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第13章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1.血雨
很快自宮中傳來秦鴿子的死訊。
她近身服侍完顏晟時,不慎將半碗熱湯失手灑在他身上,引來了隨後的滅頂之災。
完顏晟暴怒,一把掐住她脖子,質問她是否有意為之,是否還與玉箱有陰謀,想伺機弒主。
秦鴿子嚇得面無人色,驚恐地拚命擺首否認,完顏晟卻不相信,連連逼問她玉箱臨死之前為何竟會看着她曖昧地微笑,並朝她暗示性地頷首。秦鴿子魂飛魄散,不知如何辯解,除了搖頭便只會流着淚咳嗽,間或擠出一句“奴婢不知,郎主饒命”。
完顏晟便把她狠狠拋於地上,再命人將她拖出去杖斃。
這事沒讓宗雋覺得意外,那日見玉箱朝秦鴿子詭異地笑,便知這侍女難逃厄運。完顏晟本就喜怒無常,再經身側寵妃謀逆一事疑心更甚,杯弓蛇影之下寧可錯殺,也必不會允許宮人再帶給他一絲一毫潛在的威脅,何況一個南朝侍女的生命在他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玉箱遭秦鴿子出賣而死,卻以輕巧一笑殺她於無形,給了這變節的侍女最嚴厲的懲罰,但此事亦引起了隨之而來的更大的殺戮。
完顏晟下令,凡服侍過玉箱的宮人一律賜死,並嚴查與玉箱接觸的南朝女子,若是頻繁往來的,即便不是宋宗室之女亦不可活,洗衣院中人,與玉箱、曲韻兒、秦鴿子三人沾親帶故的都要查出一併處死。
玉箱的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完顏晟也欲命人誅殺,不想諫議大夫韓昉挺身而出,力勸完顏晟收回成命。
韓昉認識趙孝騫,以前在燕京時與他略有來往,對他人品學識氣節一向頗欣賞,故此刻願為他說情,向完顏晟諫道:“趙孝騫雖是趙妃之父,卻素來不喜這女兒,當年遷韓州時更在人前與趙妃割袍斷義,從此絕了父女之情,兩年來與趙妃無任何聯繫。他當初既未享趙妃之榮,今日郎主亦不應以趙妃之罪累及於他。”
重臣完顏希尹亦覺孝騫不可殺,道:“趙孝騫在宋宗室中頗有威望,極受人尊重,在韓州帶領宋俘埋頭種地,至今未有任何差池。南朝宮眷已殺了不少,若此時再誅趙孝騫,恐會激起宋金兩國宋人強烈不滿,一則不利駕馭管制大金國內宋俘,再則大金將立劉豫為帝統治中原漢人,本就要多引宋文臣武將入朝治國,亦不應橫生枝節,殺宋宗室令宋臣有他想。”
完顏晟便問宗翰意見:“依國相看,這趙孝騫應不應殺?”
宗翰呵呵一笑,道:“這幾年來趙孝騫寸步不離趙佶左右,趙佶能活到現在倒是多因有他精心照顧侍奉,若他死了,只怕趙佶也活不了多久。趙佶還是活着好啊,好歹對南朝有個威懾,將來不廢一兵一卒也能讓趙構乖乖地奉上銀子國土,如今四太子千軍萬馬打下的江山,或許還沒他一人可換的多呢。”
完顏晟知他言下之意是說,宗弼如今與宋作戰並不佔多少優勢,趙佶等人是將來可通過和議獲利的資本,現下這情形,還是不殺趙孝騫為好,便也猶豫,沉吟不語。
完顏希尹見狀再道:“這趙孝騫也不難處治,郎主下令讓他隨趙佶趙桓一起遷往五國城囚禁,嚴加看管便是了,就算他有何異心也絕不可能掀起什麼風浪。”
韓昉聞言嘆道:“這點郎主甚至不須下令,臣敢肯定,只要他得知昏德公將往五國城,便是拚死也會要求隨行。”
宗雋一直默然旁觀,聽了韓昉這話忽然想到,當日玉箱如此強烈地欲阻止完顏晟將宋二帝遷往五國城,除了固有的忠君愛國心外,必也是因料到她父親會要求隨行,從而將徹底失去自由在苦寒之地渡餘生,所以她才決定鋌而走險孤注一擲地在此時行巫,想控制郎主,將二帝及父親留下。
想起宋宗室遷韓州那日,玉箱在父親裂袍后撲倒在煙塵中慟哭的情景,宗雋略微有些感慨,玉箱這樣有心機的女子他並不喜歡,但她對父親的真情卻也會令他多少有所動容。她如此聰慧,那日去送行,致使孝騫與她割袍斷義應該是她料到的結果,或許,她根本就是希望讓父親當眾與自己斷絕父女關係,以免日後自己出事會連累他?
玉箱臨終時那凄艷的容顏又浮現於心,映着瀰漫純紅的血色,她唇際的微笑絕美至奇異,她身上有淡淡光華,還如初見那日,黑木旁綻放的丹芝……宗雋忽地有些不安,暗暗深吸一氣,摒去腦中關於她的景象。
在幾位重臣進諫下,完顏晟終於放過了孝騫,但洗衣院的女子仍在劫難逃,一個個被反覆嚴查,若有證據表明她們與趙妃三人有關便要被拘入宮中杖殺。涉及的數十名女子眼見大禍臨頭,竟橫下心,趁大批禁軍尚未趕到之前,於深夜以繩索勒斃看守她們的幾名金兵,奪過馬匹車輛逃走。想是亦自知終究逃不出金國,便直奔韓州而去,欲在被抓回誅殺之前先見見在韓州的親人。
完顏晟得訊后當即決定遣人領兵前去捉拿誅殺她們,而這任務,他指定由宗雋來完成。
捉幾名南朝女人不是什麼大事,原本犯不着命宗室皇子來做,但宗雋明白是自己上次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完顏晟的疑心,便特意要他去殺這些女子,當下一口答應,未有半點猶豫。
他請母親派幾位宮人入他府中守護柔福,若完顏晟欲趁機殺柔福還請母親極力保全,然後回府略為收拾,穿好戎裝便上馬起行。
柔福見他來去匆匆,且披甲帶兵,神色凝重,忍不住跑來拉住他的馬,問:“你要去哪裏?幹什麼?”
宗雋朝她微微一笑,溫和地說:“曷蘇館那邊的舊部出了點亂子,要我去管管。只是小事,我去幾天就回。”
柔福疑惑地蹙眉凝視他,一時不放手,宗雋繼續保持笑容,輕輕握住她手拉開,把韁繩收回,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他沿途陸續抓到逃跑的女子,在韓州城邊捕住了最後幾名,然後將她們全部拘往韓州府治中,麾下將領讓她們一行行列於院內,再請示宗雋如何處治。宗雋一瞥身後弓箭手,弓箭手會意,當即上前曲膝引弓對準諸女。宗雋一揮手,簇簇箭矢直飛過去,那些女子便如疾風掠過的麥苗,在慘叫聲中層層倒地。
一輪射過,院內女子已死大半,只略剩幾個還站着,在不住地悲呼哭泣。此時第二批弓箭手已準備好,只待宗雋下令。
見金兵再亮弓箭,那幾名活着的女子又是一陣驚呼尖叫,其中有一聲音與眾不同,脆弱而細柔,很稚嫩,但頗悅耳,宗雋聽來竟覺有幾分熟悉。
朝聲源處望去,見一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正掩面而泣,穿着一身破舊的衣服,瘦小而柔弱,瑟瑟地縮着身子倚着牆緩緩坐下,再抬頭,縈滿細碎淚珠的長睫毛下的雙眸閃着驚懼的光。
頃刻心一凜,宗雋睜大了眼睛。
2.金兒
面黃肌瘦的狀態不掩麗質天生的容顏,這小姑娘姣好可人,竟與柔福頗有幾分相似,眉眼間。
宗雋示意隨從引她過來。隨從領命過去拉她,她當即嚇得尖叫着向後縮不肯走,待被人拖到宗雋面前,她便伏在宗雋足下連連磕頭,驚亂地不住哭:“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沒有想逃,是那些姐姐拉我走的……我到洗衣院沒幾天,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做過……”
宗雋負手站着,頭也未低,只垂着眼漠然看她鬢邊的散發隨着她叩頭的動作一次次拂過他的靴尖。等她語無倫次的解釋暫告一段落,才開口問她:“你也是南朝的帝姬吧?”
她點點頭,輕聲答:“我是賢福帝姬……”又像是忽地想起這樣說不妥,急急地改口補充道:“奴婢叫趙金兒,是昏德公的女兒。”
賢福?金兒?宗雋十分訝異,他記得柔福的這個同母幼妹早死在劉家寺的火屋中了……在再次下令放箭之前,宗雋牽起了賢福的手,將她帶離這血色狼藉的天地。
問及她此前的經歷,她難堪又遲疑,在宗雋溫和目光的鼓勵下,才吞吞吐吐地說了個大概。
天會五年,她隨其餘南朝宮眷一起被押送到劉家寺,此後即被國相宗翰的二弟澤利看中。澤利知自己地位不及宗室重臣,定然無法從郎主那裏索要帝姬,便設下一計,硬說生寒疹的賢福患的是痘瘡,把她隔離在茅草屋,隨即深夜偷偷劫她出來,交予心腹先行送到京城家中,再找了個身形跟賢福相似的小宮女鎖入草屋,並放火焚燒,造成賢福已死的假象,不令外人生疑。
澤利回京后賢福淪為其姬妾,澤利平日外出時便將她鎖在家中後院,而他家大婦亦是個不容人的,看賢福頗不順眼,每每任意凌辱打罵,前兩年因顧忌澤利,行事尚還不敢太過,而如今見澤利漸漸厭倦了賢福,很少再搭理她,便肆無忌憚變本加厲地折磨她。半月前澤利因公出京,他夫人便尋了個借口把賢福毒打一頓,再讓家奴將她送入了洗衣院。不想未過多久即遇上玉箱之事,洗衣院被牽連的女子起事逃跑,也拉上了她,其實她確也不清楚此事原由內情,但聽凡與趙妃沾親帶故的都要被誅,便也着了慌,無措之下也隨眾女子逃往韓州,若非宗雋看出她容貌與柔福相似,必也死於亂箭下了。
“八太子……還會殺我么?”最後,她試探着偷眼看宗雋,怯怯地問。
宗雋朝她笑笑,說:“如果我要殺你,剛才就不會領你出來。”
“可是……”她仍不放心,“若郎主要殺我……”
宗雋略擺了擺首,看穩她:“我既做了決定,便自有法子擔當。”
賢福如釋重負,伸手拭拭額上的汗,淺笑帶梨窩,那笑容純凈而明朗,但衣袖滑至半肘間,宗雋在她因此露出的手腕上看見幾塊青紫的傷處,再沿着她的臉龐看下去,發現她右耳下脖上有一道結了血痂的鞭痕。
意識到宗雋在看她傷痕,賢福頓時變得局促不安,牽袖引領盡量遮擋,然後深深垂首靜默地侍立。
宗雋本欲領兵回京,卻又接到完顏晟的命令,說經此一變,恐韓州宋宗室亦生作亂之心,宗雋務必再留於韓州數日,嚴密監視此間宋人,如有異動一併誅之。
宗雋接旨,暫駐韓州,賢福亦隨他留下,每日侍奉在他身旁,主動端茶送水鋪床疊被,唯恐有一絲怠慢。
那些傷痕,不僅留於她身上,更烙在了她心間。宗雋一聲輕微的咳嗽都足以令她驚怕,倉皇地抬頭,像是想看他,卻又不敢直視他雙目,微蹙着淡淡的煙眉,目光便飄浮,一脈可憐兮兮的模樣。感覺到他注視的眼光時,就匆忙跑來跪下,顫聲問他有何吩咐,若他說沒事,她便又乖乖地退回去,在角落站着,低首發呆。
有次他喚了她一聲“金兒”,她即現出無比驚異的神情,不敢確定地問:“八太子是在喚奴婢么?”
“對。”宗雋道,“我記得這是你的名字。難道我記錯了?”
“沒有,沒錯。”她急忙應道,“是奴婢不習慣……以前的主人從來不叫奴婢的名字。”
宗雋倒有些好奇了:“不叫你的名字,那叫什麼?”
她面紅過耳,甚是艱難地勉強答:“他們叫我賤……賤……”
“不必說了。”宗雋瞭然地打斷她,“我以後都會叫你金兒,聽到我喚,你便要及時答應。”
“是!”她喜悅地答,感激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掩下喜色,恢復了低眉順目的常態。
這小小的變化令宗雋覺得興味索然。他其實很喜歡看她笑,那是她最接近她姐姐瑗瑗的神情,而當她以婢女姿態恭謹候命時,她與瑗瑗相似之處,也唯在眉眼間了。
那日夜裏,賢福服侍宗雋更衣,收拾疊放他換下的衣服,動作輕柔,面帶微笑的臉在燭影浮光下顯得分外鮮妍。待宗雋坐定在床沿,她輕輕為他放下帳幕,然後徐徐退至門邊,卻未說告退的話,只靜待他吩咐。
淡淡看她須臾后,宗雋向她伸出手。她似不感意外,輕盈地走回,在他身側跪下,將纖細的雙腕擱在他膝上,螓首悄然枕於其間。
宗雋撫了撫她柔順如絲的烏髮,她安寧地闔上眼,神色恬淡靜和,溫婉得像一隻終於找到一處細暖裀褥的受凍的貓。
3.冷焰
此後兩日宗雋頻往宋宗室駐地巡視。那些趙氏男子得知宮眷變故后雖難免悲傷卻也無能為力,在宗雋重兵看守下只得強忍哀痛繼續鋤禾,一時倒也沒再生出什麼事端。
一天傍晚宗雋巡視后回府治,才進到廳中便聽見門外有馬蹄聲傳來,俄頃那馬長嘶止步,馬上之人策身落地,立即便往府中衝來。
守門衛士橫刀喝止,那人開口怒斥:“閃開!”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宗雋舉目一望,當即微笑:“瑗瑗。”
柔福撥開衛士之手直直闖入,一身衣裳薄染塵灰,跑得急了,頭上風帽因風墜下,露出微顯凌亂的頭髮,鬢邊還沾有幾點碎葉飛絮,想是馬不停蹄地連夜趕來,膚色暗啞無華,人頗憔悴而疲憊。
然而還是目光灼灼,胸口微微起伏,她緊抿着唇,似在壓抑心中怒氣。
“你怎麼來了?”宗雋牽她的手,想拉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她冷冷地將手抽出,亦不移半步,盯着他問:“洗衣院的姐妹們呢?”
宗雋一時未答。柔福從懷中取出一疊紙張,目中泛着淚光,她又問:“串珠呢?”
那是寧福被賣到西夏前提前為柔福寫的信,宗雋按寧福的囑咐每年給柔福一封,剩下那些一直藏在書房隱蔽處。
“我在你書房找到這些信。在這些信上,串珠都以現在的語氣說著將來的事。她為什麼要提前寫好以後很多年向我報平安的信?她到底去哪裏了?現在在哪裏?”柔福揚着這疊信箋,眼淚直掉了下來。
宗雋吸了口氣,決定告訴她實情:“宗磐拿她跟夏國人換馬,她現在應該在夏國。”
“換馬?”手中信箋散落一地,她流着淚質問:“你為什麼把她送給宗磐?你為什麼不救她?你為什麼要騙我?”
宗雋側首避開她咄咄逼人的怒視,暫時找不到可以平復她悲憤的合理解釋。
此時又有一名女子緊隨柔福氣喘吁吁地跑來,一見宗雋便跪倒行禮,大概想解釋什麼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語氣甚踟躇:“八太子,小夫人……小夫人……”
那是柔福的侍女瑞哥。宗雋瞥她一眼,問:“誰告訴小夫人我在這裏?”
瑞哥看看柔福,低首輕聲道:“小夫人在書房翻找想看的書時發現那些信,立即哭着跑出來,說要去找八太子,然後,是宮裏來的那幾位姐姐說漏了嘴……”
“她們還以為我知道你來韓州追捕洗衣院女子的事,認定我哭也是因為此事,”柔福自己接口說:“說你情非得已皇命難違,勸我想開些,不要因此與你失和。”
宗雋呵呵一笑,轉身看門外天色,道:“所以你就心急火燎地趕來了?”
柔福定了定神,拭凈臉上淚水,再走至他面前,繼續追問起初的問題:“洗衣院的姐妹們呢?她們現在在哪裏?”
宗雋微微仰首,天邊血色霞光映入他雙眸:“不錯,皇命難違。”
這寥寥數字給了柔福預想到的答案,她卻仍陡然一驚,半垂雙目徐徐退後兩步,久久默然。再看他時,她搖了搖頭,目光冰冷而犀利:“不,害我族人的事,沒人逼你,你也會做。”
宗雋揚眉看她,心下有些詫異,不知她如何得出此結論。
“我剛出門就遇見打扮成乞丐守在府門路邊的曲韻兒,”她說,“她在那裏躲着等我,一見我便問玉箱如今怎樣,我告訴她實情,她當即失聲痛哭。然後,她對我說,有一件事她想不明白:她那人腦符水完全是按她表姑當年的方子做,何以郎主服了不見效?不見效也就罷了,若非他腹瀉得厲害也不至於引起那樣的警惕,給玉箱招來如此大禍。那人腦雖是生的,可金人一向茹毛飲血慣了,吃生肉都沒事,吃一點生腦也斷不會腹瀉數日都不好……”
“宗雋,”她難得地喚他,眼底卻滿蘊深重的疑惑,“你給她的是人腦么?你在裏面做了什麼手腳?”
宗雋一哂:“那丫頭說這些不過是意在挑撥離間你我,你何必如此當真,平白地來興師問罪。”
“離間你我對她有什麼好處?那時她悲傷得命都不想要了,還會惦記着去誣陷人么?”柔福一拭再度漫出的淚,聲音有些嗚咽,“她說這些只是想提醒我提防你,讓我明白你也未必比別的金人好。說完,她便撞壁殉主了。”
略頓了頓,她壓下哀戚情緒,尋回冰冷的語調問宗雋:“事到如今,你還想瞞我?你當初給她們的是什麼?”
宗雋默思片刻,忽然一頷首,似笑非笑地說:“好,我告訴你。當初我給她們的……是豬腦。”
柔福一怔,逐漸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不盡於此吧?你還在其中加了瀉藥。”
宗雋未出言承認,但唇際笑意隱隱加深。
“你,還瞞着我做了什麼?”柔福惻然再問,“想必郎主追究此事,召秦鴿子來問也是出自你的授意?”
宗雋仍未置一詞。柔福一把抓住他雙臂,冰涼的指尖隔着衣服掐入他肌膚:“你先騙取了玉箱的信任,又如此陷害她,殺她的人,原來是你。”
宗雋伸臂按下她的手,道:“我是金人,我不可能隨趙妃做出叛國的事。若換了你,你會容許一個外族之女隱於你父兄身後圖謀不軌么?”
“你豈會與我一樣?”柔福冷笑,“對你來說,叛國又如何?你愛的不是如今的國,忠的亦不會是如今的君。一個整日讀《資治通鑒》與《貞觀政要》的人不會甘心蟄居在王府里過一輩子,你想必早有了竊國之計,而玉箱是否是你目中潛在的對手,一旦有了機會便先除去,以免她日後阻你前程?呵,不錯,你也會怕她!”
宗雋笑笑:“有些事我不跟你說,就是為了不讓你自尋煩惱。你想得這麼多,於人於己有何益處?很多時候,還是糊塗一點好。來,進去換身衣服,一會兒我讓你見一個想見的人。”
他伸手想拉她,她卻恨恨地躲過,怒道:“別再碰我,我以後決不再與你共處!”
“姐姐!”一聲歡快呼聲忽地響起,聞聲而來的賢福從內室跑出,欣喜地奔至柔福面前,連聲喚:“瑗瑗姐姐……”
柔福大為驚異,難以置信地盯着她看半天,才又哭又笑地摟住她:“金兒,姐姐終於又見到你了……你當初怎麼活過來的?過得好么?怎的這般瘦了……呀!你身上有傷!”
賢福一時間也不知該怎樣回答,只微笑着連聲說:“沒事沒事,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八太子待我很好……”
“他?”柔福蹙眉問,“是他找到你的?”
“是呀。”賢福看看宗雋,臉頰緋紅,“是他把我救了……以後我可以跟姐姐一起……嗯,在一起了……”
見她神情忸怩,語意曖昧,柔福便有幾分疑惑,轉頭詢問地看宗雋。宗雋亦未解釋,而是回首吩咐瑞哥:“見過小小夫人。”
瑞哥愣了愣,但迅速會意,上前向賢福請安。柔福卻呆立半晌才緩過神,像是怕聽錯般輕輕重複問他:“小小夫人?”
宗雋點頭,淡然說:“我納了她。”
有一簇類似焰火的光在她眸中轟然綻裂,又於頃刻間靜寂湮滅消散無蹤。她垂下頭,再次抬起時那雙清亮妙目已被淚水灼傷:“她……才剛滿十四歲。”
4.深紅
“那又怎樣?”宗雋說,並不迴避柔福盈淚的眼眸:“我甚至不是第一個納她的人,也早跟你說過,你不會是我唯一的女人。”
怒極,柔福揚手朝他臉上揮去。音高的“啪”,驟然響起,心碎的聲音在其下悄然隱匿,柔福收回摑他的手,倔強地仰首側目視他。宗雋的頰上留下異樣的紅色,有如燙傷的痕迹。
他的目中有驚詫的意味,融有一絲慍色,然而又迅速緩和,仍以適才的姿勢穩立原地,只是沉默。
倒是賢福沖了來,拉住柔福的手,擋於她與宗雋中間,驚道:“姐姐你幹什麼?休要對八太子無禮。”
柔福轉目看賢福,引袖抹淚,竭力使自己平和些許,再對妹妹柔聲說:“金兒,有姐姐在,必不會讓他再傷你分毫。”
“姐姐多慮了。”賢福忽然微微笑,“八太子是金國少有的好人,他沒有傷我,也不會傷我。姐姐這麼早便入他府,真是好運氣。而今金兒能遇上他,亦是萬幸。日後我們姐妹可以長伴他身側,像娥皇女英……”
“娥皇?女英?”柔福不由瞠目,一時無言以對。
賢福點點頭,許是自覺說得過於直接,小臉不免又紅了紅,壓低了聲音:“這樣我們就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柔福忿然反握住賢福雙手,懇切地說:“你不能留在他身邊。這裏是韓州,爹爹和哥哥們都在這裏,我送你去找楷哥哥好不好?留在他和爹爹身邊,雖然要種蒔自給,日子過得會清苦些,但總好過給金人為奴為婢……”
賢福微蹙着眉頭,愕然問:“姐姐不願意我留在八太子身邊?”
“你……”柔福眼波朝宗雋一橫,“你想留在他身邊?你當他是好人?你才認識他幾天?你知道他做過什麼事?”嘆嘆氣,輕撫賢福的肩,說,“聽姐姐的話,去找楷哥哥,而今也只有哥哥可以相信了……”
賢福卻輕輕掙脫開來,泯了笑意,噙淚垂首,說:“姐姐何苦跟我說這些?金兒雖小,姐姐的心思卻還是能明白的。姐姐若不喜金兒留在八太子身邊,不妨直說,金兒自會回洗衣院,無論如何,總不礙姐姐眼就是了。”
怒意隱去,面色漸白,心便涼了。柔福的手頹然垂下,清苦一笑:“我的心思,你真能明白么?我亦不求你明白,這些年來我對你怎樣,你應是知道的,若尚能記着一個‘好’字,我便心滿意足了。如今你說出這番話,讓人好不寒心。”
賢福泫然道:“如果金兒說錯了什麼,請姐姐原諒。但姐姐若真對我好,怎不肯聽我自己的意見?姐姐這幾年在八太子府中想必過得不差,身受八太子百般寵愛,以至可放任性情,對八太子動手打罵,這於金兒是不敢想的。姐姐能想像得出府中大婦侮辱欺凌金兒的手段么?姐姐連鞭笞的滋味也未嘗過吧?金兒雖服侍八太子無幾日,可他對我非但不打罵還處處多有關照,何況金兒的命都是他救的,與以前主人相比,差異如天淵,在金兒心裏,他當然是好人。姐姐不知惜福也就吧了,為何連金兒棲於他翼下也容不得?”
柔福擺首,道:“現在我說什麼你必也聽不進了,可只要我在,便不會給他傷害你的機會。你跟我走,我帶你去找楷哥哥。”
“我不去。”賢福決然退後遠離她,垂淚的目中閃出一道犀利的光,“留在八太子身邊是受他傷害么?去楷哥哥那裏就安全了?那姐姐自己為何不去,卻巴巴地想趕我走!”
聽了這話,宗雋不禁“嗤”地笑出聲。柔福轉頭看看他,雙頰與身上素衣一般蒼白。她獃獃站着,胸口急促起伏,像是一時間難以喘過氣,迫得她最後以手去撫。
“扶小夫人入室休息。”宗雋向瑞哥命道。
瑞哥眼睛微紅,答應了一聲,過來相扶,卻被柔福一把推開。隨即她急促地朝外跑去,目光失神,神情迷亂。
宗雋暗暗一驚,追至門邊,但見她已揚身上了先前所乘的馬,拔出匕首斬斷系馬之繩,再一揮鞭,策馬衝出院外。
見她在如此狀態下乘馬狂奔,宗雋自是不放心,當即也上了自己的馬,一路追她。
她無目的地策馬而行,未知要去何方,淚水迷了眼,根本不辨方向,只一味失控地不住鞭馬,欲以加速的奔騰來逃離此間的天色。
宗雋逐漸靠近她,終於到了與她並駕齊驅的位置,再伸出一臂,想將她攬過來。
柔福咬唇睜目,目紅若泣血,右手一揚,側身用盡全力向他揮出一鞭。
宗雋下意識地仰身以避,手便縮回,身下的馬亦隨之移開半步。而柔福用力過猛,一鞭打空,身體頓失平衡,朝着左側直直地撲倒落馬。
那馬受驚,揚着四蹄如風奔遠,而柔福跌於沙土之上,微呼一聲,雙手按住腹部,側躺的身體痛苦地徐徐曲縮。
宗雋亦大驚失色,立即下馬摟起她。她閉着眼睛,狠狠咬着唇,阻止被痛苦迫出的呻吟聲自喉中溢出。
“瑗瑗!”宗雋把她緊摟於懷中,感覺到她脆弱身軀的輕輕顫抖。
他想抱她上馬,手掠過她身下,不想竟發現她裙上有異樣的觸感。
潮濕的溫熱。
他的心跳陡然喪失了一貫的節奏,怔了怔,才試着去看那溫熱的觸感在手中印下的色彩。
紅。
5.葯傾
“八太子不知道么?小夫人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但如今……胎氣已散了。”請來的醫官精心救治良久后,終於向宗雋宣佈如此結果。
宗雋一陣緘默,再揮手,讓那人走開,轉首看柔福。她此刻僅着一層單衣躺在床上,衣色素白,最後一絲血色自唇上隱去,青絲無力地自枕上傾下,神情冰涼如霜,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將化去的春雪。
他走近,立於她身邊,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她緩緩抬目,一見他眸中即射出深寒的光。“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她盯着他切齒說,“我寧死也不生有金賊血統的孩子!”
“你何苦如此倔強。”宗雋在她身邊坐下,惻然笑笑,想撫撫她的臉,“如今眼淚比無謂的慪氣對你更為有益。”
她一驚而起,拚命朝里縮不讓宗雋靠近,怒道:“離我遠點!我本來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從知道有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麼阻止他的出生……我討厭他……現在好了,沒了,沒了,多好……”她忽然有些失神,但立即又睜目冷笑道,“告訴你,我是故意從馬上跌下來的……”
“你……”宗雋當即捉住她一臂,驚問,“你是故意的?”
“對,我是故意的!”她用她所剩無幾的可憐的力量掙扎着說,“我不要這個你強加給我的孩子,所以我故意摔下來……我殺了他……我從沒想過要生下他……”
宗雋蹙眉凝視她,手指狠狠地深陷入她臂下肌膚,她似渾然不覺此處疼痛,繼續笑,繼續喃喃地重複剛才的話,然而臉上笑容逐漸扭曲,她眼底的悲傷沉重得令她不堪負荷,兩滴淚難以抑制地墜落。
原來是她的驕傲與怨恨促生的謊言。心下頹然長嘆,宗雋鬆了手,柔福一下跌伏在床角,將頭深埋於被中,硬壓住自心湧出的悲聲,但雙肩卻仍無可掩飾地不住顫抖。
宗雋拋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那急促的推門將候在門外的賢福嚇得失色,先接連退後幾步,再惶惶地喚:“八太子……”
宗雋正眼也不曾看她,目不斜視地走,只擲給迎面端着湯藥過來的瑞哥一句:“好生伺候小夫人。”
瑞哥答應一聲,小心翼翼地端葯入內。賢福悄然跟她走,待瑞哥轉身示意門邊侍從關門時才含淚急急問道:“瑗瑗姐姐怎樣了?我可以進去看她么?”
瑞哥回頭看看猶在悲泣的柔福,嘆了嘆氣,對賢福說:“小小夫人,你若還顧念你姐姐,此刻就不要再跟她說什麼了。”
然後略略退後,命人輕輕關上了門。賢福呆立良久,才黯然抹淚離開。
那葯柔福並不曾喝,連瑞哥熬的粥也難以咽下,一直到深夜仍是滴水未進,而體內的血仍在陸續地流。瑞哥每次掀開被子都會看見觸目驚心的痕迹,終於不堪忍受,哭着去敲宗雋的門,將此情告之。
宗雋立即起身去看,卻見幾碗湯藥和粥食擱在她床前,涼的熱的都有,卻都未曾動過。侍女不斷地換她身下加鋪的薄褥,一片片地抽出,她的生命也似分附於那片片殷紅的色彩中,即將流失殆盡,她懨懨地躺着,沒有再哭,眼睛半睜,卻空洞無神。
“喝葯。”他在她身邊命令,平淡的語氣,不生硬,但也沒有乞求的味道。
她側首向里,毫不理睬他的話。
“唯有如此,才能救她。”宗雋便立於柔福床前,垂目看她,“我以為你會明白。”
“救她?”柔福不由冷笑,“納她便是救她?她甚至比我當初……還小,我看不出你跟以前折磨她的金人有什麼區別。”
“那你要我如何待她?”宗雋反問,“把她接到府中仍當帝姬供着?還是把她當小姨、當妹妹,日後尋個好人家嫁出去?”柔福暫未說話,宗雋又道,“納她,是最好的做法。她是郎主指定要殺的罪女,我若要放她,便需要一個能向人解釋的理由。除了看中她的美色,我再無讓她活下去的借口,而這也是能讓我的族人接受的唯一借口……”
“不,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柔福決然打斷他,說,“你看出她是我妹妹,有與我相似的容貌和與我相異的性情,這讓你覺得很有趣,你想收集她、把玩她,就像當初對我一樣。我與金兒之於你,有如書畫古玩之於我父親,你們慣於尋求收集,品玩細賞,多多益善,永無饜足。納她是為了救她,是為了哄我還是騙你自己?你應該並不屑為你的好色找任何借口才對,你還有騙我的必要麼?從你送出串珠,加害玉箱之時起,你就該猜到我會如何恨你,也不應在乎多這一樁。只是至此,我更看透了你。”
宗雋一牽唇角,道:“是,我本不屑與你解釋。殺人又怎樣?好色又如何?你並無資格要求我不殺你的族人,不納別的姬妾。你常常向別人提出過高要求,而人無意做到,所以你註定失望。你希望把握的東西,總是超出你力所能及的範圍,竭力去爭,不如安分度日,你何時才會明白?”
柔福搖搖頭,只回了他一句:“總有一些東西是我自己可以把握的。”言罷闔目,緊閉雙唇,似決意不再對包括他在內的俗世紅塵給予一顧。
她分明是指自己的生死:但求一死,你能奈何。
奄奄一息,卻依然保持着如此冷硬態度,看得宗雋不覺怒起,一把拉起她攬在懷裏,另一手拾起葯碗硬送到她嘴邊:“你又錯了,若非我允許,死也不是你所能決定的。”
柔福掙扎,然終究敵不過他。他捏緊她下頷迫她張嘴,將葯傾入,卻被她迅速吐出,一面擺首躲避,一面雙手使勁朝他亂抵亂打。
碗中藥左右搖晃,幾欲盪出,宗雋索性揚首一飲含於口中,將碗一摔,便摟緊柔福低頭尋她唇,欲將葯湯送入她口中。豈料甫觸到她唇,她被怒火激得渾身發顫的身軀便當即一震,胸下有氣急涌,一口清水噴出,濕了他胸前衣襟。
“污穢!”他聽見她恨恨地說,他看見她再次闔目前透出的恨意,冷寒徹骨,探不見半點寬恕的可能。
6.飲鴆
房中的女子歸於沉寂,倦怠地躺着,他在她臉上看見一種愛恨之外的情緒,從未有女人對他呈出的情緒,極端的厭惡。他一時竟然無措,感覺到胸前的潮濕,有一絲涼意由此沉澱到心裏。終於他離開,院內月色如霜拂面,彷彿冰涼。
柔福一直未能進食,瑞哥等人強喂她亦不可,就算勉強送入她嘴中,她也會立即盡數嘔出,人便越發虛弱,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顯是已無求生的慾望。
宗雋無計可施,只命瑞哥好好照料她,自己不再踏入她房內半步。她那一口清水終於撲熄了他臉上向她呈出的不滅笑容,心情與隨後的陰天一般灰暗,他居然也會鎖眉不展。
這日傍晚,貼身服侍了他母親紇石烈氏幾十年的老宮人什谷馳快馬趕來,帶給他一個消息:完顏晟得知了宗雋私放賢福帝姬的事,勃然大怒。
宗雋倒不驚慌,說:“我回京后自會向郎主解釋。”
什谷搖頭說:“此番郎主震怒非同尋常。八太子不會不知,上回八太子極力保護柔福帝姬已使郎主心存芥蒂,將這次任務交予八太子便意在試探,不想八太子竟又救下一位南朝帝姬。娘娘命我帶一句話給八太子,我如今說出,一字不改,如有冒犯還請八太子恕罪:‘你有何能耐可屢拂郎主意又全身而退?’”
宗雋道:“我既決定留下她,便會承擔由此導致的後果。”
什谷嘆嘆氣:“娘娘還說了一句話:‘為女色而損大局,是為不智,何況,並不是任何女子都值得人捨命相救的。’”
宗雋凝神細思,忽瞭然一笑:“母親命你老人家日夜兼程地趕來,不會只是要你傳幾句話吧?”
什谷亦微笑,轉首朝門外吩咐道:“進來。”
一名侍女恭謹地舉着一托盤入內,盤中置有一壺酒。
什谷親手把酒接過,擱在宗雋身邊的桌上,再垂首說:“娘娘說,若無柔福之事,賢福可留;若無賢福之事,柔福可留。但若八太子想二美兼收,便是無謂冒險。娘娘對八太子當眾為柔福帝姬衝撞郎主之事已頗感失望,如今不想再看八太子犯同樣的錯誤。八太子若不想招禍,兩位帝姬便只可留一位,這酒讓誰飲下,由八太子決定。”
宗雋揭開酒壺蓋朝內看了看,但見酒液清澄,無一絲雜質,其味幽幽蔓延融入空氣,詭異地香。將酒壺略略推開,避開那冶艷的香味,宗雋問:“必須如此?”
什谷頷首道:“娘娘教八太子做的事,哪件錯過?”
然後行禮告辭,說未便久留,要立即回宮復命。宗雋送她出去,回房凝視那酒片刻后,自取府中所備的酒,將兩壺酒各倒了一杯,再命人把賢福找來。
自柔福小產後,他一直未理睬賢福,此刻賢福蒙他召喚,迅速跑來,眼角眉梢有明亮喜色。
宗雋待她行禮后,和顏對她說:“我母親給我出了個難題,我不知如何解答,看來要你助我了。”
賢福驚訝道:“我?奴婢愚笨,八太子都解不出的難題,奴婢又豈會解答?”
宗雋一擺手:“對你來說倒不難,不過是作個選擇而已。”
賢福鬆了口氣,微笑問:“選什麼?”
宗雋轉視桌上酒:“母親不想讓我享齊人之福,說你們姐妹只能留一人,送來一壺鴆酒,讓我給你或你姐姐飲。我甚為難,不知讓誰飲較好,故此召你來,由你決定吧。”旋即一指兩個已斟滿酒的酒杯,說,“左邊的是鴆酒,右邊的無毒,你選一杯飲下,剩下那杯便是你姐姐的。”
語氣那麼平靜,似讓賢福選的不過是一件衣裙一朵珠花。而賢福已如遭雷擊,慘白了臉色求道:“八太子放過我與姐姐吧!金兒不敢奢望做八太子姬妾,便是為奴為婢也無怨言。我們身為弱女子,不可能做出任何危害八太子的事,都留下又何妨?八太子何必定要除去一個呢?”
宗雋淺笑道:“我也想把你們都留下,但這是我母親的命令,想必也是郎主的意思,我若讓你們都活着,便是公然違抗母命君命,不孝不忠了。”
賢福流着淚,拉着他衣袍下擺,泣不成聲地繼續懇求,宗雋不再睬她,一拍桌面,毫不憐憫地提高語調命道:“選!”
賢福嚇得噤聲,不敢再多說什麼,透過瑩瑩淚水看看左邊酒杯,再徐徐移至右邊,反覆遷延數回,仍遲疑着未作決定。宗雋不耐,再三催促,她聽得惶恐,才伸出微顫的手取了左邊那杯,緩緩引至面前,未立即飲,無比酸楚地低首,一滴眼淚墜入杯中。
這時門忽被人推開,瑞哥衝進來,道:“八太子,小夫人醒來了,說想見小小夫人。”
賢福一驚,手中杯滑落下來,“砰”地一聲,酒傾杯碎。
宗雋再取一酒杯,依舊提了酒壺邊注邊對瑞哥說:“你先回去,告訴她小小夫人隨後就到。”
賢福神色便又哀戚,在他足前繼續跪着頻頻拭淚。瑞哥不解地看着,一時未移步。宗雋擱下酒壺,抬眼淡問:“還不走?”她才驚覺,垂首後退離去。
宗雋再對賢福笑笑,道:“這杯還是鴆酒。我看你剛才選了左邊的,那麼這一杯還是你飲了?”
賢福悚然抬首,惶惶地搖搖頭。
“那就再選。”宗雋命令,“快,我無耐心久等。”
凄然沉默半晌,賢福做了最後的抉擇。這次,她的手朝右邊探去。
宗雋面無表情地端坐着,一動不動地看賢福將右邊的酒飲盡。
飲盡,賢福將酒杯擱在地上,手依然在顫,使那杯底在地面連續擊出一串輕微的脆響。又有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滑過她的臉,縈在頜下,清圓如朝露。
梨花帶雨般柔弱。他漠然看着,卻想起柔福流淚的情景,與此大不相同,就連她的眼淚中都彷彿長有傲骨。
賢福無依地伏於冰冷地面上越哭越傷心,目中滿是愧疚之色,喃喃地不住喚:“姐姐,姐姐……”
“你不必覺得對不起她。”宗雋對她說,一笑,很溫和,“其實你是救了她。”
賢福抬頭,甚是困惑地等他解釋,宗雋卻不再說什麼,直到她自己覺得體內有了異樣反應。
她緊按胸腹,驟然而生的痛苦令她眉眼幾欲縮至一處,她失神地拿起剛才的酒杯:“這酒……”
“我記錯了,左邊的無毒,右邊的才是鴆酒。”宗雋持起左邊酒一飲而盡,朝賢福亮了亮杯底,依然微笑:“抱歉。”
7.詛咒
賢福面如死灰,手不止地顫,酒杯跌落,一路滾至宗雋足邊,被他漫不經心地踢開。
以手掩面,賢福重又悲泣,此番與前不同,那泣聲哀婉孤清,若一縷輕煙一線遊絲,無力地裊裊飄浮於燭影中,好似吹口氣便斷了。
宗雋繼續獨斟無毒的酒,徐徐飲着,靜待她魂魄如煙散去。
對她,他不覺憐憫。他讓她選擇的其實不是她或柔福的生命,而是他再度冒險救她的機會,如此結局源自她自己的選擇。
忽見窗上光影游移,似是有人走近,廊上隱隱傳來瑞哥的聲音:“小夫人別急,慢些……”
賢福聞聲睜開眼,像是頃刻間有了些精神,一點點挨到門邊,一手緊摁胸口強忍疼痛,一手扶着門框欲站起,匆匆舉目朝外看。
來的確是柔福,披散着枕亂的長發,穿着白色素衣,連外衣也未及穿,只披了襲披風,在瑞哥與另一名侍女的攙扶下趕來,四肢乏力,路也走不穩,卻還想跑,幾次差些便跌倒。
見了賢福她竭力甩開侍女幾步搶過,伸手欲摟她:“金兒……”
賢福臉上呈出淡淡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未料先於“姐姐”的喚聲脫口而出的是再也強忍不住的鮮血,艷艷紅光一閃,濺了柔福一臉半身。
與此同時她倒在柔福身上,柔福也承受不住,兩人一同跌倒在地。柔福怔忡之下以手撫撫右頰,垂目看看手上溫熱的液體,忽地摟緊賢福,仰首閉目,雙唇輕顫卻無聲,良久才有一聲悲鳴自心底響起。
賢福努力朝柔福露出的笑意,被劇烈疼痛迫得變形,血開始自七竅中持續地流出,她左手緊捏住姐姐的手臂,依偎在她懷裏,閉目反覆地喚着“姐姐”。柔福摟着她,抬頭看宗雋,滿面淚痕,和着哭聲道:“你放過她,救救她!”
宗雋漠然道:“這毒無葯可解。”
“姐姐,不要了……”賢福在她懷裏輕聲喚,目中流着血紅的淚:“我,我……”
柔福低頭,將臉龐貼在她額上,凝咽道:“別說了,我明白。”
賢福再睜目,卻蹙眉道:“姐姐,我看不見你了。”鬆開抓她手臂的手,引至她臉上,似是想如盲人那般借觸摸來辨識她最後的模樣。
柔福把住妹妹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含淚柔聲對她說:“姐姐在這裏。”
觸及她臉上的皮膚,賢福倉促地笑了笑,全身一抽搐,嘔出最後一口鮮血,手軟軟地垂下。
柔福喚了聲“金兒”,不見她答應,居然沒有更多的哀戚之色,反倒甚為平靜,默默地以手從容拭凈賢福面上的每一處血跡,闔上她雙目,再把她輕輕放在地上。再看宗雋時,她的目中亦無他預料的怒火,只是冷淡、寒冷,令他忽然想起臨死前的玉箱。
他寧願她狂怒地咒罵他,甚至衝來對他拳打腳踢,那是他可輕鬆應對的情景,而她如今神情如此,他有些詫異,不悅,甚至有隱約的不安。
“以前我總想不明白,為什麼玉箱姐姐行事會那麼不擇手段。”她開口說,依然甚平靜,聲音清冷:“如今我終於懂了,對付良知泯滅的金人,用怎樣狠辣而決絕的法子都不為過。”
她再垂目看手上鮮血的痕迹,忽地側首以視宗雋,唇角挑出一抹幽異的淺淡笑容:“陰謀和權術,想必是你喜歡和擅長的?”
言罷她站直,收斂了笑意,以血色手心正對宗雋,目中的寒光凝結了空氣。
“我詛咒你,完顏宗雋。”她說,“你,和你的家族,必將在你們的野心與陰謀織就的陰影下萬劫不復。你會被你自己的陰謀所害,五馬分屍,身首異處。而你那些豺狼般的族人也將彼此撕咬殺戮,世世代代地延續,在被異族所滅前,金國的土地上便已灑滿完顏氏的血!”
她的詛咒似冰涼的利刃直落心間,宗雋眉頭一蹙,那寒意令他怫然不悅,沉下臉來正欲說出懲罰她的命令,卻見瑞哥先已跪下求道:“小夫人病糊塗了,所以才胡言亂語,八太子請勿與她計較。”
宗雋遂暫且不發話,再看柔福,見她此刻扶門站着,已漸不支,身體微微晃動,隨時便要倒下的模樣,但仍堅持直視着他。他在她的目光中覺出她的恨,拒絕時光沖刷的不泯的恨,讓他想起曾經捕殺的形形色色的獵物,在受傷之後,生命被他最終掠奪之前,它們亦會這樣看他。
他便釋然。那些獵物如果會說話,想必也會發出如她那般的詛咒,自己從未有介意的必要,如今亦如此,他蔑視那虛無的情緒。如果獵物有利爪和利齒,也許尚還值得略微留神。獵物而已。
“帶她回去。”他吩咐瑞哥,再命門外的兵士進來,讓他們把賢福的屍身拖出去。
柔福一時未肯移步,但也不見有過激舉動,默然看人將賢福拖離自己視線,才轉頭對瑞哥輕聲道:“我們走。”
走了兩步,她足軟跌倒,瑞哥忙彎腰攙扶,她淡淡一笑,說:“我想吃點東西。”
瑞哥大為驚喜,問:“小夫人你肯進食了?”
柔福頷首,倦怠地闔了闔目,再勉力向前行:“我們走。”
回房后她果然如常進食,給她的葯也每碗必喝,然後便安靜地躺着,亦不再流淚,不喜不悲。
瑞哥把這些事當作喜訊頻頻來報,而宗雋不覺可喜。真如表面這般平靜地接受現狀,便不是他熟識的那倔強的趙氏帝姬,不再求死,要生存下去不過是為了日後的抗爭,如今他唯一想知道的,是她下一步會做什麼。
她很快給他欲知的答案。
次日深夜,從遠處馬廄中發出的馬嘶聲將他驚醒。那一聲其實不長,馬廄到他卧房的距離也足以將聲音減弱至不礙他安眠的程度,然而他還是由此醒來,像是一直在等待這聲馬嘶結束本就不深的半夜睡眠。
他披衣而起,搶先在柔福策馬趕來之前守在了離馬廄最近的大門前,在她行近時抬頭笑笑,然後揚手,示意尾隨他而來的下人將她面前的門緩緩關上,看門外燈籠在她眸中映出兩簇光亮隨之捻滅,同樣地徐緩。
她被人拉下馬,送回她的房中。可這不過是她預謀逃離的最初嘗試。被他熄滅的希望,她會再度點燃,騎馬不成便步行,正門不便走就從圍牆破敗之處鑽出,穿自己的衣服太顯眼便換上瑞哥的侍女服,幾乎每個夜晚,她都想方設法地試着逃離他的領地。
他一遍遍地把她抓回來,一遍遍地以自己的方式羞辱她,想讓她意識到她的一切嘗試皆徒勞,但她從無悔意,始終不放棄關於逃離的努力。有一天她在天將破曉時從側門逃出,獨自一人奔跑在輕寒惻惻的天地間,她的步履輕快,她的身影輕盈,她飄飛的白色裙袂有火焰的姿態,攜着這白色火光,她不思回顧地飄向遼遠天際,彷彿空濛雲水外,有她欲靠的岸。
當然他不會不知,策馬跟在她身後,冷眼看着,如同狩獵時對必得獵物的放縱,直到發現她經過的路上有點點鮮紅的血跡才一驚,朝她疾馳而去。抓住她的那刻,她倏地回眸,金紅的霞光拂上她的臉,尚未隱去的她的微笑也似帶着曉陽光芒,頃刻間灼傷他的眼,他因這明亮而憤怒,一言不發地掠她上馬馳回,將她拋在地上,看着她裙下不斷滲出的鮮血,斥問:“你很想死?”
她搖搖頭:“不,我不能死。就是死,也不會死在你眼前。”
“離開我,跟選擇死沒什麼區別。”宗雋冷道,“你以為從這裏出去就可解脫?一個出逃的南朝女子,即便不被拘回洗衣院,也會遭到無數男人千百次的劫掠。”
“我寧願面對那千百次的劫掠,”柔福舉目看他,“只要能離開你。”
宗雋一嘆:“你妹妹說得對,你是個不知惜福的人。我太縱容你,給你太多不應給的自由。”
“你給了我,自由?”柔福仰首看天,迎着日光微闔雙目,“你在我身上系了線,把我放飛在天上,允許我扶風而飛,飛得越高、越遠你越開心,而你,始終把持着可以隨時把我拉回的線軸。我是你手中的紙鳶,這就是你給我的自由。”
忽然她開始冷冷地笑:“但你沒想到么?紙鳶也有斷線的時候。”
8.微露
“你以為,什麼是你想要的自由?哪裏可以找到你要的自由?”宗雋反問:“你回到南朝,也不過是重又被人鎖回宮苑,又能比供人賞玩的一隻鳥、一條魚、一株花好多少?”
柔福閉目不理他,唯下頜依舊微揚,與纖美挺直的脖頸形成清傲的弧度。
“在南朝做長公主與在金國做小夫人有很大區別么?你以為誰能給你想要的東西,你的九哥?”宗雋繼續說,言辭間充滿譏誚意味,“怎麼我聽說的趙構遠非與你所說的九哥一樣?這幾年他這皇帝可做得狼狽之極,被我金軍打得鑽山入海、東躲西藏。去年二月他在揚州被迫半夜出逃,蓬頭垢面地與軍民爭道,不惜手刃自己親兵;去年十月從建康回臨安,中途宿於錢塘江邊,被潮聲驚醒,還以為金軍逼近,一躍而起就想跑;歲末乘舟出海躲避宗弼大軍追擊,一連數月不敢登陸,連今年元旦都是在舟上過的。每每聽你提起他,我總疑心與我所知的不是一人,你的九哥何等英明神武,豈會被人追擊得如同一隻喪家之犬!”
他刻意強調了“喪家之犬”四字。柔福眼瞼微顫,咬緊下唇,但仍不發一言,冷着臉不作回應。宗雋心知她如以往那樣只把他的話當作對趙構的攻訐,便一哂低首,俯身緊盯她,等她睜開雙眸:“有些事我有否跟你提過?他登基后不久便遣使來金通問,第二年更遣宇文虛中奉表來上京,貶號稱臣,要求和議。”
“和議!”柔福果然一驚睜目,怒道,“你胡說!”
宗雋一舍戲謔口吻,鄭重道:“我沒有騙你,他確實向大金請求言和。當然,郎主並未答應,下令留下宋使,繼續進兵伐宋,你九哥眼見和議不成,才只好以幾支殘軍苟延殘喘地與大金對抗。”
柔福怔怔地看宗雋,喃喃道:“他……真的……”
“他真的不是你認得的那個九哥了。”宗雋又微微笑,伸手理理她鬢邊散發,再輕撫她的臉,“你就算回去也找不回以前的他,而如今的他,也不能給你期望的東西。與其彼時失望,不若留下,安心在我這裏過些平安喜樂的日子。”
柔福久久默然,少頃,雙手輕輕拉過宗雋撫她的手,引到唇邊,以唇印上他手背。
她的雙唇溫暖,給他柔和的觸感,她亦低眉順目,少有的態度。宗雋頗喜悅,又含笑道:“這樣多好……”
豈料話音未落便覺着手背陡然劇痛,柔福抓緊他手在手背上狠咬下去,只一瞬間便咬破其上皮肉,鮮血一涌而出。
宗雋一聲怒吼猛地抽脫開來,再反手甩了柔福一耳光,她應聲倒地,卻又立即撐坐起來,一掃他鮮血淋漓的手,緩緩拭拭唇邊所沾的血跡,側目看他,又是冷笑。
當下便有奴僕聚來欲給宗雋包紮傷處,宗雋大力推開,沉着臉揚聲命人取過馬鞭,就以被柔福咬傷的手握着,一鞭鞭不帶絲毫憐憫地朝她身上揮去。
她斜倒在原地,不思躲避,任他的馬鞭擊裂她的衣衫,在背上腿上烙以血肉模糊的痕迹。她咬緊牙關,將痛楚引起的呻吟鎖於喉間,十指緊扣在冰冷的石板上,指甲慘白無色,似被痛苦迫出了穿透這堅硬地表的力量,除了鞭子落下那瞬本能的顫抖,她始終堅持不動。
她冷漠的對抗方式令他出離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開口痛呼或求饒,而她並不如他所願,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還擊,無論是言語或是行動,卻奇異地給了他從未有過的羞辱與挫敗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無法收勢地反覆落下,看着那倔強的女子在他足下漸趨氣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給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衝過來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別打了!別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這麼多血,讓奴婢給你包紮吧!”
於是他頹然停手,瑞哥當即奪過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為他包紮傷處,流着淚不時偷眼看身側滿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漸均勻了呼吸,便又坐直,將鞭笞之下襤褸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從容去拭臉上可能存在的污跡,再起身,在宗雋的注視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後他把她鎖在一間懲戒奴僕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給她兩餐僅可維生的粗茶淡飯和治療鞭傷的葯,並不讓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鎖鎖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爭不鬧,出奇地靜默。一次宗雋路過囚室,透過牆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見她側躺在角落草堆上,雙目凹陷,皮膚與嘴唇都異樣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口射入的光線看過來,與宗雋目光相觸,卻視而不見,淡淡地去看天邊流雲,雙目仍閃亮。
她那麼虛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氣。那一刻,宗雋心跳暫緩,彷彿聽見有人在心間嘆了口氣。他呆了呆,才移步走開。
翌日瑞哥來找他,含淚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凜,問:“她死了?”
瑞哥仰首輕問:“這是八太子期待的結果?”
宗雋側目冷道:“你想說什麼?”
瑞哥道:“小夫人現在還活着,但如此繼續下去,死是遲早的事。”
宗雋淡問:“那又怎樣?”
瑞哥叩了叩頭,才說:“我小時候常看我爹馴馬,對馴服不了的烈馬他都會放回山林而不傷及它們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對小夫人也會有我爹對烈馬的慈悲。”
宗雋決然搖搖頭:“從來沒有我們完顏氏的男人馴服不了的馬。就算有,我們寧可一刀刺死它也不會容它回歸山林。”
瑞哥哭出聲來,拉着宗雋衣袍下擺道:“難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僅同於一匹馬么?八太子會為一匹馬冒死力爭於郎主前么?難道八太子真的寧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給她一條生路么?”
宗雋沉吟,不言不語。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會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從大金到江南,一路關卡重重,若無通關金牌,哪個守城的兵卒會為一個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頭,蹙眉苦思須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視宗雋:“那麼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雋乾脆地打斷她的話,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說:“那囚室的鑰匙和通關金牌我隨身帶着,片刻不離,晚間睡覺時都壓在枕下,我不會交給別人,也不會有人有能耐從我眼皮底下把它們偷走,拿去救她。”
這夜的睡眠成了預約的等待。等着日間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門打開,等着她躡足走近他身畔,將手伸向鑰匙和金牌隱藏的枕下。
他從沒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她顫抖的手觸動了空氣,輕微的氣流如漣漪漾及他皮膚。
他竟然可以,裝作渾然不覺的樣子,在她的手即將因膽怯縮回去的時候,喃喃“夢囈”着朝里轉身,為她的偷竊提供足夠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勢將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轉首奔出,一心想儘快逃離,全不顧關門的聲音可以驚醒所有沉睡的猛獸。
而他還是躺着,木然不動,繼續等。
所有的感覺忽然前所未有地靈敏,在這清涼的夜。他依稀聽見鑰匙探入囚室鎖孔的聲音,他彷彿看見柔福接過金牌時那一閃的眸光。然後,她出來,她潔白的裙裾滑過草色斑駁的石階,他知道裙裾必將被葉尖微露浸潤,一如他心中難言的潮濕。
她騎上馬了,初時還不敢策馬奔馳,只緩步行。馬蹄在石路上擊出和緩清脆的聲音,像是天意暗示,他還有考慮的時間,令他莫名煩躁。
滴答,滴答,放與不放……她?
終於,她加鞭策馬奔離了他的領地。他初時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許時辰后畢竟還是按捺不住,他後悔了,躍身而起,騎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預計她會去的南城門,未見人影,據守門士卒說,之前並無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轉往宋宗室駐地去。
尚未行近,便見宋營邊的山岡上立有一人,正朝西側城門方向望去。聽見他馬蹄聲,此人回首,單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涼風薄光中他容色蕭索。
“趙楷!”宗雋一振馬鞭,厲聲問:“瑗瑗呢?”
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趙楷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覽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雋陰沉着臉引馬奔至宋營門前,兩鞭擊醒尚在熟睡的金國守衛,喝道:“把山岡上的人拖下來,打!”
言罷馬不停蹄地趕往西城門,一問,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關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見四周荒野茫茫,杳無人影,歧路縱橫,欲追,一時也不知從何追起。
隨意選了個方向尋了一陣,未果,頹然引馬回宋營。
那時的趙楷已滿身血跡,被打得氣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見了他,竟還能支撐着起來,依舊氣定神閑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雋揚手止住還欲打趙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問他:“她既然來找你,想必是要帶你走。你為何不隨她走?”
趙楷搖頭道:“朵寧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棄她而去。何況……”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國,未必是往日的國,要尋的那家,又真是記憶中的家么?”
宗雋審視他,冷道:“你怕趙構容不下你?”
趙楷未直答,淡然說:“於我而言,國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難收。南朝縱天大地大,亦難有我容身之所。”
“現時的你,倒遠比當王爺時聰明。”宗雋哈哈一笑,轉問,“瑗瑗臨走前,你們還說了些什麼?”
“臨走前……”趙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脈溫柔神色,卻又隱含笑意,“我們兄妹間的體己話,八太子無必要知道。”
宗雋皺眉欲逼問,趙楷忽大咳起來,未幾咯出一口鮮血,宗雋才注意到他臉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樣子。
本着最後一絲憐憫,未再逼迫他,起身離去之前,命兵卒把趙楷交給了聞訊哭奔而來的朵寧哥。
離開此地,暫不知何去何從。心中只余趙楷一語:“她真的走了。”
但覺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將心某處割裂。唯舉目觀浮雲,悵然想,倘能飛身入雲霄,當可再見她身影。
回到府中,親往她居住過的囚室查看,見除了身上衣服,她幾乎沒帶走什麼物事,就連他母親賜給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擱於枕上。他拾起,握於手心,感覺她留於其上的,最後的餘溫。
9.宮燈
宗雋心中有一幅幅意象,關於柔福,那經年的往事。例如落葉如金的庭院,或空濛雲水的天地,她帶着倔強神色掠過,素白裙袂如冷焰飄舞。但在南宋宮中,他僅用輕描淡寫的寥寥數語將此間情由一筆帶過:“她曾為我所得。她的小腳是我解開的。後來我又納了她的幼妹金兒。金兒一時不慎,誤飲鴆酒身亡。她遷怒於我,想盡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後,讓她得逞。”
簡單得令趙構有些錯愕,在宗雋說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見他再說,才問:“就這樣?”
“就這樣。”宗雋一笑,“難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細節,諸如我如何納福國長公主之類?”
趙構立時側首,恢復了淡漠語氣:“不必。”
宗雋道:“那就到此為止。若日後事成,還望陛下莫忘宗雋所請。”復又轉視月下寒梅,笑道,“面對如此良辰美景,談適才話題似乎略顯煞風景。宗雋嚮往南朝風物已久,若親聆陛下提及,當真三生有幸。”
趙構亦應得客氣:“閣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曉,必言無不盡。”
宗雋落座,手指輕擊面前杯盞,說:“福國長公主居我府中時,常嘲笑我們金人以奶煎茶,說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與我點茶,讓我見識南朝茶藝之妙?”
“這有何難?”趙構淡然一笑,當即應承,命宮人取來茶具,親自為宗雋調膏煮湯點茶。
宗雋見他攪茶膏之時手輕筅重,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手勢純熟,不由嘖嘖稱奇,對他茶藝多有讚譽。趙構以謙詞應對,兩人不時相對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隨後品茶閑談,末了所聊話題也真是兩地風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寶時,宗雋似不經意地問了句:“適才那塊玉佩,福國長公主收下了么?”
“當然。”趙構平靜答道,“否則朕也請不動她。”
宗雋再問:“那麼,這玉佩現在她手中?”
趙構頷首,微笑反問:“陳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貴異常?但舍妹對其愛不釋手,朕想借來看看她也不給,恐怕不會捨得還給閣下。不如朕贈閣下珠寶十匣以交換?”
宗雋微露猶豫之色,但最後還是一擺手,笑說:“區區一件玩物而已,長公主在金國時自己尋來的,所以頗重視,其實並不值多少錢,她既還要就讓她留着,宗雋豈敢以此易陛下珠寶!”
趙構不語,含笑親為宗雋再斟了一杯茶。
約莫聊了一時辰后,宗雋告辭,趙構起身相送。宗雋已走至室外,趙構忽又出言請他留步,宗雋轉身靜待他開口,他卻很躊躇,緩步走到宗雋身邊,思量許久才低聲問:“朕的母后……如今還好么?”
“很好。”宗雋回答,“這些年韋夫人得蓋天王悉心照料,陛下應該知道。”
趙構默然。宗雋頓了頓,忽有詭異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這些年,你又添了兩個弟弟。”
言罷留意細察趙構表情,而他只是依舊靜默地注視宗雋,似乎聽到的只是與己無關的訊息。須臾,竟然還能將唇角向上牽動,不失禮數地道謝:“多謝。”
這回宗雋是真的暗自讚歎,幾乎要為他的不動聲色拍案叫絕。
宗雋再次告辭,趙構亦不挽留,命兩名宮人持宮燈為他引路。在宗雋臨行前,趙構淺笑囑咐:“夜來風急,陳王閣下一路小心。”
宗雋呵呵一笑,適才見宮燈白紗燈罩外側畫有淡墨西湖景緻,便自身側引路宮人手中接過,提高以示趙構,加重了語氣說:“宗雋自身不足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這半壁江山。所以,自會小心。”
趙構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見,才徐徐引回剛才一直負於身後的手。展開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雋送給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兩道瘀血的痕迹——宗雋向他說“恭喜”之語后,他身後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幾欲將其捏為齏粉。淤血的痕迹證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當時並無覺察。
他重回閣中,坐着凝視玉佩良久,再謹慎收好。召來內侍省押班,以那兩位為宗雋引路的宮人輕慢瀆職為由,命押班將其捕下,處死。
10.權術
宗雋回到上京那日天降大雪。為求速達宗雋沒有乘車,馭千里駒疾馳而來,入城時已是深夜,鵝毛般雪花仍無休止地漫天飛舞,馬每行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深約半尺的蹄印。
剛近城門,便見一人策馬靜立於城樓下,身形高胖,沉着臉手按在佩刀上,隱含怒意,可見等了很久,帽上肩上已積了一層厚厚的雪,見到宗雋,他便揚聲道:“你可回來了!”
宗雋引馬過去,朝他一拱手:“宗磐,多日不見,一切可好?”
宗磐不悅道:“怎的你這次出使也不先跟我商量?你一走宗幹就更不老實,趁機教唆皇帝小子罷免了好幾個我們的人。今日我又得到消息,他擬了一份擢陞官員的名單,自然大多是他的人,而那小子居然也同意,寫下聖旨明日就要在朝上宣讀。”
宗雋笑道:“這次出使我也是心血來潮,忽然想看看南朝風物,臨走前一天才決定,故而未與你商量。皇帝如此做,是否是你最近惹他不高興了?”
宗磐忍不住低聲嘀咕着咒罵幾句,一壁領着宗雋入城一壁怒道:“那小子越來越過分!上次他說我帶佩刀入宮不好,我就不帶了,已經夠給他面子,哪知他得寸進尺。前幾日我不過是當著他面又罵了宗幹幾句,他就差點跟我翻臉。他娘的,刀也不許帶,人也不許罵,乾脆讓我給他做孫子好了!”
宗雋搖搖頭道:“他吃軟不吃硬,一向要哄的。你若面帶微笑好好跟他說,你的話他就能聽進去。”
“未必!”宗磐斷然反對,“這小子做了幾年皇帝,本事不大,皇帝脾氣卻學到不少,固執着呢,若他決定的事你不同意,他就拉攏別人,變着法兒跟你作對。”
宗雋想了想,也頷首:“這孩子像是越來越有主意了……也許的確該適時對他強硬些。”
兩人並肩策馬一路聊,其間多是宗磐向宗雋抱怨完顏亶為人行事,宗雋沉吟着,偶爾應對幾句。走到大道路口,宗磐一指皇宮方向:“你快入宮押下他的聖旨,等到明日就來不及了。現下我的話他不聽,今晚我要進宮他竟不讓宮城守衛給我開門。我一氣之下便跑到城門等你,因聽說你今日回來,都等了大半宿,你可一定要去教訓教訓他,為我出口惡氣。”
宗雋一笑:“好。”
於是宗磐與他道別,走向另一大道,策馬回府。宗雋含笑看他遠去,心想此人雖手握重權,多年來還是沒有長進,仍像一枚一觸即發的大爆竹,粗暴而簡單。
他與宗磐的心結緣於柔福,也因“柔福”而解。
柔福南歸那年冬,宗雋的家臣在上京的貧民窟里見到一名容貌酷似柔福的宋女,大喜之下立即帶回去,獻寶一樣獻給宗雋。
那女子名叫李靜善,原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靖康之變時被金人掠入軍中帶到了上京。宗雋留她在身邊,着意調教,錦衣玉食地供着,最後卻未納為自己姬妾,而是把她送給了宗磐。宗磐一見頗喜,也就收下,對宗雋態度有所緩和。後來收集容貌與柔福有一點相似的女子成了宗雋的習慣,從上京到東京,多年下來找到十餘位。天眷元年宗雋奉旨入朝,完顏亶原意是想讓他與異母兄宗幹聯手,牽制驕橫跋扈的宗磐,進他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封陳王,但宗雋一待封王拜相后即主動拜訪宗磐,帶着貌似柔福的十位女子。那些女子在宗磐面前盈盈一舞,看得宗磐如痴如醉,又兼宗雋悉心奉承,宗磐遂與其一笑泯恩仇,豪飲歡宴,通宵達旦。
宗磐隨即淪為宗雋與宗幹較量的棋子。
有能力與宗幹對抗這天,宗雋已經等了很多年。
當年為使完顏亶順利成為皇儲諳班勃極烈,宗雋教他拉攏最有權勢的國相宗翰。果然在完顏亶勸完顏晟賜宗翰免罪券書後,宗翰從此全力扶持完顏亶。天會八年,原諳班勃極烈完顏杲薨,完顏晟有意立自己兒子宗磐為新皇儲,宗翰明裡暗中都反對。兩年後,宗翰聯同完顏希尹與宗幹一齊入宮再三力勸完顏晟立完顏亶。完顏晟雖不情願,但見三人都是重臣,以兄終弟及祖制相逼,義不可奪,也就只好勉強答應,宣佈以太祖嫡孫完顏亶為諳班勃極烈,但同時也封皇子宗磐為國論忽魯勃極烈,與國論左勃極烈宗幹、國論右勃極烈兼都元帥宗翰同為輔政大臣。
天會十三年,完顏晟病逝,諳班勃極烈完顏亶即皇帝位於靈柩前。有功於新帝的宗翰權勢如日中天,朝政完全由其掌控。十六七歲的小皇帝不甘心做傀儡,悄悄以書信求助於已升為東京留守的宗雋。在宗雋授意下,完顏亶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為太保、領三省事,封晉國王,把他從中原調回朝廷,同時任太宗長子宗磐為太師,皇叔宗幹為太傅,與宗翰同領三省事。這樣宗翰表面上是加官晉爵,但兵權已於無形中被削去,而宗磐、宗幹也分去了他幾分政權。以西京留守高慶裔為首的宗翰的心腹也被調入朝中,為完顏亶牽制。
因宗翰阻撓完顏晟立宗磐為皇儲,宗磐一直深恨宗翰,也欲將其拉下馬。天會十五年,宗雋暗中向與宗磐聯手的撻懶獻了一個給予宗翰沉重打擊的計策。密告完顏亶,請他細查高慶裔財務。這是個很好定罪的方式,凡位高權重的大臣少有完全廉潔者,高慶裔也不例外,要查總能查出紕漏。不久后,完顏亶以貪污罪將高慶裔下獄,並下令梟首處決。
宗翰激憤不已,然此時才驚覺,自己手無兵柄,又受宗磐、宗幹挾制,竟無力回天了。無奈之下只得面見完顏亶懇求:“若陛下放過高慶裔,赦免其死罪,臣情願免官為民。”
完顏亶只一笑,和言道:“太保請回,安心在府中靜待佳音。”
宗翰等到的“佳音”是完顏亶命令提前處決高慶裔,及他另兩大心腹山西路轉運使劉思,與肅州防禦使李興麟分別被處死與免官的消息。
高慶裔臨刑前,宗翰前往刑場哭別。高慶裔朝宗翰跪泣道:“我公早聽我言,事豈至於今日?我死後,公要善自保重。”
宗翰亦相對嗚咽,眼睜睜地瞧着多年來不離不棄的心腹被梟首示眾。
高慶裔的別語是宗翰最後的禍端。
那時宗雋回京述職,覲見完顏亶。完顏亶大喜,與他密談,對高慶裔那句話多有疑慮:“依八叔之見,他這話是何意?”
宗雋眼皮都沒抬,轉着几上杯盞說:“顯而易見,高慶裔曾勸宗翰謀反,當時宗翰尚有顧忌,因此才沒答應。”
一聽“謀反”二字,完顏亶臉色便冷了,陰狠眼神一閃而過。
宗雋佯裝未見,等到他再度發問:“八叔,現在我該怎樣處置宗翰?”
“宗翰持掌重權,陰懷異議,國人皆曰……”宗雋淺笑着看完顏亶,吐出最後兩個字:“可殺。”
完顏亶遂立即下令暗中將宗翰捕來囚禁,卻顧及群臣反應,一時未治他罪。
某夜,宗雋步入牢獄,走到被囚的宗翰面前,銜一抹若有若無的笑,負手看他:“太保日後於九泉之下遇見我二哥,請代我向他問好。”
蓬頭垢面的宗翰睜着佈滿血絲的混濁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宗雋,原來是你!你以為是我害了你二哥,所以唆擺着完顏亶那小兒這樣害我!”
宗雋揚了揚眉,不置一詞。
宗翰連連擺首:“不是我……雖然那時我跟你二哥屢有爭鬥,但私下加害的手段我是不屑去做的……”
“的確不是你做的,但你明知道有人想害他,卻沒有救他。”宗雋朝驚詫的宗翰附身,“說,那人是誰?”
宗翰獃獃地看他片刻,忽然大笑起來:“我知道是誰,但我不會告訴你。我要讓這個人一直身處暗處,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給你致命一刀!”
“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么?”宗雋冷笑,“當年那醫官,是宗幹的人。”
宗翰雙目大睜:“你,你怎麼知道?”
宗雋道:“經過這麼多年,以前不明白的事想也想明白了,尤其在害我二哥的人終於忍不住,向權勢伸出了爪子的時候。”
宗翰怒道:“那你還來這裏幹什麼?耀武揚威么?”
宗雋一哂:“我只是想讓你死個明白。”言罷含笑朝牢獄門外走去。去掉了宗翰這個障礙,從今以後他可以集中精力,與宗幹較量。
“滾,躲在別人身後玩弄權術的小人!”宗翰指他背影怒斥,“你以為你是在為你二哥報仇么?不!你只是在借報仇之名掩飾你不可告人的野心!若你二哥活到今日,處於我的地位,一樣會被你算計!可你別太得意,陰險狡詐的豺狼,終有一天也會玩火自焚,被別的野獸撕碎!”
從那時起,宗翰痛罵不絕,也不進食,只頻頻索酒來喝,不久后絕食縱飲而死。
11.孤鴞
行至皇宮正門前,宗雋勒馬而立,一掃門外衛士:“開門。”
他剛從外歸來,未穿朝服,守衛是新兵卒,並不認得他,見他這般態度不由大怒:“哪來的賤民如此囂張?你道皇宮是你家菜園子,想進就進?何況天色已晚,宮門早已關閉,若非聖上下令,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開。”
宗雋冷道:“我有要事面聖,請即刻開門,為我通報。”
那衛士喝道:“面聖?有魚符么?”
宗雋回答:“事發突然,玉魚尚在府中,未及佩戴。”
完顏亶即位后仿南朝制度,命親王官員佩魚作為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員級別分別以金、銀、銅打造成鯉魚狀,稱為魚符,刻有官員的姓名、官職等基本資料,以袋盛之繫於腰間,是官員身份、地位的標誌物,其中親王着玉帶,佩玉魚。
“玉魚?”衛士上下打量風塵僕僕的宗雋,顯然不信他是親王,嘿嘿冷笑:“你有玉魚,我還有佩玉雙魚袋呢!”
佩玉雙魚袋是皇太子信符。宗雋聞言引馬靠近他,垂目道:“是么……”
話音未落便見他手起刀落,血光一閃,那衛士還未來得及呼喊已人頭落地。
周圍衛士立時沸騰起來,拔刀持矛將宗雋團團圍住。城樓上禁衛官聽見喧嘩聲也匆匆從內奔出,怒喝:“大膽賊子,竟敢夜闖禁……”一個“宮”字尚未出口已看清宗雋面容,頓時氣餒,訥訥道:“原來是陳王爺……”
宗雋一笑,引刀還鞘,再瞥了瞥包圍自己的禁衛,禁衛官會意,立即揮手命他們退去,宗雋這才緩緩道:“我有事面聖,煩請大人為我開門,並通報聖上,請他前往書閣。”
禁衛官答應,立即照辦。待門開后宗雋也不下馬,直接策馬入內,禁衛官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終究什麼都沒說。
等宗雋身影消失,有位兵卒低聲道:“陳王爺既不下馬又佩刀入宮,不是有違聖命么?”
禁衛官嘆了口氣,說:“他現在是皇帝跟前紅人,連聖上都讓他三分……這架勢,像極了風光時的國相。”
宗雋先到書閣中坐下,等了片刻,完顏亶才倉促趕到。像是從夢中驚醒,他衣冠不整,連淡黃袍上的烏犀帶都未系好,走得也急了,微微有些氣喘,面色泛紅。
宗雋起身欲行跪拜禮,完顏亶忙雙手挽住:“八叔免禮。”
宗雋也不堅持,順勢平身,在完顏亶示意下坐下,兩人開始相對寒暄。在心不在焉地略問了幾句南朝形勢與風土人情后,完顏亶終於問他:“八叔今晚匆忙入宮,所為何事?”
“聽說,陛下欲擢升一批官員,聖旨已擬定。任命重臣,事關江山社稷,臣既食君之祿,不敢不聞不問。陛下詔書可否賜臣一觀?”宗雋語氣溫和,含禮貌的期待微笑着看完顏亶,那態度令完顏亶好生為難。
遲疑了許久,完顏亶才伸手從案上取過一卷詔書,遞給宗雋。
展開一看,果見詔書上所列的官員全是宗幹與宗弼的親信黨羽。這二十歲的青年皇帝竟也學會了平衡官員黨派勢力,想借宗幹宗弼來牽制宗磐、撻懶與宗雋自己。宗雋卻也面不改色,對完顏亶道:“陛下似乎有欠斟酌,這些人選未必個個合適。”
“哦?”完顏亶朝他微微欠身,“八叔覺得,有何不妥?”
宗雋逐一指詔書上名字,仍舊和顏悅色地說:“烏倫固是宗翰舊黨,當年及時投靠宗幹才躲過株連,然這等不義之人豈堪重用?阿離速任韓州守臣期間其女竟與宋俘趙楷私通,教女無方至此,又怎能管束麾下將士?宗幹之子完顏亮才十七歲,既無軍功,封他為奉國上將軍如何能服眾?若陛下一意孤行,必惹群臣非議,說陛下徇私……”
完顏亶也不反駁,只垂首仔細聆聽。待宗雋把名單中幾乎每人都批了一遍,又略介紹了幾個他認為合適的人選,完顏亶還是一言不發,宗雋擱下詔書,沒再繼續說什麼,閣中便有一陣難堪的沉默。
也因這靜寂,外間的聲音變得分明,兩人忽然都聽見,有女子哭喊聲隱隱從後宮傳來。
完顏亶略有些變色,喚閣外宮女進來吩咐:“快去看看,出了什麼事。”
宮女領命而去,須臾回來稟報:“皇后說徒單夫人未經她許可擅自侍寢,有違宮規,正在責罰她呢。”
完顏亶頓覺尷尬。徒單氏哭得越來越凄慘,完顏亶暗瞟宗雋神色,貌甚不安。
他的皇后裴滿氏驕奢無度,性子極烈,掌控後宮手段強硬,連完顏亶都不放在眼裏,而完顏亶竟也似對她頗為忌憚,以致皇帝懼內成了朝中一大笑話。
連後宮都無法駕馭,何以駕馭天下?宗雋在心底笑,然而並未流露在臉上,見完顏亶坐立不安,便建議道:“陛下去看看吧,臣在這裏等。”
完顏亶當即站起,道:“八叔稍候,朕去去就來。”
他的介入似乎並未起什麼作用,待他回來時,後宮的哭聲仍在繼續。
帶有一絲惱怒,卻還是無可奈何,完顏亶回書閣坐下,眉頭皺了起來。
宗雋薄露笑意,也不提後宮之事,直接把一份自己剛才新擬的詔書遞至完顏亶面前,輕描淡寫地說:“陛下日理萬機,修改詔書這等瑣事就不必做了,臣願為陛下分憂,已將詔書改好,請陛下過目。”
完顏亶驚訝地接過,但見詔書上官爵仍是那些官爵,可官員名字大多都已改過,如此一來,擢升的人幾乎都變為了宗雋與宗磐的黨羽。
他把詔書朝案上一拋,冷道:“朕何時說過請八叔修改詔書?”
宗雋故作訝異狀:“陛下不同意為臣意見么?那適才為何不說?臣見陛下不語,還道陛下默許,因此才斗膽改了詔書。”
完顏亶看看御案與宗雋身側,不見起初詔書,便問宗雋:“原來的詔書呢?”
宗雋若無其事地答:“方才臣想再看一遍,怎奈閣中光線晦暗,臣便借燭光細看,不想詔書為燭火點燃,臣搶救不及,已然燒毀。”
完顏亶又是一陣沉默。在宗雋無言凝視下,他終於又展開了宗雋新擬的詔書,細看一遍,然後在上面加了璽印。
宗雋才又一笑,欠身道:“陛下英明。”
完顏亶看着他,嘆道:“八叔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來行事無不為朕着想,這一次,必然也是對的。”
宗雋微笑道:“臣一片苦心,陛下明白就好。”
“八叔,但有件事朕始終不明白……”完顏亶思忖着,小心翼翼地問他,“你以前不是說宗磐暴戾,一直與他少有往來而與宗幹較為親近么?為何如今對他們態度全然轉變?”
“陛下,”宗雋站直,朝完顏亶躬身,“會吼叫的猛虎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無聲無息接近你,在你不設防時咬你一口的豺狼。”
完顏亶與他相視良久,忽地微微一笑:“謝謝八叔,我想我懂了。”
宗雋含笑告辭,完顏亶親送他至書閣外,待宗雋再次道別時,他低頭看宗雋佩刀,猶豫着問:“八叔下次入宮可否不帶佩刀?”
佩刀上猶有宗雋所殺衛士的血,使完顏亶目中蒙上一層明顯的驚恐。宗雋笑了笑,頷首道:“因我剛出使歸來,未回府解刀,所以匆忙之下帶刀入內。請陛下恕罪,下次必不再犯。”
完顏亶像是舒了口氣:“那就好。”
宗雋與他別過,在他注視下上馬出宮,心道這孩子挺奇怪,有時很聰明,有時又顯得很懦弱,既懼內又懼刀,小時的膽識不知哪裏去了。
然而他不知,一待他轉身,完顏亶膽怯神情瞬間退去,冰冷着臉換了陰鷙眼色盯着他,宛如林間孤鴞,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裏發著怨毒的光。
12.幽影
馭馬回府,已至三更。轉過最後一處街角,只見王府正門半敞,數盞燈籠的橙色光暈散落在白雪上,一位女子靜靜立於點滴更漏聲中,團衫后裾曳地尺余,淡青襜裙如雪蓮花開。
看見他,她便微微笑,還立於原地,等他走近。
他在門前下馬,問:“你在等我?”
她淺笑低首:“我聽見馬蹄聲。”
但覺心中一暖,他一手牽馬,一手攬住了她細如弱柳的腰,聲音不由變得異常溫和:“我們進去,串珠。”
天會十四年,太皇太后紇石烈氏崩,這位賢德睿智的婦人在歷經一世風雨後壽終正寢於慶元宮。臨終前她曾對守在病榻前的宗雋說:“那些南朝帝姬大多心存怨念,都是不祥之人。跟你有關的那三位,賢福死了,寧福和柔福走了,這很好。死了的,你不必多想;走了的,你不要再找。無論柔福寧福,若此生不再見面,對你來說才是福。”
那時認為要再見她們希望渺茫,宗雋便只一笑而過:“母親多慮了,我應該不會再有機會見到她們。”
卻沒料到,後來他既見到了柔福,更納了寧福。
寧福是他意外撿回來的。
天眷元年宗雋從東京回朝,雖與宗磐深交,但從沒與宗幹扯破臉當眾起衝突,二人雖私下爭鬥得緊,面子上卻都還過得去,一見面照舊擁抱寒暄,狀甚親熱。宗雋回京后,拜訪宗磐之餘也不忘前往宗幹府問候長兄,那日一去,便遇見了寧福。
進到宗幹府內,見宗幹手持馬鞭一臉怒色地坐在廳中,他的兒子完顏亮跪在他面前,身上衣袍破裂幾處,顯然是被宗幹打的。
“我這兒子不爭氣,成日在外花天酒地。這倒也罷了,我懶得說他,不想他越發混賬,近日竟從燕京買了個命中克夫的掃帚星回來。”宗幹指著兒子向宗雋解釋:“我聽人說,那女人在夏國時就剋死了四個丈夫,每人都不得好死,今年被賣到燕京,納她的人沒過幾天便暴病而亡。從此無人再敢買她,誰知這畜生不信邪,硬把她買了回來悄悄藏在家中,我今日才知此事,所以教訓他,倒叫八弟看笑話了。”
完顏亮是個紈絝子弟,平時愛附庸風雅,在完顏亶倡導下穿漢服,習漢文,作漢詩,學漢禮儀,也自詡風流,常拈花惹草。宗雋不覺奇怪,但笑道:“阿亮年少氣盛,這種事是難免的,過一兩年自然就懂事了,大哥不必動怒。”
完顏亮聞言不滿,嘟囔着反駁道:“我可不是好色。她生得又不美,只因她是南朝帝姬,我才買她回來,讓她教我清玩雅趣之事。”
南朝帝姬?宗雋一愣,隨即又想起宗幹方才提過這女子是從西夏轉賣過來的,便問宗幹:“可否讓我見見這女子?”
宗幹同意,命家奴帶女子出來。
還是蒼白的臉色,細瘦的身材。他一眼認出了闊別十一年的寧福帝姬。
她抬目看他,目光依然柔和安寧,看上去清澈、柔弱而無害,雖然眉宇間隱約有滄桑的痕迹,卻令她多了一層少婦的風韻。
她亦認出了他,朝他恬淡微笑。如和風細雨拂面,他心底有種奇怪的感覺,促使他對完顏亮說:“把她轉讓給我好么?”
他以百金的代價易她回來。自己也難以解釋這行為,那種感覺類似偶然看見多年前丟棄的東西,忽然覺得此物並非全無可取之處,撿回來也是好的。
“這些年,你怎麼活過來的?”宗雋後來問她,“你那麼柔弱,我以為你不會堅持多久。”
“像雜草一樣活着。”寧福微笑答,語氣平靜得好似她所說的只是他人的命運,“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宗雋又問:“是不是你心中還有希望,想找到你母親?”
寧福搖了搖頭:“我不認為我還能再見到母親。從父親砸碎母親求子的神壇時起,我的心中就再沒有希望。希望,只是用來騙二十姐活下去的東西。我之所以還活着,是因為我已過了想死的時候,以後就不再想死了。”
她成了他新的姬妾。他對她之前五個丈夫的詭異死因不是不心存疑惑,起初與她同寢都不會深眠,眼睛雖閉上,卻仍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而她倒似乎真的想獲得安穩的生活,在他庇護下寧靜度日,白天低眉順目,夜晚婉然承歡,沒有一絲異動。過了數月,宗雋終於放下心來,認定納她是個正確的選擇,心情浮躁的時候看看她溫婉神情,心中也會覺得安寧。
這夜歸來,宗雋在寧福親自服侍下洗浴。水溫微涼的時候,她用木瓢一次次反覆往桶里加熱水。水又漸漸變得暖和,融合了香料芬芳的蒸汽裊裊升起,宗雋有些昏昏欲睡,那感覺卻奇異地舒適。寧福伸手入水中試探溫度,他輕輕捉住,引到唇邊吻了吻。她手指略有一顫,但旋即恢復常態,鎮靜地從他手中滑出,繼續做着加水的動作。
深夜纏綿之後,他伸開手臂,讓她以臂為枕,躺在自己懷裏。她亦乖巧地側身挨近他半蜷着身子睡。他徐徐撫摸她身體,低聲道:“串珠,我可以摸到你骨頭。”
她在他懷中淡淡笑:“王爺又在笑串珠枯瘦。”
他說:“不是。我是指心裏的骨頭……那是你跟你姐姐唯一相似之處。”
她輕聲補充:“也是王爺留我在身邊的原因。”
他身體有一瞬的僵硬,然後一嘆:“串珠,你很好,但不要時常提醒我你很聰明。”
他放開她,沉沉睡去。她卻一直沒闔眼,時而望向窗外,時而轉視身邊的男人。
少頃,有人影落在窗紗上,那人一叩窗欞,隨即一閃而過。
“王爺。”寧福輕輕喚了聲宗雋,見他並無反應,以手背輕擱於他眼皮上,也沒感到一絲動靜,確認他確已熟睡,才披衣而起,仔細穿好團衫襜裙,緩步出門。
轉至夜闌無人的后苑,陰影陸離的大樹下,神秘人影終於現身。那是個着金國服飾、剃髮髡首的男子,但寧福卻從他手中接過一封寫着漢字的書信。
待寧福藉著微弱月光瀏覽完那封頗長的信,男子又遞給她一個木匣。
寧福打開,裏面是一塊瑩潤的玉佩。鏤空加飾陰線紋雕成,海東青與孤雁的形象栩栩如生。
沉吟良久,寧福終於點了點頭,那男子如釋重負,立即躍上牆頭消失無蹤。
收好玉佩與信件,寧福單薄的身影如鬼魅般飄過夜風中寒枝輕曳的庭院。隱蔽的后苑小門外,有一輛馬車正停着等她。
她悄無聲息地上車,馬車啟動,逐漸加速,朝皇宮的方向駛去。
13.延桂
趙構接受了金國詔書與議和條件,於紹興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詔宣佈:“大金已遣使通和,割還故地。”並強調“應官司行移文字,務存兩國大體,不得輒加詆斥”。隨後大赦天下,再委議和功臣王倫重任,賜同進士出身,除端明殿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充迎奉梓宮,迎請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開封,與完顏宗弼交割地界,收回東、西、南三京與河南、陝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趙構亦下令大興土木於大內,改建舊承慶院為皇太後宮室。
而這年正月,金主完顏亶也任命左丞相陳王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晉封兗國王。至此,宗雋與宗磐、撻懶一派權傾朝野。
三月丁亥,趙構封嬰茀養子璩為崇國公。宮中人說,這是顧及嬰茀才格外施恩。璩個性活潑,略顯輕浮,趙構不甚喜歡,倒是嬰茀,多年來盡心服侍趙構,溫婉和順,無可指摘。這些年趙構不常宿於妃嬪處,若有,十有八九是去嬰茀閣中。嬰茀在諸妃中名分最低,但卻是最受趙構眷顧的。
在晉封璩之前,趙構曾先告之嬰茀,嬰茀頗惶恐,跪下乞求趙構收回成命:“臣妾教子無方,璩太過頑皮,不若瑗穩重,如今倘晉封國公與瑗並列,我母子豈不遭世人恥笑!請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導璩,待過幾年再封不遲。”
趙構卻置之不理,但說:“你勿須多慮,璩也不差瑗許多。”次日便正式下詔晉封璩。
趙璩受封后着國公服色入內拜謝,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賢妃忽來了興緻,拉璩與建國公趙瑗並肩而立,朝張婕妤笑道:“這倆兄弟一樣儀錶堂堂,個頭也一般無二,如今連官兒都一樣了,讓人不知疼哪個好,要偏心也難呢!”
張婕妤也引着團扇笑,應道:“這有什麼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從來都是一樣疼的。”
嬰茀亦含笑連連頷首:“張姐姐說的是。”
過了幾日,禁中杏花盛放,趙構召諸宮眷於芳春堂賞花,柔福已出宮回公主宅,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宮,此次就沒來,而潘賢妃與嬰茀皆早早到來,唯張婕妤姍姍來遲。最後來了,再三告罪,解釋道:“適才路過福國長公主以前所居的宮院,無意窺見一宮女偷閑在院中櫻花樹下盪鞦韆。本欲進去呵斥,但細看之下卻發現此女容貌與長公主倒有幾分相似,那鞦韆也盪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畫似的,竟讓我呆看了半晌,終究沒忍心入內驚嚇她。就因看她,忘了時辰,請官家責罰。”
嬰茀一聽之下即轉顧趙構,而他久久未語,只凝視面前花樹,不知在想什麼,於是嬰茀忙陪笑道:“張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寬厚,從不因此等小事責罰我們。”
趙構也才開口,賜張婕妤坐,繼續與諸妃飲酒賞花,亦不就張婕妤言語問下去。
次日,那宮女竟又在柔福宮院盪鞦韆,玩了許久,偶爾轉眸,才觸及一道於一隅注視她的目光。她瞬間辯出那高貴的服色,嚇得立即從鞦韆上驚跳下來,俯身跪下請安。
趙構冷冷垂目視她,問:“你是誰?”
她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埋頭低聲答道:“奴婢姓韓,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宮的宮女……”
三月乙巳,趙構封韓秋夕為“紅霞帔”。
這是宋宮少見的異事,在宮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浪,因趙構已十數年未再冊封任何妃嬪。“紅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內命婦之列,遠不可與幾位長年相伴趙構的妃嬪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個訊息:此女曾為皇帝侍寢。
關於皇帝對韓秋夕的“臨幸”有多種秘聞在悄悄流傳。有人說官家多年來一直暗中求醫問葯,想必初見成效,也有人說他納秋夕是出於一位太平皇帝應有的,充實後宮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從本質上說與其他妃嬪並無不同。
“張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癒跡象?”潘賢妃亦私下詢問張婕妤。
“我怎麼知道?”張婕妤面對如此曖昧的話題竟然笑得很明朗,“這,姐姐應該問吳妹妹才是!”
而嬰茀人前人後都未就此說一個字,只是對趙構新納的秋夕極好,噓寒問暖,關愛入微,即便趙構常命秋夕侍寢,她亦毫無妒色。
柔福既不願主動入宮請安,趙構也不常召她,倒是趙瑗隔個三五日必會赴公主宅見姑姑,趙構偶爾會問他一些柔福的近況,柔福卻不會向他打聽趙構之事,趙瑗有時自己提及,柔福也只問與國事有關的。
某日趙瑗在公主宅見到一冊《貞觀政要》,不禁雙目一亮,問柔福:“姑姑也看此書?”
柔福點頭,和言反問:“你也在看么?”
“是。”趙瑗回答。他這年十四歲,但少年老成,心智遠比同齡孩子成熟,“去年已看過,這幾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數遍,說如今那蠻夷金主都已將此書背得爛熟於心,並頗有心得,我這大宋皇子豈可不細細研讀。”
“頗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趙瑗說:“數日前父皇在資善堂看我念書,忽有王倫從東京遣的使者匆匆趕來呈上密函。那使者還低聲向父皇稟奏詳情,像是很憂慮。但父皇聽后神色未改,隨意囑咐了使者幾句便命他退下了。隨後父皇走至我面前,將密函展開讓我看,微笑着說:‘那蠻夷金主竟能將《貞觀政要》學得這樣好,瑗,你須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見信箋上寫的是金主完顏亶與翰林學士韓昉的一段對答。”
柔福當即追問:“他們說的是什麼?”
“似乎是談用人治國之道,我也不盡明白,不過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記了下來。”趙瑗想了想,將那段對話大意說出,“六月己未,金主對侍臣說:‘朕常看《貞觀政要》,見其君臣言論,深感其妙,大可借鑒用以治國。’韓昉應道:‘這皆因唐太宗先以溫顏下問,房玄齡、杜如晦竭忠盡誠,珠聯璧合地輔佐,才成就貞觀之治。這書雖簡,足以為法。’金主問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賢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韓昉答說:‘唐自太宗以後,唯明皇、憲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無終,初期因為得位艱難,任用姚崇、宋璟這樣的良臣,唯正是行,所以才有開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後招致天寶之亂。假如能謹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終,則貞觀之風亦不難追。’金主聽后連連稱善,又問:‘那周成王呢?’韓昉說:‘周成王也是古之賢君。’金主便道:‘成王雖賢,也要靠周公輔佐之力。後世疑周公殺其手足,在朕看來,若為社稷大計,也不算錯。’”
柔福先是默不作聲地聽,聽至最後一句,眼帘略微顫了顫,少頃,嘆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餘歲了吧……”再顧趙瑗,問,“完顏亶是否還未親政?”
“父皇說,他現在尚算是傀儡。”趙瑗回答,“早年是完顏宗翰大權獨攬,他死後是宗磐與宗幹兩派爭權,而自陳王宗雋入朝加入宗磐、撻懶一派后,朝中大事幾乎皆由他們掌控了。”
“那麼……”柔福問得有些遲疑,“宗磐、撻懶,與……宗雋,這三人中,誰最有權勢?”
“自然是宗磐。眾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長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裏,最為囂張跋扈。但我曾聽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雋最為姦猾,常以巧言籠絡蒙蔽宗磐、撻懶,他們的決策大計多出自宗雋的授意……”趙瑗說到這,忽然瞧見柔福臉色甚蒼白,立即擱下話題,關切地問她,“姑姑,你怎麼了?哪裏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擺首以示無妨。低首一陣思量,忽而又一笑,溫和地看趙瑗,說:“瑗,謝謝你,帶來如此好消息。”
下次趙瑗帶來的,是王倫又自東京赴金國議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帥、沈王宗弼一直反對與宋議和,宋金議和條件達成后欲說服金主撕毀和議,曾密奏於完顏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撻懶與宗雋主謀割與南朝,勢必已陰結彼國有所圖謀。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與其交割地界。”有位王倫昔日雲中舊吏現隸屬宗弼帳下,得訊后悄悄趕來見王倫告之此事。王倫立即派人回朝稟報,乞趙構早做準備,建議增兵中原,派張俊、韓世忠、岳飛及吳玠分守河南、陝西地。但趙構既不驚訝,也不驚慌,亦不理睬王倫的建議,只命王倫繼續北上,再就和議諸事與金商談。
王倫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間,柔福不時問趙瑗:“王倫有信傳來么?”
趙瑗總是搖頭,到後來自己也詫異:“往次莫說出使議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會迅速遣人來報,唯此番例外,一去近兩月,竟音訊全無。”
因出使情況的異常,朝廷再次隱泛微瀾。主和派心憂和議有變,主戰派收拾舊山河雄心又起,臨安城外的颯颯秋風很容易令人憶起金戈的聲音,但這年城內的中秋卻顯得奇異地熱鬧。
是夜臨安大街小巷燈燭華燦,絨線、蜜餞、香鋪等出售應景貨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鋪設得琳琅滿目,誇多競好,直令遊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閣設賞月盛宴,名為“延桂排當”,齊聚王孫貴族及宮眷,飲酒賞月看歌舞昇平,通宵天樂不歇,直徹人間。
江南的中秋最華美的景象在錢塘江上。士人淑女皆愛點一盞被稱作“一點紅”的羊皮小水燈,放於江面任其隨波漂遠,以此向江神祈福,祝願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樂,並達成夙願。點燈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燈直有數十萬盞,極目望去,燈光點點密密地閃爍於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銀河。
宮眷也學此風俗,紛紛在禁中御池內點放“一點紅”,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禱許願。趙瑗見張婕妤、潘賢妃、吳才人等都放了,唯柔福尚端坐不動,便親手挑了一盞小水燈送過去:“姑姑,你也點一盞吧。”
柔福略一猶豫,因不忍拂他意,終究還是接過,起身緩緩朝池邊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應先尋個火種,正欲回首喚個宮婢提燈籠過來,卻聽耳側有人低聲說:“我來。”
轉側之間,觸見趙構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盞小宮燈,右手持一纖長的蠟扦,引蠟扦入燈中取了火種,再低首閑閑點亮柔福手中燈。
“你夙願已成真,再許個願吧。”他柔和地看她,說。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問。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殺了他?”沒有問“他”是誰,她便當即如此脫口而出,捧燈的手有一次輕輕的抖動,彷彿應着火焰跳動的節奏。
他凝視那盞“一點紅”,一團光焰自她手心暈染開來,紅艷若霞光。他只覺他甚愛此光,因它驛動的光影此刻正溫婉地在她無瑕容顏上流轉。
“殺他的,是完顏希尹的兒子,昭武大將軍達勒達。”他加深了笑意,“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謀反,被完顏亶察覺,捕獲,下大理獄。因此事牽連到宗磐、宗雋等人,所以完顏亶以議事為名宣二人分別入見,伏兵將他們拿下。聽說,完顏亶為除宗雋還費了不少心思,宣召時特意囑咐內侍態度言辭如常畢恭畢敬,奉迎禮數一點不差,令宗雋不疑有他。待進到宮裏,先請他坐於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帶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謁君。達勒達之前便隱藏於正殿柱后……你知道達勒達么?他是金國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敵百……等宗雋進來,達勒達從背後偷襲,宗雋身無佩刀,且已無力抵抗,被當場誅殺於完顏亶面前。”
這段話,柔福卻渾似未聽入耳,待趙構說完,直視他,盯牢他:“你殺了他。”
“殺他的,是金主完顏亶。”趙構轉首避過她的迫視,又說,“宗雋也算聰明,知道扶助完顏亶博前程,可惜最終還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顏亶,在他面前將野心暴露過快。在他眼中,完顏亶大概始終是一長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說宗磐跋扈,年來宗雋也不遑多讓,行事囂張,甚至有擬好詔書,對完顏亶軟硬兼施,逼他印璽發佈的時候。至於伐除異己,結黨謀權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後,完顏亶為他定的罪中有一條便是‘力擯勛舊,欲孤朝廷’。完顏亶近年對宗雋日益忌憚,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爭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劃反擊。因和議的事,宗弼也深惡宗雋、宗磐,密告完顏亶,稱其欲通宋謀反……”
聽到此處,柔福不由冷冷一笑:“這倒不算誣告吧。上次他來臨安,你們不是言談甚歡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趙構拂袖將手中宮燈拋開,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見柔福沉默不語,他繼續說宗雋事:“完顏亶早已留意扶植宗雋政敵的勢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雋為太保,領三省事,晉封兗國王的同時,也復任完顏希尹為尚書左丞相兼侍中。這半年來,想是常與宗幹、希尹等人密議剷除宗雋、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軟,為宗雋等人定了謀逆罪,誅殺宗雋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殺他幼子數人,其餘家眷幼女皆沒入宮中為奴,除了……”
除了寧福帝姬趙串珠,因舉報謀逆之事有功,她被完顏亶封為夫人。趙構頓了頓,沒有跟柔福說出此事,隨後不禁又是一笑:“據說宗雋以前曾獵虎救完顏亶,卻沒想到,救回的亦是個小老虎,所謂養虎為患。”
柔福聽完,靜靜抬目瞧他一眼,幽幽問:“九哥,那塊玉佩呢?”
趙構一怔,怫然冷麵不答她話。
“你這樣,殺了他……”柔福重複說,這一次語氣平淡得似無一點情緒,聽不出悲喜。
“是,是我殺了他。”趙構驀地側身正面對她,坦然視她眼睛,“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隨即竟朝他輕巧笑:“是啊,你殺了他,這多好。”俯身曲膝將小水燈擱在地上,一時沒擱穩,燈側倒於地,燭火熄滅,她亦不顧,站直整裝,以無比鄭重的姿態向趙構再拜,道:“多謝官家。”
趙構覺她此舉詭異,也未按常禮應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燈時說:“待我再給你點亮。”
而她搖搖頭,無語轉身,沿着池畔走至離他數十步遠的地方,再將這無焰的燈置於水面,輕撥了撥池水,讓它漂走,然後站直,漠然看它匿跡於“一點紅”星河中。
倚桂閣周桂花香浮,絲竹管弦依舊和鳴。水面浮滿萬千燈火,萬千燈火都於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獨立於這半壁盛世繁華的邊緣,天際滿月完美,卻遺她一身孤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