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9

第十九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9

第十七章了紅塵,斷生死

輪迴的時光撥轉到兩個時辰前。

玄奘靜靜地坐在石室中,平淡地看着綠蘿,問:“綠蘿小姐,你讓貧僧走,還是留?”

波羅葉站在一旁,手中握着彎刀,冷冷地注視着綠蘿。綠蘿卻毫不理睬,失神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若是留,我能留下你的心嗎?”

“貧僧自入空門以來,禪心已然獻給我佛大道。”玄奘低聲道。

“若是走,你的心也會隨之而去嗎?”

玄奘不答,低聲念着佛。

綠蘿凄然一笑:“爹爹關心的是身後之名,法雅關心的是國家政事,你關心的是如來大道,可是對我而言,關心的只是玄奘哥哥的去留,他會不會留在這紅塵俗世,陪着我白頭偕老。我是小女人,比不得你們有那般崇高的追求,就如我繼父只關心我母親,我母親只關心我生父,我們是一樣的人,而我和你,卻是在兩個世界。玄奘哥哥,可是我卻偏偏愛上了你,愛上了另一個世界的人,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阿彌陀佛,綠蘿小姐……”玄奘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好苦笑一聲,佛號一句,報之以無窮無盡的沉默。

“玄奘哥哥,我從小就失去了父親,雖然如今知道他還活着,可那些年月里,他卻並沒有給過我絲毫的關愛。你知道他死後我和母親面臨怎樣的窘境嗎?”綠蘿彷彿在回想,“我母親是風塵女子,父親娶了她之後,崔氏家族就和他斷絕了關係。父親死後,我們母女無依無靠,只有父親留下的三十畝永業田,可我們不會種地,租種出去,收的租子還不夠餬口,那時候,你知道我心中有多麼恐懼嗎?我雖然活在這人世間,卻有如孤身一人,赤身裸體地站在曠野上。當時,我快十歲了,母親告訴我,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給一個愛自己的人,共同面對人生中的一切困厄、一切苦難。我也在幻想着將來我會愛上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不知道他會是誰,但我知道,他一定會帶給我安寧,帶給我溫暖,讓我不再恐懼這個世界……”

綠蘿喃喃地訴說著,玄奘和波羅葉都沒有打斷她,目光中皆是憐憫。這個女孩,身世之可憐,內心之凄苦,兩人誰也沒想到。

“玄奘哥哥,你說我凶嗎?我謀殺了你三次,可能你心裏覺得我冷血無情,彷彿魔女一般,波羅葉就一直叫我小魔女。可是你知道我為何要殺你嗎?那是因為你的面容讓我恐懼。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那個恐怖的夜晚,那個妖異的僧人來索我爹爹的命。我只有殺了你才會心安。我怎麼會愛上你呢?”她臉上帶着微笑,彷彿沉入某種甜蜜的回憶。

“還記得那個夜晚,我殺了空乘之後,神思恍惚迷離,夜晚發起了高燒,你坐在我的床榻邊講佛經嗎?那時候,我才真正地去近距離看你,發現你並不是那個讓我恐懼的人。相反,你的聲音讓我安寧,沉醉,你彷彿碰上任何事都不會生氣,不會緊張,不會恐懼,你彷彿能洞察一切,卻不揚揚自得,故意說出來傷害別人的面子。玄奘哥哥,你知道嗎,我的一生都在等候你……”

玄奘看了波羅葉一眼,急忙咳嗽一聲打斷她:“綠蘿小姐,貧僧感念你的恩德,可是對貧僧而言,世上的情愛都不曾入我眼中,更不會在我心中留下一粒塵埃。如果小姐應允,貧僧這便要離去了。”

無窮無盡的淚水終於在綠蘿的眼中噴涌而出,她聲音哽咽,泣不成聲。法雅臨走前,特意把她那張角弓放在她身側觸手可及的地方。綠蘿卻看也不看。

“如果你要殺我,只管在背後給我一箭。”玄奘苦笑,“殺我,是為了救你父親,貧僧不會責怪你的。”

波羅葉狠狠地拉了他一把,兩人並肩朝來時的地道走去。

綠蘿在背後哽咽道:“要走你便走吧!難道你當真以為我忍心殺你么?”

玄奘身形一滯,隨即被波羅葉扯了出去。綠蘿看着兩人消失的背影,忽然伏到坐榻上失聲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看來最不了解你的人,其實是你父親呀!”

綠蘿霍然抬頭,只見法雅一臉憐憫地站在自己身邊。綠蘿擦了擦眼睛,冷冷地道:“什麼意思?”

“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為遠大的目標喪失眼前的幸福。”法雅道,“很不幸,你爹爹的錯誤在於,他把你看作和他一樣的人。其實老和尚早知道你不會忍心去殺玄奘,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無論對你,對老衲,都是如此。”

“那你為何還要我殺他?”綠蘿質問。

法雅苦笑:“你爹爹太過執拗,他認為玄奘騙了你,執意要殺他。可是老和尚受人之託,卻定要保住玄奘的性命。於是我倆就打賭,讓你來裁決,殺他還是不殺他,自己決定,老和尚可沒幹涉分毫。”

“他果然不了解我……”綠蘿凄然一笑,道,“帶我去見爹爹吧!我已經……那麼多年沒見過他了。”

“你爹爹……”法雅猶豫了,半晌才道,“你爹爹眼下正處於一生中最關鍵的剎那。成,則萬事順遂;敗,則萬事皆休。也罷,”老和尚眼睛裏散發出璀璨的光彩,“老衲就讓你親眼見證這世上最偉大的神跡,和這樁古往今來最偉大的計劃!”

這一瞬間,法雅的胸中火熱,只覺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他禪修五十年,一顆心早已如枯木頑石,可這時眼見得平生大計即將成功,也是渾身亢奮,就有了賣弄之心,想帶綠蘿去見識見識這樁天上地下從未有過的大手筆、大計劃。

法雅當下帶着綠蘿離開石室,進入一條地道。順着裏面向上延伸的台階走了幾百丈,有一個鐵質的坐籠,籠子頂上是粗大的纜繩,法雅坐了進去,示意綠蘿也進來,然後關緊門,一搖鈴鐺,纜繩瞬間綳直,坐籠緩緩升起,頂上是一條筆直的隧道,有如一口井。坐籠的邊緣摩擦着石壁,發出嘎嘎的刺耳聲,綠蘿不禁捂住了耳朵。

煎熬了半個時辰,坐籠才算出了隧道,這裏居然是一座山的半腰。周圍陰風慘慘,怪雲繚繞,山上無草無樹,到處都是滴着水的深灰色岩石。旁邊,居然有四名手持直刀、戴着猙獰面具的鬼卒!

這些鬼卒一看就比地下看守石室的人精幹,一個個目光森冷,極為敏銳,見是法雅來了,便躬身施禮,但仍舊盯着綠蘿打量了半天。

“這是什麼地方?”綠蘿很是詫異。這地方太古怪了。

“幽冥界,陰山。”法雅笑道。

“什麼?”綠蘿目瞪口呆。

法雅滿含深意地凝望着她:“你如今已經離開人間界了,這裏是幽冥重地。這四人,便是幽冥中的鬼卒。”

綠蘿完全蒙了,幾乎感覺自己在做夢。她狠狠咬了下舌尖,頓時恐懼地瞪大了眼睛——舌尖居然不痛!她不甘心,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這下子徹底呆了,胳膊居然也不痛!

法雅哈哈大笑:“小姑娘,別吃驚。你摸摸你的身體,有沒有溫度?”

綠蘿方才掐自己胳膊倒沒注意體溫,這時伸手摸了摸,頓時一臉怪異,自己的身體竟然冰涼冰涼。法雅笑道:“老和尚說的你怎麼不信?活人到了幽冥界,自然是魂魄而已,你的肉身還在那石室中。好了,跟着老和尚到山頂看看吧!”

綠蘿渾渾噩噩,跟着法雅沿山間石階向上走。台階陡峭曲折,老和尚年紀大了,但腿腳真好,走起來步步生風,把綠蘿落下很遠。綠蘿到這時仍舊迷迷糊糊的,有如做夢一般。又過了半個時辰,才算攀爬到了山頂,頓時眼前豁然開朗,一股莫可名狀的衝擊讓她渾身顫抖,這裏,竟然是一座環形山!

高聳的山嶺環繞一周,在山脈的正中間則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形成圓形的山谷。而在天坑四周的峭壁上,環繞着一圈圈的棧道,直通谷底。山上雖然幽暗,然而谷底卻生騰出濃烈的火焰,環繞四周,映照得整座天空似乎都在燃燒。

就在天坑的正中間,旋轉着一座巨大的圓盤,那圓盤由上百道履帶組合而成,履帶相對轉動,上面竟然綁着無數的人。這些人的四肢被鐵環固定,嘴巴被四根鐵架撐開,舌頭居然用一根鐵鉤子勾住,另一端固定在另一道履帶上。履帶相對一轉,啵的一聲響,整條舌頭就被扯了出來,鮮血迸飛,那些人疼得渾身顫抖,撕心裂肺地慘叫。這圓盤上足足有成百上千人,這麼凄厲地慘叫,聲音動如雷霆,震人心魄。

綠蘿從未見過這麼可怖的場景,幾乎一跤坐倒。

法雅看着她驚駭的模樣,笑道:“看見了嗎?你眼前的,便是幽冥界的十八泥犁獄!人在陽間無論善惡,都會在陰間受到審判,罪大惡極者,就會被投入這十八泥犁獄受苦。最上層的這座,名為拔舌地獄。”

“十八……泥犁獄……”綠蘿喃喃地道,“這……這跟我爹爹又有什麼關係?”

“難道你沒聽說過,你爹爹死後進入幽冥界,擔任泥犁獄的判官嗎?”法雅含笑看着她。

綠蘿迷糊了:“老和尚,這種傳說我自然知道,霍山上便有爹爹的廟宇,怎麼可能不知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說爹爹還活着嗎?又怎麼會當真入了幽冥界做什麼判官?”

法雅微微一笑:“小姑娘,老和尚問你,生與死的界限在何處?”

綠蘿瞪大了眼睛:“這是個常識,人斷絕呼吸,沒有了生命,便是死了。能呼吸,脈搏還在跳動,就是活着。”

“不對。”老和尚搖頭,“我問你,一個人,和你失去了音訊幾十年,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現。那麼對你而言,他是死了還是活着?”

綠蘿想了想,搖頭:“我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嗎?”老和尚狡黠地一笑,“崔珏在陽世,你日日能見到他,聽到他說話,對你而言自然是活着;他入了幽冥界,與人間再不通音訊,對你而言,自然是死了。可如今你進入幽冥界,重新見着他,他便是活着了。”

綠蘿蒙了,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可想來想去又沒道理,至於哪裏沒道理卻又說不上來。

“眼前這十八泥犁獄,便是你父親這一生中所建造的最偉大的建築!”法雅不再多說,指着腳下的泥犁獄道,“這也是老和尚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大業十年,隋煬帝第三次征伐高麗失敗,天下動蕩,民亂沸騰,老和尚就知道這隋朝的天下必將分崩離析。然後我走遍各地,尋找那個能一統天下,結束這場亂世的人,第二年,終於找到了這個人,就是當時任河東撫慰大使的李淵。老衲開始策劃助其起兵奪取天下,結束亂世,果然,老衲的眼光不錯,起兵的第二年我們便順利攻佔了長安,建立大唐。小姑娘,你說說,老和尚的功勞大不大?”

綠蘿想了想,點頭:“很大。你的判斷很准,能從那麼多反王中尋找出太上皇,你這能力可以說駭人聽聞了。對大唐,你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錯了,錯了。錯得離譜啊!”法雅連連搖頭,在一塊圓石上坐下,招手讓綠蘿坐在一旁,道,“老衲錯啦!這麼多年來,老衲號稱謀僧,歷來算度無有不準,可偏偏平生最大的一樁事,老衲做錯了。那就是選擇了李淵!”

綠蘿愣了:“這是為何?”

“因為他姓李!”法雅沉聲道,“他是隴西成紀人,祖上是鮮卑族人,從他曾祖李虎那輩,便說其祖先為晉末的涼武昭王李暠。經過五胡亂華,這很難考證,老和尚當時也沒在意。然而問題就出在這裏,當了皇帝后,李淵居然說自己是李耳的後代!”

“李耳?”綠蘿納悶地問,“哪個李耳?”

“老子!老聃!”法雅有些氣結,悶了半晌才道,“老和尚也沒想過他們如此無恥,不過也可以體諒,天子出生尚且有彩雲相伴,家世來歷又怎麼能不顯赫?不過這樣一來,老和尚卻是有了大麻煩!我此生最大的功績,成了此生不可饒恕的大罪!”

綠蘿瞠目道:“這又怎麼講?”

她心裏焦急無比,明明要說自己爹爹,這老和尚怎麼一直說自己?但要從這和尚嘴裏掏出秘密,卻不能不忍耐,只好陪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所幸這老和尚講話喜歡留懸念,每個話頭都能吸引她,這才不覺得枯燥。

“嘿嘿。”法雅苦笑,“因為李耳是道家的始祖啊!自己的祖先既然是道家始祖,作為後人的朝廷,又怎麼能不敬奉道教?老和尚當年受了天下佛門的委託,要為這天下找尋一個結束亂世,帶給萬民福祉的君王,李淵和李世民做得都很好。唯一的問題是,老和尚卻把一個道家的後裔推上了皇帝之位,給佛家樹立了一個最強大的對手,帶來最難以估測的災難!”

綠蘿再笨這下子也明白了,老和尚受了佛家各寺廟的囑託,要尋個結束亂世的明主,他也算能幹,終於不負眾望地尋到了,而且順利地結束亂世,成立了赫赫大唐。問題是,這位被扶持者卻自認是道家始祖的後裔,要尊奉道家。佛家竹籃打水一場空倒罷了,更大的危機在於,將競爭對手捧上了一個無可撼動的地位,稍不留神自己就會有滅頂之災。

對佛家而言,法雅的這樁罪過可太大了。

綠蘿憐憫地看着這個號稱“算度萬物,不差毫釐”的老和尚,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這可實在……

“於是,老和尚只好將功補過。”法雅看出她臉上憋着的笑容,也苦笑道,“苦思冥想了數載,還真給我想出個大計劃。”

“什麼計劃?”綠蘿好奇起來,這個大烏龍居然還有彌補的法子?難不成他還能把李氏趕下寶座,再換一個人?

“你那玄奘哥哥不是一心西遊,到那菩提樹下,祇樹給孤獨園,去求得我佛真經嗎?可老和尚早就求來了一卷真經,那便是你眼前這十八泥犁獄!”法雅淡淡地笑道。

“什麼?”綠蘿抬起頭,看着天坑中旋轉着的巨大圓盤,一臉不解。

“佛家有《佛說十八泥犁經》,描述幽冥界的種種可怖場景。言,活人死後,都會根據生時的善惡業報進行審判,善業大者,進入上三道,惡業大者,進入下三道,還會在泥犁獄中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其中種種駭人聽聞之處,足以使善人竦惕,惡人驚魂。百姓如此,難道人間帝王的心就不會被震懾嗎?”

老和尚微微笑着,繼續道:“因此,老衲便設計了這座泥犁獄和整個幽冥界,邀請那大唐天子前來一游。嘿嘿,讓他親身經歷地獄之苦,一則知道我佛家神通之大;二則也知道我佛家那教化萬民之功;三則,他心中有恐懼,做事便有忌憚,縱然奉李耳為正朔,也不敢對我佛家過於逼迫。如此一來,世上崇佛之心大熾,所有信徒的命運都籠罩在這泥犁獄之下,足可保佛運未來百年、千年不衰!”

綠蘿徹底被震撼了,這老和尚實在太可怕了。她真無法想像,這般可怕、這般宏偉、這般納天下人於股掌之中的計劃,居然是從這個蒼老乾癟的腦袋裏想出來的!

“現在,再說說你的爹爹。”法雅笑道,“你父親是個崇佛之人,然而自恃才華,偏要在這人間揚名,欲創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然而世事無常,霍邑之戰那場大捷之後,他被閑置於霍邑,壯志難酬。於是被我說服,參與了這樁計劃,建造興唐寺和這座泥犁獄。當初耗費錢糧太大,被朝廷注意,又因為地面建築已經完工,需要他常年坐鎮在地下監工,於是他就詐死,這麼多年來一直躲藏在這裏,修建這座泥犁獄。”

綠蘿這才明了父親詐死的經過,心中怒氣上涌:“便是因為建造這個工程,他就拋棄了我和我娘,讓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哪怕他詐死後,暗地裏知會我們母女一聲,也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凄慘。”

“他敢么?他辦的這樁事,稍有破綻,便是千刀萬剮、家族抄滅的命運,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難道也不在意你們母女的生死嗎?”法雅冷笑,“小姑娘,老和尚說了你不信,你且看看泥犁獄的棧道上,那是誰?”

綠蘿強忍怒氣,凝目朝遠處望去。從山上看,棧道上的人面孔微茫難辨,不過大體還能看清。棧道上只有兩個人影,正在並肩走着,一路談話,向下層走去。她一眼就看到,其中那名身穿黑袍的男子,那身形,那風姿,與記憶中的父親一模一樣。

“那是我爹爹!”綠蘿驚叫起來。

“不錯。”老和尚笑了,“那個正是你爹爹崔珏。你再看旁邊那個。”

綠蘿瞪大眼睛,仔細眺望,那個男子比崔珏年齡略小,看不清面孔,不過頭上戴着帝王式的冠冕,身上黃色的袍服織滿了金線,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閃一閃。

綠蘿的臉漸漸慘白,這世上,敢着這種裝束的人只有一個——大唐天子!

“那是……當今的天子……”綠蘿顫聲道。

法雅點點頭:“正是李世民。如今你父親正以幽冥界判官的身份,陪同他遊覽十八泥犁獄。他只道是自己的魂魄被拘到了此處,與你方才一模一樣。”

“他怎麼真的相信啊?”綠蘿這時早不相信這裏是幽冥界了,見李世民相信,居然有些詫異。

“你方才不是信了嗎?他為何不能信?”法雅笑道,“你掐自己身上不疼,咬自己的舌尖不疼,摸着身上又是冰涼,才這些就讓你相信自己置身幽冥了,何況老衲在李世民身上下的功夫比你大之百倍呢?”

他這麼一說,綠蘿倒不懷疑了。的確,這麼逼真,換作是誰都會相信的。

正在這時,綠蘿忽然咦了一聲,只見環形山的山道間正閃動着兩條人影!

那兩人飛速往下奔跑,泥犁獄的火光照耀下,其中一人光禿禿的頭顱異常醒目,而另一人額頭上纏裹的白頭巾也特別耀眼。綠蘿失聲驚叫:“是玄奘哥哥和波羅葉!”

法雅也看見了,臉色大變,霍然從圓石上站了起來,滿臉猙獰之色:“他們是去見李世民!這波羅葉是不良人的密探,絕不能讓他們跑到皇帝面前!”

法雅受了玄成法師的囑託,實在不想殺玄奘,而石室乃是處於十八泥犁獄之下,四周巷道縱橫,密如蛛網,關鍵處還有甲士把守,即使放他們走,也走不到什麼關鍵的地方。他算無遺策,只因一念之仁,卻沒想到這玄奘和波羅葉神通廣大,不但從九龍口周邊逃了出來,反而摸到這十八泥犁獄中!

一瞬間,法雅一頭冷汗,若真讓這二人見到李世民,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以李世民的聰慧,不難想到這中間的陰謀。自己窮十年之功,耗費無數錢糧和人命堆積起來的幽冥界,就會全盤毀掉。更恐怖的是,整個佛門將會在皇帝的震怒中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幾乎不敢想了。

“快,去攔住他們!格殺勿論!”法雅喊來後面的幾個鬼卒,喝令道。

四名鬼卒持着直刀飛奔而去,但他們距離遠,山路崎嶇難行,玄奘和波羅葉又跑得飛快,一時間哪裏追得上。

正驚慌間,法雅瞥見了綠蘿背上的角弓,沉聲道:“小姑娘,你也知道此事意味着什麼,如果讓玄奘和波羅葉走到皇帝的面前,你父親和老衲難免一死也就罷了,這個世上還會有千萬人人頭落地!殺不殺他,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綠蘿呆住了,瞬息間心念電轉:“玄奘哥哥……難道我真的要殺了他嗎?可是若不殺他,爹爹此生的大計就徹底毀了,他含辛茹苦在地底七年,就是為了今日,我……我忍心讓他一生的心血付諸流水嗎?”

這一瞬間,少女的心思也不知轉了幾千幾百轉,終於慘笑一聲:“罷了,罷了,我殺了他,自己也隨他而去便是,總好過在這人間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若是死後真有幽冥,我便永生永世陪着你!”

手臂一伸,掣出背上的角弓,搭上一根鋼鏃的兵箭,緩緩拉開了弦……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正如法雅號稱謀僧,算度萬物,不差毫釐,卻直到將李淵捧上皇位之後才想起他姓李。世事的奇妙,有時候當真是冥冥中的定數。法雅以為這九龍口一帶巷道複雜多變,玄奘絕無可能逃出來,更不可能逃到關鍵處,他卻不知道,玄奘當初偷入空乘的禪房時,得到了一卷《興唐寺考工法要》!

一開始的確如法雅所想,離開那座石室后,兩個人有如沒頭的蒼蠅一般亂轉,很快迷失在縱橫交錯的巷道中。後來玄奘突然想起自己身上這卷《興唐寺考工法要》,靈機一動取了出來,兩人仔細研究。他們在地底待了一段時間,對這裏大體還算熟悉,九龍口是整座地下工程的動力中樞所在,自然在法要上有詳細的圖示。這個地方環境特殊,兩人很快找到了,卻對九龍口上方的十八座圓盤形狀無法理解,但既然在九龍口上方,就必然有通往上方的路徑。於是兩人在密密麻麻的虛線、實線、曲線中尋找、摸索。也不知耗費了多少時光,走了多少冤枉路,波羅葉還出手打暈了七八名守衛,兩人終於從一條密道中出來了。一露頭,兩人立刻傻了眼——他們居然在半山腰上。

然後就是透徹心扉的恐懼和驚嘆。

眼前這座工程實在太過龐大,幾乎將整座環形山的天坑都填滿了,那座巨大的圓盤更是無邊無際,站在旁邊,只覺自己有如螻蟻一般。他們這時才明白,九龍口上方那根鐵柱的功用,竟是為了帶動天坑裏這一層層的圓盤轉動!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波羅葉聽着滿耳的慘叫。那群在圓盤履帶上慘遭拔舌之刑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叫,使這個朝廷密探也心膽俱寒。

玄奘驚恐地看着。令他驚恐的不僅僅是這些人的慘狀,他到底學識深厚,幾乎一眼就和佛經中的十八泥犁獄印證了起來,在看見崔珏和李世民的一瞬間,玄奘明白了這樁計劃的核心——威懾帝王,掌控人心!

“媽的,怪不得咱們在囚籠中碰上那麼多囚犯,原來,竟然是在這裏把他們活活折磨死!”波羅葉怒不可遏。

玄奘的心中也充滿了憤怒,法雅和崔珏實在可惡,難道為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就要把這些人都活活折磨死嗎?佛法的終極目標是普度眾生,哪怕你的計劃真的能夠達成,為這個目標犧牲如此之多無辜的生命,也是有悖佛理,人性泯滅!他們與惡魔究竟有何區別?

兩人心中憤慨,眼見得李世民和崔珏順着棧道一路往下,玄奘不禁高聲喊道:“陛下,不可下去——”

說著兩人開始急速在山間奔跑,地勢陡峭也顧不得了,乾脆就是一溜滾,一時間衣衫撕裂,頭破血流。李世民和崔珏木然而立,凝望着他們。

正奔跑間,波羅葉忽然聽到身後的空氣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嘯。他猛一回頭,頓時大吃一驚,只見一道電光有如雷轟電掣一般,射向玄奘的后心!

“法師小心——”波羅葉狂吼一聲,合身撲上。那道閃電瞬息而至,重重地射在了波羅葉的後背,這種鋼鏃的兵箭何等勁疾,噗的一聲,幾乎將波羅葉身體射穿!

玄奘被波羅葉一撲,兩人頓時滾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處緩坡的山石上。玄奘被撞得頭破血流,他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勢,一看波羅葉,頓時呆住了,這支利箭從波羅葉的後背射入,正好插在心臟處。

“波羅葉——”玄奘驚叫一聲。他和這個半路上“撿來”的天竺僕人感情極深,兩人相處了半年多,幾乎形影不離。波羅葉對玄奘無微不至。玄奘也從他口中知道了大量西域乃至天竺的風土人情,連梵語都學得七七八八。甚至後來玄奘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也不忍心揭穿。這次為了救自己,這個朝廷的密探居然寧願付出生命,怎不讓玄奘痛惜?

“法師……”波羅葉躺在他懷裏,臉上卻露出了笑容,“我要……死了……吧?”

他這麼結結巴巴地說話,讓玄奘猛然想起了往日的時光。那時候,他為了掩飾自己的來歷,一直這麼說話,後來身份暴露才開始說得流利,玄奘反而有些不習慣。可這次,他再也不是假裝了。

“不會的!不會的!”玄奘手忙腳亂地撕開他的衣服,打算替他止血,這麼一摸,汩汩而出的鮮血瞬間沾滿了兩手。

“我知道……我要……死了……”波羅葉大口大口喘着氣,臉上卻露出寧靜的神色,“法師……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內疚的事……就是……欺騙了你……”

“沒有,沒有!”玄奘淚如泉湧,抱着他號啕痛哭,“你是為了自己的使命,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可是我……欺騙了僧人……死後會下……泥犁獄……”波羅葉呵呵地苦笑,“會……投生到畜生道……”

“不會!不會!咱們是朋友,我願意你騙我,我很高興。”玄奘哭道,“我會日日念那《地藏菩薩本願經》,讓你不會受任何苦,讓你來日重新為人,回到故鄉,做個高貴的婆羅門!”

波羅葉眸子裏光彩一閃,卻反駁道:“我……不做……婆羅門,我要做……剎帝利……”

“好好,咱們就做剎帝利!”玄奘心中悲苦,喃喃地道,“我他日西遊天竺,見到你們的戒日王,會讓他恢復你父親的榮譽,讓你的家族因為你而榮耀!”

“真的……”波羅葉精神一振,緊緊抓着玄奘的手,雙眸里充滿了希冀。他家本是中天竺的吠舍商人,只因被人誣告私通南天竺,向敵國販賣軍械,戒日王震怒,將他們家族抄沒,所有人貶作賤民。波羅葉的父親帶着他輾轉逃亡,經西域來到中原。

父親雖然病故,但家族那悲苦的命運一直是波羅葉心中永恆的刺,他知道玄奘要去天竺,更相信玄奘的魅力,如今有了這個承諾,如何不歡喜。

“拜託法師……”波羅葉的眼中緩緩沁出淚水,緊緊抓住玄奘的手不願鬆開。

玄奘淚流滿面,波羅葉眼睛裏的光彩慢慢喪失,忽然間他手一緊:“法師……”

“貧僧在!”玄奘急忙把耳朵貼在他唇上,波羅葉睜着無神的眼眸,喃喃道:“法雅所行……惡則惡矣……於人間……實有大功德……法師可……可自處……”

玄奘一怔,忽然感覺手臂上一沉,波羅葉閉上眼睛,溘然而逝。

玄奘呆了半晌,悲慟之中,細細思索着他的話:“於人間實有大功德嗎?難道百姓群氓,需要有震懾與威脅才會守善不成?”他緩緩抬起頭,看見遠處站着的李世民,心中一震,“百姓固然有強權來控制威懾,可是皇帝呢?誰來威懾他?”

玄奘陷入深思之中,將波羅葉放在地上,脫下身上的僧袍蓋在他身上,緩緩站了起來。

“咄!”一支利箭插在了他腳下。

玄奘轉頭看了看,他看見了法雅驚懼的面孔,看見了綠蘿顫抖的角弓。他凄然一笑,一步步朝李世民走去。

“咄!”又一支利箭射在了腳下,玄奘恍若未見,腳步沉重地繼續前行。

利箭不再射來,山嶺上,綠蘿手中挽着弓,弦上搭着箭,有如痴了一般。

那四名鬼卒這時也跑到了玄奘身後,惡狠狠地舉起刀就劈。綠蘿冷笑一聲,手指一松,嘣的一聲,利箭閃電般而至,一名鬼卒慘叫一聲,中箭而死。其餘三名鬼卒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綠蘿冷靜地搭上箭,嘣嘣嘣,一連三箭,將那三人盡數射殺。

“你這是何意?”法雅大怒。

綠蘿冷冷地道:“玄奘哥哥只能死在我的手裏,其他人不配殺他!”

“那你為何不殺他?”法雅沉着臉道。

“我改變主意了。”綠蘿憂傷地道,“女人不總是善變么?愛上了這個人,前一刻恨不得殺了他,這一刻卻又覺得他可親可愛。”

法雅啞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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