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二十四章你給我的人生,我活着的目的
陽關古道。
五大士族的車隊沿着甘泉河北岸一路向敦煌城而行,沙磧蒼涼,行人疲憊,人與馬都是渾身沙塵,愁雲慘淡。車隊後面跟着十幾輛牛車,上面拉着幾十具屍體,屍身上蓋着蘆席。
令狐瞻騎着馬從後方追趕了過來,灰頭土臉,衣袍臟污,臉上和手上還帶着幾條血痕。到了一輛馬車旁,車夫急忙停下。令狐瞻跳下馬匹,從馬腹上取下一隻水囊,挑起車簾上了馬車。
馬車中,翟紋獨自一人安靜地坐着,目光獃滯。
“喝點水吧!”令狐瞻把水囊遞給她。
翟紋默默地接過水囊:“你是去追殺四郎了嗎?”
“且請寬心,”令狐瞻淡淡地道,“有人接應他,我們遭到了伏擊,死傷四十餘人,他安然無恙。”
翟紋沒有說話,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你是想笑我無能,還是慶幸他無事?”令狐瞻冷笑。
“令狐郎君,多謝你贈水!”翟紋正色道,“我如今是呂氏婦,你在我車中於禮不合,多有不便,還請離開吧!”
令狐瞻憤怒地盯着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痛苦,卻努力平靜:“你是呂氏婦?媒妁何人?通婚函書何在?”
翟紋沒有回答,令狐瞻一字一句道:“你的答婚函書在我宅中床頭,楠木長匣,兩紙真書,這幾年我每到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拿出來摩挲,如今它光得可以照見人影!我告訴別人,也告訴自己,你翟紋是我令狐瞻的妻子,哪怕我窮徹大漠,也要找出你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每到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你已經死了,我只需找到你的屍體,將你歸葬令狐氏的祖墳,刻上令狐翟氏的名諱,我的苦獄便解脫了。可是你為何要回來?為何要回來讓我沉淪地獄,永不解脫?”
“你這是恨我嗎?”翟紋神情冷淡,“恨我在迎親路上被人擄走?恨我為什麼連累你?恨我為什麼不去死?”
令狐瞻啞口無言,他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捶打着頭顱,發出困獸般的悶吼。
許久,令狐瞻兩眼通紅地抬起頭,盯着她:“你說,我該如何處置你?”
“無論是國法還是私刑,都有相應的罪名,”翟紋道,“你可以根據我犯的罪來處置我。你既然有我的婚書,便是翟氏也無話可說,是幽囚,還是沉河,只要你舒服就好。”
“你就這般恨我嗎?”令狐瞻怒道。
翟紋詫異:“這怎麼是我恨你?令狐郎君,我們這輩子只見過三兩次,除了那一紙婚約將我們牽繫到一起,我們全無關係,也全無情感。令狐郎君,我不愛你,也不恨你,我們便是陌生人。”
“如此也好,”令狐瞻沒有發怒,反而平靜下來,“全無關係我們反倒可以談談,就只當是商賈之間一個純粹的交易。”
“你想談什麼交易?”翟紋問道。
令狐瞻沉吟道:“聽說你身上穿了一件天衣?”
令狐瞻忽然抓過她的一隻手臂,翟紋想掙脫,卻掙脫不得,令狐瞻一把握住她光滑的手腕,頓時手掌刺痛,鮮血淋漓。但令狐瞻強自忍耐,一言不發地硬撐着,不過只撐了片刻,便忍不住鑽心的劇痛,急忙鬆開了手。
翟紋不解地望着他。
“果然像米康利說的那般霸道。”令狐瞻思考了片刻,“你是何時穿上這天衣的?”
翟紋皺眉:“你什麼意思?”
“你被擄走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我調查過,米來亨的商隊是八月二十五日離開的敦煌,然後在白龍堆沙漠遭到奎木狼截殺。
以商隊的速度趕到白龍堆沙漠大概需要月余,然後奎木狼返回玉門關,給你穿上天衣。此時距離你被擄大約一個半月。”令狐瞻盯着她,“若是這一個半月之間你不曾受辱,此後奎木狼便無法再碰你。
是如此吧?”
翟紋聽得又是吃驚又是鄙夷,冷冷道:“你怎知道一個半月之內我不曾受辱?”
“我不知道!”令狐瞻咬着牙,“我只需要讓別人知道,便足夠!”
翟紋恍然大悟:“你是……你是想——”
令狐瞻滿臉羞辱,卻不得不道:“沒錯。奎木狼殺死米康利,追殺玄奘,想要劫奪那半件天衣,便是不曾碰過你,想要解開你身上的天衣魔咒吧?我只需要讓世人相信這點,就足夠了。”
翟紋也是滿臉羞憤:“令狐郎君,我對你真的很失望。你愧為男兒!”
令狐瞻失魂落魄:“玄奘說過一句話,他說我士族維持利益的方式太懶惰,其實這話並不對。南朝之時,王與馬,共天下。可是自隋唐以來,我們士族已經沒有了朝廷里的特權,能夠凌駕於寒門之上的,是我們精心維持的尊嚴和榮耀,讓寒門敬畏,羨慕,心嚮往之。你可知道為了維持這份尊嚴和榮耀,我們要犧牲多少?我們古板地遵循着魏晉以來的古法禮儀,哪怕窮困潦倒,也必須鄙視商賈,絕不經商,有家族男女敢亂門風禮法者,一律族規嚴懲。所以,呂晟擄走你,其實是為了羞辱我令狐氏!”
翟紋默默地嘆息了一聲,她出身士族,自然知道士族子女的悲哀。
“自魏晉以來,無論寡居女子再嫁,未婚女子私奔,世人皆不以為意,可是婦人被擄失身卻萬萬不可。你身上有天衣是眾人皆知之事,我們只需要讓眾人知道,你這件天衣乃是神仙所授,借米來亨之手給你便可。”令狐瞻道。
翟紋聽得瞠目結舌:“你……你怎的如此無恥?”
令狐瞻閉目長嘆:“男兒活在世間,便如同落寞的士族,活的是個尊嚴、榮耀。若是尊嚴沒了,還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下活着?我跟你談的便是這件交易,你幫我尋回尊嚴,我讓你好好活下去。”
翟紋默默地盯着他,忽然有些可憐這個男人:“你想讓我怎麼生活下去?”
“西漢時有位紫陽真人周義山,學得《太丹隱書洞真玄經》,白日飛升。我們便說,紫陽真人見天庭神靈下界為妖,算到你我有拆鳳之劫,有壞人倫,故此將一件天衣借了米來亨之手叫你穿上,來護你貞潔不失。”令狐瞻道,“反正你身上確實有天衣,不怕驗證。
我先將你迎入令狐氏的別宅之中將養,待得眾人相信,你我再和離,我送你回歸翟家。你若是不願回歸翟家,我可將別宅送你,你自由生活,彼此再不干涉。”①
①《西遊記》七十一回出現的紫陽真人張伯端其實是北宋道士,與歷史難以契合,故改為西漢紫陽真人周義山。
翟紋譏諷:“你真是煞費苦心!”
令狐瞻冷冷道:“世上男兒各有各的艱難困苦,有些人迎風破浪,只為仕途;有些人算盡心機,只為發財;有些人砥礪前行,只為胸中襟抱;而我,只為了找回丟失的尊嚴!莫說是煞費苦心,便是披荊斬棘,捨身喪命,我也不願毫無尊嚴地活着!你我反正沒什麼情感可言,這就是一樁交易,願不願做,你自己決斷!”
令狐瞻轉身挑開車簾,跳下馬車。
翟紋忽然蒼涼地笑着,隨後慢慢流淚,失聲痛哭:“這就是你要給我的人生!”
前面,已經是敦煌城。
和翟紋相反的方向,李澶駕着馬車,拉着他的愛人,返回敦煌城。
敦煌城的南門和西門外大軍雲集,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軍帳。西沙州共有三座軍府、三鎮、四大守捉,悉數徵發之後總計七千五百人。其中壽昌軍府和龍勒鎮主要守備陽關方向的吐谷渾,王君可留下一千人,又給令狐瞻留了三百人守敦煌城,其他人等悉數調發。
六千二百兵卒從壽昌縣、從龍勒鄉、從效谷鄉、從懸泉鄉,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地朝敦煌集結,徵調來運送甲仗和糧草的役丁更是有兩倍之多,大量的牛馬車輛載着軍資錢帛行走於路上,彷彿整個西沙州都翻騰了起來。
李澶一路行來,還看見一隊一隊不曾披甲的私家部曲,一問才知道,王君可邀請敦煌士族隨軍出征,八大士族每家出動五十名部曲,由各家家主統領。李澶和魚藻頓時明白,這是要將士族家主們挾持為人質了。
到了南門,王君可和王利涉早已得到消息,親自跑出來迎接。
原來,昨日凌晨魚藻和李澶偷偷離開刺史府。王君可聽說女兒又跑了,勃然大怒,但一聽說是和李澶一起跑的,便不在意了。到了下午時分,王利涉又來稟報,說臨江王派的迎親隊伍到了。
王君可這才着急起來,但這兩日來徵發府兵,加上西窟驚變,忙得焦頭爛額,也顧不得尋找。如今見李澶和魚藻安全回來,他頓時鬆了口氣。
“跑去哪兒了?”王君可厲聲詢問魚藻。
“王公,”李澶笑道,“魚藻在府中覺得憋悶,我便駕了車,陪她出去走走。我們即將成婚,婚後再有這等悠閑愜意的日子可不多了。”
王君可一愣,急忙把李澶拉到一邊,低聲道:“她知道你身份了?”
李澶點點頭:“告訴她了。”
“沒反對?”王君可問。
“她同意了。”李澶道。
王君可長長鬆了口氣,說到底,他仍然是希望女兒能與將來的夫婿情投意合,有個好歸宿,當即笑逐顏開,拍着李澶的肩膀,連連誇讚。
“世子,”王利涉笑道,“大王派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住在大乘寺,大王占卜了吉日,明日酉時三刻,最是吉利。咱們便掐着漏刻上刺史府迎親,趕在酉時三刻出門,頭天晚上就宿在州城驛。”
“這麼急?”李澶有些意外。他原想着盡量把王君可拖上幾日。
“沒辦法,誰讓瓜沙路遠呢!”王利涉笑道,“昏迎的吉日和昏禮的吉日都是占卜好的,中間就隔着四日,三百里瓜沙古道,咱們緊趕慢趕也得走上三日。”
李澶“哦”了一聲,穩定了一下心神,笑道:“王公親自送婚嗎?
十二娘只有一個兄長,如今還在長安,王公如能親自送她到瓜州,想必她欣喜一些。”
王君可倒不疑有他,見李澶關心女兒,也不禁高興:“你這孩子到底年少,胡說些什麼?哪裏有阿爺給女兒送親的?我會令王君盛送親,十二娘的同宗兄弟多得很,必定不會讓我家女兒受人欺負。”
李澶有些失望,卻知道這個理由是沒辦法把王君可誘入瓜州了。
正在琢磨,卻聽王君可道:“不過咱們還是會一路而行。”
“啊?”李澶吃驚,“為何?”
“因為有烽火急警,說奎木狼正在往北逃竄,如今已經偷越了東泉驛,想來是要往瓜州方向去。”王君可道,“你阿爺也來了文書,說北邊的突厥人蠢蠢欲動,恐怕會入寇瓜州。如今我大軍徵調,正好東進瓜州助你阿爺一臂之力。”
李澶心中一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自己阿爺偏生髮來文書邀請他,這豈非引狼入室嗎?
“你就安安心心籌辦昏迎之事,如今我大軍集結,只差了壽昌軍府,路有些遠,但料來明日下午時分能趕到。你們明日走後,我大軍後日便開拔,也只是落後了你們五十里路。”王君可笑道,“說不定,還能進瓜州城喝一口我女兒的喜酒呢。”
李澶心亂如麻,也沒心思再說,借口要送魚藻回府,急忙忙進城。
王利涉既然來了,自然沒有再讓李澶駕車的道理,當即安排了車夫。李澶進了馬車,魚藻一直沒從車裏出來,卻把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我阿爺到底打的什麼主意?”見李澶進來,魚藻急忙問。
李澶嘆了口氣:“你阿爺的用意,是想趁着咱們昏禮慶典之時襲拿瓜州!”
魚藻一驚,頓時急了:“那怎麼辦?”
“不要急,不要急,”李澶安慰她,“前日晚上,我已經讓王利涉派人趕往瓜州告知阿爺了,他自然會防範的。玄奘法師他們也會提前過去,莫要擔心。”
說是不要擔心,兩人相顧一眼,心中卻都是說不盡的憂慮與悲傷。
送到刺史府門前,李澶依依不捨地離開,魚藻獨自走進庭院。
從中庭到后宅,無數的婢女、僕役正忙碌個不停,魚藻嫁的是郡王府,昏禮規格乃是諸侯禮,一應儀式煩瑣複雜,每一步驟,每一種花色都有詳細到令人髮指的定式。
魚藻一回到家,就開始任由僕婦們擺弄,八大士族幾乎都派了嫡房的長婦來幫忙,士族長婦們見多識廣,卻各有見解,有些引用《周禮》,有些引用《儀禮》,有些則自備了《春秋公羊傳》,翻開來引經據典。眾人吵得不可開交,整整一夜,魚藻只打了個盹。
“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為昏。”
三商,便是三刻。日入,便是酉時。也就是說,酉時三刻以後才能算昏,才能舉辦昏禮。
昨夜幾乎一宿未眠,今日又折騰一日,魚藻整個人都是蒙的,如同飄浮在雲端,腦袋空空如也,卻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經歷着一種蛻變。從此以後無論從身份還是心理,都會是另一個人。至於是什麼樣的人,魚藻想不明白,她有些恐懼。
這時,王君可走進房中,揮手命婢女和各家長婦們退出去,怔怔地看着魚藻。魚藻已經穿上了純衣袡的吉服,端坐在坐榻上。
長發也挽了起來,遍插珠翠。
在王君可眼中,眼前的女兒忽然有些陌生。
王君可沉默着坐在胡凳上,父女倆長久無言。
“你仍然在恨阿爺嗎?”王君可問道。
“如何敢恨。”魚藻淡淡道。
“知道你要出嫁,不知為何,這兩日我眼前儘是瓦崗寨時的情形。那時候你才八歲,還梳着垂髫。你時常跑去找程咬金的兒子練劍,你兄長給你做了一把木劍,可是有一次你偷了兵卒的一把環首直刀,要和程處亮對打,結果割傷了自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王君可陷入深沉的回憶,眼眶有些發紅,“我抱着你跑去找魏徵,他做過道士,懂醫術。他給你包紮,你亂蹬亂踢,他送給你一把從宇文化及軍中繳獲來的銅鐃,讓你用小鼓槌敲着,你立刻便不哭了。
那時候我就在想,將來你會嫁到誰家?當你受傷,你哭泣的時候會不會有人來疼你……”
魚藻木然坐着,眼中流着淚:“阿爺,你知道我想起瓦崗寨的時候,想到的是什麼嗎?是阿娘和兄長。我想不起那山上的任何人,什麼程咬金,魏徵,宇文化及,那是你們英雄豪傑的金戈鐵馬,統統不在我的記憶中。我記憶中全是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王君可悶悶道:“成婚之後,世子就會回長安,你歸寧之日,便回到長安見你的阿娘和永安。”
“長安……”魚藻凄然笑着,“還回得去嗎?”
王君可皺眉:“為什麼回不去?”
魚藻掙扎片刻,卻終究沒透露什麼,苦澀道:“阿爺,你知道這一日我在想什麼嗎?”
“嗯?”王君可笑道,“以後咱們父女也難得有這樣的機會閑坐暢談,阿爺很想和你說說心裏話。”
“我在想,”魚藻喃喃道,“從今日之後,我便不是王氏女了。
無論王氏興也罷,衰也罷,榮也罷,辱也罷,全然與我無干。從此以後我會改了姓氏,去了族譜,離開自己的爺娘,去侍奉別人家的爺娘。那麼,阿爺你生我養我,意義何在呢?”
王君可目光一凜,面上全無表情,笑道:“等你做了人母就知道了,為人父母,怎麼能講回報呢?阿爺也不瞞你,這次把你嫁入臨江王府,也是存了抬高王氏門楣的想法。有時候阿爺想想,也覺得歉疚,不過看你和世子兩情相悅,也便欣慰了。至於嫁入李氏便不是王氏女,這點擔憂你完全不必有。便是朝廷律法,也不可能斷了我父女的恩義。”
魚藻終於忍不住,苦澀地道:“阿爺,便是到了此時也不肯跟女兒如實說嗎?”
王君可仍然笑着:“我言不由衷?”
“不是言不由衷,而是滿口謊言。”魚藻盯着他,臉上仍然流着淚,“您生這個女兒,可不僅僅能幫您抬高王氏門楣,而是要替你一戰傾城,再戰傾國,奠定雄圖霸業!所以,值當!很值當吧?”
王君可靜靜地盯着她,父女倆長久地對峙,魚藻似乎聽見中間有崩裂般的巨響。
“你知道了?”王君可最終嘆了口氣,“玄奘告訴你的?”
“你知道?”魚藻有些驚異。
王君可沒有說話,半晌才道:“魚藻,你知道權力對於男人而言意味着什麼嗎?不只是榮耀,還有一切掌控在手的快感。不管是千萬人的命運還是他們的所思所想,你都能決定。自從我決意起兵以來,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感,不管是李琰還是八大士族,不管是玄奘還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被我控制在手。我要他生,他們就能生,我要他死,他們就得死。這與做刺史的時候完全不同。”
“視他人如螻蟻嗎?”魚藻問道。
“不是螻蟻,而是掌中魚蝦。”王君可道,“因為前幾日嘩變,掌握烽候傳驛的司兵參軍被我拿下了,敦煌縣尉被我拿下了,西關鎮兵被我拿下了,不得我允許,西沙州連一片紙都出不去。所有人都是砧板上的魚肉。這便是掌控。”
“阿爺,為了你的野心,真要讓王氏萬劫不復嗎?”魚藻流着淚。
“這不是因為我的野心!”王君可冷冷道,“這是我為石艾王氏打造的千百年基業!我從瓦崗寨掙扎出來,求存於亂世,先後依附翟讓、李密、王世充、大唐,每次他們一做抉擇,就改變我的命運。我不想這樣!不但我不想這樣,我也不想我子孫後代的命運操控於他人之手!我要讓王氏子孫在一片土地上說一不二,出口成憲,我要讓王氏閥閱在我這一生就能貴比王侯!”
“那還不是你的野心嗎?”魚藻哭着大聲道,“我阿娘呢?兄長呢?你起兵謀反,他們怎麼辦?”
“放心!”王君可面無表情,“他們絕不會有事,否則我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是我小瞧了阿爺,您從來算無遺策,阿娘和兄長自然能保護好。”魚藻哭道,“可是我呢?你就這樣把我推進臨江王府,只為了奪取瓜州城!您想過我的將來會怎樣嗎?你和李氏翻臉成仇,我是李氏婦;你誅殺臨江王,我是世子的殺父仇人之女……哦,或許你還要殺了李澶吧?我成了寡婦,好再嫁一人,再為你謀奪一城,是嗎?”
“閉嘴!”王君可被激怒,揮起手掌要打她,看着面前成為新婦的女兒,忽然心中一痛,竟然沒下得去手。
王君可起身朝門外走去:“話已至此,一切都無可更改。你安心地出嫁吧。”走到門口,他回過頭,“不要再想着壞我大事,王利涉前幾日曾派人去瓜州報信,人被我截殺了。沒有人能逃脫我的掌控,所有人都必須按我的計劃來走,包括你。”
魚藻失聲痛哭。
酉時三刻,世子李澶帶着龐大的迎親隊伍前來迎娶自己的新娘。
根據周禮,他穿着裳緇袘禮服,乘着不加紋飾的黑色馬車,後面跟隨着四乘從車,再後面是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
李澶一手執着蠟燭,一手抱着一隻紅色絹帛裹起來的大雁,雁口纏着五色絲線,一步一步地走進刺史府。
迎親禮的婚俗是在女方家的中堂舉辦撒帳儀式,整個中堂都用團扇和行障給遮蔽起來,在一片花團錦簇中,李澶和魚藻先行奠雁之禮,又行結髮之禮。兩人被士族家的長婦們擺佈了整整一個時辰,李澶這才得以用紅色的絲帛牽繫着自己的新娘,走出刺史府。
李澶攙扶着魚藻上了婚車,還沒行出坊外,周圍就有大批的坊里鄰居一擁而上將他們包圍起來,推舉出一名嗓子好的,開始唱《障車文》,文辭唱罷,眾人紛紛歡呼着喊叫,要主家給酒食。
王君可大笑:“刺史府的庫房全打開了,每家一壇酒,一隻羊,管醉,管飽!”
眾人稱頌之聲震耳欲聾,喧鬧了好半晌,李澶才有機會駕車載着自己的新娘突出重圍。
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從南門出去。這時已經宵禁,迎親自然無礙,可其他坊的人想弄些酒食就不方便了,婚車經過坊口,都會有人在坊牆上呼喊,念《障車文》,王君盛笑着命人給每個經過的坊送二十壇酒,活羊兩隻,這種大手筆的行為引得所過各坊一片歡呼。
出了南門之後,繞到東城外的甘泉河邊,經木橋過河。婚車行駛在河橋上,魚藻撩開車簾,蒼涼厚重的敦煌城籠罩在暮色之中,恰似一座天地間的囚籠。再抬頭向前,大漠沙磧,遙無盡頭。
魚藻覺得,人生便是從一座囚籠行走到另一座囚籠的過程。她唯一期待的,就是呂晟答應過她,會帶着她在天上飛那麼片刻。她默默地想着,或許人生百年,受苦受難,掙扎求存,就是為了看一眼天外的風景。
魚藻的嘴角噙起一絲微笑。
同樣的夜色中,玄奘、呂晟、李淳風和李植混雜在李氏商隊之中,突破了王君可的重重封鎖,進入瓜州的魚泉驛。這座魚泉驛便是當初玄奘初遇呂師老和李澶的地方,往東一百零五里,便到了瓜州。
這時候眾人才算鬆了口氣,王君可的手伸不到瓜州地界,進了魚泉驛,眾人就算安全了。李植並沒有亮明身份,派了主事去向驛丞做了報備,便如普通商賈一般在魚泉邊的胡楊樹林裏紮下營帳。
玄奘簡單洗漱一番,便有僕役前來請他到李植的帳中議事。
哪怕是在行旅途中,世家大族的氣派也展露無遺,李植的帳中鋪上了地氈,中間擺放着一張食床,上面瓜果菜蔬,酒肉漿酪,胡餅麵食,極為豐盛。玄奘、呂晟、李淳風等人圍坐在食床四周,眾人身後各有一名僕役伺候着。
待眾人簡單吃過之後,李植沉聲道:“依着呂郎君的吩咐,咱們離開敦煌兩日來,每隔三個時辰老夫便讓人送來最新的情報。前日酉時,世子李澶已經與魚藻成婚,昨日卯時迎親隊伍離開州城驛,今夜抵達無窮驛。”
眾人默默地聽着。
“今日辰時,王君可誓師出征,率領六千六百人東進,其中包含了八大士族的四百名部曲,李氏也出了五十人。除了我李植之外,其他七位士族家主盡皆被裹挾在軍中。”李植臉色有些難看,“今日,王君可行軍六十五里,今夜駐紮在其頭驛。”
玄奘禁不住有些吃驚,要知道王君可早已經控制了西沙州的烽候傳驛,可李植仍然能準確掌握他的行蹤,並且源源不斷地遞送過來,可見李氏強大的實力。
“王君可的行軍速度並不算快,”呂晟沉吟着,“其頭驛距離無窮驛只有三十五里,他是要綴着李澶的迎親隊伍?”
“沒錯,”李植點點頭,“從目前來看,王君可是打算在李澶和魚藻成婚之時,突襲瓜州城。”
“瓜州那邊呢?”呂晟問道。
“三日前通事舍人崔敦禮抵達瓜州,傳達詔命,召李琰入朝。”
李植道,“李琰領了詔命,希望崔敦禮寬限數日,辦完世子的昏禮。”
“那麼李琰到底是什麼態度?”李淳風詫異道,“李澶不是說,他已經把王君可謀反的消息告知臨江王了嗎?可臨江王的舉動頗為奇怪,他竟然毫不在意,不但派了迎親使迎娶王君可的女兒,甚至還下令王君可率軍來瓜州幫他抵禦突厥。他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呂晟搖搖頭:“臨江王性子雖然有些弱,卻不是昏聵無能之人。
他既然得到王君可謀反的消息,仍然做出這種舉動,很可能是一個誘敵之策。”
李植點頭:“老夫也是這樣看,臨江王先派人迎親,以安王君可之心,然後召他去瓜州禦敵。王君可想趁着昏禮時拿下瓜州,李琰又何嘗不是想趁此機會拿下王君可?”
李淳風倒吸了口冷氣:“也就是說,這場昏禮便是雙方絞殺的戰場。誰得了先手,便決定了勝敗。而咱們就跟那飛蛾撲火一般,要一頭扎進去?”
呂晟淡淡道:“咱們是要一頭扎進去,卻不是飛蛾。”
“那我們是什麼?”李淳風問。
“眼下的局勢便是一副象戲,王君可和李琰分別是棋盤上的上將,不過他們所能調動的只是天馬、輜車和六甲,而我們所做的卻是那執棋的手!”呂晟道。①
“呂兄,你這是何意?”李淳風吃驚道,“這可是萬人絞殺的軍陣,你可莫要行險。”
呂晟和李植臉上現出神秘的笑容,帳中燭火映照,兩人眼中都閃耀出熾熱的光。
玄奘心中猛然便是一震,失聲道:“你……你們是想助王君可造反!”
呂晟和李植頓時一驚,都盯着玄奘,目光森然。
帳篷里一時氣氛凝重,李植揮手命僕役們出去,守住帳外。
①象戲即象棋,初唐只有天馬、上將(相)、輜車和六甲四種棋子,中晚唐以後出現王、軍師(士)、砲。
呂晟微笑地望着玄奘,但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法師想說什麼?”
玄奘深深吸了口氣,盯着他:“貧僧明白了,那日西窟事變,你們當眾剝落七層塔,讓觀象台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並不是你們報復五大士族的終點,因為五大士族雖然干犯了朝廷律令,私研天象,可最嚴厲的刑罰也不過是主犯徒二年,家主連坐。這不是你們的目標。”
“那我們的目標是什麼呢?”呂晟玩味地望着他。
“你們的目標是把他們私研天象的證據送到王君可的手中,逼得他們不得不受王君可挾制,最終被他裹挾造反!”玄奘沉聲道,“王君可以區區一州之地造反,必將失敗。將來朝廷清算,才能以謀反的罪名將敦煌士族連根拔起。所以,你們此去瓜州,並不是要協助臨江王平滅叛亂,而是要助王君可攻佔瓜州,徹底將這樁叛亂擴大,激怒朝廷。也只有如此,才能讓朝廷深恨五大士族,將他們連根拔起!”
呂晟和李植沉默地盯着玄奘,李淳風也怔住了,眾人半晌無言。
“法師果然洞徹萬物,看這個世界人心,看得通透。”呂晟道,“可是你是個方外之人,追求如來大道,看破了也不必說破,就當你站在天外,旁觀這世上的眾生悲喜吧。”
玄奘盯着他,悲傷地搖頭:“貧僧離大道還遠,如今只是世上一介俗人,父母所生,吃五穀雜糧,也會有愛,也會有恨,也會有悲憫和義憤。”
“你修道所為何來?不就是擺脫這世上的八苦嗎?”呂晟吼道,“何謂太上忘情?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你這輩子既然走上了追求大道之路,便與普通人不一樣,我的路已經中途崩塌了,只能陷入這愛恨情仇中,廝殺出一個今生無憾。可你不同!”
“為何我不同?”玄奘問。
“你以為你是唯一一個看破我計劃的人嗎?不!”呂晟指着頭頂大吼,“還有這漫天神佛!還有這天上神靈!我的一舉一動,遭逢際遇,他們都在我頭頂看着呢!可他們干涉了嗎?沒有!因為他們看破了這世間的真相——人世間就是囚禁眾生的囚籠,唯苦無樂,煩惱生死!他們默默地看着人間的悲劇在上演,就如同看着煙花墜落星淵。神靈的生命漫長,寂寞,他們會在天上掛起白幕,令人世間的悲喜投射在幕布上,這張巨幕從天市垣橫跨紫微垣,一直拉到太陽運行的黃道,不知有幾億萬里。天上的神靈無聊時,會呼朋引伴,坐在流星上觀賞,就像我們觀賞台上的百戲。他們揮揮手,這一幕就會切到另一幕,哈哈哈,法師,無數人的生死掙扎,看得他們乏味,連一滴眼淚都賺不回來!這就是真相!人世的真相,和天上的真相!”
看着呂晟神情激越的長篇大論,玄奘張張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忽然明白了,呂晟的人格中為何會誕生奎木狼,因為他少年時嚮往的大道已經崩塌,化身惡魔,就需要有一個向這世界開戰的理由。
而這個理由,就是天上和人間都是一樣不堪。人間不值得掙脫,大道不值得求索。
“不,呂兄,你錯了。”玄奘慢慢地搖着頭,“這裏是魚泉驛,當初就是在這裏我遇見了呂師老。我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講唱一篇《敦煌變》,那時候,胡楊樹的葉子垂在陽光里,山上融化的雪水順着魚泉流淌,泉水中還有魚兒擺尾。我和一群行人圍坐在四周,津津有味地聽着。沙磧古道的路很苦,生活也很苦,可是疲累的時候聽一聽故事,我們會很快樂。我們的心會隨着故事裏的人物時而感動,時而擔憂,時而解脫,時而酣暢,絕不是乏味。因為這個世界很精彩,別人的人生也很精彩,我們期待着活成那個樣子。
“後來,我又在這裏遇見了臨江王李琰和世子李澶,他們給我講述起他們的煩惱,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煩惱,小民有小民的煩惱,可是大家都不曾放棄了希望。因為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它就像跨過一座又一座的山,你跨不過去的時候,會疲憊,會絕望,可是當你咬咬牙過去了,站在山巔,覺得方才的坎也不過如此。然後咬咬牙,走一段平坦的路,再去跨另一座坎。沒辦法呀,人是被時間推着,總不能不往前走吧。我們肩膀上扛着的還有家庭,還有責任,還有對愛與幸福的追求。
“你看看眼前這條魚泉,它是從祁連山上融化,匯聚成溪,一路上流淌,直到在沙磧里乾涸。如果這是人生,那我們就是這魚泉里的魚,我們呼朋引伴,陪伴着摯愛和家人從山上順流而下,看着一路的風景,享受着彼此的溫暖。所有人都會死,都知道這條河的終點會在沙磧里乾涸,它們就不願再走這條魚泉之路嗎?不,它們終將走下去,只是要讓自己在這一段路上無怨無悔。所以,貧僧修的如來大道,不是要坐在流星上欣賞天幕中上演的悲歡離合,而是要站在這岸邊,守護好它們的今生今世。”
帳篷里死一般的沉默,呂晟垂着頭,手裏攥着一杯酒,指節發白。
很久之後,呂晟恢復了平靜:“法師這番話,彷彿是我當初的誓言。可惜,呂晟還活着,卻也死了。無論我是否被妖狼附體,我今生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在這一段路上讓自己無怨無悔。”
李植朝着玄奘深深一揖,誠懇地道:“我等皆明白法師的苦心,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王君可必須反,瓜州城必須破。你說的沒錯,只有打疼了朝廷,五大士族才能被連根拔除。不過看在法師的面子上,我們可以控制這場叛亂的烈度,盡量不再波及無辜。”
玄奘起身,淡淡地道:“可是在貧僧看來,這世上的一草一木,皆是無辜。如此,我們便不再是同路之人。呂兄,武德七年我們相識,哪怕相隔千里,在貧僧看來也是一路同行。從此以後貧僧去走那西天路,你去走那修羅場,告辭!”
呂晟默默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悲傷,卻並沒有阻攔。
“呂郎君,”李植森然道,“決不能讓他走了,否則你我多年的謀划便毀於一旦!”
“法師要走,說明我們緣盡於此。”呂晟淡淡地道,“多年前我們便走上了歧路,這是他內心的堅持,我願意成全。”
“你——”李植兩眼冒火,喝道,“拿下!”
帳篷外立時闖入幾名部曲,持着橫刀將玄奘團團圍住。
呂晟勃然大怒,起身擋在玄奘身前:“承玉公,法師這些日子為我出生入死,你也都看到了。沒有他,我至今無法找回記憶。你若要與我合作,便絕不能傷他!”
“你若能控制得了他,我便不傷他!可你能嗎?”李植寸步不讓,“玄奘法師是何等人物,我們都清楚!他絕不會因為你而放棄他心中的道義,你我謀划三年,付出無窮的代價,難道要讓他給攪黃嗎?”
“這便是一場對決,如果他攪黃了,便是我輸了。”呂晟喃喃道,“無非是一場輸贏罷了。”
“可我輸不起!”李植咬牙切齒,“我李氏舉族的性命都壓上去了!我輸不起!”
“那你便殺了我!”呂晟冷冷道。
“你——”李植當真不敢殺他,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銅鏡,對着呂晟喝道,“攝!”
呂晟一怔:“這是什麼?”
“這是那人給我制你的法寶!”李植一聲冷笑。
“呂兄,不要看!”李淳風叫道,幾名部曲拿橫刀架在他脖子上,李淳風不敢說話了。
呂晟驚訝地瞥了銅鏡一眼,只見銅鏡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慢慢地,那面孔卻有些扭曲變形,彷彿波紋般蕩漾,瞬間自己的面孔便化作了奎木狼兇悍猙獰的狼首!
呂晟頓時魂魄失控,兩眼發直,眼睛裏冒出幽幽的火焰,十指上,森然的狼爪驀然出現。他霍然轉頭盯着玄奘,眼睛裏露出瘋狂的殺意。
李淳風急忙輕輕推開部曲的刀鋒,賠笑拱手:“呂兄,承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就在他繞過呂晟身後之時,突然間手中已經多了十幾根銀針,出手如電,銀針疾如暴雨般刺入呂晟身上的穴位。呂晟身子猛然一僵,厲聲嘶吼,一時間卻動彈不得。
隨即,李淳風一抖袖子,一枚黃色藥丸甩了出來,“砰”的一聲在空中炸裂,淡黃色的煙霧瞬息間籠罩了整個帳篷。李植等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吸入了霧氣,一頭栽倒在地。
玄奘也覺得腦子裏猛然一昏,身子剛要摔倒,李淳風一把摟住他,順手在他鼻子下抹了一把。玄奘就感覺鼻子裏吸入一股辛辣的味道,“阿嚏”一聲,腦子恢復了清明。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短短的剎那間,李淳風已經制住了呂晟,迷暈了李植五人。玄奘回過頭看了一眼呂晟,呂晟並沒有受迷藥影響,只是被銀針禁錮了身軀,動彈不得,正惡狠狠地盯着他,身上、臉上竟然有一蓬蓬的銀色絨毛開始往外冒。
“走,我禁錮不了他太久!”李淳風拽着他就要跑。
玄奘有些傷感,卻定定神,拽住李淳風:“從容一些。”
李淳風醒悟,兩人撩開帳門走了出去。
營地內,李烈正帶着人往來警戒,見玄奘二人出來,遠遠地揮手,打了個招呼。玄奘朝他合十,然後和李淳風來到拴馬的胡楊樹下,解開兩匹馬,翻身上馬,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法師——”李烈吃了一驚,帶着人追了過來。
李淳風叫道:“烈兄,趕緊去救你們家主吧!”
李烈大駭,撒腿朝着帳篷奔去。李淳風一聲長笑,與玄奘並肩驅馬,朝着瓜沙古道疾馳而去。
兩人剛奔出不到一里,猛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蒼涼憤怒的狼嚎之聲,玄奘在馬背上回頭,此時月上中天,明月照耀,古道上沙磧上泛着銀色的光暈。
就在魚泉邊胡楊樹的一根橫枝上,蹲踞着一頭巨大的蒼狼,在明月之下悲傷地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