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二十六章命為定數,運為變數
瓜州,凈土寺。
凈土寺位於瓜州外城,出城便是瓜州城南的農田園囿,距離東西二市也頗遠,是城內比較偏僻的所在。
凈土寺西北角的普賢禪院中,院落里長着一棵巨大的胡楊,足有千百年的樹齡,虯屈斑駁,濃蔭匝地。呂晟斜倚在隆出地面的樹根上,面前放着一壺酒,寂寞地喝着酒。
這時,玉門關司馬普密提走進院子,躬身施禮:“參見尊神!”
“叫我阿郎!”呂晟冷冷道,“我厭惡這個稱呼!”
“是,阿郎!”普密提急忙道。
“人都帶到了?”呂晟道。
普密提是突厥的牧奴出身,漢話說得並不流暢:“是,阿郎。
屬下從玉門關帶了九名星將、三十名狼兵,都已經進入瓜州城,按照您的吩咐,四散安置。”
“不用四散安置。”呂晟想了想,“王君可即將發動叛亂,人手分散了,便無法控制局勢。你安排六名星將進入東城,潛伏在都督府附近。王君可佔據瓜州后,必然以都督府作為駐地。等到朝廷平叛大軍抵達,便下令星將全力襲殺王君可。”
“是,阿郎。”普密提道,“那麼另外三名星將呢?”
“另外三人嘛……”呂晟臉上露出譏諷,“安排在城門處,助王君可奪取瓜州!”
“是,阿郎。”普密提欲言又止。
“什麼事?”呂晟問。
普密提道:“阿郎,欲谷設遣人送來厚禮,言辭謙卑,表示按照您的吩咐,已經下令大軍集結伊吾,做出進攻瓜州的態勢。並表示,如果阿郎需要,他可以親自率軍對瓜州發動進攻,策應尊神的計劃。”
“你告訴他,”呂晟冷冷道,“我不需要他真正進攻,如今他做得已經足夠。我很滿意。”
“是,阿郎。”普密提道,“欲谷設說,瓜州事成之後,懇求阿郎能前往伊吾國巡視,他願以舉國之力供奉尊神。希望阿郎能給他這份榮耀。”
“請我去伊吾?”呂晟冷笑,“他是想背叛頡利可汗了?想借我來號召突厥各部,便是要謀那大汗之位吧?”
“現在頡利可汗眾叛親離,已經日益衰落了。拔野古、回紇、同羅幾大部族背叛了他,推舉夷男為真珠可汗,起兵叛亂。現在東突厥事實上已經瀕於分裂。”普密提道,“阿郎乃是天上……”
普密提不敢說了,呂晟意興闌珊地擺擺手:“無妨。在那些蠻夷的眼中,還是那頭狼更有價值。”
“是,阿郎乃是天上狼神下界,如果去了伊吾,欲谷設藉著您號召各部歸附,是輕而易舉之事。”普密提道。
呂晟不置可否:“欲谷設是頡利可汗的侄兒,如今也要背叛了。
看來東突厥大勢已去。大唐的皇帝正想對東突厥用兵,我既然也受過朝廷恩惠,便幫他一把。你告訴欲谷設,我會到伊吾一行,卻要問他一句——敢不敢稱可汗?”
普密提笑道:“欲谷設求之不得,肯定欣喜非常。”
這時,李植帶着兩名部曲急匆匆地走進庭院,見呂晟神情寧靜,頓時鬆了口氣。
“呂郎君,可休息好了?”李植笑道,“這兩天老夫得罪了,實在是萬不得已。”
呂晟盯着他:“那個銅鏡到底是誰給你的?奎木狼么?”
李植搖搖頭:“呂郎君還是不要問這個了。只要你一心完成咱們的約定,老夫絕對不想跟那頭狼打交道。”
呂晟“哼”了一聲:“若是再敢釋放出奎木狼,咱們的合作到此為止。”
“是、是。”李植賠笑道,“呂郎君,找到玄奘和李淳風的下落了。”
呂晟急忙道:“他們在哪兒?”
“果然不出我所料,玄奘去找李琰告密去了。”李植恨恨地道,“不過奇怪的是剛剛得到消息說,他們被李琰抓了,關押在了都督府的大牢。”
呂晟愕然:“李琰抓了玄奘?他去找李琰,密報王君可謀反的軍情,李琰怎麼會抓他?”
“問題就在這裏,”李植臉色難看,“我着人打聽,你猜怎樣?
一個時辰前,玄奘和李淳風挾持李琰逃走,最終在沙磧中被拿住。
獨孤達命人封鎖了消息,故此瓜州城內一無所知。”
呂晟霍然站了起來,失聲道:“玄奘挾持李琰,逃離瓜州……玄奘乃是性情溫和之人,為何會做出這種暴烈的舉動?不好!”
呂晟和李植面面相覷,兩人同時想到了。
“只有一個解釋,李琰才是這場謀反的主使!”李植喃喃道,“玄奘是一頭撞在刀尖上了。”
呂晟狠狠地將酒罐摔了出去:“那就是說……就是說——”
“咱們也被算計了!”李植苦澀,“李琰和王君可聯合起來,手中便有一萬三千大軍。即使朝廷來平亂,隔着幾千里路,這場仗打上三兩年都有可能。再加上東突厥和大唐的戰事爆發……咱們無法掌控了。唉,我們的目標只是想報復五大士族,卻不想分裂國家,可是整個河西將一片糜爛,敦煌和瓜州還不知道能剩下幾人!”
“你說怎麼辦?”呂晟吼道,“這難道是我想看到的嗎?”
“我有什麼辦法?”李植也急眼了,“這是我想看到的嗎?我李氏是想藉助平滅叛亂作為功績,不是要做大唐的罪人!”
“不想做大唐的罪人?”呂晟咬牙冷笑,“你暗中煽動王君可謀反,難道不知道對國家有怎樣的傷害嗎?這還不是大唐的罪人?”
“可我沒想過背叛朝廷!”李植怒道,“士族的根基在哪兒?
在一個穩定強大的朝廷!朝廷強大了,士族才能與它共享天下民利!我李氏對大唐的忠誠天日可鑒!”
兩人憤怒地爭吵,彼此怒視。
呂晟的兩隻眼睛慢慢紅了,神情漸漸冰冷,顯得猙獰,兩隻手上慢慢伸出鋒銳的狼爪。他的嗓子“咕咚”一聲響,嗓音忽然變得宏大、沙啞,赫然便是奎木狼的聲音:“對大唐的忠誠?大唐是什麼?人間的一介王朝,倏忽百年的命運,那只是天神打個盹而已!”
“呂郎君——”李植大駭,“莫要被控制了心神!快快恢復過來!”
“哈哈——”呂晟猙獰大笑,“吾乃天上正神,區區一介凡人,如何能壓制本尊的靈體?”
狼爪在身上一劃,外袍撕裂,呂晟的半個身子已經化作了毛茸茸的半條狼身。
“尊神,您回來了!”普密提淚流滿面,跪倒膜拜。
李植抖抖索索地掏出銅鏡,卻被奎木狼劈手抓過去,爪子一捏,咔嚓碎裂。
“攔住他!”李植轉身就逃。
兩名部曲膽戰心驚地抽出橫刀,硬着頭皮擋在奎木狼身前。奎木狼的身子忽然如閃電般迅捷,只是一閃,便從兩人間穿了過去,兩名部曲頓時如木雕泥塑一般,喉嚨上赫然現出一條巨大的裂口,鮮血汩汩而出。
兩具屍體撲倒在地。
奎木狼衝到李植身後,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就待一扭,李植便要被扭斷脖子了。就在這關鍵時刻,李植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條絲絹,嘶聲大叫:“呂晟,這是什麼!”
奎木狼微微一愣,看了一眼絲絹,頓時如遭雷殛,整個身體僵直不動。
那赫然便是在玉門關時,呂晟和翟紋牽繫在手上的絲絹,上面綉着鴛鴦。
奎木狼獃獃地看着絲絹,眼神慢慢溫柔起來。他伸出狼爪,將絲絹握在手上,神情中的暴戾漸漸消散。整個人恢復了正常,狼爪也緩慢消失,最終恢復成呂晟的模樣。
呂晟身子略略有些發軟,踉蹌了一下。他靜默半晌,將撕裂的衣袍系好,把絲絹拿在手上,輕輕地嗅着。
“抱歉了,承玉公。”呂晟低聲道。
“無……無妨,你這個毛病,我……我理解。”李植驚魂甫定。
“這東西你是從哪裏得來的?”呂晟低聲問道,“這又是誰給你的?”
李植道:“是臨行前翟娘子給我的。她說一旦你失控,便將這東西拿出來給你。她讓我告訴你,堅守本心,她在敦煌城等你。”
呂晟將絲絹捂在臉上,沉默無聲。
都督府大牢。
府牢在都督府的西北角,四周高牆環繞,牆上建有望樓,有甲士持着弓弩值守。兩畝大小的院落中,修建着四排堅固的牢房,牆壁皆是夯築而成,極為厚實。此時關押了重要人犯,獨孤達調集了整整一隊的鎮兵,全副甲胄,往來逡巡。
李琰和李澶帶着兩名親衛,在牢房的甬道間行走,李澶還提着一隻食盒。兩人分別走到兩間牢門前,彼此對視了一眼。守門的甲士急忙打開牢門,父子分別走了進去。
李琰走進牢房,牆壁上的窗戶極高,極小,光線陰暗,崔敦禮戴着鐐銬,正靠牆壁坐着。
見李琰進來,崔敦禮冷笑:“逆賊,居然還有臉見我!”
“崔舍人何必逞口舌之利,我既決議謀反,那便不在乎罵名。”
李琰道,“崔舍人,你是士族高門,我也不想折辱你。我只問你一句話,陛下派你來,到底藏着什麼心思?”
“還有什麼意義?”崔敦禮嘲諷,“你已經謀反了,此前種種都已經隨風而去。無論你的戰功也好,家世也好,爵祿也好,都一概抹殺。你未來只有一條路,伏誅!”
李琰沉下臉:“本王好言好語問你,卻如此不識抬舉!你是本王的囚犯,當我不敢奈何你嗎?”
崔敦禮別過臉,淡淡道:“願就鼎鑊。”
李琰沒想到此人如此硬氣,頓時大怒:“來人,賞他三十鞭!”
身後的甲士闖上來,將崔敦禮用鐵鏈縛在牆上,揮舞馬鞭抽了過去。馬鞭狠狠抽在崔敦禮的身上,衣衫撕裂,身上瞬間就是一條條的血線。崔敦禮渾身顫抖,卻咬着牙一言不發。
“貞觀以來,還未有以死殉國者,今日便由我崔敦禮始!”崔敦禮嘶聲大吼。
三十鞭抽完,崔敦禮已經是神志模糊,瀕於昏迷。
李琰用馬鞭將他的臉挑了起來,冷冷道:“崔舍人,說吧,陛下是不是想要拿下我?”
“你這逆賊……”崔敦禮喃喃道,“陛下想要拿你,如何會派我一介通事舍人來?當是派三品大員來代了這瓜州都督,當眾奪了你的職位。你如何敢反?”
李琰沉吟着,朝廷若要拿下自己,這的確是比較穩妥的方式。
前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就是被這樣拿下的。有人告李幼良謀反,皇帝直接派遣了中書令宇文士及代理涼州都督,李幼良直接就沒了兵權,想謀反都沒資本,只好逃走。宇文士及調動軍隊將他抓捕,直接絞死。
李琰突然想到一種可能,臉上色變:“難道陛下已經知道我要謀反的消息?所以才要把我誘入長安?”
但再一想,更不可能。因為自己決意謀反,是在十日之前和王君可密謀之後才做的決斷,長安距離三千里,皇帝怎麼可能未卜先知?
“那麼,就一定是陛下早就有謀划。”李琰喃喃道,“他知道我在瓜州經營了三年,根深蒂固,如果你不能把我召出瓜州,就直接命李大亮派兵來解決我,所以他才會往甘州增加兵力。”
“我不知道你從哪裏聽到的流言。”崔敦禮有氣無力地道,“可是甘州……絕沒有增加絲毫兵力。李琰,你是疑忌陛下太深。”
“皇室天家,從來沒有什麼人倫溫情,有的只是疑忌與背叛。”
李琰喃喃地說著,落寞地走了出去。
快到門口時,崔敦禮大喊:“李琰,懸崖勒馬也還來得及!”
“來得及?”李琰沒有回頭,苦澀地笑道,“來得及作甚?自縛長安,請陛下斬了我的頭嗎?”
崔敦禮啞口無言,所有人都清楚,李琰哪怕此時戛然而止,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自古以來兵變就如同懸崖,一腳踏空,就只能墜下去。”李琰慘笑,“就如同三年的玄武門兵變,世民除了殺出一片乾坤,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從不怨他,也希望天下人莫要怨我。”
另一間牢房,玄奘和李淳風雙手被銬,李淳風的枷具上放着一張胡餅,一隻手摁着,正努力啃。李澶則跪坐在地上,專心給玄奘喂飯。
“世子,來口水。”李淳風噎着了。
“自己拿。”李澶道。
“我——”李淳風被噎得翻白眼,頓時憤憤不平,“咳咳……世……世子,咱倆好歹……好歹同甘……咳咳……共苦過吧?”
玄奘有些歉意,雙手抱着水罐遞給他。李淳風急忙咕嘟嘟喝了起來。
李澶不理他,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喃喃地說著:“師父,為什麼人生的悲苦就像一張蛛網,黏在身上,怎麼也掙不脫?
“師父,為什麼我們心懷善念,也要和那些惡人一樣歷經人間八苦?
“師父,為什麼喜歡上一個人,卻總是不能帶給她幸福?”
“世子,你知道什麼是命運嗎?”玄奘問。
“請教師父。”李澶道。
“命為定數,便是我們一生下來,被拋在這人世間的位置。譬如你是世子,我是百姓。你的定數就是繼承臨江王爵,與大唐世代同休。我的定數則是耕讀洛陽,像普通百姓那樣活上一生,傳承後代。
而運為變數,我們生存於大唐千萬人口之間,摩肩接踵,彼此碰撞,彼此影響。所以一個人的定數便會窮通變化,就像空氣中的億萬灰塵,它在那裏飄,彼此碰撞湮滅,便不會有既定的軌跡可循。譬如我,被隋末亂世所改變,為了吃口飽飯,跟隨兄長出家做了和尚。譬如世子,被臨江王和王君可所改變,推離了既定的軌跡。這就是佛家說的無常,諸法是因緣而生,也會由於因緣變異而終將壞滅。”
“那我就任憑這灰塵碰撞,而無法知曉自己飄向何處嗎?”李澶問。
“不,如果命運是既定的,你知道這人生有多乏味嗎?我們從一生下來,就會看到老死的模樣。你不會再有追求奮進,不會再有砥礪前行,不會再有掙扎不甘,也不會再有夢想抱負,”玄奘笑了笑,“甚至你也不會遇見魚藻這樣一個女孩。”
李澶想笑,臉上卻一片苦澀。
“譬如貧僧,當初戰亂的塵埃把我推到了成都空慧寺,如果我貪戀玄成法師的衣缽,那至今仍然是在寺里撞鐘念經的一個和尚。
等到老來圓寂,就葬在寺中。運氣好,會起一座磚塔。可是貧僧不甘,不甘心這一世就這樣無知無覺地過去。我想窮盡一生,去追求一種大道,一種能夠不辜負此生的大道。所以我離開長安,走進河西,走進這場兵火叛亂。我很可能會死在這裏,死在這座大牢之中。
可是沒什麼,因為這是我自己選的路。我有大喜悅。”
“那麼我呢?”李澶哀傷,“如今的境遇不是我自己選的。”
“因為你沒有選。你至今仍然在塵埃眾生的碰撞中,”玄奘疾言厲色,“你帶着你心愛之人,想給她幸福,卻任由他人擺佈,矇著眼睛跌跌撞撞,無知無覺。這和當初我在寺院中撞鐘有什麼區別?”
李澶似乎有些明白了:“師父,可是我如何選?”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的路,貧僧不知。”玄奘道,“人世就是如此殘酷,一生下來就是一場爭渡。佛法渡人,更需自渡。”
“好一個人生就是一場爭渡!”李琰推開牢門走了進來,“澶兒,你有這種師父,阿爺很開心。”
李澶起身,淡淡地盯着李琰:“難道謀反便是你的爭渡?”
“如何不是?”李琰道,“你以為做亂臣賊子便不是爭渡?錯了!這天道倫理說是擺在每個人面前都是一樣的,其實並不一樣。
我若是個普通百姓,居住在村莊裏,周圍百十戶鄰家,早晨有炊煙裊裊,晚上有牧人歸來,掘井而飲,耕種而食,日常最大的糾紛也無非是與鄰家幾句拌嘴。可是王者不同。王朝更易你會死,皇帝變更你會死,權力丟失你會死,政敵讒言你會死,每日我們笙歌宴飲,實則是在刀尖上度日。因為百姓的命運自己無須掌控,而王者的命運不能交到他人手上,任那塵埃眾生碰撞。所以,謀反便是我選擇的道路,也是我的爭渡。我要在這河西殺出個黎明,這個黎明鳥語花香,安然自在,我每日醒來的時候不用噩夢驚悸,渾身冷汗。”
李澶看着父親的模樣,疲憊、憔悴,還不到五十歲,頭上便有了白髮,臉上也有了皺紋,不但沒有王者的雍容高貴,反而是一臉老農般的疲累,似乎每日要為生活的勞苦而奔波。
這三年來,父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
李澶走過去,輕輕抱住了父親。
李琰頓時兩眼泛紅,伸手替兒子整了整衣冠:“澶兒,你知道阿爺今生最開心的是什麼嗎?便是你仁厚純孝,與幾個弟弟敦睦和善。我們就像普通的一家人,每日裏都有天倫之樂。反觀太上皇和陛下,骨肉相殘,父子相逼,我覺得……這才是一家人應該有的樣子。”
“阿爺,你再派些人,把母親和弟弟們保護周全好不好?”李澶道。
“已經派了兩撥人了,我這就再遣人過去。”李琰道,“你在這裏最後幫阿爺做件事,去勸說魚藻,順利把昏禮給舉辦了。結束之後,我便遣人送你們去高昌,連法師也一同去。你們不用參與我和王君可的所有事情,如此,全了你們的忠義之情,也全了我們的父子之義。好不好?”
“為什麼一定要讓我們舉辦昏禮?”李澶問。
李琰半晌沒有說話。
“因為他要誘捕牛進達。”玄奘淡淡道。
李琰霍然盯着他,眼中露出驚駭的神色。
“因為牛進達並不曾參與你父親的謀反之舉,你父親想奪了牛進達的兵權,就必須讓他來瓜州,藉機拿下他。”玄奘道,“牛進達乃是肅州刺史,根據朝廷律令,無事不得離開轄地,但婚喪嫁娶卻不禁。瓜州都督的兒子成婚,身為下屬,牛進達無論如何也得來慶賀。所以你和魚藻的這場昏禮便是誘捕牛進達的最佳手段。”
李澶徹底愣住了,獃獃地望着李琰:“阿爺,難道兒子的幸福從一開始便是你謀反的計謀嗎?”
李琰張張嘴,不知如何回答。
這時,門外有隨從來報:“稟大王,王刺史的大軍已經抵達瓜州城外。”
李澶陪同李琰走出牢房,朝着西北角的望樓看了一眼,望樓上有四名甲士正在逡巡。李澶忽然抬起手臂,做了個奇怪的手勢。
遠處,一名身穿皮甲、戴着頭胄的旅帥從角落裏繞了出來,悄然走向望樓。
李琰和王利涉在一隊甲士的簇擁下來到瓜州城的西南。
瓜州城南是農墾區,從疏勒河引過來的一條主渠從城南流過,作為瓜州的護城河,同時也分出去十餘條支渠,上百條子渠,澆灌着廣袤的農田和園囿。獨孤達將此處作為敦煌兵馬的駐紮地,便是考慮到土地空曠,取水方便。
李琰趕到的時候,獨孤達正在和王君可巡視紮營的地點。李琰從營地中穿過,六千六百大軍,上萬頭戰馬和牲口,攜帶的糧草堆積如山,鋪開來去無邊無沿,整個營地亂糟糟一團。
此處有一座孤聳的山丘,只有十餘丈高下,頂上面積卻挺大,足有十餘畝大小,地面平整,乃是疏勒河泛濫衝擊出來的土台,王君可將中軍設置在土台上,可以居高臨下,俯瞰全營。
李琰策馬上了土台,王君可和獨孤達趕來迎接。看着王君可風塵僕僕的樣子,李琰滿懷感激:“君可,辛苦啦!這份恩義,這份功勞,李琰永誌不忘!”
“大王言重。”王君可抱拳,“下官願為大王執鞭前驅,殺出一座鼎盛江山!”
在場的人都是參與者,沒什麼不可與外人言,眾人說話便毫無忌諱。
李琰來到土台的邊緣處,看着這片浩大的營地,指着一處角落:“那裏我看並非是軍營規制,可是士族的營地嗎?”
“大王好眼力。”王君可笑道,“八家士族,除了李植不在敦煌,其他七家的家主全被我裹挾了來。他們總計有四百人,我讓他們聚居在一處,便於控制。”
“這些人心思叵測,務必要看管好。”李琰叮囑。
“大王放心,他們的馬匹我命人統一調配,沒有馬,他們能做出什麼來?”王君可道。
“君可到底心細。”李琰贊了一句,“你覺得咱們這次起事,把握有多大?”
“只要能捕了牛進達,奪了肅州的兵權,下官便有九成的把握!”王君可鄭重道,“最低的預期,我們可以割據四州之地。”
四州便是西沙州、瓜州、肅州和甘州,再往東去就是大唐邊陲重鎮涼州了。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李琰略略有些放鬆,“那麼最關鍵的地方在何處?”
“關鍵便在於誘捕牛進達。”王君可道。
“跟我仔細說說他。”李琰道,“雖然他做了我兩年的部屬,不過並沒有什麼私人的往來,並不太了解。”
“牛進達是我瓦崗寨的袍澤,我們極為熟悉。”王君可道,“他祖籍隴西,是濮陽雷澤人。他出身官宦之家,祖父牛雙,是北齊的鎮東將軍、淮北太守。父親牛漢,在北齊光祿寺清漳署任過清漳令,掌管酒水供應。不過牛進達這個人卻不喜詩書,從小就豪俠任情,隋末崩亂之時,他負劍行走天下,揚言要尋得一名力士,對隋煬帝做那博浪一擊。”
“倒是一條光明磊落的漢子。”獨孤達道。
“是啊!”王君可倒也贊同,“當年李密上了瓦崗之後,他慕名來投,為了不連累家人,把名字取了個諧音,叫尤俊達。直到歸了大唐,才又改回原名。”
“哦,原來是他!”獨孤達恍然,“當年王世充和李密爭霸時,我聽說過瓦崗寨中有這樣一號人物,李密每次出動,都以此人為先鋒,斬將奪旗,鑿軍破陣,極為悍勇。”
王君可大笑:“沒錯。當年我們瓦崗軍中最為悍勇之人便是秦叔寶、單雄信、程咬金、裴行儼、羅士信、尤俊達、王伯當,以及在下。當年還有人送了綽號,叫瓦崗八虎將。”
“瓦崗寨真是隋末亂世中的一大異數,”獨孤達感慨,“斬張須陀,破宇文化及,摧王世充,聲動萬里,威震四方。算上魏徵和李勣,真是人才濟濟,將星如雲。”
李琰也笑道:“君可把自己擺在最後一位,卻是過謙了!”
“也不算。”王君可難得的謙虛起來,“叔寶和雄信除了武藝絕倫,其為人我也是自愧不如的……其他人嘛,大家都差不多。不過牛進達真正是悍勇無比,單打獨鬥我想拾掇他也頗為費力。”
李琰嚴肅起來,他是深知王君可在武力上的強悍,當初在莫高窟乾淨利落斬殺兩名星將,奎木狼這個天上神靈竟然也不敢直攖其鋒。牛進達與他是同一級別的猛將,恐怕要拿下此人並不像原來想像中的那般容易。
在軍陣之中,個人的勇武並沒有民間傳言的那般誇大,但也不可小覷。尤其是在隋唐流行重甲具裝的騎兵作戰模式下,人和馬皆着重甲,再有一名悍勇無匹的猛將率領,奔馳於戰場之上真的是無堅不摧。
“我們這是誘入一頭猛虎啊!”李琰喃喃道,“若是捕虎不成,只怕要被虎所傷。”
王君可道:“大王請放寬心,有我在,牛進達萬萬傷不到你分毫。”
“王刺史要考慮得再周全一些,”獨孤達忽然笑道,“莫忘了抓捕場所是昏禮現場,還有世子和諸位賓客。”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獨孤刺史且請放心。”
兩位刺史之間忽然就起了一些別樣的氣氛。
“君可的謀劃一向縝密,定然能保得澶兒平安,這我倒不擔心。”李琰對兩人間的暗鬥毫無察覺,“既然君可已經到了,我們兩家大軍合兵一處,便有一萬三千人。君可久經戰陣,精通兵法,我是萬萬不如的,如何調配,如何計劃,你就拿出個章程吧!這一萬三千人,我便交給你了!”
“多謝大王信重!”王君可神情激昂,抱拳領命。
“君可就好生安置營地吧,我去安撫一下各位士族家主。”李琰和王君可作別,翻身上馬,帶着人下了土台,朝着軍營馳去。
獨孤達遲疑半晌,也向王君可告辭,追着李琰過來。到了近前,他放慢馬速,和李琰並肩走着。
“大王,下官有個意見,不知當不當講。”獨孤達道。
“子遇,你我是什麼關係,哪有什麼不當講的話。”李琰笑道。
獨孤達神色頗為凝重:“王君可初來之時向我提出,要進羊馬城駐紮,被我給拒了。”
“哦?”李琰驚訝起來,“為何?”
“我跟他講,羊馬城地勢狹窄,扎不下太多軍馬。”獨孤達道,“隨後我給他選了這塊營地,便是看中此處在城南的護城河之外,距離東城的核心重地最遠。”
李琰臉色一變,冷冷道:“你在提防他?”
獨孤達看出李琰的不悅,急忙道:“大王請聽我解釋。王君可用兵雖然厲害,可為人詭詐,反覆無常,不能將軍權交給他。萬一他起了異心,我們就任人宰割了。”
“胡說!”獨孤達是李琰的心腹,說起話來就沒那麼客氣,李琰當即狠狠地道,“子遇,我們既然要謀大事,就得用人不疑。大事未成,就彼此猜忌,豈不是必敗之道?況且王君可與我是姻親,兩大家族已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又怎麼可能起異心?”
獨孤達苦笑:“我並不是說王君可眼下就有異心,但若是將來戰局不利呢?”
李琰皺起眉頭,卻沒有反駁。
王利涉插嘴道:“大王,獨孤公考慮得甚是周全。將來朝廷必定要派人來平叛,來的不管甘州的張弼也好,涼州的李大亮也好,或者是朝中的李勣、程知節,這些人要麼是他的瓦崗同袍,要麼是與瓦崗舊將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一旦戰局不利,如何保證他不起異心?”
“到了那時,他未必再有退路吧?”李琰遲疑。
“他有沒有退路看將來的局勢,可我們要不要把身家性命交付在他的手上?”獨孤達道,“大王是王者,王者御下要有制衡之道。
如果大王把軍權給他,哪怕他沒有反心,只是驕縱不聽號令,這軍中誰人能制衡他?”
這句話倒是說服了李琰,他默默地點頭:“我雖然不疑君可,可你說得倒也沒錯。能令他謹守君臣規矩,也能保全我們君臣之義。”
“大王英明。”獨孤達說道,心中卻暗暗嘆氣。自己這位大王着實太過仁厚,能共甘苦也能共富貴,守成之時追隨他倒是個明智的選擇,可如今是在謀反,詭譎險惡,一味仁厚只怕前景堪憂啊!
便在這時,忽然一名都督府的官吏策馬狂奔而來,叫道:“稟報大王,世子……世子把玄奘救出大牢,殺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