第2章 康王趙構?華陽花影
第2章康王趙構華陽花影
1.芳誕
哲宗趙煦崩后,向太后在神宗趙頊諸子中選擇了第十一子趙佶為帝,這便是趙構與柔福的父親徽宗。趙佶深受其姑夫、賢惠公主駙馬王詵影響,從這位汴京風流才子那裏繼承和發揚了三大愛好:繪畫、蹴鞠和食色。他號稱繼承父親趙頊與哥哥趙煦的遺志,像他們那樣推行新法以強國,但借皇權之便及時行樂的熱情很快勝過了即位之初的滿腹壯志。他做不到如父親趙頊那般銳意改革不事游幸,而在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尋花問柳上的造詣就遠非父親可比。他為數眾多的妃嬪共為他生下三十一個兒子和三十四個女兒,趙構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異母,在偌大的宮廷中照理說應像其他皇子與皇女那樣,各自與自己的母親居住,甚少有接觸的機會,雖有兄妹名分,關係卻大多是疏遠的,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識。
但是,柔福對趙構來說卻與別的妹妹不一樣。自她誕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楚地意識到了她的存在。
趙構記憶中的母親韋氏是位非常溫柔嫻靜的女人,像後宮許多女人一樣,以一種仰視而崇敬的態度卑微地愛戀着他的皇帝父親。她常常在黃昏之後立於所居庭院之中賞園圃內的春蘭秋菊,目光卻不時有意無意地飄出影壁朱門,似在尋覓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許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漸漸燃盡。
長大之後,趙構開始明白了母親賞花的含義,也看懂了她並不受父皇寵愛的事實。與父皇別的妃嬪比起來,母親缺少能吸引他的優點。出身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劉貴妃,口才不及喬貴妃,“資歷”不及王貴妃與後來被冊封為後的鄭貴妃,若真要尋值得一提之處,母親唯剩的便是那寒微出身造就的一脈溫順的性情了,可是這在一身風流才子習氣的父皇看來卻也未必是什麼亮點。
在眾妃中,趙佶尤其寵愛王、鄭二貴妃,她們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宮女,因聰明伶俐又乖巧,頗得太后歡心,太后遂命她二人為慈德宮內侍押班,趙佶還在做端王時,每次入宮向太后請安都是她們代為傳報。趙佶見她們姿容嬌艷嫵媚,人也聰慧而善解人意,便有了愛悅之意,時時與她們眉目傳情。這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裏,待趙佶即位之後就把她們賜給他為妃。
也許在兩人之中趙佶更愛鄭貴妃一些,所以在原配王皇后崩后即冊封鄭貴妃為後,但對王貴妃的寵愛也絕非普通宮人可比。王貴妃所育兒女不少,她先後生下鄆王楷、莘王植、陳王機及惠淑、康淑、順德、柔福和賢福五位帝姬,柔福生於政和二年,是王貴妃的第四個女兒。
趙構的母親韋氏只生了他一個孩子,而且,這已經是很意外的結果了。她起初只是服侍鄭皇后的宮女,與皇后閣中另一宮女喬氏十分要好,兩人遂結為姐妹,並約定若以後誰先獲皇上寵幸必為他引薦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澤。後來還是活潑喜人能言善道的喬氏先吸引了趙佶的目光,得寵之後她一路升至貴妃,而她也並未忘記當初誓約,在趙佶枕邊說盡好話,勸他納韋氏為妃。這事對趙佶來說自然何樂而不為,不過臨幸之後轉頭便忘,只給了韋氏一個毫無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號。幸而韋氏頗有運氣,寥寥幾夕侍寢之後便懷了身孕,並於大觀元年生下了趙構。
韋氏此後一生的尊榮全由此子帶來。
因生了趙構,她很快被晉封為婕妤。隨着趙構的成長,趙佶逐漸發現這個兒子有不同於其他諸子的智慧與膽略,於是對他的母親也格外施恩,再晉封為婉容,不過韋氏的地位始終難與其他寵妃相比。
趙構第一次感覺到這點是在政和二年母親生辰那天。
那時他年僅六歲,但異常早慧的他已能清楚地記住那日發生的事,並在將來的幾年中理解了這事透露出的訊息。
當他父皇趙佶黃昏之後果真走入母親韋婉容的庭院時,她竟全然沒反應過來,一時忘了請安,只愣愣地望着她的皇帝夫君,木然呆立,不發一言。直到趙佶笑着對她說:“韋娘子可是不認識朕了么?”她才滿面暈紅地拉著兒子趙構施禮。她習慣了黃昏后的無望的等待,卻早已忘了若真等到了人來的時候她該如何面對。
隨後的她笑得倉促卻喜悅。她的玉顏在流逝時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終於給了她重煥容光的機會。多年以後趙構仍然記得很清楚,母親那時目中閃現的神采是他從未見過的。那日的母親異常美麗,在父皇命人點亮的華燈光線之下,她溫柔地依在父皇身邊,聽他語笑晏晏,間或輕輕抬目視他,脈脈含笑。
她的笑容在趙佶不經意地說起一個事實時忽然有凝結之感。他說:“朕記性真是不好,若非喬貴妃提醒,險些就忘了今日是韋娘子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間的失望神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開來,連聲謝官家的眷顧垂愛和禮物賞賜。後來趙構猜測,也許,母親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時得到皇帝的臨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無資格計較這個恩典是發自他本心,還是在別人勸說提醒之下出於憐憫施捨才施於她的。
可是她這難得的幸福時光也並未持續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吧,便有王貴妃的宮女跑來稟告王貴妃即將早產的消息。
王貴妃本次預產之日是在五日後,沒想到竟會在這日便出現早產跡象。宮女說貴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難產。
趙佶聞聲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去,連向韋氏道別都沒想到。韋氏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倒是趙構追着出去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對他道:“今天是母親的生辰,爹爹必須走么?還會回來么?”
趙佶低頭和言道:“爹爹現在必須去看看。一會兒會回來看你和你母親的。”
然後決然離去,這晚再也沒回來。
趙構與母親對着殘席等至深夜,才有宮人來報:“王貴妃生下一位小公主,官家很喜歡,又見貴妃產後虛弱,所以留下照料,請韋娘子不要再等了。”
趙構聞言再問母親:“爹爹是不是不來了?”
韋氏默然片刻,然後輕輕把他抱起,微笑着對他說:“你又多個妹妹了,喜不喜歡?你爹爹要照顧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來不了了。但是沒關係,我們不可以怪他。”
從此趙構便記住了,他有一個生於政和二年,與他母親一天生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趙佶仿周朝稱公主為王姬之舊制,改稱公主為帝姬,用二字美名替換以往的國名封號,郡主稱宗姬,縣主為族姬。
趙構記得那個妹妹的美名是從喬貴妃口中聽來的。某日喬貴妃前來與韋氏聊天,其間談起王貴妃的女兒時忽然很有興緻地說:“姐姐見過王貴妃的四女兒么?就是跟姐姐一天生日的那個。長得真是玉雪可愛,而且一見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賜她美名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最好聽的了。”
韋氏一聽也笑着說:“真的么?那我什麼時候也去看看,順便準備點禮物送給她。”
她們繼續閑聊着,都沒在意一旁玩耍的趙構,也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地聽着,並記下了那與母親一天生日的妹妹叫柔福帝姬。
2.纏足
臨安皇宮內,在幾句禮節性的淡然寒暄之後,柔福隨趙構步入殿中。
她的步態自小時起就很優美,尤其是如現在這般安靜地移步的時候。趙構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一個十五歲少女的身影漸漸自記憶深處浮現而出,大袖長裙、褕翟之衣,頭上戴着九翚四鳳冠,微微笑着應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蓮之美態。
那是什麼時候?她行笄禮之時吧。他郁然嘆息,為她舊時模樣。
但,當柔福邁過門檻進殿時,他注意到她探出羅裙的足。
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纖纖金蓮。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歸來前,他曾命以前認識柔福的內侍省押班馮益和宗婦吳心兒前往越州驗視,看甄采所發現的這個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兩人回來說:“眉眼完全一樣,只是略瘦弱了些,問汴京宮中舊事也答得無一錯誤,不過雙足比以前大了許多。”
的確大了許多。
賜座之後,他仍反覆思量着這事,目光不由長久疑惑着停留在她的羅裙邊上。
柔福觀之瞭然,淡淡問道:“九哥是覺得我的雙足比以前大很多吧?”
聽她直言問出,趙構不免有些尷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許多路,吃了許多苦。”
柔福惻然一笑,對他說:“九哥知道當初我們這些原本鞋弓襪小的帝姬妃嬪是怎麼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驅逐我們,便如逐趕牛馬一般。到了金國,再不是金枝玉葉,終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勞作,也沒人再服侍我們纏足。而今乘間逃脫,赤腳奔走歸來,行程將有萬里,豈能尚保得一雙纖足如舊時模樣?”
她說著這些凄慘故事,卻無哭訴之色,眼中不見絲毫淚意,神情倔強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蒼白紅顏。恍惚間這兩個美麗的影子悄然重疊又分離,趙構忽然覺得悲傷。
他強以微笑來掩飾自己的情緒,想引她憶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還記得第一次見九哥時的情景么?與你纏足之事有關。”
她聞言抬目看他,雙眸閃着一縷奇異的幽光,說:“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纏足之事與九哥有關。”
趙構第一次見到柔福時,她已經六歲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貴妃薨。一次艱難的生育損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於衰老降臨在了她身上。臨死前,她把年幼的幾個子女託付給鄭皇后照顧,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一歲的趙構也把這事記住了。從柔福誕生以來,他所聽見的所有與她有關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記住,也不知是為何,十一歲以前,他甚至連她長什麼樣都還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鄭皇后的生辰“千秋節”那晚見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慶祝儀式。白天,皇后在坤寧殿接受妃嬪、帝姬和命婦們的重重朝拜,黃昏之後,又在趙佶擴修的新宮城“延福宮”設有舞台的宴春閣內宴請眾皇親與命婦。教坊司仿百鳥齊鳴奏樂后開始入席,眾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壽。每一盞酒間都有優伶樂伎特別的表演,例如唱歌、獻舞、樂器獨奏、雜技百戲和雜劇等等。節目禮儀繁多,總要持續到深夜。
趙構起初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透過花團錦簇的賀壽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擁簇奉承之下的笑顏,漸漸想起了母親那年生辰苦等父親的形狀。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應該慶祝的千秋節,而母親的生辰就只能那樣慘淡地過么?
他下定決心,終有一日,他會把母親的生辰也列為節日,讓她可以在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賀。
開始演雜劇了,他畢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對年幼的他來說晦澀無趣的對白,便隨手從桌上取了個壽帶龜仙桃的面點,然後悄悄自母親身邊溜了出去。
延福宮很大,東西各十五閣,雕欄玉砌與水景園林相結合,嘉花名木,幽勝宛如生成。此時處處華燈相映,照得園中如白晝,但出了設宴的宴春閣,外面卻很幽靜,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閣中了。
一隻蟋蟀忽然鳴叫着在百無聊賴的趙構眼前一閃而過。他一時興起,把手裏仙桃揣入懷中,便追了過去。那蟋蟀十分靈活,引得他疾走撥草,左撲右按,忙得不亦樂乎,不知不覺已繞過了幾處園門曲徑。
待他終於捉住蟋蟀,放進隨身帶的金絲籠中時,忽然聽見一陣啜泣聲衝破遠處喧囂的鑼鼓聲傳出,清楚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細細的哭聲,與今日的喜樂氣氛完全相異。於是他大感好奇,順着聲音傳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過兩重門,他走到一處殿閣前,門上題字曰“絳萼”。裏面有燭光,他辨出那哭聲是由女孩發出的。
門未鎖,走進去,穿過小廳,進入裏面的卧室,然後他看見了那哭泣的女孩。
約五六歲的小小女孩,穿着白綢睡衣,披着過肩的整齊秀髮,坐在床上嚶嚶地哭,見他進來立即警覺地看着他,有點驚恐之意。
“你是誰?也是宮女嗎?”他問。
她猶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後還是搖了搖頭算是回答。
見她否認,又注意到了卧室內的精緻陳設,他立即意識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兒吧?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訝異,全沒想到現在見到的就是傳說中的柔福。
“你為什麼哭?”沉默片刻后,他問她。
柔福低頭,揉着紅紅的雙眼說:“我醒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
原來她是害怕了。當日父皇離開母親要去照顧的就是這個小東西和她的母親。想起這點,他有點淡淡的不悅,但轉頭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間所有的不快近乎煙消雲散了。原來她是這麼個小娃娃,皮膚細白,五官精緻,可憐兮兮,會流淚的瓷娃娃。
她的確是需要人照顧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間原諒了父皇當初對母親的輕慢。
他走到她床邊,告訴她:“服侍你的宮人大概見你睡著了,就跑去看皇后的壽宴雜劇了,不過沒關係,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說話。”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驚喜地笑了:“母后把我接到這裏來后我的哥哥們都不能經常來看我了……”
趙構點頭道:“那你是不是很悶?來,下床,我帶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應,掀開被子下床,豈料腳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輕叫出聲。
趙構忙問她怎麼了,她指指說:“我的腳好疼啊!”
趙構低頭一看,發現她的雙足被條狀白綾一層層地緊裹着,而且還用針線密密縫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纏足吧?”當時的宮廷貴族女子已有纏足的習慣,趙佶也喜歡小腳女子,因此規定每個帝姬都要纏足。
柔福點點頭,神色委屈,淚光瑩瑩閃動。
“很疼么?”趙構雖知纏足之事,但對過程和女子對此的感受並不了解,也沒聽人說過,因此覺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說:“又痛又熱,疼得很難睡着,我剛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趙構一邊說一邊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幫你拆。”
柔福遲疑地說:“是母后要我纏的……”
“可是弄得你這麼痛苦就應該拆了啊。”趙構說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縫合白綾的針腳。
柔福雖有些害怕,但能解除這個束縛畢竟是快樂的,便也不再說話,任他為自己拆走白綾。
趙構花了不少時間才完全解開一圈圈反覆纏繞着的白綾,然後,他看到了一雙紅腫的小腳。
她小腿上的皮膚粉嫩可愛,但雙足被裹得通紅腫脹。此前足掌被人緊壓密纏,以求儘可能地抑制生長,使足形顯得纖直。解開之後柔福似乎覺得有點癢,便伸手撓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抓破,顯出一道血痕。
趙構忙拉開她的手,說:“不要抓,現在這層皮膚很薄,再抓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禁掉下淚來,說:“我見過她們給我順德姐姐纏足,到最後每次都纏出好多血,布跟皮膚都沾在一起了。”
趙構同情地看着她問:“你纏了多久?要纏成什麼樣?”
柔福道:“我才纏了兩個多月。好像最後要把足部多餘的血肉化去,僅以皮膚裹骨才行。”
僅以皮膚裹骨?趙構驚訝道:“那腳還能走路么?”
柔福點頭說:“我三個姐姐都是這樣纏的。爹爹說,裹足后雖然走路會慢些,但步態很好看……”
趙構簡直提前替她感到了那種錐心的疼痛,安慰淚水漣漣的妹妹道:“我去勸爹爹和皇后不要讓你纏足吧。”
“真的么?”柔福一喜,問道。
趙構稱是,她便淺淺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覺得很開心。
忽然注意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動過的飯菜,看樣子放了很久,已經涼了,趙構便想起一個問題:“你是不是還沒用晚膳?”
“嗯,”柔福說:“腳太疼,我哭了一下午,然後睡著了。”
趙構記得從宴上帶出的仙桃,對她說:“那些飯菜涼了不能吃,給你個點心吃吧。”
豈料伸手摸出,卻發現仙桃在適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時已經被擠壓碎了。尷尬地笑笑,然後道:“這樣吧,我去御膳房給你找點東西吃。你想吃什麼?酥兒印、芙蓉餅、駱駝蹄、千層兒、蟹肉包兒還是糖蜜韻果圓歡喜?”
她搖搖頭,擔心地問:“你要出去么?那麼我就不吃了。”
趙構知道她是害怕一人待着,就安慰道:“我去去就來。給個小玩意陪你。”探入袖中把裝着蟋蟀的小金籠取出遞給了她,然後飛快地朝御膳房跑去。
那時壽宴上的菜已經上齊了,宴席又還沒散,所以御膳房中廚師都已出去小歇去了,只有個廚娘坐在門前打盹。趙構自她身邊走進去她一時也沒醒來。
因逢皇後生辰,御膳房裏的各色點心自然十分齊全。趙構按自己最愛吃的挑了幾樣,用一個大碟子盛了便出門回去。不想剛走出幾步那廚娘卻醒了,一見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邊邁步沖了過來一邊破口大罵:“殺千刀的小黃門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趙構聞聲轉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誰。”
那廚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馬上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將揮到他臉上的手,試探着問道:“不知小官人是……”
“廣平郡王。”他平靜而不失威嚴地說出自己那時的封號。
廚娘忙跪倒在地,賠笑道:“原來是九大王。奴婢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王,請大王恕罪。大王取的點心夠么?要不要奴婢再送些過去?”
他漠然打量着這個足下的奴婢,見她皮粗肉糙,舉止粗魯,長得甚是醜陋,而且說話間有一絲難聞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頗覺得厭惡,便對她道:“不必。你走吧。”
她點頭哈腰地答應着,低頭退後幾步才敢轉身回御膳房。
趙構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發現,這位廚娘長着一雙未曾纏過的天足。
3.絳萼
這個發現令他想起了一個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實:宮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貴的多半都有一雙纖纖小腳,連略有點地位的宮女也都纏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進宮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淪為小腳妃嬪的笑柄,因此這些妃子往往不顧年長雙足已定型還強行再纏,想盡方法就是要讓腳看起來更小些。而真正從未想過纏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為恥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廚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來對女子而言,雙足的尺寸直接代表着她們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樣嬌貴的帝姬,他的妹妹,怎麼可以不纏足,日後任雙足長得跟這個粗陋的廚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這個問題走回絳萼閣,尚未走近便聽見柔福驚懼的哭聲自裏面傳出。他立即快步沖了進去,卻看見她的卧室早已站滿了許多人:鄭皇后,及大大小小數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着兩名僕婦,正在伸手去捉縮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縮着拉着被子邊躲邊哭,拚命搖着頭哭着說:“我不纏,我不纏……”
趙構跪下向皇后請安。鄭皇后見他突然出現有點詫異,但也沒多問,只點了點頭讓他起來,然後又轉頭對柔福說:“唉,哪有帝姬不纏足的呢?趁着沒人就自己把白綾解開,你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對僕婦命道:“還不快些請帝姬伸足出來!”
僕婦答應着強行把柔福抱了出來。柔福一聲尖叫,掙扎着朝趙構投來求助的目光。
趙構見狀重又跪下,對鄭皇后說:“母后請不要責怪柔福妹妹,剛才是臣幫她解開白綾的。臣知錯了,這就去勸妹妹接受纏足。”
鄭皇后略感意外地凝視他半晌,最後頷首道:“好,你去跟她說說。”
趙構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還沒明白他適才所說的意思,眼淚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趙構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她,沉默許久后說:“妹妹,父皇的女兒都必須有一雙纖小的腳,這是不可以改變的事,你長大后就懂了。現在雖然會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着,你就聽聽蟋蟀的叫聲,聽着聽着便能睡着。”
他把點心遞給一旁的僕婦,然後從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掙扎時散落的蟋蟀籠,默默地放在她手裏。
柔福低頭看着籠中的蟋蟀,兩滴眼淚委屈地掉下來,驚得那蟋蟀開始在一時鴉雀無聲的閣中無休止地鳴叫。
僕婦見她不再抵抗,遂讓一名宮女過來抱着她,然後一人捉住一隻腳,拭凈之後在上面撒上一層明礬粉,再重新用白綾緊緊地包裹起來。
鄭皇后笑了,和言對趙構說:“九哥年紀雖小卻十分明理,真是難得。現已晚了,你快回去吧,你母親一定在急着找你呢。”
趙構只得告退,出門前回頭看看柔福,只見她疼得不斷蹙眉叫喊,臉上滿是淚水,手裏緊攥着他給她的小金籠,看來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籠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變形。
他不忍再看,掉頭離去。
他在臨安皇宮中為柔福準備的殿閣也賜名為“絳萼”。當他帶她至絳萼閣時,她久久凝視着門上的匾額,若有所思。
這時宮院內的桂花正開得盛,微風一吹便有陣陣郁香襲來,她感覺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趙構亦朝她微笑道:“不僅有桂花,這院中種滿了四時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薔薇、牡丹、百合、萱草、梔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賞。”頓了頓,又說,“我記得妹妹很喜歡櫻花,已命人去尋最好的品種了,明年春天,這裏的櫻花必能開得如華陽宮中的櫻花那般絢麗。”
“哦?我曾跟九哥說過我喜歡櫻花么?”柔福問道,卻沒看他,目光悠悠地飄浮於院中花草之上,語調風淡風輕。
“你忘了么?”趙構悵然道,“你以前常在華陽宮中的櫻花樹下遊戲。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盪鞦韆……”
她穿着淡淡春衫坐在樹下的鞦韆上輕輕盪着,那粉色的櫻花花瓣飄落如雨,輕柔地依附在她的頭髮、臉龐和衣裙上,色彩清艷柔和,與她春衫之色一樣。
柔福靜靜聽着,像是頗入神,卻見他不再說下去,便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趙構十分訝異,看着她蹙眉問道,“你……真的不記得了?”
柔福一笑,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記得。”
她怎會變得如此陌生?連這段記憶都拋棄了,彷彿只留下了這個依然美麗的軀殼,而裏面的靈魂已全然改變。
趙構與柔福默然佇立在絳萼閣前的桂花樹下,相距不過咫尺,他卻無奈地感覺到三年多的時光已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遼遠如天涯的距離。
自那年千秋節后,一連數年趙構再未見過柔福。柔福由鄭皇后撫養,管教甚嚴,不許她輕易外出與兄弟接觸。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歲的趙構被晉封為康王,次年行冠禮之後,趙佶賜他府第命他出宮居住,他與柔福就更無見面的機會了。
宣和七年,金軍大舉南侵,目標直指汴京,形勢十分危急。趙佶急得手足無措完全沒了主意。群臣建議先命太子監國,皇上南幸暫避,待危機解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綱則以血書相諫道:“名不正則言不順,監國何以安內攘外,陛下不如禪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趙佶也早沒了治國禦敵之心,遂同意禪位,於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詔召太子趙桓入宮即皇帝位。趙桓涕泣推辭,趙佶不許,於是趙桓受禪,接手治國,尊趙佶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鄭皇後為道君太上皇后。趙佶與鄭皇后便出居龍德宮,不再過問政事。
次年趙桓改元為靖康元年。這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舉進犯京師,駐軍於城西北,金帥完顏宗望(斡離不)遣使入城,邀大宋親王及宰相前往金軍寨議和。趙桓先遣同知樞密院事李梲等人使金。那李梲膽小如鼠,一踏入金軍寨瞧見金軍將士便已嚇得魂飛魄散,不斷發抖,哪裏還能“議和”,金人說什麼他便聽什麼,只剩了點頭的份兒。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帶回來了金人提出的四條屈辱和約:一、向金納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表緞百萬匹,牛馬萬頭;二、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鎮;三、宋帝尊稱金帝為伯父;四、以宋親王及宰相為人質,前往金營,送金軍過河。
趙桓無奈之下幾乎完全接受,但在派哪位親王前往金營為質時不免躊躇。召了幾位一向號稱有膽識的弟弟前來商議,他把詢問的眼神投向他們,卻無一人敢坦然相應,都一味低頭默不作聲。
趙桓搖頭感嘆:“如今國難當頭,賢弟們竟都難為朕分憂么?”
這回話音剛落便聽殿外有人朗聲應道:“請陛下准許臣出使金軍寨,為陛下分憂。”
趙桓一喜,抬目望去,見一位少年昂然邁步入殿,神情堅毅,鎮定自若。
那是他的九弟,當時十九歲的康王趙構。
4.出使
趙構緩步進來,向趙桓行禮請安后再次出言請求趙桓遣他出使金營。趙桓見他主動要求自然長舒了口氣,但真要決定下旨了,念及兄弟情誼卻又神情惻然,滿含歉意地對趙構說:“九哥,此行事關重大,須萬分小心,若非金人逼迫甚急朕也不會答應讓自己弟弟冒如此風險。唉,是朕禦敵乏術,連累於你。”
趙構毅然道:“敵人必要親王為人質,臣為宗社大計,豈能推辭避讓!”
趙桓連連稱讚道謝,遂封趙構為軍前計議使,少宰張邦昌為副使,再派兩三名官員隨他們同行前往金軍寨。從金軍寨歸來的李梲聽說后,還道是趙構請命出使意在貪功而不知兇險,悄悄拉他過來對他說:“大金國恐南朝失信,所以要求親王送他們過黃河后才可以回來呢,大王可知此情么?”
趙構冷冷掠他一眼,正色道:“國家現處於危難之中,就算是以死報國也是應該的。”
此言一出,聞者悚然,都暗暗佩服他的勇氣與氣概,而李梲早已面紅耳赤,窘迫得只恨無處藏身。
趙構暫時沒把這事告訴他的母親韋婉容,但這消息畢竟驚人,很快傳遍整個大內。當韋氏初聞此訊時幾欲暈厥,立即起身朝龍德宮太上皇寢殿奔去,找到趙佶,撲倒在他膝下,淚落漣漣地求他讓趙桓收回成命,不要讓她唯一的兒子趙構前往敵營冒此生命之險。
趙佶卻只不斷長吁短嘆,反覆安慰她說此去不消幾天即可歸來,待趙構回來后定對他厚加封賞,賜兵馬實權予他。
韋氏拚命搖頭,仍堅持哭求,趙佶還是不允,她就跪在他面前,也顧不得珠翠簪發不便叩頭,連連以頭磕地,邊磕邊泣道:“求你了,太上!”
她不斷重複着這句話,直磕到額上血跡斑斑、髮髻散亂、花鈿委地,而趙佶幾番制止之下見她不聽也就不再理她,轉頭閉目一言不發。
這便是趙構聞訊趕來時看見的情景。
他默默走過去一把把母親攙扶起來,輕聲對她道:“母親,是我自己請行的,與父皇無關,我們不要打擾父皇了,回去吧。”
韋氏依然悲泣着不願離去。趙佶看見兒子在此,也頗過意不去,便勸她道:“九哥很有膽略,此行無異於為國立了一大功,婉容教子有方,朕心甚慰,特晉封你為龍德宮賢妃,居於朕寢殿之側,你看如何?”
韋氏凄然道:“太上有三十一個兒子,臣妾卻只有九哥一個,臣妾珍視他尤甚於自己的生命,若他此去不能安然歸來,臣妾必不能活,再要這些虛名又有何益?太上若能勸官家收回成命,即便是把臣妾廢為庶人,為奴為婢,臣妾也心甘情願。”
趙佶聞之十分尷尬,趙構則立即勸道:“母親切勿如此說。”又在父親面前鄭重跪下叩首,道,“臣替母親謝父皇封賞。”然後站起,重又扶着母親,微笑道,“母親,你以後是賢妃了。”
賢妃與貴妃、淑妃、德妃一樣,居宋內命婦一品之列。能獲晉封為妃是韋氏多年來的心愿,卻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得來。此刻全無欣喜之感,只越發悲從心起,摟着自己的兒子哭得肝腸寸斷。
趙構也輕輕摟着母親,心下郁然而感傷。慷慨請行,固然是由一腔報國熱忱促生的決定,但多少也是為了改變他們母子相對卑微的地位。他從小見慣了母親的哀愁與眼淚,現在,他長大了,他會設法保護母親,靠自己的力量給她十幾年來渴望而不可得的榮光,為此他列出了一系列計劃,出使金營是第一步,就算是一場豪賭,他也必須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臨行前,趙構密奏於趙桓:“朝廷若有用兵計劃,盡可實行,勿以一親王為念。”副使張邦昌聽他如此說,擔心趙桓依言不顧他們生死貿然出兵,只覺前景堪憂,不由涕淚交流。趙構見了一蹙眉,慨然道:“出使,是男子分內事,相公不可如此。”一言說得張邦昌倍感慚愧,當即默默拭乾了淚痕不敢再露憂戚之色。
在城門外,趙構對依依送別的母親鄭重許下承諾:“為了母親,我也必會平安歸來。”然後躍身上馬決然朝金軍寨馳去,再也沒回頭看上一眼。
韋氏心中又是一慟,虛弱地跌跪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中,一任無盡的淚水泛濫在她刻滿痛苦的容顏上。
金帥完顏宗望見宋果然遣親王前來,有心給個下馬威,便以迎接為名令營中精兵持利矛堅盾雪亮鋼刀兩行列開,排出一里有餘等待他們入軍寨。趙構見狀毫不驚慌,緩緩策馬行至寨前,然後從容下馬,健步朝宗望主帥帳中走去,如遇有人有意阻攔挑釁,他便側目冷對,直到那人生怯閃開,他再繼續前行。張邦昌等人瑟瑟縮縮地跟在他後面,亦步亦趨。
入見宗望之後,張邦昌等人忙恭恭敬敬地呈上趙桓擬好的誓書,行禮之後又朝北面再拜,向金國皇帝致敬,然後小心翼翼地側立於旁,再不敢多發一言。一行人中唯有趙構只朝宗望一揖為禮,並不再拜,然後昂然直立,待宗望請他入座后便自然坐下,無論宗望說話是大聲威懾還是暗含機鋒他都從容應對,面不改色,不露絲毫畏怯之態。
宗望見他不過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卻身入敵營而不懼,不免暗暗稱奇。留他們在寨中住下后,派人日夜密切監視。張邦昌終日膽戰心驚,頻頻探問宗望何時過河返金,而宗望見宋朝廷雖接受了和議,但金國要的金銀目前繳納到寨中的尚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割地也未繳出,因此也不急着回國,只每日派遣些騎兵在京城外燒殺搶掠。
趙構與張邦昌全然不同,從來不問他們歸期,除了偶爾出去觀寨中金軍蹴鞠雜技,就只坐在帳中看書,意氣閑暇。宗望有時會入他帳中觀察他的行為態度,趙構見了也頷首為禮,卻不會多搭理他。
某日宗望再度來到趙構帳中,見他又在看書,便問:“你看的是什麼書?”
趙構答:“《孫子兵法》。”
宗望冷笑道:“你們宋人就會紙上談兵,實際卻總是手無縛雞之力,別說真正領兵打仗,就連挽弓打獵都不見得有此力道呢。”
趙構聞言抬頭看他,見他身後背有一張漆黑鐵弓,便微微一笑,道:“元帥可否借我此弓一觀?”
宗望哈哈大笑,道:“你想拉開這張弓?這弓跟隨我多年,非常人能使,就連金國最勇猛的將士都未必能拉滿呢!”一面說著一面把弓解下來,並取了一支箭,一併握着遞給趙構,又說:“給你見識見識,不過要小心,別折了手。”
趙構起身接過,略看一眼,便引箭上弓,伸手展臂,緩緩拉開。
漸漸拉滿,而宗望的笑容也隨之漸漸凝固。
趙構直視前方,緊閉雙唇,神色肅然。忽然一轉身,剎那間將按在弦上的箭對準了宗望。
宗望悚然大驚,立即側身躲避。
趙構見狀朗然一笑,抬首引弓朝天,右手一松,那箭“嗖”的一聲離弦而出,刺破了穹頂一飛衝天。
然後趙構把弓擲在桌上,重新坐下,又拿起書靜靜閱讀。他此刻一身輕袍緩帶,發上綰着白色絲巾,面容俊朗,看書神情寧靜而閑適,那弓莫名地躺在他面前桌上,彷彿從未與他有關。
宗望默然呆立半晌,最後冷麵喝令道:“來,跟我射箭比試比試!”
趙構也不推辭,擱下書卷緩步隨他出帳。
待到了習射之地,宗望先自引弓,一箭射去,高於耙心約寸許,第二箭則低寸許,第三箭射出才刺透耙心。三箭一行列下,不偏不斜,恰好呈一直線狀。宗望頗自得,乜斜着眼睛瞧趙構,抬手把弓遞至他面前。
趙構接弓后取箭,側首閑閑地挑了三支,都握在右手中,再挽弓瞄準,不待宗望看清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三箭依次發出,連珠不斷,且三箭呈品字聚攏,正中靶心。
瞬間的靜默后,一旁觀看的金兵也忘了他的身份,紛紛脫口叫好,而宗望臉色青白,面對從容提弓而立等他發話的趙構,好一陣才想出一句話:“你真是南朝皇帝的弟弟?”
趙構頷首,清楚答道:“我是教主道君太上皇帝的第九子,當今聖上的九弟,康王趙構。”
宗望又凝視他許久,再接過他手中的弓,不語離去。
到了二月,尚書右丞李綱見和議雖成金人仍不退兵,便奏請趙桓派兵夜襲金軍寨,將其殲滅或逼退。趙桓遂命會京畿宣撫司都統制姚平仲領兵夜襲,不想金人提前得知風聲,已有準備,兩軍交戰之下各有死傷,而金軍也未能如願退去。
宗望見宋押親王為人質卻暗中襲擊金軍,頓時勃然大怒,召宋諸使臣至他帳中,厲聲詰問南朝為何違誓用兵襲寨。張邦昌恐懼之極涕泣如雨,一字也不敢吐,而趙構則神色不變地從容答道:“我們身在金軍寨,哪裏能知朝廷的戰略計劃,恕構不能答元帥的問題。”轉視一側淚流不止的張邦昌,又冷冷地說了一句:“為國家,死便死了,何必如此惜命。”
宗望見他在這種情況下都能不為所動,舉止言談仍是不卑不亢,越發懷疑他的身份。怒氣沖沖地揮手令他們退出后,對左右諸將道:“這個康王根本不像是南朝的親王。若是親王,生長於深宮之中,豈能像他那樣精於騎射!定是將門虎子,假冒康王之名來作人質。若是南朝那軟弱不堪的太上皇所生的親王,身入敵營后怎還會有如此膽略?也難怪南朝皇帝毫不顧及他的安危,居然敢違誓襲寨了。”
於是派人通知趙桓,要求另換個親王為人質。趙桓又反覆思量挑選勸說后,派五弟肅王樞入金軍寨替換康王構。幾天後肅王至金軍寨中,正式許割三鎮之地,並帶來趙桓的詔書,晉封張邦昌為太宰,繼續留質軍中,宗望便點頭同意,放趙構返回了汴京。
5.艮岳
趙構自金軍寨歸來后,趙桓果然對他厚加封賞,晉他為太傅及靜江、奉寧軍節度使,除此外還特別予他一大殊榮,許他策馬入皇家宮苑艮岳,並將其中的蕭閑館賜他做白天休憩之所。
修造艮岳,是徽宗趙佶一生認真去做的幾件不多的大事之一。以前擴建的延福宮與神宗之前皇帝居住的舊宮相比已是巧奪天工盡善盡美,但在蔡京等人的慫恿鼓勵下,趙佶從不會停止對一切更美好事物的追逐。在抱着精益求精的態度研習推敲着他的書畫詩詞技藝的同時,他也尋覓打造着可供他消遣欣賞的人間極品,例如美女和宮苑。
政和七年,道士劉混康建議說,皇城外東北隅地勢低下,皇嗣因此不廣,如能填高,當有多子之福。於是趙佶愉快地找到了再次大興土木的借口。是年十二月,他下旨讓人在景龍門外動工修築一片園林式大型宮苑。園林中有一人工主峰,仿杭州鳳凰山而建,取名為萬歲山,其後又改名為艮岳。“艮”屬八卦之列位,而“岳”是眾山之總名,艮岳之意就在於要取天下名山之妙匯為一園之中。為此趙佶不惜大興勞民傷財的花石綱,命人從江浙、兩廣、四川、山東、湖南等地選取花木奇石,千里迢迢地運送到汴京。那些花木都是各地的極品植物,本就價值不菲,但路途遙遠,中途枯死的不計其數,運至京城后尚能存活的不過十之一二。而奇石更為麻煩,那些造型奇異的太湖石大塊的往往高至數丈,需千人拽之,並載以大舟,為方便運送,官吏過河拆橋毀堰也再所不惜。有時候光運一塊大石前後用度就達三十萬緡錢。
宣和四年,艮岳在這種擾人害物的花石綱輔助下建成,前後共用了六年的時間。周圍十餘里,主峰高九十步,兼有天台、雁盪、鳳凰、廬阜諸山之奇偉,及二川、三峽、雲夢等水景之曠盪,果然是把天下名勝的優點皆彙集其中。園內名花異香盈風,佳木繁陰欣欣向榮,加上飛泉碧水噴薄瀲灧,奇秀幽美冠絕天下。艮岳園林正門榜曰“華陽”,因此艮岳又稱華陽宮。
靖康元年暮春,趙構第一次使用皇兄賜予他的特權策馬入艮岳的時候,櫻花正開得如欲墜輕雲。
那天心情莫名地好,騎在馬上時而飛馳時而緩行,馬蹄沒在淺草之上,迎面而來的春風和着花香充盈着衣袖,而散佈園中的宮人們喜悅地朝他微笑着,戀戀目光不時吻上他的髮際眉梢。
行至鳳池邊上,他看見那岸邊絢麗的櫻花。
艮岳中的花品種甚多,國內名品應有盡有,無論花本來習性如何,植入園中后都能生長得很好。其中趙佶最喜歡的是金蛾、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稱之為“艮岳八芳”,但在這個時節,櫻花顯然艷蓋以上八芳,攬盡其間所有華美風致。
每朵花都有輕薄如絹綃的層層花瓣,那花梗像是承受不住如此繁花的重量,以一脈懨懨的姿態慵懶地低垂着。而那一樹樹粉色構成花團錦簇的景象,映在鳳池中,竟像是把那一泊碧水都染成了櫻花的色澤。
他策馬緩行在那一列櫻花樹下,風一吹便有花瓣如雪飄落,然後,透過陣陣花雨,兩個年輕女孩的身影漸漸映入眼帘。
她們年約十四五歲,穿着宮女統一的日常淺綠春裝,梳着一式的小鬟髻,正在面對面地踢毽子。
稍大的女孩正面對着他,面容清秀,看得出踢毽技藝很好,毽子翻飛在她繡鞋之上,她總能接住,舞弄自如。那一雙腳雖是天足,但也不算大,形狀也頗纖直。
她踢了幾下后把毽傳給對面的小女孩,小女孩慌忙提着裙子伸足去接。那小女孩背對趙構,他看不清楚她模樣,但她側身行動間伸出的右足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纖小秀美,玲玲瓏瓏的異常動人,鞋的顏色也是淺綠的,卻不是普通宮女的式樣,要精緻得多,綉着漂亮的花紋。
如此小腳還能踢毽?他頗有興味地觀察下去。
纖小的雙足想必會使她連走路都難以走得穩當,可這女孩像是非常活潑,最可愛的是總有一種活動的慾望,雙手提着裙子伸足踢毽,鞋幫只一些些,纖松細滑不自持,要接住毽已十分勉強,而且連帶着令她幾乎難以站立,身體搖晃欲跌,不過卻更添了幾分嬌俏可人的盈盈之態。
她勉力踢了幾下,最後一腳毽子落點離她稍遠,她着急之下伸足猛踢,以腳背將毽子高高踢飛,而人也應聲跌倒在地。
她的同伴輕呼一聲,忙跑去扶她起來,她卻渾然不顧,目光始終追隨着毽子飛行的軌跡。
那毽直直地朝她們身後的趙構飛來,他看準伸手,一把便接住了。然後持着毽子,朝她們微微一笑以示意。
那兩個女孩愣愣地看着他,一時都沒說話。
他看清了適才關注的小女孩的容貌。剪水雙眸,雪膚仿若柔嫩花瓣,豆蔻年華的她已嬌艷如華陽宮青山碧水間盛開不敗的櫻花。
他暗自詫異,心想不知如此美麗女孩服侍的會是哪位主子,誰又會忍心以她為奴。
他下馬,走去把毽子遞還給她。
她接過,睜大眼睛肆無忌憚地盯着他看。
倒是她的同伴先反應過來,想是此前見過他的,朝他一福:“九大王。”
於是小女孩便十分開心地笑了,說:“原來你是九……大王呀!”
她的聲音也清亮悅耳。他頷首,不覺對她溫和地笑。
她又揚起毽子,建議道:“大王與我們一起踢吧。”
她的同伴一驚,輕輕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不可。但她卻毫不明白,轉頭問她:“你拉我衣袖做什麼?”
那稍大的女孩便只好尷尬地低頭不語。
她又再問:“大王踢么?”
趙構又是一笑,道:“好。”
他雖很少玩這種女孩們的遊戲,但跟他父皇一樣精於蹴鞠,所以此刻再玩毽子卻也不在話下。老老實實地踢了幾下覺得沒什麼意思,便把蹴鞠中的技巧用了進來,不時以背或以胸相接,甚至頂額口鼻皆可代足,正踢反踢得心應手,而毽子始終繞於身上而不墮。
那小女孩看得興緻勃勃,不斷鼓掌叫好。她身旁的女孩則靜靜地看着,唇邊也有隱約的微笑。
獨自踢了一會兒,他招手讓她們一起來踢,她愉快地答應。他細心地把毽子踢到她易於接的地方,她穩穩地接了一個,立即格格地笑出聲來。
如此三人又踢了一陣,直到宮中的內侍省押班遠遠經過時看見了趙構,朝這邊走來要向他請安,那兩個女孩才猛然驚覺,收起毽子匆匆告辭離去。
那小女孩雖被同伴拉着走得甚急,卻還頻頻回首看趙構。他也目送着她,目光相接時彼此都會對對方微笑。
待她們走遠了趙構才想起,剛才一直沒問她們是何處的宮女,連名字也不知道。轉念一想,卻又覺這個念頭很無聊,知道了又怎樣?不過是偶然相逢的一場玩伴吧了,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她是誰。
6.初吻
此後幾天,趙構頻頻入艮岳,有時是去與趙桓商討國事,有時是探望游幸其間的父皇與母親,但每次見他們之後並不像往常那樣馬上回王府,而是下意識地策馬或漫步於鳳池畔,有意無意地長久徘徊於櫻花林下。
只是櫻花依舊,人面難覓。如此反覆數日,他察覺到心底的期待,卻有些厭惡自己的異樣情緒,他一向認為自己跟父皇和大多數兄弟不同,不是個喜愛尋花問柳、輕易動情的人,何況,那只是個稚嫩的小小女孩。
無奈一天、兩天、三天……再未見到她,他已無法控制浮上心頭的那一點點惆悵。
第六日中午,他又如往日那樣朝鳳池走去,只做賞賞花、吹吹風的打算,所以當他意外地捕捉到她的身影時,不由地從眸光到心境都明亮了起來。
這次只她一人,獨自坐在櫻花深處的鞦韆架上,穿着粉紅的春衫,輕微盪着鞦韆,幅度很小,像坐搖椅一般,微垂着頭,有點百無聊賴的樣子,緩緩伸足一點一點踢着地上的青草。那櫻花片片飄落在她身上頭上,她也不以手去拂,漸漸積得多了,和她衣裙的顏色相融,遠遠望去彷彿她整個人都是由櫻花砌成似的。
他輕快地走過去,悄悄繞到她身後,然後忽然伸手推了一下她的鞦韆。鞦韆晃動的幅度增大,令她大吃一驚,忙雙手握緊鞦韆索,惶然轉頭來看。
看見是他,她便驚喜而安心地笑了:“九大王!”
她不像普通宮女那樣,見到他的第一反應是行禮請安,而是爛漫地笑着繼續穩坐在鞦韆上,絲毫沒有下來的意思。照理說應屬失禮行為,但這種情態卻令趙構覺得很愉快。
趙構繼續一把把地推着她盪鞦韆,微笑着問她:“你叫什麼?”
她笑答:“瑗瑗。就是指玉璧的那個‘瑗’。”
“很好的名字。你服侍哪位娘子?”
“嗯……我住在太上皇后閣里。”
“哦?那你為什麼從龍德宮跑到這裏來玩?不怕被太上皇后發現么?”
“怕呀!”她灑落一串悅耳的笑聲:“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聽她答得如此天真坦率,趙構不禁大笑起來,加大了推鞦韆的力度,使她越盪越高。
她卻有點害怕,小臉煞白地緊緊抓住鞦韆索,叫道:“哎!太高了,如果掉下來我會摔傷的!”
趙構笑道:“無妨,掉下來我會接住。有我在這裏你怎麼會受傷呢?”
她便釋然一笑,仰首迎風,衣帶飄飄若仙。
瑗瑗盪着鞦韆,與趙構慢慢聊着天,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望見遠處有人走近,就有些驚慌地對趙構說:“那邊有人走過來了,你看看像是誰。”
趙構一看,故作大驚狀:“不好,是太上皇后!”
“哎呀哎呀,快放我下來!我們快逃吧!”瑗瑗大急,連聲催他拉穩鞦韆讓她下來。
趙構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實他並不確定來人是太上皇后,不過是想惡作劇地嚇唬嚇唬她吧了。但見她如此驚慌,便一手拉住鞦韆架,一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抱了下來。
她一着地便東張西望想找躲藏的地方,最後指着一塊很大的太湖石說:“我們躲那後面吧。”也不等他回答就牽着裙子,搖搖擺擺地碎步跑了過去。
趙構看着她的身影,唇上的笑意蔓延到心底。她真是個可愛的小東西。這深宮裏的女子,文靜柔順的他見得多了,像瑗瑗這般活潑純真的倒是很少見。趙構一面想着一面緩步走去跟她一起躲在太湖石后。
他們默默站了一會兒后,瑗瑗輕聲對他說:“你探頭看看她走了沒。”
趙構看了看,說:“還沒走過來。”
瑗瑗發愁道:“唉,希望她別過來了,往別的方向走吧。我發現我很不善於跟人捉迷藏哎,每次躲着總會被找到……”
趙構勉強止住笑意,故意正色問道:“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瑗瑗搖頭道:“不知道。”
趙構說:“因為你捉迷藏很沒技巧,哪有躲着時還這麼多話的?你一出聲人家當然會發現了。”
瑗瑗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啊……可是兩個人躲在一起要不說話很難呢。”
“我有辦法可以不讓你說話。”趙構凝視她,目光溫柔卻帶有一絲曖昧的笑意。
“那是什麼……”她話沒說完,櫻唇已被他吻住。
她一驚之下身體微微一顫,他立即以手摟住,暫時停了停,觀察她的表情。
她似乎並不厭惡他的舉動,先是有點迷惘,然後眨了眨眼睛,低頭想了想,再盯着他的唇略帶研究意味地看着。這般模樣與其說是害羞不如說是好奇。
於是他放心地重又吻了下去。她的口舌帶有少女自然的甜甜清香,吹氣如蘭。在他的刻意挑撥下漸漸猶豫着笨拙地回應着他。剛開始她悄悄睜着眼看他的表情,發現他一直閉着眼睛,琢磨着大概這種時候都是要閉眼的,便也合上了眼瞼。
過了許久他才放開她,抬頭調整呼吸的頻率。然後低頭看看她,又輕輕地擁她入懷。
她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靜止片刻忽然問道:“太上皇後走了么?”
趙構又幾乎大笑出聲,說:“你既然如此怕她,我帶你去個她找不到的地方可好?”
“好呀!”她笑道,但轉瞬間雙眸又黯淡下來,說:“但我晚上還是要回去的。”
趙構點點頭,說:“一會兒我送你回去。”心想,即便你是太上皇后的宮女我也要設法把你要了過來。也不再多話,牽着她的手穿小路而行。
她也不問他要帶她去何處,只一味無心無思地跟着他走。
他們穿行於樹影婆娑的林間,踏着鬆軟的松針分花拂柳而行。陽光斑斕地灑在他們身上,趙構不時側首看她,只覺光影中的她生動而輕靈,同時卻有點莫可名狀的縹緲意味,像是害怕她突然幻化成光成影,趙構更緊地握着她的手,她感覺到了,轉頭看他,巧笑倩兮。
通過山路繞過流碧館、巢鳳閣、揮雲廳,再越過漱玉軒、清斯閣,他們來到了萬竹蒼翠掩映下的一處院落,那是趙構在華陽宮中的小憩之所——蕭閑館。
蕭閑館只是供他白天在宮中休息所用,晚上是不能住在這裏的,因此沒安置什麼宮女在內服侍,只有兩個內侍守門。現在是午間,那兩人正躲在門檐陰影下打瞌睡。
正準備牽她進去,卻注意到她移步間有叮噹聲頻頻響起,其實剛才已經聽見,可現在在這異常安靜的環境裏顯得尤其刺耳。他低頭去看,瑗瑗知道他的意圖,便輕輕抬起一隻足讓他看她穿的鞋。
那精美的三寸繡鞋後跟上居然縫着幾個小巧的銀鈴。
和她人一樣可愛的鞋。趙構一笑,伸臂一下把她攔腰抱起——雖說她只是個小宮女,但被人看見他在宮中帶她入室總是不好的,他不想任她叮叮噹噹地走着驚醒那兩個內侍,故此決定抱她進去。
她表現得很柔順,並沒有任何不悅和反抗的意思。進入館中,他把她放在了書房裏的貴妃榻上。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依然好奇地睜大眼睛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見她如此純真無辜的模樣,趙構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很卑鄙,像是刻意誘騙她似的。不過又想,這有什麼所謂呢,他很喜歡她,他從沒如此渴望得到過一個女子如今日這般強烈,她是宮女,自己完全可以去跟太上皇后要求,納她為側妃的。
他俯身又開始吻她。這對她而言大概是個新發現的遊戲,所以她帶着練習式的興趣不反對這樣的接觸。然後,他悄然解開了她的衣帶,拉開她的衣領,自她脖子上一路吻下去。
有點驚訝地發現,她有一粒艷紅的胭脂痣,現於雪膚之上,像一顆落在白玉上的紅寶石。
他很喜歡這點突然出現的裝飾物,低頭去吻,動作很輕柔,她卻似忽然感到痒痒,“撲哧”地輕笑出聲,掙扎着起來,然後,他聽見她說:“不要,九哥,我是柔福!”
他驚愕得無以復加,怔怔盯了她半晌才問:“你說什麼?”
於是,她清楚地答道:“九哥,我是柔福,你的二十妹。”
他被激起的慾望完全湮滅,一下坍坐在地上,臉唰地紅了,又羞又惱。
而她居然還不知輕重地笑着,好似根本不知道她險些誘惑他做下那麼可怕的有悖倫常的事。他看着她的笑顏,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把她捉起來打一頓屁股的衝動,幾乎是惡狠狠地問道:“我問你叫什麼時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她很認真地回答說:“你是問我叫什麼,又不是問我是哪位帝姬。”
他有點啼笑皆非,道:“前幾天看見你穿的是宮女的衣服,我怎麼會知道你是帝姬?”
她又格格地笑了,說:“穿成那樣容易矇混着跑出來玩呀,要是穿平常我自己的衣服,就算跑出來了也會很容易被人發現抓回去。”
他搖頭道:“這兩次你都完全可以告訴我你的身份,但你稱呼我為大王,分明是故意想隱瞞。為什麼?”
“這是因為,我想知道如果我不是九哥的妹妹,九哥會怎樣待我。”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微笑道:“九哥你知不知道,自從你揚眉吐氣地傲視敵酋平安歸來后,宮中的女孩都很喜歡你呢。喜兒和嬰茀都不喜歡我那狀元哥哥了,成天在我面前說你怎麼怎麼好……”
她說的狀元哥哥是指她的同母哥哥,趙佶第三子鄆王楷,能詩擅畫,文才在趙佶所有皇子中最為出眾,還曾在政和八年的科舉考試中考中過狀元,後來趙佶覺得應該避嫌,才命人另取他人為頭名。因相貌英俊又有翩翩風度,他一向是宮女們戀慕的對象。
趙構沒好氣地再問:“喜兒和嬰茀又是誰?”
柔福說:“是服侍我的宮女啊……嬰茀你見過的,就是上次跟我踢毽子的那個姑娘。”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他鬱悶之極,也不想聽她繼續說她的宮女們的事,見她理好了衣服便想立即送走她。
出了門,本想像進來時那樣抱她,可最後還是硬生生地縮回了手,轉而低頭兩下扯掉了她鞋上的鈴鐺,然後牽着她的衣袖領她出去。她蹙蹙眉,有些不滿他這略顯粗暴的行為,但見他臉色發青,極為難看,也不敢多說什麼,只偷偷吐了吐舌頭。
送她至龍德宮寢殿後門前,她依然笑笑地向他道別:“九哥再見。”
他只“唔”了一聲,也不多說什麼。
她便朝門內走去,他忽然想起一事,馬上叫住了她。
見她回頭,他卻又躊躇了,猶豫良久才走到她身邊輕聲說:“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她點頭道:“當然,我知道這是秘密。”
見她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宮門內,趙構心底五味雜陳,無奈嘆息,掉頭而歸。
7.王妃
從那天開始,出使而歸的喜悅逐漸淡去,生命中充滿了突來的鬱悶和不思議的煩躁。華陽宮春色依舊,櫻花開后八芳盛放,永遠是一派太平和美景象,而他再看卻有些意興闌珊,隱隱感到他心裏有某種珍視的東西還未完全綻放就已開到荼蘼,就如在金國虎視陰影下的艮岳繁華。
他的母親看出了他的不快樂,把他喚來,溫言建議道:“你應該正式納妃了。”
她當然不知道趙構與柔福的這段插曲,只是覺得一個正妻會給年輕的兒子溫柔體貼的照顧和心理上的幫助,在他消沉陰鬱的時候,或許婚姻會使他重拾有關生活的樂趣。
趙構一口答應。此前他已收了兩個宮女為妾,因成長中必然出現的需要,談不上有多少感情,而她們對他的態度也始終是畢恭畢敬的,那層主僕關係並沒有因親密接觸而改變,這令他覺得興味索然。他的正妃人選早已定好,是朝請郎邢煥的女兒。他很快決定接受母親的建議與邢姑娘完婚,雖然這並不代表他對這段婚姻抱有多少期待與憧憬。
婚禮那天,經過一番煩瑣的儀式后,他把王妃嘉國夫人邢氏迎入寢殿,揭了蓋頭便默然坐在她身邊,久久不發一言。邢夫人先是一脈嬌羞,低垂着頭也不說話,但見他如此沉默,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輕聲問道:“大王因何不悅?是我做錯了什麼么?”
他搖頭,卻不好面對她的雙眸,目光閃爍遊離,忽然落在了她微微探出羅裙的繡鞋上。
她臉一紅,忙把腳縮回裙下。
他想起母親曾跟他提起這位小姐的雙足非常纖小,便問道:“你的足也是自小纏的吧?”
她羞澀地頷首。
他心微微一顫,便對她呈出一絲溫柔的笑。
於是畫眉點唇,出雙入對,人人看在眼裏,都稱康王與王妃新婚燕爾恩愛非常。
靖康元年八月,金太宗再次發動大軍攻宋。金軍以完顏宗望為左副元帥,完顏宗翰(粘沒喝)為右副元帥,分東西兩路進兵。到了九月初,宗望率兵攻破太原,隨即又與宗翰會合,於十月初攻下了河北真定府,並繼續南下,目標直指汴京。
趙桓惶恐之下忙派遣刑部尚書王雲出使金營與宗望議和。王雲回來後傳報金人的幾項要求:割三鎮之地予金國,奉皇帝袞冕、車輅給金主,宋皇帝尊金主為皇叔,且上尊號。此外還有宗望特別提出的一項額外要求:下次宋派使臣入金營議和,必須遣康王趙構,否則免談。
原來上次宗望放趙構回去后,又多方打聽,得知他的確是趙佶的兒子、趙桓的弟弟,不折不扣的宋室親王,再回想他在營中鋒芒畢露的舉止,頓時懊悔不迭,心知此人與其餘懦弱皇子不同,如此年輕便已有這般膽識,以後勢必會發展成金國一大勁敵。所以這次點名要他再度出使,意圖從此將他扣押,帶回金國囚禁,決不再像上次那樣縱虎歸山。
趙桓見金軍已渡孟津,形勢迫人,朝中大部分大臣也力主割地求和,也就只好答應。又把趙構召來,懇求他再度出使金營為國議和。
趙構也沒猶豫,立即應承下來。趙桓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自是大喜過望,忙下詔書封他為議和正使,王云為副使,定於十一月甲子前往宗望軍中議和。
韋賢妃得知后自又是傷心欲絕,而這次又多了個女人陪她落淚——趙構的新婚妻子邢夫人。她自得悉此事後便終日以淚洗面,但又怕丈夫看見,每次趙構回府總能發現王妃是在匆匆拭去臉上的淚痕后,才強顏歡笑地相迎的,然而她眉間凄楚之色卻無論如何也消抹不去。
趙構觀之惻然。一夕涼夜,風冷露重,他望着一輪殘月擁夫人入懷,對她說:“早知如此,我便不會娶你了。你我新婚不過數月,我此番離去若有不測,豈不誤你一生。對不起。”
邢夫人掩淚道:“大王切莫說這等話。我此生最感慶幸的事,便是能嫁予大王為妃。即便相聚唯一日也雖死無憾。我相信,大王吉人天相,必能平安歸來。”
趙構點點頭,取出一雙金耳環,環下墜着兩隻栩栩如生的雙飛蝶,他親自為邢夫人戴上,說:“見環如見我,我離去的日子裏,暫且讓它與你相伴吧。”又嘆道,“我一定會毫髮無傷地回來的。你也一定要保重,你永遠都會是我的妻子,還有許多美好的日子我們要一起度過。”
邢夫人撫着金環,無語凝咽,只頻頻點頭。
趙構擁着她,那一瞬忽然想起了柔福,不由地暗自思量:“她若得知我要出使的消息,可會如王妃這般難過?”
8.笄禮
這些天趙構並無再找柔福,甚至有意無意地躲避着她,即便入了艮岳也不過是去見父母及皇帝哥哥,商議一些關於出使的事,再不涉足鳳池池畔和竹林中的蕭閑館,習慣於議事之後立即回府,以一戶朱門將華陽宮的繁花魅影拒之門外。
不想有一日,柔福的同母哥哥鄆王楷親自登門拜訪,給他帶來一個關於柔福的消息:“三日後瑗瑗在龍德宮行笄禮,她希望你能前去觀禮。”
三日後,那是他出發去金軍寨的前一天。趙構覺得突兀而異樣,問:“為何選在三日後舉行?所有兄弟都要去么?”
“沒有,除了我等同母的兄長,只請了你。”趙楷一笑,道,“是她向父皇和太上皇后要求的。她說她已滿十五,三日後是個大吉大利的日子,比原定那天還利於行笄禮。另外,還特意提出請你去觀禮,說希望這及笄之喜能帶給你好運,佑你出使之後平安歸來。”
趙構一時並未答應,但望着簾外暮煙沉默不語。
趙楷側首以一種觀察的姿態注視着他,唇角的笑意意味悠長:“照理說帝姬行笄禮除父皇母后外只有嬪妃、姐妹、宗婦等內眷觀禮,兄弟很少參加,可瑗瑗指定請你觀禮,並將行禮日期定在你出行前一天,倒像是特意為你安排的一樣。你們平日常有接觸么?”
趙構微有一驚,卻未形之於色,只斷然否認:“不,我上次見她時她還只有六歲。”
趙楷頷首:“其實這也不難理解。自九哥上次出使歸來,宮中少女莫不欽佩仰慕你英勇氣概,瑗瑗雖與你並不相熟,但想必對你也更加敬愛,而今對你竟像是比對我這親哥哥還要親幾分。”
“三哥此言差矣。”趙構淡然道:“難道我就不是瑗瑗的親哥哥么?”
趙楷一愣,隨即大笑開來:“不錯不錯,是三哥失言了,九哥當然也是瑗瑗的親哥哥。”
“請三哥轉告瑗瑗妹妹,那天我會去觀禮的。”趙構終於應承。
趙楷點頭,微笑起身告辭而去。他是皇室之中最著名的美男,長袍廣袖地行走在晚風中,那炫目的容光有劃破暮靄的力量。趙構透過他與柔福相似的眉眼,再次分明地憶起了那日在華陽宮花影里天真爛漫地誘惑着他的小妖精,心情越發沉重如暗夜來臨。
柔福笄禮當日,趙構隨趙楷一同前往龍德宮觀禮。趙佶頗喜歡這個女兒,也邀了趙桓及朱皇后前來,並讓鄭太上皇后親自為柔福加冠插笄。
兩位皇帝升御座后,提舉官啟聲奏道:“帝姬行笄禮。”於是笙樂大作,在女官的引導下散發垂肩的柔福緩步入大殿東房,等侯在其間的朱皇後為之梳發總髻,梳成后再引至殿中,樂聲稍歇,宮人唱祝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綿鴻,以介景福。”
先由主持宗婦為柔福加一普通釵冠,施以首飾,然後柔福再入東房着裙背、飲執事者所酌之酒,象徵性地略進饌食,又加大袖長裙,再進酒。最後再入正殿,宗婦為她脫去適才所加之冠,置於盤中命人徹去,然後太上皇後起身,含笑將帝姬的正式釵冠九翚四鳳冠給柔福戴上,並從一旁宮女所託的盤上緩緩取過一支支冠笄、冠朵,細心地一一插到她的頭上。隨後有執事者奉褕翟之衣進殿,請柔福着衣,並再酌一杯酒,請太上皇后親執,祝詞再響:“旨酒嘉薦,有飶其香。咸加爾服,眉壽無疆。永承天休,俾熾而昌。”祝畢太上皇后賜酒,柔福飲完,再食執事者所奉饌食。
此時的柔福身形雖依舊嬌小玲瓏,但加冠着服之後已有一派少女風姿,眼波偶爾流轉顧盼,落到趙構身上時卻仍會不禁地流露出他熟悉的那一抹頑皮之色。禮成后女官引柔福至趙佶面前,柔福朝父皇下拜,趙佶微笑命她平身,她依禮謝恩而再拜。經過一番瑣碎累人的儀式,柔福看上去略有倦意而有些不耐煩,平身之後微微朝前壓低聲音笑着對父皇說:“是不是這樣就可以了呀?”
趙佶正色道:“都及笄了卻還這般不懂事!先聽宣訓,再拜你母后,然後接受內眷及幾個兄弟的祝賀。注意行動走路要輕柔優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柔福略嘟了嘟嘴,說:“哦。”於是再拜聆聽提舉宣訓:“事親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順,恭儉謙儀。不溢不驕,毋詖毋欺。古訓是式,爾其守之。”
隨後柔福再拜,一字一字地背出她的答辭:“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歸位再拜,並再三拜謝太上皇后。
禮畢,柔福如釋重負地朝一旁坐席走去,準備接受皇后、妃嬪及眾內臣的道賀。應趙佶的要求,她行動間舉止輕柔而優雅,一抹清新純美的微笑綻開在她盛裝之下的華美容顏上,蓮步輕移,翩然生姿。
經過趙構面前時,她略停了停,輕喚一聲:“九哥。”眸中依稀有一簇溫暖的焰火閃動。
像是被灼了一下,趙構倉促點頭,想跟她說幾句祝賀的話卻不知如何開口,唯有清苦一笑。
柔福亦不再說話,自他身邊飄然走過。
趙構木然立於一旁,絕望地呼吸着被她風華暈染過的空氣,不覺一絲酸楚之意逐漸蔓延至鼻端。
9.挂帥
靖康元年十一月甲子清晨,康王趙構入延和殿向皇帝趙桓辭行。趙桓親自離座授玉帶予他,再三好言撫慰,趙構淡然稱謝,隨即率副使王雲出城前往金軍寨。
王雲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勸趙構說敵強我弱,不可硬與之對抗,大王最好把他們提的要求盡數答應下來,否則很難全身而退,再要回京就不容易了。趙構漠然不答,最後聽得煩了便冷冷瞪他一眼,王雲嚇得一哆嗦才閉口不再出聲。
行至磁州,忽見有一着官服之人率領一群將士攔路跪迎。趙構勒馬,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擋道?”
那人抬頭,目光炯炯有神,氣宇軒昂一派大將風度,朝趙構拱手道:“卑職是磁州守臣宗澤。上次肅王出使金營即被金人扣押,至今未歸。而今敵兵已進逼至此,危機已不是議和便可化解的了,敵酋詭辭要求大王為使,實則意在誘大王入寨而非議和。請大王三思,勿再前行。報國尚有許多更好的途徑,大王貴為帝子,切勿因一時意氣中計落入金人虎口。”
他說的道理趙構自然也很清楚,知道宗望這次絕對不會再放過他,此番出使已橫下一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與之周旋,為大宋爭取一點抗敵的準備時間吧了。但此刻聽宗澤說“報國尚有許多更好的途徑,切勿因一時意氣中計落入金人虎口”,不免心有所動,便遲疑起來,思量着是否聽從他的建議暫不繼續前行。
王雲見他開始猶豫,立即着急勸道:“大王與臣是奉皇上的命令出使金營議和的,倘若不去而折返京城,豈不是違抗聖旨?請大王不要理會這些人的讒言,還是速速上路吧。”
趙構沉思片刻,對宗澤道:“謝大人挽留,但構既答應了皇上出使議和,當不辱使命才是。還請大人下令放行,讓我們過去。”
宗澤見他不聽,也不再勸,朝後使了個眼色,手下一幫將士立即聯手阻擋,越發將道路擋得嚴嚴實實。周圍的普通民眾聽說康王要再度出使,也都紛紛趕來,圍着他呼喊流涕苦勸他留下。趙構上次出使傲視敵酋的消息傳出后深得民心,臣民都為他英勇氣概所折服,因此趕來塞道挽留,不讓他前去送死。
王雲見狀怒斥道:“大膽刁民,竟敢阻攔康王出使議和,若不想死就速速讓開!”
州民們聞聲朝他看去,立即有人認出了他,對大家呼道:“他便是上次勸大人拆我們房子的傢伙!”
原來王雲上次出使金營路過磁州時,曾勸宗澤把城邊民房都拆了以清野,於是民怨四起。大家本已是對他恨之入骨,現在又見他慫恿康王去議和,新仇舊恨一齊湧上,便一個個沖了上去,把王雲拉下馬,你一拳我一腳地暴打起來。
王雲連聲慘叫呼喊救命,趙構先是一驚,轉頭看了看宗澤,而宗澤一向鄙視王雲,見狀只冷笑而不出手相救。趙構一想,也覺此人對金人奴顏媚骨,不救也吧,便也默不作聲。
於是王雲被一干民眾當場打死在地。
王雲死後宗澤再出言挽留,趙構遂頷首答應,當晚留宿於磁州。
在驛館睡至半夜,忽然被一陣金戈激戰聲驚醒,忙披衣出房,卻見門外他帶來的親隨和宗澤派來的守衛倒了一地,隨即兩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元帥擔心康王馬行得慢,特命我們前來迎接。請康王隨我們啟程。”
趙構此時已看清,身邊及院內佈滿了全副武裝的金國騎兵。
短暫的沉默后,他對身邊金兵說:“把刀拿開,我會隨你們走。”
金兵緩緩將刀撤走,趙構冷靜從容地啟步出門。
金兵將他鎖在準備好的馬車上,立即押他朝金軍寨駛去。
又行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金兵停下來扎帳篷宿於野外。趙構故意早早閉目而寐,待聽得四處寂靜無聲后才悄悄起身。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從帳篷后鑽出,卻見一金兵握刀背對他守在帳篷外,他立即猛地自後面以左臂勒住敵首,右手持匕首朝他脖子抹去,鮮血激噴而出,金兵慘叫倒地。
趙構馬上翻身騎上一旁的金兵戰馬,斬斷韁繩策馬狂奔。後面金兵驚覺,頓時喧聲四起,又有騎兵陸續追來。
趙構騎馬疾馳一氣奔出數里,忽見前面有一河擋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寬似不能過。趙構一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猛然加鞭催馬躍登。幸而那馬是匹良駒,勉力躍去雖仍落入水中,倒也離岸很近了,但可惜陡然觸上水底大石,馬後腿骨因此折斷,不能前行。
趙構棄馬而下,水深齊腰,他一步步地渡水上岸,再繼續朝前跑去。而那些追兵追至河邊,再策馬越河竟紛紛落水,一時不能追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趙構精疲力竭,終於支撐不住倒在路邊。過了片刻,又見前方馬蹄揚塵,有一群騎兵朝他奔來。不免暗暗叫苦,心想此番只怕當真要命喪於此了。
那一行人奔至他身邊,他才看清他們並不是金兵,穿的是宋人鎧甲。為首一人下馬朝他一揖問道:“公子可是自磁州來?”
趙構雖見他們是宋人,但仍不敢輕易道出自己身份,便掩飾道:“我是往來於磁州與相州之間的商人,路遇金兵搶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公子着裝不像是商人,倒更似王孫貴胄。我是相州知州汪伯彥,今日得磁州宗澤大人飛鴿傳書,稱康王在磁州驛館遭金人夜襲而被挾北去,所以立即領兵前來相救,不知公子可曾見康王一行路過?”
趙構聞言大喜,再三細看來人形容氣度,確定他所言非虛,便起身向汪伯彥拱手道:“我正是康王趙構。”
汪伯彥忙帶部兵下拜,隨後將趙構迎至相州安頓下來。
趙桓聽說趙構被金人追捕、逃至相州后也不再強令他出使,另派了一宗室子弟及數位大臣前去議和,但宗望見來人後一字也懶得吐,直接揮手令他們回去,然後加緊了入侵步伐,轉眼間已與宗翰會師於汴京城下。
趙桓無奈,一面傳旨讓趙構在相州懸榜募兵,約集河北諸將入衛,一面親自披甲登城鼓勵守兵防禦,艱難地與金兵對抗。
十二月戊申,金人已過登天橋,來勢洶洶地進攻汴京通津門。殿中侍御史胡唐老向趙桓諫言道:“康王奉命出使至磁州,為士民所挽留而不去金軍寨,此乃天意。臣乞陛下就此將康王拜為大元帥,以後好率天下兵士前來援救。”趙桓接納他的建議,將密詔封於一粒蠟丸內,募了秦仔、劉定等四人為死士,派他們持蠟詔趕往相州,拜康王為河北兵馬大元帥,知中山府陳遘為元帥,宗澤、汪伯彥為副元帥,儘快率河北兵將趕來保衛京師。
秦仔先至相州,見了趙構后自頭頂髮髻中取出蠟詔給他。趙構讀不禁失聲嗚咽,軍民聞之無不感動。
趙構遂遵旨受命為河北兵馬大元帥,着鎧甲登台閱兵,於獵獵旌旗下負手而立,舉目望去但見士兵嚴陣以待,一望無際,神情都莊重嚴肅,待他出現后即齊齊跪拜於他足下,齊呼大元帥向他道賀。
有淡雪飄下,寒風蕭瑟,和着長日將盡的氣氛更顯蒼涼。但趙構靜靜俯視着臣服的萬千士兵,漸有一絲淺笑徐升而出。
10.傾城
駐紮在汴梁城外的金兵日日架炮虎視眈眈,守城宋兵則毫無鬥志,眼看金兵馬上就要破城而入,趙桓憂心如焚,又遣宰相何栗和濟王栩出使金軍請和。何栗恐懼之極,吞吞吐吐不敢答應,趙桓再三命令,他仍遲疑着良久不做決定。吏部侍郎李若水見狀怒斥何栗道:“國家危難至此,皆因你們這樣的小人誤事。如今社稷傾危,你們萬死也難辭其咎!”何栗不得已才領命上馬,兩足卻戰慄着不能跨坐上去,在有人左右相扶下才騎上動身,由皇城出朱雀門這段短短的距離中,他所執的馬鞭竟三度墜地。
豈料現在的金元帥宗望及國相宗翰連親王宰相都瞧不上了,要他們回去請太上皇親自來議和。趙桓得知后對一干大臣嘆道:“太上年事已高,而且已經驚擾成疾,如何能出外議和?迫不得已,還是朕親行吧。”
宗望宗翰見趙桓帶降表前來便提了許多割地輸金的條件,要求宋速交三鎮之地,並金一萬錠,銀二萬錠。趙桓一時不敢答應,便被拘留在寨中兩天,但因二帥暫時沒得到金主指示如何處理的詔命,最後還是放了趙桓回去。
趙桓回京時意外地發現京師士庶及太學生竟然夾道歡迎他這無能之君。想自己身為君主竟被逼至敵營求和,大失國家體統顏面,趙桓不禁悲從心起,掩面泣道:“宰相誤我父子!”觀者亦隨之唏噓不已。
此時的汴京雖未有金兵入城,實際上卻早已失去防衛。金人天天催索金銀財物及少女,威脅稱若不交出便縱兵入城。趙桓不堪其擾,只得于靖康二年正月帶着鄆王楷及數位大臣再次前往青城金軍寨與金人商議。原本約定五日之內歸來,不想這次一去便被扣留了下來,宗望稱一定要金銀財物割地交清后才放趙桓回京。
趙構在相州開設大元帥府,擁兵萬人,分為五軍。先派宗澤率二千人為先鋒,行至大名時遇上一股金兵,於是宗澤正面迎擊,連破金兵三十餘寨,知信德府梁揚祖又率三千人趕來,連打數場勝仗,兵威稍振。可這時會簽書樞密院事曹輔突然帶着蠟詔至軍中,趙構見詔書中說:“方議和好,可屯兵十日毋輕進。”便遲疑未決,不知是否該繼續進攻。汪伯彥等人皆信和議為真,唯有宗澤生疑,對趙構說:“必是金人冒名擬詔書阻我師前行。大王切勿聽信此言,請直趨澶淵為壁,次第進壘以解京城之圍。”但汪伯彥、耿南仲等均反對,堅持稱若行宗澤之計必會影響和議和皇帝安全,請移軍東平為宜。趙構考慮后遂移駐東平,只另遣宗澤率萬人進屯澶淵,讓他們四處揚言稱康王在軍中。自此宗澤便被隔離出去,不能再與趙構及諸將在大元帥府中議事。
靖康二年春正月癸巳,趙構率兵至東平。金人一直在打聽他的下落,聽到他們散佈的消息,說趙構在澶淵,宗望遂遣中書舍人張澂來宋軍營欲召他回去。哪知宗澤毫不理睬,一見張澂便命手下壯士引箭去射,張澂只得狼狽而逃。在東平停留了沒多久,汪伯彥等人又請趙構前往相對較安全的濟州駐紮。二月癸未,趙構抵達濟州。而金人也不肯就此放過他,密遣五千騎兵追殺康王。
靖康二年三月初,金主下令廢徽宗趙佶與欽宗趙桓為庶人,不久后宣佈立張邦昌為南朝皇帝,國號為楚。金兵全面入侵汴梁城。京城巡檢范瓊受張邦昌指使,入宮迫趙佶與太上皇后乘犢車出宮,金人並按內侍鄧珪私下獻上的妃嬪、帝姬及親王、皇孫名冊搜索這些宮眷,共搜得三千餘人。
三月末四月初,金帥完顏宗望、宗翰先後退師,帶二帝北遷回金,皇后、皇太子、京中親王、諸妃、帝姬、駙馬皆隨行,其中也包括趙構的母親韋賢妃和王妃邢氏,只有哲宗的元祐皇后孟氏因早已被廢,現在居於私邸,所以倒因禍得福,不在被俘之列。而汴京也被金兵徹底洗劫,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所藏珍品書畫,天下州府圖及官吏、內人、內侍、技藝工匠、倡優,府庫蓄積,均為之一空。趙桓在軍中頭頂青氈笠乘馬而行,身後有監軍跟隨監督,自鄭門出發向北行,每過一城,趙桓必掩面痛泣,而其後女眷更是悲聲日夜不絕。
張邦昌雖在汴京做了皇帝,但畢竟是受金人偽立,自己也覺得於心不安,知道難以服眾,面對百官都不敢自稱為“朕”而只稱“予”,詔書亦只稱手書,也沒改元。眾大臣絲毫不把他看在眼裏,都把目光投向了現在濟州的康王趙構身上,明裡私下都有人勸他稱帝,但趙構每每避席遜辭而不受。
張邦昌自知康王稱帝是眾望所歸,遂一面將元祐皇后孟氏接入延福宮居住,並以太後身份垂簾聽政,一面派人奉玉璽至大元帥府交予趙構,其上篆文曰“大宋受命之寶”。隨後元祐皇後下手書告天下,請康王構嗣統為帝。趙構移居南京應天府,百官又上表勸其稱帝,趙構終於答應。
靖康二年五月,庚寅朔,兵馬大元帥康王趙構即皇帝位於南京。趙構登壇受命,禮畢再次慟哭,遙謝二帝,改元為建炎。幾天後趙構尊靖康皇帝趙桓為淵聖皇帝,元祐皇後為元祐太后,遙尊韋賢妃為宣和皇后(因太上皇尚在世,所以不稱太后),並立隨父母被俘北上的嘉國夫人邢氏為皇后。
這月末,金人放宣贊舍人曹勛南歸。臨行前太上皇趙佶對他密語說:“如若見了康王,請告訴他:有清中原以復國的良策,就大膽行之,不要以我為念。”並持韋賢妃信囑他交給趙構。邢夫人亦把趙構出使前贈她的金環取下,讓內侍交付給曹勛道:“請代我轉告康王,願如此環,早得相見。”
趙構閱母親書信已是感傷不已,再卒見夫人金環越發心酸。他以前王府中的二妾潘氏與張氏在聽得金兵要破城的消息時,便悄悄趕往娘家居住,又因不是正室,金人掌握的名單里也沒記有她們名字,故此倒躲過一難,其後被趙構遣人接到了南京,分別封為賢妃和婕妤。而他的正妃邢夫人在他走後便入宮服侍婆婆韋賢妃,且又是他這金人勁敵的夫人,因此避無可避地一同被挾北歸。趙構黯然想,如今看來,當初娶她過門當真是錯了,她若沒有康王夫人的身份,或許便不會遭此大難。一念之差,誤她一生,他也必將遵守當初的承諾,雖與她相聚只短短數月,但定會永遠視她為正妻,在她歸來之前絕不會另冊他人為皇后。
雖意外地受命為帝,但國破家亡的沉重陰影久久鬱結於心,心情一直是壓抑的,直到六月辛末,潘賢妃為他生下了一個皇子,才為他帶來一絲喜色。
他為皇子取名為旉,並為此大赦天下。
因連連征戰,國中逃亡的流民多了許多。大赦之日,他命人在城內布粥救濟流民,並親自出宮視察。御駕一出,自然有不少臣民蜂擁過來想一睹皇帝龍顏,而周圍侍衛也自是嚴密守衛,將眾人重重隔開。
繞城看了一周,正欲回宮時,忽聽一女子跑過來,對前面的侍衛說想見官家一面。侍衛自然不允,斥道:“官家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么?”然後便趕她走。那女子卻不依,反覆懇求,見侍衛仍不放她過來便凄楚地哭了,邊哭邊朝御輦喊道:“官家,我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宮女呀!”
柔福帝姬!這個名字猛然從他刻意遺忘的角落裏浮升出來,攜一抹熟悉而久違的無奈憂傷。
他命人讓那女子走至御輦前。
她一身男裝打扮,想是走了許久的路,衣服與臉上都滿沾塵土,又瘦又憔悴,不過容貌倒是似曾相識。
一見他,她即百感交集似的跪倒在地,雙目瑩瑩有淚水轉動,卻一字也說不出來,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身體一斜,暈倒在地。
他把她帶回宮,再命人為她洗拭換衣,讓她卧床休養。然後走到她床邊,低頭看了許久,終於記起她是那個曾與柔福一起在華陽宮櫻花樹下和他踢毽的小宮女。
她在他凝視中醒來。一睜眼即看見他的臉,頓時滿面暈紅。
見她有了知覺,趙構便問她:“瑗瑗現在在哪裏?有沒有逃出來?”
這是他心底所存的最後一絲希望。雖然聽說在京所有帝姬都已被俘,卻始終盼望這能有例外,給予柔福的例外。或許,她可以像這個小宮女那樣逃出來呢?說不定她已經逃出來了,現在派這個宮女前來告之她的消息。
那宮女聞言一愣,繼而有兩滴清淚滴落。
他心一沉,再追問:“瑗瑗呢?”
“帝姬……”她猶豫着說,“也被帶往金國了……”
他沉默,維持着淡漠的表情,以掩飾剜心般的痛楚。
良久,他才緩緩嘆了嘆氣,又問:“你叫什麼?”
她低頭輕聲答道:“嬰茀。吳嬰茀。”
嬰茀。他才想起,這個名字好像是柔福以前對他提起過的。
11.冷月
“瑗瑗,我的母后……在金國還好么?”絳萼閣前,趙構以這句問話打破他們之間難堪的沉默。
“母后?”柔福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誰,道:“九哥指的是賢妃娘子?對了,九哥當然應該尊賢妃為母后……她最近怎樣我也不知道,許久沒見到她了。”
趙構蹙眉道:“我聽說你們是被分在一處帶往上京的。”
“是。”柔福淡淡答道,“但到上京后就被分開,此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趙構聞之黯然,目光撫落在她雙手上,像是想從中閱讀出她曾經的苦難:“他們竟把你們當奴婢一般使喚……”
柔福輕輕把手縮回袖中,漠然抬目視着天際落日道:“亡國之女,遭受到這等命運不足為奇。”不等他安慰的話出口,忽又淺笑道,“我見了九哥這半日,卻還不曾聽見九哥提起父皇和大哥呢。”
她這話聽起來有些犀利,趙構有猝不及防之感,略略移步抬首道:“父皇與皇兄的消息,我常常命人前去金國打聽,所以大概情形是知道的。”
柔福盯着他道:“那麼,九哥應該知道父皇與大哥在韓州,與九百多名宗親一起種了兩年多的地了?金主封父皇為昏德公,大哥為重昏候,不過是借名譏諷嘲笑而已,只給田十五頃,令他們與宗親種植作物以自養,哪裏真把他們當公侯對待?他們不但如普通農夫一般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還更要忍受金人的斥罵與侮辱,甚至鞭打懲罰。”
趙構默然。柔福又道:“聽說最近金主要立劉豫為大齊皇帝,因此命令將父皇與大哥遷到五國城囚禁,金烏登路統軍錫庫傳命說要減去隨行宗室官吏。父皇苦苦懇求,請金主收回成命,可根本無人理他,他只好流着淚辭別宗親們說:‘大家遠道相隨,本來就圖個哀樂與共,同甘共苦,但現在我們命運掌握在他人手中,又能奈何!’非止宗親,連平日照應服侍他的內侍們一個也不能帶去,只有晉康郡王孝騫叔叔與和義郡王有奕哥哥等六人苦求金主,誓死相隨父皇,最後金主才勉強同意他們隨行。可想而知,以後父皇與大哥在五國城的日子必將更加難過。”
趙構嘆道:“這些朕也聽說過……”
“九哥聽說過?”柔福逼近他身邊,輕聲問道,“那九哥準備什麼時候去接他們回來呢?”
趙構側首躲避她迫人的目光,說:“妹妹,此事不能急,尚須從長計議。”
一縷失望之色在她目中一閃而過。柔福再度沉默下來,然後緩緩屈膝一福,道:“九哥,我有些累了,請允許我回閣休息。”
趙構頷首道:“你旅途勞累,好好歇息,九哥明日再來看你。”
她轉身朝居處走去,腳步像是瞬間沉重了許多,走得徐緩而飄浮。趙構見狀正欲命人前去攙扶,她卻終於失衡,忽然坍倒下去。
趙構大驚,立即奔去扶起她。只見她雙唇緊抿,眼睛微微睜着,卻是毫無神采,面上煞白之色透過胭脂觸目驚心地呈了出來。
趙構一邊抱起她送入絳萼閣,一邊大聲怒斥身邊宮人道:“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傳御醫!”
御醫引線把脈后,向趙構提出了請女官對柔福帝姬進行身體檢查的要求,神色戰戰兢兢,措辭異常委婉。
趙構閉息凝目,視簾幕內躺着的柔福良久,然後傳來兩位為宮中女子體檢的司葯女官,冷冷對她們說:“仔細探視,記下她身體上每一寸傷痕,再來向朕稟報。”於是邁步回自己寢殿。
吳嬰茀聞訊趕來勸慰,趙構卻怎麼也難釋懷,不斷煩躁地輾轉嘆息。在宮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見御醫與司葯過來回報。兩位司葯你看我我看你地反覆三番后,才有一人躊躇着稟道:“柔福帝姬額頭上方有一處舊傷,應是碰撞所致,雙手上有做過粗活的跡象,背部和小腿上有遭過鞭笞的傷痕……”
“鞭笞!”趙構怒呼出聲,宮內人聞后莫不膽戰心驚,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司葯嚇得不敢再說話。趙構漸漸冷靜下來,又轉頭問御醫:“她可有內傷?”
御醫尷尬地低頭,額上滿是冷汗,囁嚅半晌才答說:“其實也無大礙,帝姬只是氣血虧損過多,現在身體十分虛弱,微臣已開了方子,照此調養很快就會恢復……”
“氣血虧損?原因呢?”趙構凝眸再問。
御醫跪下告退道:“詳細情況請二位司葯稟告陛下吧。請陛下允許微臣告退,讓微臣親自去為帝姬抓藥。”
趙構再看了看他,終於揮手讓他出去。隨即詢問的目光便落到了司葯們的身上。
司葯不禁都是一哆嗦,低頭視地,沉默到自知已不可不答的時候,剛才未說過話的那人才壯着膽開口說:“帝姬下體見紅,想是以前曾小產過,隨後一路奔波,便一直沒康復……”
言罷兩位司葯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下,戰慄着不敢抬頭。
嬰茀不安地悄悄觀察趙構表情,但他這回反倒似波瀾不興,一言不發,臉上不着絲毫情緒掠過的痕迹,只漠然看着司葯道:“好了,你們回去吧。”
司葯再拜後起身,幾乎落荒而逃。
趙構獨坐着,仍是不言不語,紋絲不動。
嬰茀招手命一位宮女取來沏好的新茶,親自倒了一杯奉給趙構,說:“官家上次在臣妾閣中,飲了臣妾命人採購的白茶后讚不絕口,因此臣妾今日特意帶了些過來,請官家再品品吧。”
趙構接過,看也不看便徐徐飲下。飲畢,一手握着那粉青官窯茶杯,緩緩轉動,像是很感興趣似的審視着。
嬰茀在一旁微笑着解釋說:“這是汴京官窯遷到臨安鳳凰山後燒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細密潤澤,精光內含,竟一點也不輸以前汴京官窯製品呢……”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悶響,那茶杯已生生被趙構捏碎。瓷片碎屑、殘餘的茶水與手心迸裂而出的鮮血一齊散落濺流。
兩側宮女失聲驚呼。嬰茀一驚之下也下意識倒退兩步,但隨即鎮定下來,轉頭平靜地命令宮女取來藥水與凈布,再在趙構身邊坐下,輕輕拉過他受傷的手,一面仔細地洗拭包紮,一面淡然繼續閑聊道:“雖說瓷器常以胎薄為貴,可實際用起來未必總是那麼妥帖。太貴重的東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難免會碎……”
小產。趙構自然已有心理準備,不會天真地認為金人會放過他那一個個年輕美麗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柔福。但當這詞從尚宮口中蹦出時,他還是感到一種類似聽到斷頭宣判般毀滅式的絕望。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再次分明而無情地提醒了他她貞潔的喪失和她曾經遭遇的痛苦命運。徹骨的悲哀和無處宣洩的憤怒幾乎令他窒息。
心緒不寧,早早就寢,畢竟不能安眠,便披衣而起,踏着溶溶月色走出宮室。守候在外的宮女內侍緊緊相隨,他卻回頭喝止,只想一人安靜地隨處走走。
信步而行,腦中儘是關於柔福昔日與今朝的容顏,眾多回憶紛繁交織,使他的思維與前行的腳步同時迷途。待驀然驚覺時才發現自己竟已走到了絳萼閣前。
更意外的是看見柔福俏立於院中,披髮,只着兩層生絹單衣,透過疏桐仰首望着夜空,感覺到他走近,側首以視,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她身邊,問:“怎麼不讓宮人在旁服侍?”
她答道:“是我不讓他們跟出來的。”
他憐惜地看着她,說:“穿得太單薄了。你現在身子很弱,不能着風寒,九哥讓人給你送披風過來。”
她攔住他,淺笑道:“九哥不要走,我們說說話,”
不覺心有一顫,他停步頷首道:“好。”
她一時卻又無話可說。兩人默然以對,過了片刻,他問:“瑗瑗,能告訴九哥你在金國的遭遇么?”
她幽然一笑,反問:“九哥真想知道?”
他卻又猶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風吹過,她微一瑟縮,對他說:“九哥,我好冷。”
剎那間他很想展臂摟她入懷,但甫一伸手便凝結了動作,再漸漸縮回。
而她居然十分自然地伸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再輕輕地把臉貼在他胸前,閉上雙目也不說話,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身上取暖。
趙構先是被她突兀的舉動驚呆,全身僵硬不知如何回應。須臾才有一縷溫柔和暖的感情泛上心來,融化了今日一直感覺到的那層堅硬的生疏與戒備,於是也以手相擁,下巴輕抵在她的秀髮上,靜靜地體會着於苦澀中透出的點點幸福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依偎在趙構懷中的柔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殺了他。”
趙構一驚,扶着她雙肩低頭看她,發現她眸中綻出一點怨毒之光,重複道:“九哥,殺了他!”
這種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心底竟隨之生出一絲寒意。他緊鎖眉心問她:“你要我殺誰?”
她緘口不答,在他注視下忽又展顏笑道:“沒有特指誰,反正每一個金人都該殺。不是么,九哥?”
他放開她,溫言道:“起風了,你還是早些進去歇息吧。”
她聽話地點頭,向他道別,然後轉身回閣。
趙構目送她歸去才郁然啟步離去,但也沒回寢殿,漫步到御花園內,垂目凝視着水中淡月,不覺又是良久。
漸有雨點滴落,他也沒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身後忽有人悄然走來,撐着一把雨傘為他擋雨。
他不看也知是誰,深深嘆道:“嬰茀。”
嬰茀柔聲勸道:“很晚了,又有雨,官家明日要早朝,請回寢殿休息吧。”
趙構轉首看着她,愴然問道:“嬰茀,當初瑗瑗為何沒能像你一樣逃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