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夜祭(7)

第8章 白夜祭(7)

第8章白夜祭(7)

顧名思義,這家麵館的老闆叫陳小五,不過陳小五現已不小,如今是個中年胖子。這家小店在偏僻的巷子裏既然能開十幾年,至少不難吃,還有幾樣拿得出手的特色面,雖然離京城名吃之類的評價還差得遠。庄九很喜歡來這家店,這讓煮了十多年麵條的陳小五很是自豪,就憑這一點,陳小五麵館在周圍幾條街上頗有名氣。

此刻外面在下雨,又是下午時分,店堂內一個客人也沒有,陳小五也十分坦然地伏在桌上打盹。

庄九沒有着急走入店內,而是左右看了看,雨中的小巷裏空無一人,往日坐在屋檐下聊天的老人、街邊嬉戲的孩童都不見蹤影。庄九自嘲地笑了笑。

走進店裏坐下,挪動桌椅的聲音把陳小五驚醒了,他見是庄九,先是一愣,緊接着興奮地喊了一聲:“庄哥!”發自內心地高興。

“庄哥,這麼久沒來了,我還在想呢,怕你吃膩我這手藝了。”陳小五搓着手,滿臉憨笑。對於京城裏這個傳奇的說書人,他是真心喜愛和由衷敬佩。

放在從前,庄九會和他扯上幾句閑話,今兒卻十分沉默。

陳小五呵呵笑着,一邊手腳麻利地打開爐灶燒水洗菜,一邊閑聊:“庄哥,聽說你最近都沒在繁蒼樓說書了?”

庄九“嗯”了一聲,沒有接下話茬兒。

陳小五正從桶里舀了一大瓢水到鍋里,沒注意到庄九的情緒不高,樂呵呵地繼續道:“我也聽吃面的客人說起,還擔心你別是病倒了,現在看你氣色不錯,鬆了口氣。對了,說起繁蒼樓啊,去年上元燈節我咬咬牙買了張門票,結果被老婆念叨了整整一年。不過貴是貴,庄哥講的書就是好聽,夠勁!那天上元燈節,可真熱鬧啊,我婆娘在外頭逛街,我在繁蒼樓聽書,那人山人海啊,長安城就是好啊!”

陳小五手下熟練地幹着活兒,嘴裏不停地念叨着。庄九的耳中反覆聽着“上元燈節”這幾個字,有些出神,腦中浮現起見到蘇葉葉的第一面,那時,她坐在台下正中的位置,不合時宜地激動叫好。這畫面現在想來十分清晰,卻又恍若隔世。

這個溫室里長大的姑娘,染了指甲就覺得是驚心動魄的大事了,哪裏會懂得人世間的險惡呢?蘇丞相死得不清不楚,皇帝事後表現出的態度那樣值得玩味。她一個小結巴,懂什麼?又該如何自處?

自己當時是怎麼對她說的來着?對,好像是這樣說的——“城南有一家陳小五麵館,我有時候會去那兒吃面。”既然沒說是明天來,還是後天來,那自己怎麼能算是失約呢?可既然不是失約,為什麼還是會覺得很煩悶?

直到陳小五把一碗招牌銀絲面端在桌上,庄九才收了神。

青花大碗裏盛滿乳白色的骨頭湯,細若髮絲的銀白麵條扭成一縷躺在碗底,看上去十分誘人。陳小五緊接着將一大勺滾燙的蔥油澆上去,本來安靜的面碗裏猛然爆起一股香味,陳小五自信地將碗推到他面前:“庄哥,您慢用。”

庄九看着面,愣了片刻,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興起,冒着雨走了小半個城來到這裏?難道,就只為了吃一碗銀絲面嗎?可自己並不餓啊。

在陳小五期待的注視下,庄九終於還是拿起了筷子。實誠的麵館老闆滿意地鬆了一口氣,庄九是他在意的客人,看着這樣的客人吃自己的面,可是他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庄九吃得很慢,陳小五沒有在意,因為庄先生吃面從來都是很優雅的。他擦乾手,坐回灶台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笑笑問道:“庄哥,你覺得我的面賣得貴嗎?”

庄九不知所以,默然地搖搖頭。這裏的招牌銀絲面十三錢一碗,比起普通街坊五六錢一碗的陽春麵是要貴些,但真材實料,味道也好,平心而論真不算貴。

“對啊,我也覺得自己這買賣做得挺公道啊。”陳小五接著說道,“可前段時間遇到個挺有意思的事兒。”

“有個小姑娘,又不吃面,就在門口蹲着,經常一蹲就是一下午。”

庄九猛然抬頭,手中筷子一緊,筷子上的面斷了一截掉在湯碗裏,濺起了幾滴湯水到他的前襟,他也沒有在意。陳小五沒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著:“開始吧,以為她是等人,沒在意。來的次數多了,我就琢磨,這是哪家的小孩子嘴饞,又沒錢?一碗面而已,又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我見她那可憐的模樣,就和她說,想吃我就給她下一碗,不收錢。”

“這小姑娘也真有意思,搖搖頭。第二天還來,還是蹲在門口,你說她不想吃吧,有時候又能看見她摸出銅板悄悄地數。”

庄九面無表情,可眼前卻不禁浮現出了蘇葉葉低着頭,蹲在麵館門口數着懷裏銅板的模樣。她活着,她還在長安城,她過得似乎不大好……可是這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她又不是他的小姑娘。

陳小五說到這裏,忽然自顧自地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繼續說道:“你還記得開春前的那場大雪吧?小姑娘在門口又蹲了大半天,她穿得也不多,雪都快堆到膝蓋了。我怕她凍壞,就給她盛了碗麵湯,問她,小姑娘,你每天來這裏守着,到底是想幹什麼呀?庄哥,你猜她怎麼說的。”

庄九沒接話,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抿着嘴,他不想知道,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陳小五沉浸在自己的話題里,嘆了口氣:“她說:‘我要請我的心上人來吃面!’”說著咂咂嘴,感嘆道,“挺漂亮的一個小姑娘,怎麼就瘋瘋癲癲的呢?”

庄九抿着嘴沒有說話,靜靜地聽陳小五講着:“她看起來也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小丫頭,舉止言談透着一股大氣,街頭巷尾這般年紀的小孩我見多了,沒一個有這樣好的教養。不過也奇怪,要真是大戶人家的孩子,也不能天天就放着她出來做瘋事兒啊,對吧?所以啊,這個事兒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琢磨着挺有意思。”

庄九朝門外望去,快到傍晚時分了,天色倒不暗,果然是冬天過去了,日照的時間也逐漸變長了,巷子裏雖然偶爾有些行人,卻依然冷清。庄九想像着蘇葉葉耷拉着小腦袋,在失望地等待了一天後,踽踽獨行在這條冗長的巷子裏,想她該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往回走的呢?可她連家都沒有了,又該回哪裏去呢?

陳小五沒有繼續講下去,或許這個對他來說,有趣的已經講完了。他轉身看爐子的火有熄滅的跡象,又開始忙碌起來,沒空再招呼庄九。

庄九沉默地吃着面,吃得很慢很慢,直到麵湯逐漸冷掉,上面凝起一層薄薄的油花兒,那一碗面依然剩下大半。陳小五忙裏偷閑看見了,苦着臉小心問道:“庄哥,是不是今天的面不合口味?要不再給您來碗開胃的?”

庄九擺擺手,抬起手道:“結賬。”

他失落的眼神倏地定格在了巷子口,分明是春天,此刻卻是滿屋子的桂花香氣。

和庄九一樣,出現在巷子口的那個小姑娘也沒有撐傘。

庄九的腦海中突然想起了上元燈節的那日清晨,他穿上了最愛的月牙白的杭綢長衫,優雅地吃了富春茶社的清煮乾絲,他緩緩地擦了擦嘴角,放下了不菲的小費,身後是小二殷勤的道謝聲。

巷子裏的小姑娘沒有盤着髮髻,也沒有穿着桃粉色的小褂子,她的頭髮散落在肩上,穿着麻布小襖。

庄九記得街上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是庄先生來,他對自己的易容十分自信,他走到蘇府的正門前,雙手遞給鄧管家自己的名帖。鄧管家看了之後,熱情地讓人招呼他進去。

冬天終要過去,雨水漸收,巷子裏漏進來一絲無力的陽光,那光落在了踽踽獨行的小姑娘身上,看起來似乎暖和一些。那小姑娘的視線落在了面館裏唯一的客人身上,她的目光一頓,隨即加快了步伐。

庄九記得自己可以在蘇府里隨意走走,於是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再熟悉不過的後院裏,他看着那幾株梅花在雪中搖曳,星星點點十分可人。他記得日暮時分,身後有腳步漸近,那人的聲音溫和平靜,問道:“你也喜歡梅花?”

巷子裏的小姑娘帶着小跑,走到了麵館門前,臉上的雨滴正順着下巴滴落,她身上的那件有些肥大的不合身的麻衫,衣襟處有明顯的磨損痕迹,透出一股疲憊的頹氣。她的眼睛愈發大了些,好些日子沒有見,她清瘦了許多,臉蛋不再是從前的胖嘟嘟,下巴有些尖了。她喘着氣兒,看着庄九,笑了笑。

庄九迴避地將視線轉向了另一側,但是腦海中卻清晰地記得,他並沒有回答那個男人提出的問題,他轉過身,平靜地將來人打量了一番,沒有錯,和畫像上的一樣,他便是這個宅子的主人,當今的蘇丞相,蘇葉葉的父親。他略一點頭,作揖之際,出劍收劍,蘇丞相跌落在地上的時候,天色暗了下去,他的目光越過屋檐移到了長安城的天空。石三的任務應該開始了。他坐在長廊下,蘇葉葉最常坐的那個位置,等着掌燈時分。

很快,西關街上逐漸掌起了燈,接着整個長安街也亮了起來,但庄九身處的丞相府一片黑暗,燈火通明的長安城,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蘇葉葉一如既往地並不在意庄九的冷漠回應,她走到了庄九視線的對面,輕輕道:“你……你不認得我啦?”

庄九冷漠地將視線移到了她的身上,沒有答話。

蘇葉葉迎上他的視線,笑了笑,她的嘴唇是笑的弧度,但是眸子裏卻盪着一汪悲傷。

庄九抿着嘴,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自己竟然動不了。

蘇葉葉沒有發現庄九的異樣,她吃力地挪開了一條板凳,爬了上去,跪坐着,緊接着從懷裏掏出手帕,放在桌上,一層一層地攤開。

正是這塊帕子,裏面總會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庄九從來都猜不到。

此時,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零散的銅錢。桂子香氣越來越濃。

蘇葉葉低着頭,目不斜視地數着,她數錢的樣子格外專心,一枚、兩枚……直到數出第十三枚銅錢,她微微鬆了一口氣,仔細地碼放在桌上,這才抬起頭微笑地看着庄九。

庄九垂下眼瞼,他不喜歡看她的笑。人的笑容之所以好看,是因為弧度和眼神相得益彰,而蘇葉葉的眼神里滿是黯然,她身上溢出的孤獨和疲憊,讓庄九看都不敢看,這種不自在讓他如坐針氈,他很害怕自己會被這種情緒淹沒,所以庄九猛地抬起了視線,突兀地說道:“你還聽書嗎?”

這話一說出來,兩人都愣了愣。從前的交流,庄九從未主動問過她什麼,蘇葉葉也十分適應自己一廂情願的“交流”,庄九也在她的一廂情願里落得個舒服自在。蘇葉葉緩過神來,認真地想了想,道:“沒……沒有錢啦。”

他想起蘇葉葉站在蘇宅門口送父親大人出門,要錢給自己買那串菩提子的情形。他心裏的煩躁變成了厭煩。她顏色暗淡,眸子無色,她生命里的光,的的確確是自己親手熄滅的!

“你這一份,我……我請你啊。”蘇葉葉真誠地看着庄九,看了看擱在木桌上很久的筷子,她記得庄先生愛乾淨,於是從桌角的竹子筷筒里抽出兩支筷子,仔細地用衣袖擦了擦,然後遞在庄九面前,結結巴巴地說道,“快……快吃呀。”她沒有提她的家事,她沒有提她在這裏等過多少個下午,她什麼也沒有提,和從前一樣,好像悲傷永遠是她自己的,只有歡喜才願意和庄九共享。

庄九皺着眉頭,他的鼻下滿是他最愛的桂花香氣,但此刻內心卻升騰起無法剋制的厭惡。他看着蘇葉葉懸在空中的手,心想她這樣很煩人,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不吃。蘇葉葉並不氣餒,她笑着將握着筷子的手,往前又伸了伸,道:“喏。”

庄九努力壓抑着厭煩,壓低聲音道:“我不吃!”

蘇葉葉的手懸在空中,怔怔地看着他,然後帶着寵溺的語氣道:“我……我說過,要請……請你吃……吃……吃面的……”她並不放棄,她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執着地看着庄九。

她的目光依舊清澈,在這雙眸子裏,他的身形無處遁形,他實在無法剋制心中的厭煩:“我不是說過我不吃嗎,結巴!”他抬手“啪”的一聲打開了蘇葉葉遞來的筷子,筷子從蘇葉葉的手裏落在了地上,蹦躂了兩下。庄九和蘇葉葉的目光同時落在了地上,然後不約而同地又抬起來,看着對方。

她的目光里有一絲委屈,旋即被掩蓋了過去,又恢復了從前的模樣,道:“你……你不是喜歡……”

“以後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結巴!”庄九打斷她的問題,提高音量道。他一向優雅得體,此刻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對她的厭惡溢於言表。

“我……我……”蘇葉葉的手指摳了一下桌角,她的眼眶裏蒙上一層水霧,下嘴唇輕微發顫,她想反駁什麼,卻一如既往地無法反駁。她說不出話來,然後蹣跚地從板凳上爬了下來,揉了揉發麻的膝蓋,直起身,默默地轉向門口。

她的身影緩緩地移動,快到門口的時候,身影停住了,她扭過頭來,怯生生地說道:“我……我也……想……像你那樣……口若懸河,我……我不喜歡你叫我結……結巴,我叫蘇葉葉……兩個葉……”略頓了頓,她見庄九沒有反應,繼續道,“我請你,吃了面,就離開長安了……以後,以後也……見不着了……”她的語氣里沒有生氣埋怨,平靜地說著。

庄九聽見這話,視線驀地轉向門口,他剛要開口,便看見一個鬼魅般的影子投影在蘇葉葉的身後,他本能地站了起來,接着便聽見布料被刺穿的聲音。被他殺死的人,劍刺進身體的前一刻,都會有布料破裂的聲音,聲音雖小,他卻可以敏銳地捕捉到,只是一瞬,他洞聽得無比清楚。隨後便是“砰”的一聲,蘇葉葉就在他眼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石三,這個鬼魅般的影子是石三。

漏到巷子裏來的那縷光徹底消失了,滿室的桂花香,濃得叫人無法呼吸。

庄九第一次不夠專業,他應該一早就發現石三潛伏在此的。這一刻他反應了過來,這是石三的劍法,他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們都是朝廷的一條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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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客棧:最催人淚下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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