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一百零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第二十三章佛窟崩,星空落,今日方知我是我

“你就是一個瘋癲之徒!”令狐德茂望着呂晟,冷冷道,“滅盡天下士族,這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法師,你覺得我能成功嗎?”呂晟笑着問玄奘。

“難!”玄奘想了想,苦笑着嘆息,“或許你能贏了敦煌士族,甚至滅掉山東士族,可是士族並非只是士族,而是既得利益者為自己塑造的一個牌坊。李、崔、盧、鄭、王倒了,還會有別的士族冒起。士族這個招牌倒了,還會換個名字重生。只要有利益,就會有人想方設法把這利益維持下去。士族之所以遭人怨恨,僅僅是這種維持利益的方式太懶惰罷了。所以,像王君可這種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勛之臣才會看不慣士族,但他最終要做的,也無非是成為其中一員或者取而代之罷了。”

“法師慎言!”令狐德茂冷冷道,“莫惹口舌罪過!”

“此非口舌,而是世間真相!”玄奘朝着大佛深深鞠躬合十,“佛祖在上,如果貧僧看到的不是真相,而是搬弄口舌,我願入拔舌地獄。”

他轉身望着呂晟:“其實求法的道路一向偏仄,其中有大恐怖,就是因為一旦看錯,便會誤入歧途,墮身地獄,比如吳起,比如商君,比如王莽。”

“可是為何李悝、吳起、鄒忌、申不害、商君,甚至王莽,一代一代前仆後繼?”呂晟道,“因為他們都看到,這世間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至於誰會名留青史,誰會遺臭萬年,人活着哪會知道,蓋棺定論罷了。”

“蓋棺定論?”令狐德茂冷笑,“諸位,此人不能留!七座墓誌碑找不到便找不到吧,或許此人一死,就會永遠埋葬地下,不見天日。但今日若讓他活着,恐怕我們永無寧日!”

張延和翟法讓仍然是呂晟手中的人質,張敝頓時急了,正要說話,張延抬手打斷了他:“敝兒,老夫的死活無關緊要,墓誌碑重逾老夫的一條命!”

翟法讓合十道:“阿彌陀佛。方才李淳風博士已經答應幫我們破解星圖,找出墓誌碑。弘業,老僧已經看破生死,無需在意。”

陰賀蘭沉聲道,“今日你們設下埋伏,不就是為了殺這妖人嗎?

還婆婆媽媽的作甚?他倆死了,老夫給他們陪葬!”

陰世雄急了:“仲父!”

陰賀蘭冷笑:“令狐德蒙能為了七座碑勞心耗力而死,死而不葬。

我們一條命算什麼?退下!”

陰世雄流着淚:“是、是,謹遵仲父之命。”

令狐德茂厲聲道:“瞻兒,給你復仇的機會,殺了他!”

“述兒!”翟昌看着翟紋,神情痛苦,“保護好你妹妹。”

翟述默默點頭,令狐瞻抽出橫刀,身後的部曲們彎弓搭箭,對準呂晟。

呂晟卻只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似乎在傾聽着什麼。

正在這時,忽然有一名部曲驚慌失措地跑上九層塔,滿頭大汗,身上血跡斑斑,大叫:“啟稟令狐公,大事不好!有人掘開了西窟的分渠壩!”

眾人一愣,令狐德茂急忙問道:“哪個分渠壩?”

“甘泉河……南崖這邊的丁家壩!”

在場之人一個個臉色劇變,更有些人整個身子都哆嗦起來。

玄奘不解,詢問旁邊的翟法讓,這才知道,原來甘泉河在西窟這邊,河中間微微隆起,把河道分成了兩條支流。南邊這條支流較小,但河道直接逼近南崖,導致崖岸極容易被河水沖刷坍塌,不適合開窟。

北魏年間,為了開鑿這座釋迦牟尼大佛,建造七層塔,就在支流的分叉口建起了堤壩,將支流給堵住,引流進入主河道。當時出資最多的是一名姓丁的善人,故名為丁家壩。

丁家壩建成后,河道遠離崖壁,上面開鑿的佛窟從此安全無憂,甚至七層塔的台基就建造在了河道之上。可是一旦丁家壩給掘開——

眾人頭皮發麻,再也顧不得種種恩怨,一起從甬道跑出去。連乾屍般僵坐不動的翟法讓和張延等人都一起跟了出來。

“法師,請。”呂晟對玄奘做出邀請的手勢,與翟紋一起陪着他走了出去。

玄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隨在眾人身後走出甬道,站在棧道上往甘泉河上游望去。

黑沉沉的河谷中,上遊方向閃耀着一支支的火把,空谷之中傳來隱約的呼喊聲和兵刃交擊聲,似乎正在慘烈地廝殺。

“怎麼回事?”令狐瞻一把揪住報信的部曲,厲聲道,“怎麼還有人在廝殺?”

那部曲哭道:“剛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丁家壩平白無故就隆起一丈多高,就好像……好像地龍翻身一樣。那堤壩經不住河水沖刷,直接就裂了。我們帶人去堵塞堤壩,結果就遭到一群黑衣人的襲擊,兄弟們死傷十幾人,後來馬宏達校尉派人支援,才把那群人殺退……來了!來了——”

那部曲突然尖叫起來,玄奘等人急忙趴在欄杆上望去,只見一條亮晶晶的白練洶湧澎湃而來,高高的浪頭瞬間就衝擊在了七層塔的台基上,眾人只覺腳下一震,好幾人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方才為了獵殺奎木狼,棧道和拱橋上到處都是兵卒甲士,猛然劇震之下,無數人驚叫着,不少人直接從棧道上摔了下去,發出長長的慘叫,跌入滾滾洪流。

“是誰派人掘開堤壩的?”令狐德茂厲聲斥問。

“我!”呂晟在一旁淡淡地答道。

“你——”令狐德茂厲聲道,“你為何掘開堤壩?”

呂晟大笑,嘲弄地望着他:“你猜呢?”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對視一眼,遍體發涼,卻一時猜不破他的心思。

“這是四郎三年前便謀算好的計劃,”翟紋忽然說道,“原本早就要實施的,只是……這些年他一直被奎木狼禁錮,沒有找到機會。玉門關的鄭別駕是四郎的族人,也姓呂。雖然四郎失憶之後忘掉了他的身份,但他一直留在四郎身邊,實施之前擬定的計劃。”

“什麼計劃?”翟昌急忙道。

“且看着便是。”呂晟大笑。

這時,崖壁在洪水的沖刷下,地基漸漸被掏空,棧道上滿是兵卒和看熱鬧的香客,眾人齊聲哭喊,卻無處可去,只能到處尋找佛窟往裏面鑽。而拱橋的一段連接着崖壁,也是晃動不已。橋上的兵卒發瘋般朝着北岸擁去,可是拱橋北岸的佛窟入口卻比較狹窄,眾人慌亂之下擁擠成一團,通行緩慢。

“各位,”李淳風急道,“崖壁要塌了,還要看熱鬧嗎?”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擁進甬道,跑進了七層塔。

河水澎湃而來,不斷衝擊着,掏挖着崖壁。“轟隆隆”一聲,二三十丈長的一塊崖壁禁不住沖刷,當即垮塌下來,上面的棧道連同窟檐轟隆隆塌陷下來,棧道上和洞窟口的人們驚叫着,當即隨土石跌了下來,卷進滔滔洪水。

轟隆隆的崖壁坍塌聲此起彼伏,南崖大片倒塌,人體混合著砂土和木頭席捲而下,一時慘如人間地獄。

“轟——”

最終七層塔的台基禁不住掏挖,四分五裂,七層巨塔有如折斷的巨木,外層整個倒下來,一層層垮塌,栽進河中。

這時玄奘等人已經跑進了七層塔,一個個驚慌失措地儘可能往裏面靠,他們看見面前密封的高塔有如被無形的刀劍劈開一般,先是從下往上一層層裂開,地板從中間斷裂,然後慢慢地離眾人越來越遠,傾斜着栽倒。

令狐德蒙和李鼎的乾屍眾人來不及搬走,當即隨着垮塌的半片七層塔倒入河中,與他們陪葬的,還有幾名站得靠外的書吏和部曲。

隨後眾人看見了夜空,看見了明月,看見了拱橋和對岸的燈火。

方才還在巨塔內部的人們,彷彿被剝開了一層殼,直接暴露在夜空中。

在他們眼前是更慘烈的人間地獄——拱橋開始斷裂!

拱橋本身就是連接在塔上,塔一垮塌,拱橋從連接處開始折斷,隨即一截截垮塌,巨大的橋面轟隆隆掉落下來,在河水中激起漫天水浪。

拱橋上的兵卒瘋狂地朝着北岸跑,但橋上擁擠不動,一個個絕望地慘叫着,伸手亂抓,卻抓撓不到任何東西,無可抗拒地隨着腳下的橋樑跌了下來。橋樑折斷一截,便有一截的人群隨之墜落,頓時滿空都是墜落的兵卒。

最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拱橋保存了下來,斷裂的橋樑斜斜地指向了夜空。橋上的兵卒們趴在橋面上,一動也不敢動。

有些兵卒驚惶未定地看着對岸,眼前的一幕也讓他們目瞪口呆。

在他們眼前,宏偉的七層塔已經完全不見,整個被剝落,他們直接看到了內部的景象,一尊巨大的釋迦牟尼佛鑲嵌在崖壁之內,手施無畏印,慈悲地望着他們。

大佛身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緊貼着山壁驚魂甫定,和他們隔着虛空對視。在大佛頭頂,卻是佈滿諸天星辰的穹頂,穹頂鑲嵌六百二十七顆星辰,在赤玻璃的覆蓋下閃耀着紅色的星光,也映照着星光下眾人驚惶的臉。

崖壁垮塌之後,顯露出石山山頂上的觀象台,高聳的天象儀仍舊在水力的帶動下旋轉。

更詭異的是,天象儀之下,卻站着三條人影!

“玄奘法師,走!”

玄奘正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腦內一片空白,忽然就聽見呂晟在耳邊大喊一聲。玄奘愕然一看,忽然面前垂下三條繩索,那繩索下還掛着一隻鐵環。

就見呂晟先幫助翟紋,伸出一隻腳踩在鐵環上,兩隻手抓緊繩索,然後自己也踩進鐵環,並把最後一根繩索扔給了玄奘。

“他們要跑!”令狐德茂反應過來,大喊,“殺了他!”

此時眾人都擁擠在大佛兩邊,緊緊貼着山崖,原先的九層塔撕裂,只留下半截,誰也不敢亂動。玄奘身邊則是李淳風和幾名書吏。

令狐瞻反應過來,提着刀,慢慢踩着地板斷裂的邊緣處沖了過來。

其他人則手忙腳亂地尋找弓箭,準備射殺。

玄奘下意識地抓住繩索,踩進鐵環,猛然就聽見頭頂上一聲馬嘶,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動繩索,整個人朝着上面飛了起來。

“哎,等等我!”李淳風眼見令狐瞻瘋了一樣衝過來,還以為他要殺自己,大驚之下抓住玄奘的繩索,兩人一起被提了起來。

玄奘、李淳風、呂晟、翟紋四人的身軀猛然向上躥去。

令狐瞻對玄奘二人根本不管不顧,大叫一聲:“別走!”

一刀擲出,刀光如同匹練般凌空而起,斬斷了翟紋的繩索。翟紋一聲驚叫,身軀直墜下來,眼看就要從斷裂處跌下去,令狐瞻和翟述雙雙撲到,兩人同時伸手抓住了翟紋的衣服,翟紋頓時給懸在了半空。

這時呂晟和玄奘三人已經被烈馬拉着繩索拽上了山頂,呂晟跌扑在懸崖上,嘶聲大吼:“紋兒——”

翟紋抬起頭,凄然一笑:“四郎,我會聽你的話。”

“活着!好好活着!”呂晟淚流滿面,還想再說,下面的部曲們張開弓箭紛紛射來,玄奘一把將呂晟拽了過去,幾支利箭貼着臉頰飛了過去。

“呂郎,再不走便來不及了。”耳邊忽然響起魚藻的聲音。

呂晟和玄奘從山頂的沙磧上爬起身,這才愕然發現,魚藻和李澶居然站在一邊,旁邊還有一名黑衣男子。

那名黑衣男子抱拳,低聲道:“在下李烈,奉植公之命,前來協助呂郎君!”

寅時平旦,晝夜交替。

大漠中已經泛起了斑白,六個人,十二匹快馬沿着祁連山和甘泉河之間的山谷朝着東北方向疾馳。身後山谷迴音,響起悶雷般的馬蹄聲,玄奘騎在馬上回頭,身後二裡外煙塵滾滾,彷彿一條龍捲風,沿着他們的路線疾追而來。

呂晟對身後的景象看也不看,當先馳行,臉色極為陰沉。

原來昨夜魚藻三人救上呂晟之後,便一人雙馬疾馳而走。呂晟雖然不舍翟紋,卻也知道此情此景,自己無法救她,只好一起離去。

卻不料眾人在山上跑了兩個時辰,便發現後面有追兵趕了上來。

順着甘泉河走,最終會進入敦煌城範圍,如果甩不開追兵,眾人誰都逃不掉。

“四郎,令狐氏和翟氏的反應速度的確夠快,咬了我們一夜了。”

魚藻道。

“意料之中。”呂晟淡淡道,“沒有這點本事,他們怎麼跟我鬥了這麼久?”

李澶卻有些奇怪:“他們到底怎麼把馬匹運過甘泉河,登上祁連山的?”

按道理,人爬上南崖,登上石山並不算特別困難,可是甘泉河河谷幽深,想把馬匹運上來就千難萬難了。

呂晟道:“順着甘泉河上遊走十里,拐彎處有座大湖,子亭守捉就鎮守在湖畔。湖水邊緣的河谷極為平坦,想來是直接從子亭守捉調運的兵力。”

眼看得追兵越來越近,眾人心中頓時沉重起來。跨過前面的山谷,便是平草湖牧場。甘泉河在此處突然變寬,分岔形成的沼澤地,水草豐美。此時正是秋高草長的季節,牛羊成群,駿馬奔馳,風光無限。

然而眾人奔馳出峽谷,卻心中發涼,此處根本無法藏身。

“吁——”呂晟卻忽然一勒韁繩,將戰馬停住,兜轉了馬匹,就站在峽谷口上,冷冷地盯着令狐瞻。

玄奘等人頓時一怔,紛紛跟着呂晟停了下來,回頭一望,峽谷外的騎兵已經追趕而至,甚至能看見最前方令狐瞻咬牙切齒的面孔。

就在令狐瞻率領騎兵進入峽谷之時,猛然間聽到山坡兩側一聲梆子響,長草和亂石中忽然三十多名黑衣人,一個個彎弓搭箭,亂箭齊發。

令狐瞻的騎兵措手不及,誰也沒想到追蹤了一夜,竟然會在這裏有伏兵,頓時亂作一團。一時間慘叫聲、墮馬聲、怒罵聲響成一團。

“衝上山坡!”令狐瞻怒吼着,率先縱馬往山坡上衝去。

這些黑衣人也是極為兇悍,箭法極為嫻熟,數人一起攢射,令狐瞻的馬匹連中數箭,嘶叫着摔倒在地,令狐瞻也隨着馬匹咕嚕嚕滾下山坡。

戰鬥突然爆發,突然結束,短短一刻之間,令狐瞻的騎兵已經死傷殆盡,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傷者,無主的馬匹四處亂走。

玄奘等人在遠處看着這慘烈的一幕,只見令狐瞻披頭散髮地站起身,橫刀拄着地面,嘶聲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敢襲殺子亭守捉兵,不怕滅門嗎?”

這時山頂的一塊巨石下緩緩走出一名黑衣人,渾身上下都罩在黑色的罩袍內,那人默默地看了令狐瞻片刻,抬起手臂似乎要揮下,遲疑好半天,最終朝着來時的方向一指,一言不發。

令狐瞻知道自己逃過一劫,卻心有不甘,大吼道:“呂晟!逃到天涯海角,我也會殺了你!”

呂晟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着他。

令狐瞻收刀入鞘,艱難地攙扶起幾名倖存者,將他們扶上戰馬,驅馬離去。

那黑袍之人看着令狐瞻走遠,慢慢走下山坡,來到玄奘和呂晟面前,掀開面罩,微笑地望着呂晟:“恭喜呂郎君,終於大仇得報!”

玄奘等人頓時一驚,此人竟然是敦煌李氏的家主,李植!

玄奘雖然知道呂晟和李植暗中苟合,卻沒想到以堂堂家主之尊,竟然親自出動,截殺大唐騎兵,可見李氏對這樁計劃的重視。想想也是,這一戰無異於殺官造反,李植派誰來都不會放心。

呂晟對李植出現絲毫不意外,淡淡道:“為什麼不殺他?”

“不想讓令狐德茂瘋掉,”李植道,“令狐瞻是令狐德茂最喜愛的兒子,他若死了,令狐氏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我們便難以預料了。還是一切都按原定計劃比較好。”

呂晟沉默着,算是默認了李植的說法。

李植也知道呂晟的心結,寬慰道:“翟娘子是翟昌的嫡女,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想辦法救她出來便是。”

呂晟長長吐了口氣:“你去打探紋兒的消息,必須每日報我知道。”

“成。”李植朝着眾人看了一眼,一臉無奈,“昨夜變故真的是出人意料,長安來的法師、朝廷里的博士……哦,還有刺史的女兒,李家的郎君。”

“承玉公,”玄奘苦笑,“貧僧早該想到,這些年呂郎君和奎木狼的種種作為,敦煌城中必有大勢力的人暗中相助,想不到竟然是你李氏!”

“法師忘了嗎?”李淳風道,“那日奎木狼來敦煌,住的便是李氏的先王廟。”

李植嘆了口氣:“不瞞法師,我李氏平日暗中相助也就罷了,可昨夜與五大士族開戰,伏殺官兵,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都會萬劫不復。所以,拜託諸位了。”

“放心,”呂晟冷冷道,“沒人會泄露你的秘密。何況昨夜之後,五大士族已經徹底潰敗,滅族在即,哪還有心思找你的麻煩。”

“也是。”李植大笑,心情極為暢快。

玄奘還有些疑問:“承玉公也不必擔憂,你付出如此代價幫助呂郎君,連貧僧也想不到。要說呂郎君也掘了李氏的墳,你們應該是生死仇敵才對。”

李植收斂了笑容,瞥了呂晟一眼,道:“不瞞法師,我至今仍然深恨呂四郎。”

呂晟淡淡一笑,並不在意。

“可是我更恨五大士族,”李植咬牙道,“令狐氏野心膨脹,一心要藉著墓誌碑一案統領其他士族,我父親不欲妥協,私下與呂四郎接洽,贖回了墓誌碑,可竟然遭到其他士族聯手逼迫。我父親為了保全家族,被迫自殺,死了之後連屍體都不得歸葬祖墳,留在那七層塔上示眾三年!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玄奘等人頓時明了。

“為了扳倒五大士族,我李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植望着西窟方向獰笑,“不過好在昨夜計劃完成,終於為父親報仇了!”

李澶納悶:“你們一直說計劃、計劃,昨夜到底是什麼計劃?”

李植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最終計劃,便是讓五大士族私自研究天象的秘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千人萬人眼前!”

王君可帶人趕到西窟的時候,令狐德茂等人正站在大雲寺的臨河碼頭上,望着對岸的釋伽牟尼大佛發獃。

對岸的崖壁已經被河水給剝落一層,很多佛窟外面的棧道、窟檐甚至外窟都已經倒塌,甚至直接露出了佛龕。七層塔更是完全消失不見,巨大的佛像直接暴露於外,就那麼施無畏印,目光平和地望着對岸的眾生。他頭頂上穹廬的諸天星象也清晰可見,甚至仍然散發出淡淡的紅色光芒。

昨晚士族們已經把石山頂上的觀象台給拆毀,不過這諸天星象一共六百多顆,拆除起來極為麻煩,直到天亮也沒有完工。後來眾人也絕望了,已經被上千雙眼睛目睹,無論如何是抵賴不掉的。

沉甸甸的唐律在每一名家主心頭湧起,凌晨的風帶着寒冷的氣息扑打而來,脊背的汗水瞬間蒸發,徹骨生寒。

直到這時,眾人也才明白,原來昨夜與呂晟互相算計,互設圈套,最終還是落入了對方的陷阱。呂晟將自身置於險境,幾乎身死,就是要將五大士族全都吸引到這觀象台下,最終霹靂一擊,剝掉七層塔,讓他們最致命的秘密暴露於眾人眼前,朝廷眼前。

王君可帶着親衛部曲來到碼頭上,看着眼前這一幕也獃滯了好半天。

河流中,至今仍有漂浮的死屍和殘破的磚石瓦礫,事實上今日一早,敦煌城外的河渠中就漂下來大片大片的屍體,舉城嘩然。敦煌縣組織人手開始撈屍,據說兩個時辰便撈上來一百多具!

這些死者中不但有兵卒,還有來西窟參佛的香客,一時間滿城儘是號哭之聲。

在來西窟的路上,昨晚僥倖逃了一命的馬宏達已經迎上他,把詳情稟報了一番。王君可也沒想到敦煌士族竟然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心中喜憂參半,百般滋味。

“諸公,殘局如何收拾?”王君可喃喃道。

家主們早就商議過大半夜,令狐德茂緩緩道:“就看刺史公打算如何處理此事了。”

“我如何處理?”王君可暴怒,“幾千雙眼睛都看見了,你們讓我如何處理?難道西沙州我能一手遮天嗎?你當朝廷是聾子、瞎子嗎?”

見他憤怒,令狐德茂倒鬆了口氣:“看來刺史公仍然願意回護我等,這就好辦。我們可以編造一個故事,奎木狼在此地設置諸天星圖,企圖引二十八宿的靈體下界為妖,禍亂天下,被我等帶領大軍圍剿,最終破壞其法陣。我們全城宣講,百姓必定相信。”

“好故事!”王君可面無表情,“百姓信不信無所謂,我只關心朝廷那邊。”

陰世雄咳嗽一聲:“刺史就按照這種說法上奏,朝廷那邊必定會派御史來查訪,老夫和德茂公會修書給令狐侍郎、陰侍郎,事先會和御史台打點好。”

“哈哈,打點御史台?”王君可斜睨着他,“你當朝廷是你家開的鋪子?”

陰世雄尷尬:“或許可以請皇妃出面——”

王君可直接打斷他:“皇后管御後宮之嚴,滿朝皆知。皇妃出面干涉朝政?異想天開!”

翟昌道:“既然刺史公認為我等想出來的計策都不可行,必定有以教吾等。”

王君可想了好半天:“奎木狼如今在哪裏?”

“順着祁連山往東北方向逃竄。”令狐德茂道,“小兒已經率兵去追趕。”

王君可點點頭:“甚好。你們編的故事不能說不好,卻欠缺說服力。只要我們能拿出證據說服朝廷,朝廷自然會相信。”

“我們拿出什麼證據?”翟昌問。

“恰好了,我們之前上奏朝廷,徵召府兵的名義就是奎木狼勾結東突厥、吐谷渾入寇西沙州。昨日我收到臨江王的密令,盤踞伊吾的東突厥欲谷設蠢蠢欲動,有南下的跡象。”王君可道,“如此一來,我們之前宣稱奎木狼和東突厥勾結的罪狀就坐實了。如今我們在西窟破掉奎木狼試圖引動神靈下界的陰謀之後,他往東北逃竄,定然是想去瓜州與突厥裏應外合。只要我們率領大軍在瓜州拿下奎木狼,不就坐實他禍亂天下的證據了嗎?”

“可是……”陰世雄插嘴,“他很有可能想逃回玉門關啊!”

王君可冷冷道:“只要我們封鎖了西邊的所有通道,他不往北去又能去哪裏?即便他不去,我們也要驅趕他前去!”

“好主意!”令狐德茂贊道,“我們若捕殺了他,再做一份星圖藏在他屍身上,便是御史台來調查也無話可說。”

王君可心中冷笑,臉上卻頻頻點頭:“好主意!”

眾家主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暗暗苦澀,如今被王君可拿住把柄,便是與他綁定為一體了!

平草湖牧場。

鏡子一般的湖面倒映出祁連山頂的積雪,有牛羊在湖邊飲水,湖中雪山便是一陣蕩漾。

湖邊搭着一座牧羊人的木屋,呂晟、李澶、魚藻、李淳風和李植等人坐在木屋前,有部曲正架火燒烤着一隻羊,烤好的羊肉削成一片一片的串在紅柳枝上,恭敬地送給眾人。玄奘獨自在一邊,啃着干硬的胡餅。

周圍一裡外,李烈騎在馬上,正帶人警戒。

李植正在介紹着局勢:“這裏是神農渠南岸,過了水渠就是州城驛,旁邊就是瓜沙古道,現在王君可的兵馬已經封鎖了各個要隘,四處捉拿你們。”

“包括我和魚藻嗎?”李澶插嘴道。

“當然沒有,”李植笑道,“連我都不知道你們居然去了西窟山頂,王君可怎麼知道?”

李澶鬆了口氣。

李植繼續道:“王君可已經下令徵召府兵,正在壽昌、效谷、懸泉三座軍府集結,不過當初他向朝廷請令時用的名義是剿滅奎木狼,今日卻宣佈,接到臨江王的公文,突厥有意進攻瓜州,要全軍東進,支援瓜州。”

“這只是阿爺的借口罷了。”魚藻喃喃道,“他是想謀反,突襲瓜州。”

“是啊!”李植點點頭,“王君可勒令八大士族出了兩萬石軍糧、兩萬匹絹充作軍資。我雖然不在,可李氏也被迫捐了錢糧。昨日西窟事變之後,五大士族受到王君可的拿捏,應該會死心塌地綁到他的戰車上了。”

“這不是你期望的嗎?”玄奘淡淡地道。

李植愕然片刻,苦笑:“法師,我是要報復五大氏族,可並非想在敦煌掀起戰亂。敦煌乃是邊州,素來不穩定,大唐立國僅僅十二年,就發生過三起叛亂,每次叛亂受創最大的就是士族。”

“是嗎?”對敦煌的歷史,玄奘如今也頗為了解了,當即淡淡道,“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士族吧?”

前隋大業年間,李軌割據河西,李淵立國之後,下達璽書慰勞結好,稱李軌為從弟,拜為涼王、涼州總管。但李軌卻悍然成帝,不肯歸附。引起河西士族們的激烈反對,最後是涼州安氏出手,擒拿了李軌。

這是武德二年的事,到了武德三年,瓜州刺史賀拔行威又謀反,武德五年,瓜州王氏在眾士族的支持下襲殺賀拔行威,重新歸附大唐。

朝廷也對河西各州的士族勢力極為警惕,武德六年,派賀若懷廣為瓜州總管,試圖瓦解士族,結果遭到士族的凌厲反制,敦煌張氏和李氏的旁系子弟張護、李通謀反,殺賀若懷廣,擁州別駕竇伏明為城主。

這場事變,有人暗中傳言,乃是敦煌士族與朝廷間的討價還價,只不過派了張氏和李氏的兩個旁系出頭試探而已,整場謀反充滿了怪異之處。首先是瓜沙二州的軍隊竟然不願來敦煌平叛,逼得朝廷從千里之外的涼州調兵來平叛,結果還被張護、李通擊敗。

隨後張護、李通進攻瓜州,結果這支擊敗了涼州都督的軍隊,卻被瓜州一個長史給打退,重新退回瓜州。

隨後就是敦煌士族與朝廷間的書信往來,討價還價,到了九月份,在敦煌士族的支持下,別駕竇伏明突然擒殺張護、李通,將人頭送往長安,宣佈投降。

從此以後,敦煌和瓜州再也沒有過叛亂之舉。①①張護、李通叛亂史書記載粗略,但從過程來看,實質上應該是士族與朝廷間的談判與妥協。

李植也懂玄奘的意思,並不隱瞞:“法師是明白人,我也不瞞着。

李通是我的子侄,當初也的確是在我的授意下和張護謀反的。不過那也是朝廷對敦煌士族打壓太甚,想借賀若懷廣將我們拆散肢解。

也正是這場事變之後,朝廷承認了我士族在瓜州和西沙州的地位,我們才相安至今。當然,作為誠意,我們放棄了對軍權的掌控,到如今掌有的軍權也只是令狐氏的西關鎮、宋氏的紫金鎮和翟氏的一個守捉,不到千人。這下可好,讓王君可撿了個大便宜,拿下三家的兵權,我們士族便任人宰割了。”

玄奘直接問道:“那麼這次呢?”

“這次我李氏會堅決支持朝廷平叛!”李植斷然道,“王君可本身就是大唐悍將,手握重兵,又得到五家士族的支持,一旦掀起叛亂,只怕比以上三起還要嚴重,甚至整個隴右都陷於戰亂也未可知。我絕不會讓敦煌和瓜州陷入血火戰亂!”

“我相信承玉公的誠意,”玄奘苦笑,“因為你的目的已經達成,只要平滅了王君可,五家士族就是附逆的叛賊,你已經算報復完了。”

李植哈哈大笑:“就是如此!”

“那麼接下來我們如何做?”玄奘問道。

“我們不能留在敦煌,否則王君可遲早會找到我們。”呂晟道,“眼下只能去瓜州,把消息告訴臨江王,幫他平滅王君可。”

玄奘默默點頭,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辦法。

“那麼我呢?”魚藻眼眶紅了,“呂郎,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呂晟默默地望着她:“聽說臨江王派來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敦煌?”

魚藻沒有說話。

“回去吧!”呂晟憐惜地看着魚藻,“回去成婚,大頭魚。成了婚,王氏家族便與你再也沒有關係,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吧。李澶一直跟隨在你身邊,我看得出他對你極好。我相信你未來終將幸福。”

李澶暗暗嘆氣,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

“魚在在藻,有頒其首。有女頒頰,豈樂飲酒……”魚藻哭泣着,哽咽着,“你跟我說,你個子矮,快快長高吧!我一直努力要長高,想要齊到你的肩膀,與你並肩而立。可是我如今長大了,夢卻碎了。”

呂晟臉上表情複雜,傷感。他從未想過,多年前的一句調笑,竟然在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心中種下了這般結實的種子。呂晟在長安春風得意的那些年,與文人高官詩文酬唱,青樓醉卧,早已將這件事拋之腦後。直到在敦煌出事後,魚藻隨着父親來敦煌上任,窮盡大漠來找尋他,他這才知道,當年竟然種下了這樁孽緣。

可惜,他的軀體為他人所佔據,心也為他人所佔據。

“魚藻——”呂晟想了很久的措辭,正要說什麼,卻被魚藻打斷。

魚藻含着淚,微笑地看着他:“呂郎,我聽你的,回去成婚。

可是我要跟你走一樣的路,回去誅除叛逆,平滅叛亂。”

眾人心中都有些不忍,因為在這件事中受害最大的人不是呂晟、不是李植,而是魚藻——她口中的叛逆,正是自己的阿爺。

“魚藻——”李澶道。

魚藻揮手打斷他,決然道:“我阿爺行此謀逆之事,我身為王氏之女,實在不願令祖宗蒙羞。我跟你回去成婚,你見到我阿爺,一定要說服他親自送婚,看能否將阿爺誘入瓜州。或許……或許只要一拿下他,這場叛亂便平息了呢。”

魚藻忽然間淚如雨下。

“但是,我想請呂郎答應我一個要求。”魚藻道。

“你說!”呂晟急忙道。

“我想請你在迎親之時劫持我!”魚藻一字一句地道。

呂晟愣住了,看了看李澶。

“就像當年你劫持翟紋那樣,”魚藻凄然道,“我只希望在成婚之日你能帶我走,帶着我在天上飛上片刻。我不奢求能夠永遠相伴,只想在將來豪門內宅的生活中添上一點回憶。我嫁給了自己不愛的人,或許還要親手把阿爺送上刑場,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吧,我不抗爭,也不逃避,可是餘生慘淡,我想偶爾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笑上一笑。”

呂晟獃獃地看着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透徹心扉的痛。

“魚藻,”呂晟喃喃道,“這樣會毀了你,會讓你像紋兒一樣,終生不得抬頭,也會造就另一個令狐瞻,恨你入骨。”

魚藻流着淚,慢慢地看向李澶。

“不,呂郎君,這是魚藻和我商量過的,”李澶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在西窟的觀象台上,我……我答應過她。”

眾人吃驚地看着李澶。

李澶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餘生我想給她幸福,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在我做不到的時候,我希望她可以藏有一點慰藉。”

“我……我做不到!”呂晟神情糾結,“我只是個普通人。我無法在天上飛,也沒有在天庭里遙望過星辰的死亡與墜落。”

“還請呂郎君玉成!”李澶忽然跪倒,叩首於地。

呂晟整個人僵在那裏,好半晌才喃喃道:“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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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八十一案(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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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西遊八十一案:大唐敦煌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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