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240章 啟明星辰(十)
紫薇宮大紅的宮牆之下,深冬積雪未融。
整個京城斷斷續續下了兩日,牆根下足足壘起了半尺高。
和彭應松一樣匆匆尋找君歌的,還有抱着朱雀傘的沈鈺。
他將太子周啟託付給安子瑜之後,在安子瑜無比驚訝的目光中,轉身就往朝堂的方向走。
恰好看到了眾大臣被趕出乾元殿的一幕。
沈鈺快步上前,從偏殿的窗縫裏瞧見了殿上剩餘的幾人,也正好聽到袁一要找他的傳話。
沈鈺知道,成敗就在今日一舉了。
雖然已經是晌午,但臘月的寒風依舊刺骨。
蘇辰在袁一手裏兩把短刀的攻擊下,沒有任何攻擊的機會,只能艱難防守,步步後退。
和君歌的長槍不一樣,短雙刀有着剛柔並濟的優勢,青龍刃對抗玄銀槍的套路,大多對它無效。
“知道為什麼我壓根就不關心你到底懂不懂武這件事么?”袁一遊刃有餘,一邊瘋狂進攻,一邊囂張挑釁,“天下一物降一物,柔可以克剛,但這不柔不剛的雙刀,你就沒轍了。”
話音剛落,關風的長劍從兩人正中劈下來:“言之有理,這不陰不陽的玩意兒,還真挺適合你這老閹人。”
這一劍,將袁一往後逼退幾步。
關風順勢往蘇辰身前擋了擋,沉聲問:“還好吧?”
他話沒說完,就被蘇辰抬手拉了一把,扯到了另一邊:“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仇怨。”
言外之意,就是暫且不用幫忙。
眨眼間,袁一的雙刀飛身而來,蘇辰舉着關風的手,以他手中的長劍擋了一把。
關風蹙眉,瞧着眼前猙獰的袁一,緩緩轉頭。就見蘇辰面無表情,聽着他吐槽道:“這就是你說的你們兩人之間的仇怨?”
仇怨是真的仇怨,劣勢也是真的劣勢。
袁一看着眼前這一幕,竟嘲笑起來:“想當年,你父親米元思,也是你這般把君維安推在身前,說什麼大義,唱得那般好聽。”
他指着蘇辰:“說白了,不過就是自己救不了的天下,非要踩別人一腳,拉一個墊背的。”
“沒錯,這是你和我之間的仇怨,玩的就是一個天下而已!他打着為了大晉的旗號棄我於人間地獄,我還不能反抗了么?”袁一冷笑,“你們本想把我當成一條狗一樣打死,只是沒想到狗居然也會反抗!”
聽着袁一的控訴,蘇辰點了下頭:“成王敗寇,你當懂。”
簡簡單單的七個字,徹底激怒了袁一。
他猛然攻了過來:“一派胡言!我成了!也做不了王!我敗了!那便是千古罪人!你們自詡高尚,卻越線安排着別人的一生!活該落此結局!”
“我!”他吼,“我只是為了活下去!何錯之有!?”
聲震蒼穹,與他的雙刀壓着蘇辰的軟劍,咬牙切齒,殺氣滔天。
袁一已經沒有後顧之憂了。
如今,周益龍中毒,太子周啟痴傻,周氏的後人已經沒有人能夠執掌這天下。
也沒有人知道,那些湮沒在歷史洪流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了。
所有的罪責,他都可以推給周氏,推給米元思。
甚至連莫須有的罪名,也一樣可以扣在他的頭上。
但他忘了,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前承歷史,后開未來。
蘇辰看着他至死都不悔改的樣子,冷冷地說:“曾經有人說,狗像主人。”他點頭,“我現在信了。”
他猛然用力,將袁一推了出去。
六十歲的袁一踉蹌兩步,雙刀戳在白玉石的地面上,勉強站定了身子。
“你沒有什麼錯。”蘇辰看着他,“硬要說有,便是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我從沒說過我會一心為周氏,我父親犯的錯誤,不需要有人繼承。”他望着袁一,“事到如今你都沒看透,依舊沉迷在權力和利益的迷宮裏。”
“這天下誰人坐,無所謂。”
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袁一。
“這黑鍋誰人背,亦無所謂。”
手腕翻轉,蘇辰挽了一個劍花。
“米家是忠臣還是奸臣,也無所謂!”
他身後,烏雲之間透出微微的金黃。
袁一詫異地看着他,有些不解地問:“那你拼這十幾年,是為了什麼?為了君維安?還是為了那個叫做君歌的女人?”
卻見蘇辰挑眉:“為了誰?”
“呵!”他微微眯眼,“你眼中只有權與利,所以你看到的人,也儘是爭權奪利的另一個你。你永遠都不會理解,有些人就算站在黑暗裏,就算滿身污泥,就算雙手染血,他也依然熱愛着這片天下,依然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為蒼生,為百姓,盡自己的一份力。”
“這天下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的,寄希望於周氏,以為這就能得一個平穩美好的一生,這想法與求神拜佛,祈禱天降恩惠有什麼不同?”他看着袁一詫異的目光,“我敬你,是因為不管這結果如何,你都是用自己的雙手雙腳,走到的現在。”
“不管誰逼迫你也好,誰迫使你也罷,你還不是樁樁件件,都那麼理所應當的順勢而為?”他指着袁一,“哪一件事,冤枉了你?”
“你有你的追求,我們有我們的值得。”他目光灼灼,看着袁一,“不論是當年深信皇族可以拯救大晉的米元思,還是米元思死後,意識到這一切的根源就是那九五至尊的皇帝的君維安!誰人不曾被逼迫!誰人不曾沒選擇?!你還活着,便已經比他們的路寬闊許多了!”
寒風吹過,紅牆金瓦的屋檐上,化雪成滴。
蘇辰面無表情,將這天下最真實的模樣,在袁一的面前徹底撕爛。
“說到底,不過是道不同而已,哪有什麼正邪與善惡!”他嘲弄地看着袁一,“別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自己一樣,自以為天下不能沒有你,其實什麼都不是!你還不如那龍座之上的鬼,他嘴裏說著可以為了後人犧牲自己,卻為了活下去,不惜屠盡天下忠良。”
他從來追求的都不是什麼正邪與善惡。
人生在世不過百年,說穿了不過就是天下里彈指一揮的瞬間,究其長度甚至不如滄海一粟。
蘇辰要的,只是在這眨眼瞬間裏做些什麼,為後世留下無限的可能性。
人生無真相,正道有權謀。
所謂的正邪,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皆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百年之後,不過茶餘飯後的一則笑談。
他要的,只是這故事被人說起來的時候,聽故事的人會稍稍詫異,覺得好像有那麼幾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