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泥犁獄》(11
第九章坐籠,暗道
這一夜,玄奘的心裏也頗不平靜,禪院裏少了綠蘿嘰嘰喳喳的聲音,雖然清凈了,但對這小魔女的病情,他總有幾分挂念。這孩子如此暴戾,看來崔珏自縊,對她刺激很大。腦子裏整天都想着復仇,如何還能像正常人家的孩子那般長大?
但對於玄奘而言,除了多念些大悲咒,望佛祖保佑她平安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此時已是深夜,快到子時了,玄奘正在佛堂里打坐,忽然庭院中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波羅葉一頭撞了進來:“法師,法……法師……”
玄奘見他滿頭是汗,不禁一怔:“你沒有在房中休息嗎?”
波羅葉一愕,這才想起一個多時辰前就告訴他自己睡覺去了,但此時他也顧不得解釋,急忙道:“法師,籠子……不見啦!”
“什麼籠子?”玄奘一頭霧水。
“空乘的……坐籠……”波羅葉跪坐在玄奘面前,低聲道,“我……一直覺得,空乘,不妥。綠蘿殺的,那人,明明是,空乘,可他,怎麼還,活着?必定有,秘密。”
玄奘臉色平靜,緩緩道:“於是你就去監視他?”
波羅葉一抖,他和綠蘿一樣,最近越發覺得,這個看起來傻笨傻笨的年輕和尚城府之深沉、意志之堅韌、目光之敏銳,讓人渾身不自在。彷彿在他的面前你根本沒有秘密可言,彷彿世上的一切都在他慈悲而平和的雙眸之中現形。
玄奘見他不答,搖了搖頭,平靜地道:“你是從綠蘿刺殺空乘那天起就開始監視他的吧?你每夜出去,雖然貧僧不知道,但白天你總是呵欠不斷。像你這種修鍊瑜伽術,能斷絕呼吸幾個時辰的人,除非整晚不睡覺,否則不會損耗這麼大。”
波羅葉低下了頭:“一切都,瞞不過,法師。”
“說說吧,發現了什麼?”玄奘道。
“法師,還記得,空乘,禪院裏那個‘坐籠’,嗎?”波羅葉道,“這麼多天,我一直,監視空乘,可是,沒有異狀,今天,卻發現,坐籠,不見了。”
玄奘皺緊了眉頭,那“坐籠”他印象很深刻,並不是因為造型的奇異,而是因為空乘每日在裏面打坐修禪。他點點頭:“你這幾天監視空乘,可發現他每日到坐籠里修禪嗎?”
“沒有。”波羅葉道,“一次也,沒有。每天晚上,他進了,禪房,就不再,出來。”
玄奘臉上凝重起來,站起身道:“帶我去看看。”
“好!”波羅葉興奮起來。
兩人離開菩提院,在幽暗的古剎中穿行,月光暗淡,遮沒在厚厚的雲層中。兩人沒有打燈籠,不過波羅葉連續跑了好多天,對道路熟悉無比,帶着玄奘走了沒多久,就來到空乘的禪院外面。
“法師,麻煩您,要爬樹了。”波羅葉尷尬地道。
玄奘瞪了他一眼,知道這廝每天夜晚都干這爬樹翻牆的勾當。院牆不高,估計郭宰跳一下就能看到院子裏,但以兩人的身高就算抬起胳膊也夠不到牆頭。幸好外牆旁邊是松林,有一棵古松,枝杈橫斜,恰巧可以攀緣上去。
波羅葉蹲下身子,讓玄奘踩着自己的肩膀上了松樹,順着手臂粗的松枝,兩三步就上了牆頭。波羅葉乾脆一躍而上,有如猴子般靈敏。兩人伏在牆頭,波羅葉先跳下去,然後把玄奘接了下來。
院子裏一片黑暗,左右廂房裏的弟子們估計早早睡了。波羅葉熟門熟路地溜着牆角,藉著花木做掩護,帶着玄奘走到懸崖邊,兩人頓時呆住了——懸崖下山風呼嘯,陣陣陰冷,那個“坐籠”,卻好端端地聳立在懸崖邊!
“不可能!不可能——”波羅葉喃喃地道,“法師,明明……它不在的啊!”
玄奘默不作聲,走到坐籠邊蹲下,在周圍的地面上摸索了片刻,然後打開一扇小小的門,鑽了進去。波羅葉也跟着鑽了進來:“法師,有發現嗎?”
玄奘搖搖頭,伸手在坐籠的四壁摸索。這坐籠是木質的,裏面很簡單,沒有任何陳設,只有正中間放着個蒲團,除此以外就是木板,什麼都沒有。玄奘拿開蒲團,兩人隱約看到下面彷彿有東西,似乎是一朵花。
玄奘伸手摸了摸,才知道是一朵木雕的蓮花。波羅葉心裏奇怪,這老和尚怎麼拿個蒲團墊在蓮花上?難道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像觀音菩薩?
玄奘皺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撫摸着蓮花瓣,左右擰動,果然,那木雕蓮花竟然微微動了起來。兩人頓時一震,對視一眼,都露出驚懼之意。玄奘一咬牙,按照綠蘿此前說過的,左三右四,使勁一擰。
兩人的腳下忽然傳來輕微的震顫,整座房舍竟然晃動起來。兩人站立不穩,跌作一團,心頭頓時驚駭無比——這可是懸崖邊啊!
正害怕的當口,兩人驚異地發現,這座房舍竟然開始緩緩移動!波羅葉正要說話,玄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肅然地搖頭。兩人安靜下來,看着這座房舍幾乎是悄無聲息地在懸崖邊滑動,玄奘甚至還把房舍的門關了。波羅葉頓時頭皮發麻,這位看起來文弱,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要是衝進懸崖,連逃都來不及。
但玄奘表情卻很是凝重。房舍開始以飛快的速度朝一旁聳立的崖壁衝過去,兩人都有些緊張,只見房舍在瞬息間撞上了崖壁,兩人眼睛一閉,以為要撞牆的時候,這座房舍卻呼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兩人頓時瞪大了眼睛,這才發現,這座石壁上竟然有個暗門,房舍一到,暗門打開,恰好和房舍一般大小,把它吞入其中。
還沒從驚異中回過神來,只聽頂上咔嗒一聲,隨即一陣強烈的失重感傳了過來,有如忽然跌進了萬丈深淵!兩人再膽大這時也駭得面無血色,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嘯,整座房舍朝深淵中墜了下去……
“死了,死了……”波羅葉喃喃道。
玄奘狠狠地掐了他的大腿一下,厲聲道:“看清了!”
波羅葉睜開眼睛,頓時目瞪口呆,原來他們竟是貼着懸崖斜斜地墜落,而且速度遠沒有直接墜落那般可怖。周圍的山石與黑暗撲面而來,呼呼地從眼前掠過……
“這房舍有機關。”玄奘低聲道,“若是貧僧沒料錯,房頂應該有掛鈎,剛才咔嗒的一聲就是溝槽扣住的聲音。而且懸崖上應該有一條鐵鏈,房舍是掛在鐵鏈上向下滑行。”
波羅葉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喃喃道:“那會,到哪裏,才停下?”
“不知道。”玄奘淡淡地道,“到了地方,肯定會有減速裝置,否則就是這種速度也會把人撞死。一旦開始減速,咱們就該留意了。”
他說得輕鬆,其實心頭很是沉重。倒不是擔憂自己的安危,而是對空乘的嘆息,身為名僧法雅的弟子,他也算是法林里有德行的僧人,為何做事卻這般詭異?自己的禪院裏居然裝有這等匪夷所思的機關?
房舍在輕微的嘎嘎聲中飛速滑行,這懸崖深不可測,墜了半炷香的工夫居然還不到盡頭。波羅葉奇怪起來:“懸崖……不可能有,這麼深,啊!”
玄奘點點頭:“懸崖自然不會有這麼深,咱們肯定是在鐵鏈軌道的控制下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波羅葉問。
“空乘方才去的地方。”玄奘解釋,“你最初看的時候,房舍不在原地,可咱們來的時候它卻在。這房舍其實就是一種隱秘的交通工具,這說明有人曾經乘着房捨出去了一趟,又回來了。這房舍內的蓮花機關並不是很隱秘,看來住在空乘禪院中的弟子應該也知道,所以咱們沒法判斷是誰乘着它出去了。”
正在這時,眼前隱約有燈火閃爍。周圍的懸崖深淵一片漆黑,這點燈火看起來醒目無比,兩人對視一眼,開始緊張起來。有燈火,就意味着有人!如果這下面真是個秘密巢穴,兩人這麼大搖大擺地過去,可是自投羅網了。
這時候,兩人才覺得這房舍的速度真是……太快,太快了。
眼下那點光亮逐漸放大,從高空望下去,才發現是一座依山建起的農家院。說是農家院,也是前後兩進,青瓦鋪頂,顏色看起來倒跟岩石差不多,極為隱秘。房舍開始減速,咔咔的摩擦聲響起,夾雜着嘩啦啦的機械聲響,速度慢慢降低,貼着懸崖的岩壁,輕輕地滑進了最後那座院落和山壁間的夾層中。
玄奘在波羅葉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波羅葉興奮地道:“明白,法師。”
這時候房舍平穩地落在了地上,兩人打開門,正要出去,後院的人聽到響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卻是一名樵夫模樣的中年男子。玄奘擋在波羅葉面前迎了上去,四周過於黑暗,那樵夫並未看清他的模樣,只看到光錚錚的腦袋。
“師兄呢?”玄奘合十問。
“去馬廄牽了匹馬,朝縣城方向走了。”那樵夫隨口答道,忽然看見玄奘模樣陌生,不禁奇道,“您是哪位師兄,以前怎沒見過?”
玄奘笑了,波羅葉陡然如一縷輕煙般閃了出來,一掌劈在他後頸,那人愕然睜大眼睛,軟軟地倒下。玄奘皺眉,低聲道:“出手這麼重,不會傷了他性命吧?”
“在您的,面前,我哪裏敢,殺生。”波羅葉搖頭,“過三五個時辰就醒過來了。”
兩人悄悄地順着小門進入第二進院落,忽然聽到撲棱撲棱的聲響,藉著房內微弱的光芒,才發現牆邊居然是一排整齊的鴿籠,裏面養了二十多隻白色的鴿子。
“應該是信鴿,用於傳遞訊息。”玄奘暗道。
再往前走,卻聞到濃重的馬糞味道,居然是一座馬廄,裏面有十多匹高大的馬匹,正在安靜地休息,時而噗噗打個響鼻。馬鞍都卸了下來,整整齊齊地堆在旁邊的木架上。玄奘內心更加疑惑,後院有三間房舍,只有靠近馬廄的這間有燈,其他兩間黑燈瞎火,屋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波羅葉低聲道:“法師,聽呼吸聲,這兩間屋子裏的人,只怕有七八個。亮燈的這間,裏面只有一個人。”
玄奘點點頭,輕輕走到窗戶邊,點破窗欞紙朝裏面看。波羅葉在後面暗中稱讚:“法師可真了不起,不但佛法高深,連這等江湖手段都這般熟悉……”
房裏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普通百姓打扮,正趴在桌上打呵欠。桌上放着兩碟小菜,一壺老酒。這人喃喃地念叨着:“這傢伙,怎麼還不回來?”
玄奘朝波羅葉招了招手,兩人緩緩推開門,那人頭也不抬:“怎麼才來?下來的是哪位師兄?”
耳邊卻沒人回答,他詫異地直起身子,猛然間看到面前的玄奘和波羅葉,立刻便呆住了。
波羅葉正要出手,那人忽然朝着玄奘恭恭敬敬地施禮:“原來是大法師!小人徐三拜見大法師。”
玄奘怔住了,給波羅葉使了個眼色,遲疑道:“你認識貧僧?”
“六年前小人有幸,遠遠見過大法師的風采。”那人臉上充滿了崇敬,“沒想到這麼多年,大法師依然風貌依舊。”
玄奘心裏頓時一沉,他認錯人了,能使別人認錯的人,只有自己的哥哥,長捷!玄奘心中悲苦,看來長捷真是參與了這等可怖詭異的事情,他到底在哪裏?又在做什麼機密之事?
心中凄然,但他臉上卻不動分毫,淡淡地點了點頭:“哦,貧僧倒不記得了。你叫徐三?是什麼時候調來此處的?職司是什麼?”
“回大法師,”徐三道,“小人五年前來這飛羽院,職司是養馬。”
原來這地方叫飛羽院。玄奘心中盤算了片刻,問:“你此前是做什麼的?”
“小人是石匠。”徐三道,“曾參與建造興唐寺,後來空乘法師知道小人曾經給突厥人養過馬,就招納小人來了此處。”
玄奘又旁敲側擊了解了一番,才知道這個飛羽院養有快馬和信鴿,是一座專門負責通訊的秘密基地,算是個訊息的中轉樞紐,主要負責興唐寺和外圍的聯絡。從此處到興唐寺內的核心禪院,建有鋼索通道,利用坐籠可以往返,不但可以秘密運人,還能運送些不便從正門走的大宗物件。
這個徐三隻負責外圍的工作,更多的情況就不了解了。
玄奘點了點頭:“貧僧有要事尋空乘師兄,可他不在禪院。方才貧僧見坐籠啟用過,以為他下了山,就追過來問問。”
“哦,回大法師,空乘法師方才的確乘着坐籠下來了,隨後命我們送了些東西回禪院,然後他自己牽了匹馬,急急忙忙走了。”徐三道。
“沒回寺里?那他去了何處你知道嗎?貧僧有大事,一定要儘快找到他。”玄奘道。
“嗯……”徐三想了想,“空乘法師去哪裏,辦什麼事,自然不會跟我們這些下人講的,不過,小人聽他的馬蹄聲,應該是朝縣城的方向走的。”
玄奘怕露出破綻,不敢再詳細追問,當下點了點頭:“給貧僧牽兩匹馬。”
“是。”看來長捷的地位非常高,足以調動這飛羽院的資源,那徐三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去馬廄里牽了兩匹馬。
這時波羅葉笑嘻嘻地過來了,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
徐三納悶地走過來瞧着這個西域人,波羅葉笑道:“咱們,大法師的,行蹤,是絕對的,機密。你們這些,人,不能知道。”
徐三想起組織里嚴厲的手段,當即面色發白,撲通跪了下來,險些大哭:“法師,大法師,饒命啊!”
波羅葉把他拽了起來:“你,不要怕。法師慈悲,不殺人。讓我,打暈你,醒來后,你就當作,啥都,不知道。明白?”
“明白,明白。”徐三汗如雨下,主動把腦袋伸過去讓波羅葉打。
波羅葉剛要打,玄奘道:“後院還有個人被我的護衛打暈了,醒來后你和他解釋清楚,讓他莫要聲張。”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徐三磕頭不已,“多謝法師饒命。”
波羅葉不等他說完,一掌拍暈了他,然後把他和後院那位一起扛到屋裏扔在床上,然後熄了燈,和玄奘悄悄拉着馬匹出了飛羽院。
這座飛羽院隱秘無比,背靠懸崖,前面是一座山丘,山丘四周樹木叢生,即使走到樹林裏也看不見這座院子。林間有小道,兩人策馬而行,波羅葉問:“法師,咱們,去哪兒?”
“縣城。這座飛羽院裏的人只是下人,不了解核心機密,要找出真相,只有追查空乘。”玄奘淡淡地道,一抖韁繩,策馬飛奔起來。
馬蹄敲打着地面的山石,清脆無比,一輪冷月掩藏在雲層中,路徑模糊難辨,四周的山峰簇擁起巨大的暗影,覆壓在兩人的頭上。時而有豺狼的聲音在夜色中傳來,凄涼,幽深,驚怖。
這裏是一座山谷,倒也不虞走岔了路,兩人並轡而行,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蹄聲忽而沉悶,忽而清脆,奔馳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出了霍山,距離縣城只剩不到二十里。放眼望去,四野如墨,只有近處的樹木在模糊的月影中搖曳。
兩人分辨着路徑,很快就走上半個月前來時的道路,這才敢策馬狂奔,又跑了半個時辰,才算到了縣城外。霍邑縣以險峻著稱,當年李淵滅隋,宋老生據城而守,李淵數萬大軍也無可奈何,若非設計誘出了宋老生,只怕這天下歸屬就會改寫。
夜色中,霍邑縣巍峨的城牆有如一團濃雲聳立在眼前,黑壓壓覆蓋了半座天空。這時已經是子夜,城門落鎖,弔橋高懸,護城河足有兩三丈寬,兩人看着都有些發怔。
“法師,城門,早關了,這空乘,不可能,進城呀!”波羅葉道。
玄奘皺着眉,看了看四周,這裏是東門,很是荒涼,寥落的幾戶人家,也都一片漆黑,沒有燈火。
霍邑是軍事重鎮,盤踞朔州的劉武周敗亡前,一直向南進攻,最嚴重的一次曾經攻陷了太原,佔據河東道大部分地區,因此武德三年劉武周敗亡之前,縣城外很少有人家居住。這六年來,河東道民生漸漸恢復,開始有貧民聚居在城外,不過只在城北和城南這兩處溝通南北的大道兩側居住,城東只能去霍山,一出城就是曠野。
玄奘在馬上直起身子張望,忽然看到偏北不遠處似乎有一座黑漆漆的廟宇,他朝波羅葉打了個手勢,兩人策馬緩行,悄悄朝那裏奔了過去。到了那處,果然是一座土地廟,大約是前隋的建築,經過兵亂,早已經荒廢,連廟門都沒了,前面的屋頂破了個大洞,黑漆漆的。
兩人對視一眼,搖了搖頭,正要走,忽然聽到隱約的馬匹噴鼻聲。玄奘目光一閃,向波羅葉打了個手勢,把兩匹馬拴在廟前的一棵老榆樹上,悄悄摸了進去。
廟裏漆黑無比,一片腐爛的氣息。正殿上的土地像也殘缺了一半,蜘蛛網佈滿了全身。兩人一進門,撲稜稜有蝙蝠飛起,從耳邊唰地掠過,嚇得兩人一身冷汗。兩人繞着神像轉了一圈,沒什麼發現,順着後殿的門進了後院,後院更荒廢,兩間廂房早塌了大半邊,另一邊也搖搖欲墜。
然而,就在院裏牆角的一棵老榆樹上,卻拴着一匹馬!
那馬看見兩人,噗地打了個響鼻,然後側頭繼續嚼吃樹上的榆葉。玄奘走到它旁邊,摸了摸馬背,背上汗水還未乾,馬鞍的褥子上似乎還殘留着一絲餘熱。玄奘悚然一驚,面色凝重地查看四周,但奇的是周圍只有這匹馬,再無可疑之物,更別說人了。
波羅葉低聲道:“法師,看情況,這應該是,空乘的,馬。他剛到,這裏,不久。馬拴在,這裏,說明人,沒有,走遠。”
玄奘盯着四周,半晌才緩緩搖頭,低聲道:“這裏很偏僻,周圍四五里內幾乎沒有住戶,空乘不大可能步行出去。貧僧所料不錯的話,這裏應該有密道!”
“密道?”波羅葉驚呆了。
玄奘點頭,眺望着遠處黑魆魆的城牆:“通往城內的密道。亂世之中,朝不保夕,整個家族都在城內,一旦敵軍圍城,豈非就是全族覆滅的下場?因此,一些高官甚至大戶人家私下裏建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並不稀奇。”
波羅葉對東方的歷史風土並不了解,這裏和天竺差別太大了,一座州府,規模就比天竺的曲女城、華氏城還要大。聽玄奘這麼說,想起綠蘿曾經講過的密道,心也熱了起來,兩人便在土地廟之內細細搜索。
重點是大殿,殘缺的土地像似乎藏不住什麼密道,後院的破爛房子更不可能,兩人找了半天,忽然在後院的角落裏發現一口深井。井口寬約兩尺,玄奘趴在井口向下望,波羅葉從懷中掏出一根火摺子,擦亮遞給他。玄奘沒想到他居然帶着這東西,卻也沒說什麼,拿着火摺子在四壁照了片刻,這井的四壁都是青磚砌成,年深日久,佈滿了青苔,還有些殘缺。
玄奘默默地盯着,招手讓波羅葉看:“你看這幾塊缺損的青磚,是否恰好可以容一個人攀緣?”
波羅葉趴下來看了看,點頭:“法師,要不,我先下去,看看?”
玄奘點了點頭。波羅葉敏捷地下了井,兩隻手摳住磚縫,兩隻腳輪替向下,果然,那些缺損的青磚恰好可以供人攀爬。向下大約兩丈,便看不見波羅葉的影子,火摺子微弱的光芒下一團漆黑。
玄奘怕他失手掉進去,正在緊張,忽聽得地下傳出嗡嗡的聲響:“法師,您老,神機,妙算!井壁上,果然,有通道!”
玄奘大喜,低聲道:“你先進去等着我,我這就下來。”
說完熄滅火摺子,向下攀爬。所幸他身子骨還算強壯,多年來漫遊的經歷使他比那些長居寺廟的僧人身體好得多,這才有驚無險地下了深井。下了兩丈,井壁上果然有一條兩尺高的通道,波羅葉趴在洞口,伸手抓住他,小心翼翼地把他拽了進來。
兩人重新晃亮火摺子,發現一條狹窄幽深的地道在眼前綿延而去,深不可測。兩人對視一眼,心都提了起來——地道的盡頭,究竟會有什麼驚人的發現?
庭院深深,夜如死墨。
霍邑縣的正街上傳來清晰的更鼓之聲,已經是深夜丑時,狂歡后的卧房靜寂無比,郭宰與李優娘睡得正香,沉重的呼嚕聲震耳欲聾。就在他們床邊,一條黑如墨色的人影悄然而立,與房中的寂靜黑暗融為一體,只有一雙眸子閃爍着火焰。
那人影彷彿對房中佈局極為熟悉,輕輕走到燭台旁邊,竟然嚓嚓地打起了火摺子,石火電光照見一副陰森森的猙獰面具,忽隱忽現。過了片刻,火摺子亮了起來,燭台上有蠟燭,他輕輕地點上,頓時室內燭光躍動。
那人走到床邊,看着郭宰粗黑胖大的身子赤裸裸地躺在邊上,胯下只穿着一條犢鼻短褲,而李優娘身上也只穿了一條抹胸,下身的褻衣連臀部和大腿都遮不住,雪白的身子大片露在外面,一片旖旎。
那人眸子似乎要噴出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瓶子,打開,用指甲挑了一點碧綠色的藥膏,輕輕湊到李優娘的鼻端。李優娘忽地打了個噴嚏,緩緩睜開了眼睛。
看見這人,她竟然沒有吃驚和害怕,直到發現自己幾乎赤裸着身子,這才低聲驚呼,扯過被子把自己蓋住。
“不要裝了,你不是故意讓我看見的么?”那人冷冷道。
李優娘一滯,忽然笑了,優雅地把被子掀了開來,讓自己美妙的胴體暴露在那人眼中,柔膩地道:“自然是要讓你看的,難道對你我還需要遮掩不成?”
那人的面具里響起嘎嘣一聲,似乎在咬牙,冷然笑道:“你是故意在刺激我!”
“是呀!”李優娘就這麼赤裸着坐起來,伸展伸展雙臂,玲瓏的曲線怒張,“你還怕我刺激嗎?你修行了那麼久,心如枯井,佛法精深,我在你眼裏不過是一具紅粉骷髏罷了。”
那人面具後面的頭皮光禿禿的,還點着戒疤,竟然是一名和尚!
“你明知道不是!”那人怒道。
“不是為何不帶我走?”李優娘毫不退讓,冷冷地道,“你能眼睜睜看着我在這人身下承歡,成了郭家媳婦,卻視若無睹,你還有什麼刺激受不得?”
“我……”那人惱怒無比,噌地跳上床榻,砰地一腳踢在郭宰的背上。郭宰竟然仍舊打着呼嚕,熟睡如死。但他身子太過巨大,顫了一顫,竟不動彈。那人恨極,砰砰又踢了兩腳,然後蹲下來使勁把他往地上推。
李優娘冷冷地看着,一動不動。
那人呼哧呼哧費了半天力氣,才把郭宰推到床沿,又狠狠地踹了兩腳,郭宰才撲通滾下了床榻,轟地砸在了地上。
這般動靜,他竟然仍舊呼呼大睡。
那人轉回頭,猙獰地看着李優娘,猛地撲到她身上,嗤嗤兩聲,把抹胸和褻衣盡數撕落,解開自己的衣袍,狠命地折辱起來。李優娘一動不動,宛如屍體般躺着,任那人在身上聳動,眼角卻淌出兩滴晶瑩的淚珠。
“你……”那人掃興地爬了起來。
李優娘挪了挪身子,縮到了床榻裏頭,抱着膝蓋,雪白的身子縮成了一團。
兩人沉默地坐了片刻,那人道:“我交代你的可曾跟郭宰說了?”
李優娘木然點頭,那人急道:“他可答應了?”
“怎麼會不答應?”李優娘臉上現出嘲諷之色,“你是何人?算計的乃是天下,何況這個在你眼裏又蠢又髒的豬!你拋出興唐寺這個大誘餌,他正走投無路,怎麼都會吞的。”
“很好,很好。”那人聲音里現出興奮之意,“只要皇上住進興唐寺,我的計劃就徹底成功了。到時候我就帶你遠走高飛,過神仙般的日子!”
李優娘臉色平淡道:“修佛這麼多年,你是有道高僧,也羨慕神仙?帶着我這個骯髒不潔的女人,會阻礙大師你成就羅漢的。”
那人惱怒道:“我怎麼跟你解釋你都不聽?籌謀這麼多年,成功就在幾日之間,你都等不及了?好啦,好啦!別耍小孩子脾氣,我還要去辦一樁大事,無法在這裏久留。”
“你想知道的消息也知道了,想發泄的也發泄了,自然該走了。”李優娘道。
“你……”那人心中惱怒,卻是無可奈何,“對了,我提醒你一件事,我送你的五識香你可要藏仔細了。都怪你不留神,讓綠蘿發現這個東西,險些釀出一場大禍事。”
李優娘瞥了他一眼:“對你來說,那算什麼大禍事,輕而易舉就被你消除得乾乾淨淨。一百多口人而已,你又不是沒殺過。”
“你……”那人無言以對,“好,好,不跟你說了。那小妮子漸漸大了,鬼精着呢,別讓她看出什麼,你平日小心點。對了,我去看看綠蘿,這小丫頭,上次可真把我嚇壞了,居然躲在門口殺我,險些死在她手裏。”
“你……”李優娘神色一驚,“你不要去了。”
“沒事。這宅子裏每個人都睡得死死的,不會被人發現。”那人毫不在意。
“不行!”李優娘神色嚴肅,“我不允許你見她!辦完了事,就趕快離開我家!”
那人怒不可遏:“你瘋了!你可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李優娘堅決無比,冷冷地盯着他,毫不示弱。那人最終敗下陣來,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李優娘忽然道。
“又做什麼?”那人不耐煩地道。
“把他抬上來。”李優娘指了指地上的郭宰,一臉嘲弄地望着他,“難道你讓我一個人把他扛起來?”
那人無語。
郭宰的體重只怕有三百多斤,兩個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抱又是扛,才勉強把他給弄上床榻,累得渾身是汗。那人喃喃道:“真是何苦來哉。”
說完他看也不看李優娘,轉身朝門口走去,李優娘頓時吃了一驚:“你去哪裏?”
“去看看綠蘿。這小妮子最近殺心太重,難免惹出事來,我得想個法子。”那人說著,伸手拉開了門閂。
“不行。”李優娘急忙從床上跳了起來,這時才曉得自己沒穿衣服,急急忙忙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外袍披上,追了出去。
那人熟門熟路直接走到綠蘿的房外,從懷中掏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插入門縫,輕輕一撥,房門便開了。這時李優娘也急忙追了過來,兩人在房門外推攘了片刻,忽然房內一聲囈語,兩人頓時都僵了。
竟是綠蘿在說話!
那人露出怪異的神色,把耳朵貼在門框上聽了片刻,才發覺原來是在夢囈。
“五識香對這小妮子效果怎麼這麼差?”那人喃喃地道,隨即瞪了一眼李夫人,低聲道,“都是你,五識香被她偷偷拿了去亂用,只怕連解藥這小妮子都有了。”
李優娘分辯:“她就是有解藥也不會每天晚上自己服用后再睡……”
那人的眼中彷彿要噴出火來,厲聲道:“你懂什麼?解藥用得多了,即使不用也會對五識香有抵抗力。日後一定要收好了。”
李優娘默默無語,那人推開門走了進去,即使綠蘿昏迷的程度淺,他也不虞驚醒了她,當即點燃了燭火。五識香乃是極為可怕的迷香,五識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一旦中了迷香,眼不能見,耳不能聽,舌不能辨,身不能覺,這香中還摻雜了大麻,吸入迷香之後一切外在感覺盡數消失,但意識卻會陷入極樂的迷離中,自己心底最隱秘的願望有如真實發生一般,在虛幻中上演。
當日玄奘中了迷香,居然夢見自己在覲見如來佛祖;而判官廟的幾十個香客,更是經歷了一場黃粱大夢;至於郭宰更是三番五次地進入極樂世界,在夫人偷情的當口做着極樂之夢。
那人擎着燈燭走近床榻,綠蘿正在沉睡中,渾身是汗,面色潮紅,小巧玲瓏的身子絞着錦被,嘴角掛着笑,正在喃喃自語。
“玄奘哥哥,不要走,再陪我一會兒好嗎……唔,你在念經呀,給我念念《伽摩經》好嗎……如果一個女人總是回絕戀人的求愛,那麼即使春天的鳥兒也會停止歌唱,夏天的知了也會緘默無聲。你以為她是不想屈服嗎?錯啦!在她的內心,其實她早已暗暗願意了。”
兩人頓時面面相覷,一起呆了。
“是的,由於羞恥心禁止女人主動撫愛男人,所以當男人採取主動,先去撫愛女人的時候,那女人是非常喜歡的。在愛情這件事上,應當是男人開始的,應當是他先向女人祈求;而對於男人的祈求,女人是會很好地傾聽,並快活地領受的。
“玄奘哥哥,你聽,《伽摩經》上講得多好呀!你讀了那麼多的經書,為何不能把《伽摩經》在我的耳邊讀一讀呢?”
少女嬌媚的臉上掛着笑,嘴裏喃喃自語,眼角彷彿還噙着淚花,也不知夢中是旖旎還是哀傷。
“天——”李優娘驚駭地掩住了嘴,眸子大睜望着那人,“綠蘿她……她、她……竟然愛上了玄奘……”
那人面色鐵青,眼中露出火焰般的色彩,重重地哼了一聲,把燈燭往李優娘手裏一塞,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李優娘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獃獃地望着女兒夢中的模樣,嬌弱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緩緩蹲在了地上,雙手捂着嘴,無聲地哭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