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序:一曲哀感頑艷的悲歌
第18章後序:一曲哀感頑艷的悲歌
東方龍吟
歷時數千年的中國封建社會,總在一個個類似的旋渦里打轉轉——其中堪稱“酷斃了”的一輪循環,便發生在公元十世紀以後的一百九十年內。
公元937年,一個先似羊一般溫順、得勢后卻如虎似狼的陰謀家徐知誥,利用殫精竭慮多年而得到的兵權,將割據江南一隅的吳國幼主楊溥廢掉,然後宣稱自己是唐玄宗的後裔,名為李昪,在金陵續起“大唐”香火,這便是歷史上的“南唐”。李昪即位之後,積極改革弊政,緩徵賦稅,興利除害,休養生息,數年之間,使江淮大地出現相對安定的局面,接着國家即呈現“曠土盡辟、桑柘滿野”的繁盛景象。無奈天不假年,七載之後他便病入膏肓。最讓其痛心的是,能征善戰的兒子已戰死沙場,他只能將國祚傳給文采斐然的兒子李璟。後者在位十九載,政治上最大的舉措就是對北方迅速崛起的後周政權俯首稱臣,放棄帝號,自稱“唐主”,倒是他的“小樓吹徹玉笙寒”一詞,與其宰相馮延巳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笑傲群芳,一時風靡。沒想到幾個頗有出息的兒子同樣先他而亡,“主”位只能傳給那個生於祖父得國之年、卻終日在溫柔鄉里廝混、以寫淫靡喋喋之詞見長的第六子李煜。此時趙匡胤剛剛演完酷似李昪的那出黃袍加身鬧劇,他用“大宋”旗號將後周小皇帝柴氏屏蔽,隨即便以“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為由,派大將曹彬攻破金陵,滅了南唐,並將女人堆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後主捉到汴京,封為“違命侯”,極盡羞辱之能事。李煜身處“蒿萊”,方恨前半生的“一晌貪歡”,身上遺存其祖父的一點“壯志”微露端倪,並將“沉埋”之“金劍”現於詞章。宋太宗見此情形,便將“牽機葯”攙於酒內,賜給“違命侯”——可憐本是風流詞家、誤踏國君之位的李煜,竟以手腳抽搐如同織機穿梭之狀,慘死在北國強主面前。
公元997年,恰是李昪得國之後的一個甲子,勇武、陰鷙而又自詡“好色”的宋太宗一命嗚呼於“萬歲殿”。趙匡義違背了曾對兄長許下的“兄終弟及”“長者當立”誓言,將皇位傳給了貌似英偉的兒子。然而趙匡義連做夢都不會想到,他的不肖子孫們會像李後主一樣,將祖宗們的勇武血性棄絕殆盡,只有“好色”基因被他們承襲並惡性膨脹着。終於,一個名叫趙佶的“龍種”才子接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稀里糊塗地繼承了國祚。他的斐然文采、精湛書藝、繪畫天才一點都不亞於李後主,而在驕奢淫逸、任用佞臣、昏聵無度上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同樣來自北方的鐵騎從百姓的血泊中一路踏來。趙佶最大的本事,是像鴕鳥一樣,將頭埋進溫柔鄉和花鳥窩裏,把暴露着的屁股和祖先的牌位一道交給同樣昏聵的兒子趙桓,任由金人的馬鞭抽擊。
公元1127年,也即宋太宗死後的一百三十年後,歲在丁未,是個羊年。這年春夏之交,金國大將斡離不(完顏宗望)押着14000多隻“丁”類弱“羊”從汴京向北國迤邐而去,這群“弱羊”的首領就是46歲的宋徽宗趙佶、28歲的宋欽宗趙桓。他們被擄到金廷后,太上皇被封“昏德公”,皇帝則為“重昏侯”,父子二人共享着李煜當年的同等待遇,趙佶也在哀詞中續寫着“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的凄涼。可悲的在於,李煜當年“金劍已沉埋、壯志蒿萊”之思在趙氏後裔們的話語中渾然不見,這種血性早被“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的陽痿綜合征所淹沒了。
在九百七十八年前的那個長長的“羊群”里,最孱弱、也最值得人們憐憫的,莫過於那些在宋廷皇宮內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弱女子了。在《續宋編年資治通鑒》中,曾有這樣觸目驚心的記載:
金人取二王宮,以近屬宗室赴軍前。開封府解發宮嬪一千二百人,親王二十五人,帝姬、駙馬四十九人,宗室南班官等絡繹道路凡數十里。
宋代皇帝之女,向來與前朝一樣,稱作公主。宋徽宗政和三年閏四月,蔡京等人為了掩飾他們不學無術、缺乏情採的拙劣文辭,便突發奇想,建議將公主之稱改為“帝姬”,據說這是恢復周朝“諸女言姬”的古制。宋徽宗共有34個女兒,從此無一例外地都稱“帝姬”,比如下嫁給蔡京之子蔡鞗的延慶公主,便被改為茂德帝姬。
宋代有個無名氏,保留下了一份當年詳細記載被擄北上的親王、后妃、帝姬、駙馬及宗室貴婦詳細名錄,叫作《開封府狀》,其中標名金國主帥副帥擄獲北行的有皇子23人(康王趙構當時不在京城),近支郡王7人,皇孫15人,另有徽、欽二帝的皇后、嬪妃、貴人,以及後來成為宋高宗的趙構之母韋氏、妻邢氏、妾田氏、姜氏等在內,共有嬪妃83人,王妃24人,帝姬、公主22人、嬪御98人,宗姬52人,御女78人,近支宗姬195人,族姬1241人、宮女479人,采女604人,宗婦2091人、族婦2007人,歌女1314人、貴戚和官民之女3319人,以上女性總數多達11607人,竟占被擄的14000餘人總數的83%以上!金人擄掠她們前往北國,還有個最充分的理由:宋朝支付不起投降協議中犒賞金國軍隊的銀錢,於是這些女人就被明碼標價、充抵犒賞金銀的數目。如此一來,出賣她們的罪人便是無能的宋國君主——難怪徽、欽二帝和他的降臣們眼見自己的妻女被人任意蹂躪,只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了。
說到這兒,不免讓人想起當年“大宋”滅掉西蜀時,蜀主孟昶所寵幸的花蕊夫人所寫下的《述國亡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一百多年之後,這首詩稍加改動后,置於宋廷身上才能恰如其分:“汴京城上豎降旗,姬在深宮那得知?千萬囚徒齊北上,更無一個是男兒!”
確實,宋廷舉朝為虜、倉惶北上之時,那些平時標榜效忠的臣子,罕有人露出男兒血性,以身殉國,恰恰相反,賣主求榮的卻大有人在,駙馬都尉劉文彥等便曾誣告徽宗謀反,想以此換取金人的青睞,結果成全了另一位被擄駙馬蔡鞗,他在《北狩行錄》中不提妻子茂德帝姬被金人霸佔處死之事,卻大談他為太上皇辯誣的“功績”……
只因亡宋無男兒,方叫巾幗壓鬚眉。正是這些柔弱的女子,她們不願忍受金人的凌辱蹂躪,以羸弱之軀抗拒虎狼之威,據金人李天民《南征錄匯》記載,在完顏宗翰強命宋宮嬪妃侑酒之時,便出現以下血濺穹廬的場面:
是夜,國相宴諸將,令宮嬪等易露台歌女表裏衣裝,雜坐侑酒。鄭、徐、呂三婦抗命,斬以殉;入幕後,一女以箭鏃貫喉死;烈女張氏、陸氏、曹氏抗二太子意,刺以鐵竿,肆帳前,流血三日……
鄭氏、徐氏、呂氏;張氏、徐氏、曹氏,還有那位連姓都被忽視了的宮女,只不過是些尋常嬪妃、宮人。到了金國腹地,被分配金國帝王、大將做侍妾的宋室后妃、帝姬、公主們,接着也開始了殊死反抗。宋欽宗的朱皇后羞憤自殺,宋高宗的原配邢秉懿先是墜馬損胎,后因蓋天大王完顏宗賢相逼而以自盡相搏;更有宗女趙玉箱在金主面前強顏歡笑,以取信任,然後逼迫金國“皇后怒忿,自縊而死”,接着謀殺金主另一寵妃,又“以雪水調腦脂以進,因此金主亦發疾”,最終事敗,被金主“手刃殺之”!(《南渡錄》,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以往的歷史雜錄、稗說佚聞,乃至小說演義,談及靖康之難這段歷史,總把筆觸放到康王泥馬渡江、岳飛立志直搗黃龍、韓世忠梁紅玉夫婦奮力殺敵、秦檜賣國求榮、張俊助紂為虐、李清照家破身離的凄凄慘慘戚戚上,很少有人留意那些身陷虎狼之口的弱女子是如何受難、如何應對的。《柔福帝姬》一書,恰恰從人們遺忘之處着手,以柔福帝姬的故事為線索,較全面地展現了那個苦難年代裏,一群羊一般的柔弱女子為了自身尊嚴所撐持、所搏擊的歷史。
《柔福帝姬》所展現的,就是這樣一曲哀感頑艷、讓人魂銷心碎的血淚史。
關於柔福帝姬,《宋史后妃傳》稱為徽宗王貴妃所生,在其之前,王氏已生鄆王趙楷、莘王趙植、陳王趙機和惠淑帝姬、康淑帝姬、順德帝姬,柔福之下,尚有沖懿帝姬(即賢福帝姬)。《宋史公主傳》將柔福列在二十位,記載只有一句:
柔福帝姬,初封柔福公主,后改帝姬。
《開封府狀》則提供了補充信息:
柔福帝姬,十七歲,即多富嬛嬛。
本書中柔福乳名,採用了《三朝北盟會編》《宋人軼事彙編》中的說法:
韓世清破劉忠,得一婦人,自稱是柔福帝姬,小名瑗瑗。
據《開封府狀》,我們知道,柔福生於政和元年(公元1111年),比宋高宗趙構小4歲。但《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中又有不同記載:
和國長公主,徽宗第二十女也。母曰懿肅王貴妃,政和三年夏,封柔福公主,尋改帝姬。靖康二年春,從駕北狩。紹興十二年,太母歸自北方,言帝姬以去年夏死於五國城,年二十九。
由此推算,柔福也可能生於政和二年或三年。本書中作者顧及柔福及笄情節,將柔福的出生年份定為政和二年(公元1112年)。
其他關於柔福在靖康年間的記載,最詳贍的是《南渡錄》中的一段文字:
(靖康元年十二月)十九日,京師雪深數尺,斗米千錢,貧民飢餓死者盈路。金人又縱兵剽掠,有一將在天津橋上扎甲士千有餘人,民莫敢過。時有柔福帝姬侍從三十餘人將欲入內,賊叱止之,呼令出轎。帝姬泣曰:“吾貴家子,天子為吾兄,安可出見金兵?”金兵使人曳出之,使前徒行,笑曰:“美婦人也。”問曰:“汝有夫乎?”帝姬曰:“今兩國已和,汝等安得無禮?”其人曰:“吾兄為北國大臣,富貴無比,若能為之妻,不異汝南朝富貴也。吾有香纓一枚,可以代兄為聘物。”遂取懷中真珠香囊,手持以獻。帝姬不肯受,金人執帝姬手令受之,金人乃笑而退。其後竟為金將兄所得,蓋粘罕之次弟也。粘罕兄弟三人:長粘罕,為金國元帥;次澤利,為金國北部大酋長;次野利者,滅契丹首擒天祚者即其人也。
這則史料除了向人們提示了準確的時日、事件、人物外,還昭示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柔福當時深受寵愛,隨從眾多,而且生性倔強,敢於在金兵陷城之後率眾出入;二是柔福後來被迫嫁給了金國大將澤利。
至於香囊一事,《南征錄匯》中記載略有不同,其中贈香囊的是金將野利,作者選用這段內容,改寫進小說中:
野利代聘多富帝姬(柔福),見歸帥府,求賜釋付。二帥大詫,詢帝姬,云:“出城轎破,時番將脅入民居,令小番傳語云:‘兄為北國大王,不異南朝富貴。’使受香囊,未解其意。”二帥怒,斬野利於南薰門。
其後史料皆付闕如。倒是有關“偽柔福”的事件,一再被人提起。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乙編卷五》中說:
靖康之亂,柔福帝姬隨北狩。建炎四年,有女子詣闕,稱為柔福,自虜中潛歸。詔遣老宮人視之,其貌良是,問以宮禁舊事,略能言彷彿,但以足長大疑之。女子顰蹙曰:“金人驅迫如牛羊,跣足行萬里,寧復故態哉?”上側然不疑其詐,即詔入宮,授福國長公主,下降高世榮。汪龍溪行制詞云:“彭城方急,魯元嘗困於面馳;江左既興,益壽宜充于禁臠。”資妝一萬八千緡。紹興十二年,顯仁太后迴鑾,言柔福死於虜中久矣,始知其詐。執付詔獄,乃一女巫也。嘗遇一宮婢,謂之曰:“子貌甚類柔福。”因告以宮禁事,教之為詐。遂伏誅。前後請給錫賚計四十七萬九千緡。
這段文字詳細標明“柔福”南歸年月,以及當時詞臣所行制詞言語、賞賜之數,頗為可信。考諸《宋史》《宦者》列傳也有類似史料可作為印證:
先是,偽柔福帝姬之來,自稱為王貴妃季女,益自言嘗在貴妃閤,帝遣之驗視,(馮)益為所詐,遂以真告。及事覺,(馮)益坐驗視不實,送昭州編管,尋以與皇太后連姻得免。(紹興)十九年,卒於家。
看來有關“柔福回歸”的事件,在南宋初期確實是件頗為轟動的事。問題在於,宋高宗對這位比自己只小四五歲、僅別四年的妹妹,唯有“足長大”一點值得懷疑,而身為“康王邸舊人”的老宦官馮益,為何也會被輕易瞞過?
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柔福帝姬”條更是耐人尋味:
柔福帝姬,先自金閑道奔歸,自言於上,上泣而具記其事,遂命高士榮尚主。一時寵渥,莫之前比。蓋徽宗僅有一女存,上待之故不忍薄也。及韋太后歸自北方,持高宗袂泣未已,遽曰:“哥被番人笑說,錯買了顏子帝姬。柔福死已久,生與吾共卧起,吾視其斂,且置骨。”上以太母之命,置姬於理。獄具,誅之東市。或謂太后與柔福俱處北方,恐其訐已之故,文之以偽;上奉母命,則固不得與之辯也。然柔福自聞太后將還鸞馭,即以病告。嘗以尼師自隨,或謂此尼曾事真帝姬,故備知疇昔帝姬俱上在宮中事。偽帝姬引見之頃,呼上小字,尼師之教也。京師顏家巷髹器物不堅實,故至今謂之“顏子生活”。
這就是說,所謂“偽柔福”事件,全憑宋高宗生母韋太后一人之言。葉紹翁的“或謂太后與柔福俱處北方,恐其訐已之故,文之以偽;上奉母命,則固不得與之辯也”,絕不是空穴來風。只要我們將上面兩段文字聯繫起來,就不難看出:後來馮益之所以承認自己當初“驗視不實”,原來是他已得到將來會有補償的承諾。果然時隔不久,他就與皇太后韋氏“連”起“姻”來。一個痛遭貶謫的宦者,竟能與皇太后結為親家,從此輕而易舉地進入國戚之列,不僅罪過得以豁免,還享受着一般宦官做夢都想不到的富貴榮華,難道此中沒有不可告人的隱秘嗎?
《宋史公主傳》在徽宗諸女之後,專門記載了所謂“偽柔福”的來歷,依據應是當年的結案文字:
又有開封尼李靜善者,內人言其貌似柔福,靜善即自稱柔福。蘄州兵馬鈐轄韓世忠送至行在,遣內侍馮益等人驗試,遂封福國長公主,適永州防禦使高世榮。其後內人從顯仁太后歸,言其妄,送法寺治之。內侍李□自北還,又言柔福在五國城,適徐還而薨。靜善遂伏誅。柔福薨在紹興十一年,從梓宮來者以其骨至,葬之,追封和國長公主。
只要將這段文字與《南渡錄》對比,就會發現疑竇重重。既然柔福帝姬后歸金將澤利所有,如何又嫁得漢人徐還?“顯仁太后”(高宗母韋氏)之“歸”與徽宗“梓宮”之“來”系在同時,為何要分兩處立論?官方結論矢口不談柔福與韋太后的糾葛,卻以“內人”“內侍”的舉證為憑據,更有欲蓋彌彰之嫌。
另有《隨國隨筆》,也曾直言道破韋太后誅殺柔福的原因:
柔福實為公主,韋太后惡其言在虜隱事,故亟命誅之。
由此益發證實,所謂“偽柔福”事件,分明是一樁讓人難以信服的撲朔迷離之案。
人為遮掩讓歷史蒙上煙塵,史料缺失更讓人扼腕而嘆。
正因為此,小說家才有了極為廣闊的想像和推斷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