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5
第十三章君是何物?臣是何物?
罷免趙元楷的公文引起了沿途各州縣的震動,李世民再三強調節儉、勿擾民,讓一些存了心思拍馬屁的官員驚出了一身冷汗。幾家歡樂幾家愁,霍邑縣令郭宰卻是眉飛色舞,這日一回到后宅就嚷嚷:“夫人啊,夫人,還是你的主意高啊!”
李優娘正在刺繡,抬起頭問他:“相公怎麼這般高興?”
“能不高興嘛,”郭宰哈哈笑道,“要是依了縣裏同僚和豪紳們的主意,我這個官就做到頭了。陛下崇尚節儉,我這麼大張旗鼓地擴街、騰宅,那不正好觸了霉頭嘛!還是你的主意好,讓陛下住到興唐寺,嘿嘿,風水好,環境好,地方寬敞。”
李優娘含笑望着他,心中卻是一陣刺痛。自己和崔珏真是命里的孽緣啊,他拆散了自己原來的家,又要拆散自己現在的家,我等於是親手把這個老實憨厚的男人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不是挺好么?相公也省得費心。”她勉強笑道。
“嗯,夫人,我給你講一件事。”郭宰坐到床榻上,壓低了聲音道,“據說這次陛下在太平關遇到了鬼。”
“鬼?”李優娘愕然。
“對,具體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趙城和洪洞那邊的同僚講的,他們已經接過聖駕,陛下整日陰沉着臉,洪洞縣和我交好,特意叮囑我一定仔細。這次,我把皇帝安排到興唐寺,肯定能讓他龍顏大悅。”郭宰得意無比,卻沒注意到夫人臉色更加慘白,興奮地道,“聖駕已經到了三十裡外,我這就去接駕了。今日恐怕有得忙了,估計好幾日都回不了家,你和綠蘿可吃好喝好,千萬別讓我掛心。”
李優娘茫然地點頭,郭宰樂滋滋地去了。
郭宰這麼一走,縣衙彷彿空了一般,還不到晌午,后衙靜寂無聲,空氣凝固得彷彿一片薄冰,帶着冰冷悚然的氣氛。李優娘的心中有如野馬奔騰,又有如兩條繩子緊緊地絞在一塊,狠命地拉扯——我該毀了這個家嗎?
郭宰雖然不通文墨,相貌粗陋,可是為人樸實、誠懇,待我們母女簡直比自己的命還要緊。一個再嫁之婦,能擁有如今的幸福,實屬不易。我這就要毀了這個家,毀了郭宰的前途性命么?可想想崔郎,空負才華百丈,卻命途多舛,他假裝自縊拋棄我們母女,躲在興唐寺六年都不曾來看望過我們,平日裏恨他恨不得撕碎了他,可是一看到這個人,為何仍舊如同少女時那般不顧一切?
李優娘柔腸百轉,伏到枕上嗚嗚痛哭。哭着哭着,忽然聞到一抹甜甜的香氣,腦子裏倏然一驚,喃喃道:“你又要來了么?”眼前一黑,頓時沉睡過去。
隔壁的廂房中,綠蘿手中把玩着一張角弓,這種複合角弓製作極為煩瑣,上好的柘木弓體,弓臂內側貼着青色的牛角片,外側貼着牛筋,弓身和角筋則用鹿膠黏合,然後用絲線層層纏繞,密得連刀都插不進去,最後刷上漆。一張弓的製作往往需要三年,這張弓大約是前隋大業年間國力鼎盛時期製作,手藝之精良,更勝於武德年間所制,是郭宰最心愛的物品。
這張弓的拉力可達到一百二十斤,綠蘿戴上扳指,搭上一支箭,拉到半開手臂已然乏力,森寒的箭鏃在手臂間顫抖,只是毫無目標,不知該射向哪裏。
便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綠蘿一轉身,箭頭對準了門口,卻不禁愣住了,門外,竟然站着一個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這老和尚乾癟清瘦,滿臉都是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中的弓箭:“可是不知該射向何方?”
“你是什麼人?”綠蘿厲聲道。
“阿彌陀佛。”老和尚笑道,“一個指點你迷津之人。”
“我有什麼迷津?”綠蘿冷笑,長時間拉着弓,手臂有些酸麻,只要一不留神,扳指扣不住,就會一箭射穿這老和尚的咽喉。
老和尚毫不在意,迎着箭頭走了過來,道:“你的迷津無非有二。一者,該如何面對優娘夫人;二者,該如何面對玄奘法師。老和尚說得對嗎?”
“你——”綠蘿身子一抖,顫聲道,“你怎麼知道?”
“老和尚不但知道,而且無所不知。你生於癸酉年六月初九日戌時,左腳底有一顆紅痣。出生時六斤六兩,因此你小名便叫六囡。”老和尚笑吟吟的,眸子裏透出詭異的光芒。
綠蘿越聽越駭異,此時女子的生辰絕對是秘密,許配人家看雙方生辰時才會出示,更別說腳底的紅痣了,除了李優娘,只怕這世上再無一人知曉。
“老和尚還知道,你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一個男子。他才華出眾,名滿天下,他性格仁厚,對所有人都充滿了關愛和憐憫。無數的人對他抱有期許,期待着他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你對他愛得如痴如狂,常常在夢裏和他攜手。只可惜,他是個和尚。”老和尚的眼裏充滿了憐憫,聲音里也滿是蠱惑,彷彿帶着催眠人心的力量。
綠蘿徹底驚呆了,手一顫,利箭脫弦而出,那老和尚毫不躲閃,笑吟吟地看着。所幸綠蘿驚慌中手一偏,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過,咄的一聲扎在了門框上。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綠蘿心底湧出濃濃的恐懼。
“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老和尚緩緩道,“我可以解決你的一切難題,滿足你的所有願望。”
綠蘿喃喃地道:“我的願望……是什麼……”
“你想和那和尚在一起,你想自己母親抹去私通的罪孽。”老和尚一字一句地道。
“你住口——”綠蘿滿臉漲紅,厲聲叫道,手哆哆嗦嗦地摸過一支利箭搭在了弦上。
“你無法殺我。”老和尚毫不在意,“你心中的死局無人可解,而我,卻可以達成你所有的心愿。想不想試一試?”
綠蘿胸口起伏不定,充滿殺氣的眸子裏漸漸露出了迷惘。是啊,我心中的糾結是一盤死局,無可解脫。她想了想,問道:“你真的有法子?說說看。”
“說不得。”老和尚搖頭失笑,“你跟我去興唐寺,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解開你心中第一個難題。”
“興唐寺?”綠蘿沉吟了一下,“你可是要帶我去見玄奘?”
“非也。”老和尚搖搖頭,“如果你答應,那麼閉上眼睛,當你睜開眼睛的時候,你已經到了興唐寺。”
綠蘿一臉不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和尚笑道:“信不信在你。不過再晚片刻,皇帝的車駕抵達了興唐寺之外,你就無法進去了。”
“好吧,”綠蘿認命地道,“信了你。”
說完她閉上了眼睛,鼻子裏忽然一股甜香,腦子一陣眩暈,當即失去了知覺。
這一夢也不知多久,綠蘿回到了童年時代,晉陽龍山景色旖旎,父母的茅草屋那般親切,門外的那棵老松樹依然披着一身斑駁的皺皮,父親和母親含着笑,坐在草地上看她在松下玩耍。可奇怪的是,她手裏卻牽着一個青梅竹馬的玩伴,那個男孩子和她一般大小,極其可愛,頭上戴着小小的鹿皮胡帽。
綠蘿促狹地一伸手,扯下了他的帽子,卻駭然發現,他居然是個光頭,頭頂點着九個戒疤……
“啊——”綠蘿一聲驚叫,猛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鼻子裏是濃濃的佛香味道,手邊還放着那把角弓,數根箭鏃。她呼地一下坐了起來,自己還穿着原來那身衣衫,卻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黃色的帳幔,古色古香的窗欞,牆邊的書架上堆着幾卷佛經,內室還有個小門,裏面水聲嘩嘩,冒出一股硫黃的氣息……怎麼這麼熟悉?
她跳下床,左右一看,不禁呆住了,外間竟然是一座熟悉的佛堂,供着阿彌陀佛的像,這明明是興唐寺的菩提院啊!自己原來居住過的房間!
這一瞬間,有如時光倒流,彷彿又回到當日跟着玄奘住進菩提院,把波羅葉攆到廂房的時候。
“玄奘法師……”她驚叫一聲,急匆匆地朝西側玄奘的禪房奔過去,地上的蒲團險些絆了她一跤,也毫無知覺,砰地推開門,禪房內乾乾淨淨,連一直放在牆角的大書箱也不見了……
“那個老和尚竟然這般神通廣大,皇帝進了霍邑,十六衛禁軍接管城防之後,他居然還能把我弄到興唐寺?”綠蘿忽然心中一動,“他說可以解開我心中的死結,或許真的可以?一定要找到那個老和尚!”
她急匆匆地就往門外跑去,院中的溫泉水仍在咕嘟嘟地響,充滿硫黃味的水霧籠罩在小溪上,蜿蜒而去。而院子外面,卻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轟隆隆的,彷彿有數百人在同時奔跑。綠蘿甚至聽到了甲片撞擊的嘩啦聲。
“這是鎧甲的聲音!”綠蘿陡然一驚,經歷過亂世的人,自然對這種軍隊的甲胄葉片碰撞聲不陌生,這分明是一支裝備精良的甲士急速奔跑時的聲音!
“快,大將軍有令,半炷香之內趕到山頂佈防!山頂共紮營七座,輪值防守!”
遠遠傳來粗獷的呼喝聲,甲胄碰撞的聲音更大了,沉重的腳步聲轟隆隆的,有如滾滾悶雷在菩提院旁邊滾過去。
“皇帝終於到興唐寺了……”綠蘿怔怔地想,“可玄奘哥哥去了哪裏?”
與此同時,興唐寺中,還有一撥人也在搜尋玄奘的下落。
摩詰禪院位於興唐寺中風景最佳的一處地段,緊靠着李世民下榻的十方台,這裏正是秘書監魏徵住的院子。皇帝正興緻勃勃地在空乘、郭宰等人的陪同下遊覽興唐寺,可作為心腹重臣的魏徵,卻貓在禪房裏,愁眉苦臉地研究着地上擺放的幾件破爛貨——兩根燒焦的竹篾、三片手掌大小的焦黃紙張、一團細細的鋼絲、兩張殘破的羊皮……
“大人,”剛剛從蒲州任上緊急調過來的晉州刺史杜楚客走了進來,一看魏徵的模樣,不禁搖頭,“還沒有查出端倪?”
“是啊!”魏徵揉了揉太陽穴,煩惱地道,“那兩個鬼卒焚燒后,只留下這麼點東西,我實在想不通,若是人為,它們怎麼能夠在半空中行走,又落到指定的位置?”
杜楚客笑了:“你沒想過真是幽冥鬼卒?”
魏徵看了他一眼:“老道我當了十幾年道士,對幽冥之事自然知道很多。我既然查,就是把它們當作人為來看待。”
“哈哈。”杜楚客是杜如晦的親弟弟,跟魏徵交情深厚,兩人說話隨意,當即哂笑,“是不是當道士久了,你自己知道所謂的幽冥都是騙人的?”
魏徵哼了一聲:“老道可不會砸自己的飯碗,說不定過幾年我致仕,還要重操舊業,給人卜卦算命呢。我是這樣想,幽冥之事不管有沒有,那絕非人力所能干涉,可我既然干涉了,就得從人為這個角度考慮。排除了人為,其他的就不在咱們掌控之中了。”
“這話不假,無論如何,必須保得陛下安全。”杜楚客也嚴肅了起來,“你看出什麼沒?”
“你看這兩片紙,上面有字跡。”魏徵拈起一片遞給他。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杜楚客一字字地念了出來,皺眉道,“有點像是佛經之類。”
“沒錯。你學的是儒家,對佛教不大涉獵,這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裏的一句經文。佛經中講,地藏王菩薩本是無量劫以前的一位婆羅門女子,‘其母信邪,常輕三寶’,因此死後墮入泥犁獄受苦,婆羅門女便在如來像前立誓:‘願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眾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轉世成為菩薩之後,他發下宏願:‘眾生度盡,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一直在泥犁獄裏度化眾生。”
“你這道士,對佛家竟了解得不少……”杜楚客喃喃道,“可這紙片又有什麼玄機?”
魏徵苦惱地道:“老道也是無解啊!綜合看來,這兩個鬼卒有些像紙紮的明器,可有幾個問題,一,紙紮明器如何能飛行?二,如何能讓它恰好落在指定位置?三,如果說其腹部內有燈火,有些類似孔明燈,為何箭鏃射穿之後,卻不燃燒或者墜毀?”
“還有一點,它們居然能夠說話!”杜楚客補充了一條。
魏徵看了他一眼:“這點老道已經解決了。”
杜楚客眨眨眼:“怎麼說?”
“腹語。”魏徵冷笑,“紙紮明器說話,根本毫無可能,在當時的環境下,唯一的可能就是說話的人藏在我們中間,用腹語來說話。高明的腹語完全可以讓人摸不清說話者所在的位置,還以為是這兩個鬼卒在說話。”
杜楚客駭然:“你認為是……”
“法雅!”魏徵毫不猶豫地道,“這老和尚是千百年難得一見的人物,博學多才,無所不通,懂個腹語不奇怪。最後他發出的那團金色光芒,類似一種障眼法,藉以燒毀明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杜楚客,“如果從人為的角度來解釋,就只有這種法子了。”
杜楚客沉默片刻,喃喃道:“如果真是人謀,這人的謀划簡直到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這麼周密的謀划,看來是要咱們一步步墜入陷阱呀!”
魏徵哂笑:“咱們早就墜進去了,如果老道沒猜錯,這興唐寺就是最終的龍潭虎穴,包括那個縣令郭宰也甚為可疑,說時值春忙,民力虛乏,縣城內狹小逼仄,上表請求陛下入住興唐寺。看來這份奏表背後有高人指點啊,再加上裴寂在一旁煽風點火,說可以藉著興唐寺的佛氣來壓制鬼氣,陛下就欣欣然地進了人家的套中。”
“我明白了。”杜楚客嚴肅地點頭,“原來你和家兄讓陛下把我調到晉州,有這等用意。”
“不錯。”魏徵點頭,“對方經營了這麼多年,只怕霍邑、晉州已經是銅牆鐵壁,晉州刺史的位置拿在裴寂女婿的手裏,我實在不放心,這才趁着陛下發火,把你調過來。你的任務就是坐鎮霍邑。霍邑的城防我已經讓尉遲敬德安排了兩名校尉接手,但民事方面他們不便干涉,你這幾日就待在縣裏,一應調動必須親自掌控。”
“明白。”杜楚客點頭。
“玄奘找到了嗎?”魏徵問。
杜楚客臉色有些難看,道:“我帶着人手在寺里找了半晌,沒有絲毫消息,連你秘密安插的不良人波羅葉也失蹤了。我親自問過空乘,空乘說,玄奘法師已經於數日前離開了。玄奘曾經居住的院落名叫菩提院,那座院子現在是裴寂居住,在裴寂入住前我親自進去了一趟,沒有任何發現。”
“裴寂……”魏徵的眼睛眯了起來,喃喃道,“有意思。”他霍然站了起來,“事不宜遲,既然咱們看不透對方的佈置,就絕不能讓他們這麼優哉游哉地發動。老道去和法雅和尚聊聊天,刺激他幾句。”
兩人又商議了一番,並肩走出摩詰禪院,此時法雅應該陪同皇帝去了山頂,兩人順着台階上行,過了大雄寶殿,沒走多遠,恰好看見法雅從大雄寶殿中走出來。
“阿彌陀佛,原來是魏大人。”法雅老和尚一臉笑容,遠遠地朝兩人施禮。
“嗯?法師,您沒隨着陛下去山頂嗎?”魏徵有些詫異。
法雅苦笑:“老僧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走到這裏,就已經腰酸背痛,只好離開聖駕,去參拜我佛,緩幾口氣。”
魏徵見這老和尚雖然一臉皺皮,可滿面紅光,精神矍鑠,心裏暗罵:你這老傢伙腿腳不好?鬼才信。臉上卻是一副憐憫的模樣,“唉,既然如此,法師可千萬注意了,興唐寺中到處坎坷,莫要一不留神摔了跟頭。您老這身子,可經不起。”
法雅笑眯眯道:“老僧六七十歲了,這輩子禮敬我佛,從未作惡,這寺中佛光百丈,哪裏會有攔路的小鬼讓老僧摔跟頭呢?再說了,天下寺廟,一溝一壑,一磚一瓦,無不在老僧的腦中,就算閉着眼睛走也無妨。”
杜楚客饒有興緻地看着這兩位打機鋒,魏徵謀略深沉,法雅更是號稱謀僧,曾參與李淵的軍政機要,這兩人比拼起來,哪裏有自己插話的餘地。
“唉,法師啊,只禮敬我佛可是不行的,還要禮敬陛下啊!”魏徵淡淡地笑道,“人間萬世,無不在陛下的掌中;一門一教的興衰,也是看天子喜怒。出家人雖然無父,切切不可無君。”
法雅老眼一眯,合掌道:“阿彌陀佛,魏大人,以老僧看,其實大人您和老僧倒是一路人啊!”
“這怎麼講?”魏徵問。
“無君無父,對於老僧只不過是身上皮囊所限,而對於大人您,卻是銘刻於骨。”法雅笑道。
這笑容多少有些尖銳,魏徵的臉色沉了下來:“法師,這話從何而來?我怎麼無君無父了?”
“大人早年出家為道,與老僧一般,是棄了塵緣,說是無父並不為過吧?”法雅道。
魏徵默然,他從小家境貧寒,父母雙亡,後來乾脆做了道士。雖然是生活所迫,但從人倫角度而言,的確放棄了對父母和家族的責任。
“在前隋大業年間,大人本是隋朝小吏,煬帝自然是你的君主,大人卻降了李密,可謂棄其君;後來又降了唐,再棄其君;大人受隱太子建成厚待,隱太子死後,復又降了秦王,三棄其君。老僧說大人您是無君之人,大人以為然否?”
這話說得刻薄至極,魏徵冷冷道:“在法師眼裏,魏徵竟是這種人么?”
“非也。”法雅正色道,“大人以道入儒,講究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君主為四方之主,臣下為天下之仆,卻不是某一個君王之仆。大人做官,為的是天下百姓,君主有選擇臣子的權利,臣子同樣也有選擇君主的權利。在大人的眼中,沒有君,只有天下吧?”
魏徵怔住了,神色複雜地盯着這個老和尚,心中有如驚濤駭浪般起伏——這個老和尚,竟然是真正懂得自己的人!
只怕到了現在,所有人還都不理解,魏徵當年勸諫李建成儘早誅殺李世民,而建成失敗后,李世民為何輕鬆放過了他,反而大力提拔。因為只有李世民、魏徵、裴寂、房玄齡這些人,才真正明白當年兄弟之爭對剛剛建立的大唐朝意味着什麼。
那是一場災難!
唐朝甫立,民生凋敝,玄武門兵變前又是連續三年的旱災,朝廷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而鼓勵農耕、恢復生產這樣的國家大事卻始終無法去有效實施,無他,朝廷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被兄弟倆奪位這樣的大事所吸引。
在魏徵焦慮如焚,提議建成儘快解決李世民,騰出手來穩定民生的時候,房玄齡等人何嘗不是也為此焦慮?當時朝廷里,有遠見的大臣都傾向於盡快解決兄弟爭端,哪怕以極端的手段也在所不惜,李世民對此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理解魏徵,在魏徵的心中,沒有君,只有天下。他可以數度背叛他的主人,因為他心裏唯一的主人是天下;他可以勸諫自己的主人殺掉親生弟弟,因為這樣做對天下有利;他可以在自己的主人死後立刻投靠主人的弟弟,因為主人雖然死了,天下卻還在。
所以李世民毫不猶豫地提拔魏徵,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諍臣,一個良臣,一個洞徹世事人心、綱常倫理的智者。只要自己做得對,他就會忠於自己;哪怕自己做得不對,他也會忠於大唐和自己的後代子孫!
魏徵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老僧,兩個智者的目光平靜地碰撞,冒出耐人尋味的火花。
“老僧與大人一樣,無君無父,卻裝着天下。”法雅幽幽地嘆道,“只不過大人是儒家,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僧卻是佛家,旨在教化人心,使人心向善,民不敢殺生、不敢盜竊、不敢淫邪、不敢惡口、不敢毀謗、不敢瞋恚、不敢飲食無度、不敢悖逆父母,以求世事和諧。”
“那麼,君呢?”魏徵沉聲道。
“君,在你眼中是什麼,在老僧眼中便是什麼。”法雅道。
兩名智者談話的同時,就在他們腳下三十丈的黑暗洞穴中,暗流涌動,陰風陣陣,玄奘和波羅葉在縱橫交錯的密道中也不知爬行了多久。他們原本被困在一張巨大的繩網中,不過這倒奈何不了波羅葉。他隨身帶有彎刀,割斷網繩,和玄奘爬了出來,然後兩人攀繩而上,進入了一間封閉的石室中。
這石室不大,上面開有天窗,從此兩人就被困在了此處。所幸崔珏不打算餓死他們,每日都有人送飯,也不知待了多少天。最後還是波羅葉趁着送飯的人疏忽,把吊食盒的繩索悄悄挽了個結,甩上去套住了那人,才攀着繩索爬上天窗。
打暈送飯的人之後,波羅葉把玄奘也吊了上來,兩人開始在密密麻麻的洞穴中爬行,這一日忽然感覺前面的洞穴口風聲呼嘯,急忙鑽出來一看,一下子驚呆了——
就在他們面前,是一座高四五十丈,寬有一二里的巨大洞穴!這座洞穴的四壁奔湧出十幾條洶湧的地下暗流,衝進正中間的水潭裏。那些地下暗流的河道上,到處都是機械關卡,有的暗流下方是巨大的葉輪,湍流沖刷着葉輪,軸承轉動,帶動一扇門板那般大的齒輪,而齒輪還連着手臂粗細的鐵鏈,往複運動。這些鐵鏈足有幾百條,長達數百丈,縱橫交錯,延伸到幽暗的地底深處。
他們還見到一座巨大的水磨,安置在幾條激流交匯處,這水磨上下六層,每一層都有十幾張葉輪,在水力帶動下旋轉的力度各不相同。而水磨中間卻是一根巨大的鋼柱,足有十幾丈高,人站在下面就如同螞蟻一般。那鋼柱穿透頂上的岩石,也不知伸到了哪裏,看上去通天徹地。
按他們爬行的距離可以估測,這座興唐寺的地底,已經完全被鑿空,尤其是正中間這座有十幾條暗流匯聚的地下洞穴,幾乎就是一座大型機械動力中樞。如此龐大的架構,古往今來可謂聞所未聞。
玄奘和波羅葉的心裏更是沉重,怪不得崔珏說他自己和空乘各自負責一攤,僅僅地下這座工程,就比建造興唐寺的難度大上百倍不止。如此大的手筆,可知他們的圖謀有多大了。
看來這座洞穴的工程早已經完工,不須人力就能自動運行,他們在地下待了這麼久,沒見到一個人影。四周的岩壁上開鑿有孔洞,手臂粗細的橫木插在孔洞中製成階梯,繞着岩壁盤旋了好幾圈。幸好岩壁上還鑿有上百座石龕,裏面放着陶罐,估計罐中是燃油之類,燈芯有兒臂粗細,上百盞燈燭照得整座地下洞穴燈火通明。
兩人從一處洞穴跳到棧道上,順着棧道向上走,走了整整一圈半,距離頂端不到十丈時,忽然隱約聽到人群的喧鬧聲。波羅葉找了找,才在棧道上方發現一處洞穴,聲音赫然正從洞穴中傳來。
“法師,怎麼辦?”波羅葉問。
“只要有人,就能搞清楚這座地下世界的秘密。看看去。”玄奘道。打量了一下,這洞穴高有八尺,兩人誰也夠不着,最後波羅葉蹲在地上,讓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先爬進洞穴。玄奘趴在洞穴口把僧袍捲成一股扔了下來,波羅葉拽着僧袍也爬了上去。
洞穴內幽暗無比,人的聲音彷彿很遠,又彷彿很近,嗡嗡嗡的,根本聽不清在說什麼。兩人不敢打火摺子,一點一點順着洞穴往裏爬行,波羅葉手持彎刀爬在前面。兩人累得氣喘吁吁,足足爬了半個時辰,眼前忽然現出一抹光明,人聲更清晰了,竟似乎有無數人在嗡嗡地說話。
“法師,只怕到了賊巢了。”波羅葉興奮無比。
“噤聲。”玄奘低聲喝道。這洞壁這麼窄,再小的聲音也會被放大,一旦被裏面的人覺察,那可就慘了。
兩人小心翼翼地向前爬了五六丈,就到了一處“天窗”上,這天窗有三四尺寬,底下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房間,明亮的燈光從裏面投射上來,在洞壁的頂上照出一大團光暈。兩人悄無聲息地爬到“天窗”邊緣,探出腦袋一看,頓時驚呆了。
下面竟然是一座巨大的牢籠!
這座牢籠有半畝地大小,用粗大的木柵欄分成十幾個小隔間,中間是過道,每個隔間裏都有七八個人,總共居然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分門別類,有些隔間裏是男人,有些是女人,還有些是老者,甚至有幾個裏面是孩子!
這個“天窗”正底下的隔間裏,有十幾個男子或躺或站,一個個目光獃滯,有氣無力,其中幾人正蹲在一起說話,聽那方言,應該是河東道北部朔州、代州一帶的。天窗距離地面接近兩丈,超過兩個成年人的高度,因此牢籠頂上並沒有柵欄,從天窗可以直接跳進去。
兩個人探頭看了片刻,一臉不解,想說話又不敢。猶豫了一會兒,玄奘輕輕敲了敲石壁。聲音一響,牢籠里的人驚訝地抬起頭,看見頂上多了兩個人,頓時喧嘩了起來。
“好漢,好漢,快救救我們!”一個中年男子狂喜,朝他們招手大叫。
“噓——”玄奘低聲道,“別說話,低聲點!這裏是什麼地方?你們怎麼會在這裏?”
“我們也不知道這是哪裏,俺老家是代州唐林縣,到京畿道做買賣,路上遭了劫,被砸了一棍子昏了過去,醒了就到了這兒。”那個中年人壓低了聲音道。
“俺也是。”另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道,“俺是嵐州靜樂人,正在家裏打穀場睡覺,不知咋的醒了就到這兒了。”
玄奘和波羅葉面面相覷,這也太邪門了。難道是崔珏把這些人擄來的嗎?他擄這麼多普通百姓作甚?
“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所在?”波羅葉也問。
其中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懶洋洋地道:“你倆都別問了,這裏我估計是地下的山洞,我被囚禁的時間最長,已經一年了都沒搞清楚,別人更不知道了。”
“你是什麼人?”玄奘問。
那漢子嘿嘿一笑:“我是定揚天子手下的校尉。”
“定揚天子?”玄奘一時沒想起來。
“就是劉武周。”那漢子低聲笑道。
玄奘這才恍然大悟,劉武周曾經被突厥封為定揚天子,估計他手下就是這麼稱呼他的。不過除了劉武周自己,隋末的其他反王誰也沒拿他這天子當回事,因為突厥封的天子太多了。當時頡利可汗還以為天子是漢人的一個高官,凡是投靠自己的漢人割據勢力就封為天子。梁師都、郭子和都當過突厥的天子,連李淵也險些享受這一待遇。
“十年前我跟着劉武周和宋金剛侵入河東道,沒多久就在柏壁被李世民擊敗,部隊潰散,兩個王爺逃了,我們有幾百個弟兄沒法逃,就躲到山裏當了山賊,這麼多年打家劫舍,過得也算快活。沒想到三年前,太原府發兵圍剿,都做了俘虜,後來有個大人物把我們買了下來,接着就被五花大綁,黑巾蒙眼,帶到這裏的地下岩洞修建工程。”這名定揚天子的前校尉、曾經的山大王、後來的苦力、現在的囚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說道,“弟兄們累死、受傷死了上百人,工程修好后,就被囚禁到了這牢籠里。”
“其他人呢?這裏還有你的兄弟嗎?”玄奘問。
那漢子仰頭看見了他頭頂的戒疤,忽然笑了:“沒了,隔三岔五就會有士卒來帶走幾個。原來是個和尚。嗯,和尚啊,我也不知道你怎麼到了這裏,不過你如果不是他們的人,那就算倒了大霉了。這裏的監工他媽的不是人,會活生生折磨死你的。而且這裏處於地底,四周封鎖嚴密,密道交織,你根本逃不出去。”
玄奘眉頭緊皺,正想再問,忽然身後響起一聲冷笑,有人喝道:“下去——”
兩人魂飛魄散,還沒來得及回頭,只覺腿腳被人抬了起來,身子嗖地朝“天窗”跌了下去。兩人慘叫一聲,拚命抓住天窗,身子懸在了半空,只見背後的洞穴里出現兩個戴着面具的黑衣人。
那兩個黑衣人愣了愣,可能沒想到這兩個傢伙身手如此敏捷,隨即拿腳在他們手上一踹,兩人手掌吃痛,悶哼一聲,雙雙跌了進去。下面的人驚叫一聲四下躲閃,兩人實實在在地摔在了地上,只覺五臟離位,難受得險些吐血。
那兩個面具黑衣人朝下面看了看,忽然驚訝地叫了一聲:“怎麼有個和尚?咦,這個還是個胡人!奇怪,難道有外人潛入?快去稟告大總管!”
兩人掉頭鑽進石洞,向外面爬着走了。
玄奘和波羅葉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兩人面面相覷,都感覺嘴裏發苦,怎麼沒注意身後呢?其實這也怪他們,這麼龐大的地下洞穴,動力中樞,兩人轉悠了半晌沒見人影,可真的就沒有巡邏隊嗎?
“兩位,恭喜咱們做了同僚。”那位前校尉懶洋洋地笑道。
兩人爬了起來,均是無言以對。
玄奘看了看周圍,隔壁幾個牢籠的男男女女都漠然注視着他們,目光里痴獃、麻木,沒有絲毫感情。他不禁奇怪:“他們抓這麼多人關在這裏究竟作甚?”
“男人自然是做苦力了。”前校尉哼了一聲,“你們想必也看到九龍口的機械樞紐了,那麼龐大的工程便是靠我們的白骨堆出來的。”
“原來那個地穴叫九龍口。”玄奘點了點頭,“那這些女人和孩子呢?”
前校尉搖頭:“老子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人隔不多久就會帶走一些人,從此一去不回。今天只怕也該來了。”
話音未落,只聽遠處響起嘩啦啦的鐵鏈聲,隨即嘎吱一聲響。玄奘二人從柵欄里探出半張臉朝過道外側看去,隱約可以看到幾百步外,有一道鐵門打開,門口傳來對話:“大總管有令,帶兩名強壯男子。”
一個彷彿是看守的聲音道:“嗯,驗過了。老黃,回頭給大總管美言幾句,老子都七八天沒出去了,好歹讓出去透口氣啊!”
“好啊,回頭你在賭桌上輸我三十貫,我就替你美言。”那人笑道。
“屁。老子這個月的差俸都輸給你四貫了。還讓不讓人活?”那看守惱怒不已。
門口響起鬨笑聲:“誰讓你把自己的輪值拿來當賭注?你就老老實實地再值守半個月吧!”
波羅葉喃喃道:“他們的差俸居然這麼高,一個看守,居然比正四品的高官還多。”
“正四品高官月俸多少?”玄奘問。
“四貫二百錢。”波羅葉張口即來。崔珏當初因為建造興唐寺耗費太大,引起朝廷關注,波羅葉被魏徵派來時,特別查詢了不同品級官員的俸祿。
玄奘陣陣無語,同時又很吃驚,這崔珏到底掌握着多大的財富?連一個普通獄卒的收入都比得上四品高官,只怕他真的比朝廷還富有了。
正在這時,四名戴着獠牙面具的甲士已經到了他們所在的牢籠前,打開柵欄門,其中兩人手持長刀警戒,另外兩人手裏卻拿着根長竿,長竿一端是一個繩圈。兩人冰冷的目光朝裏面掃視一圈,眾人畏畏縮縮地躲到了角落裏,縮着脖子蹲下。
玄奘和波羅葉傻傻地站在中間,有如鶴立雞群。
兩名面具甲士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手中長竿一揮,正好套在玄奘和波羅葉的脖子上,使勁一拉,兩人的脖子被勒緊,立足不穩,被扯出了牢門。門口的兩人咔嚓將牢門鎖住。那長竿有一丈長,兩人伸長胳膊腿也踢打不到對方,但波羅葉懷中藏有彎刀,正要把手伸進去,玄奘狠狠踢了他一腳,拚命眨眼。
波羅葉頓時會意:“我們這是要被帶去見這裏的大總管啊!”
於是不再掙扎,和玄奘老老實實地被那四個人用長竿套着,推攘了出去。一路經過過道,看到左右牢籠里的囚犯,竟有二三百人,玄奘的目光緩緩掠過一群衣衫襤褸、身子瘦弱的孩童,雙手合十,心裏默默地念起了《地藏菩薩本願經》。
山腹之中,不知人間變遷,不知日月經行,所有的光明只是靠着山壁上閃耀的火把和油罐,巨大的火焰噗噗地閃着,被拉長的人影劇烈顫動,有如陰司幽冥。
玄奘二人被四個面具甲士押送着出了這座牢籠,外面是一條寬闊的通道,地面和四壁開鑿得很是平整,彎彎曲曲走了二里路,到了一處峭壁邊上。那峭壁旁放着一座和在空乘禪院裏看到的坐籠一般大小的籠子,頂上吊著手臂粗的鐵鏈。
四名甲士用長竿把兩人推進籠子,然後鬆開繩圈,抽回長竿,關上了鐵門。隨後一個人拽過掛在崖壁上的一根繩子搖了搖,頭頂不知多高的地方,隱約傳來一聲鈴鐺的鳴響,接着便聽見嘎嘎的鎖鏈絞動聲。
兩人乘坐坐籠已經有了經驗,急忙坐穩,抓住周圍的鐵柵欄。果然,坐籠一陣搖晃,開始緩緩上升,波羅葉喃喃道:“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雞了。”
“為何?”玄奘好奇地問。
“您難道沒覺得,咱們如今就像籠子裏的雞嗎?”波羅葉苦笑,“連續乘了兩次坐籠,我心裏有陰影了。”
玄奘啞然,低頭看了看底下,頓時一陣眩暈,只怕已經升起了十幾丈高了。他急忙閉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經。波羅葉看得很是佩服,這和尚,當真鎮定,這當口居然還能記得清經文。
又過了一炷香工夫,坐籠嘎吱一聲停了下來,到了山壁中間的一處洞口。洞口有兩名面具甲士,一言不發地將坐籠轉了過來,門朝着洞口,拉開鐵柵欄門,示意兩人出來。玄奘率先鑽出坐籠,隨即那甲士一揚手,給他套上了頭套。
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脖子又被套上繩圈,被人用長竿拉着走。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的興緻,默然無聲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遠,拐了多少個彎,只覺眼前異常明亮,隔着頭套也能感受到強光。
“呵呵,玄奘法師,別來無恙?”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玄奘側耳聽着,只覺這聲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麼敢如此對待法師?”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頭套。”
“是。”身邊的甲士恭敬地道,隨即呼的一聲,頭套被摘掉,玄奘眼前一亮,才赫然發覺,自己竟然置身於一個乾淨的房間。這房間有窗戶,窗外透進強烈的光亮,看樣子竟是到了地面。旁邊的波羅葉也被摘掉了頭套,睜大眼珠子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張坐榻,榻上還擺放着軟墊。坐榻中間擺放着一張黑楠木茶几,一壺清茶正散發出幽幽的香霧,旁邊的地上還放着一隻小火爐,上面咕嘟嘟地燒着一壺水。火爐旁則是一張小小的食床,上面擺着各色精緻的點心。
而坐榻的內側,卻趺坐着一個面容瘦削、皺紋堆疊的老和尚。玄奘適應了一下房間裏的光亮,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法雅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