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夜祭(4)

第5章 白夜祭(4)

第5章白夜祭(4)

他看着哭泣的蘇葉葉,冷靜地看着,他的書場,有着三千看客,可他的人生卻都在扮演着一個看客的角色,這次也不例外。

哭了好一會兒的蘇葉葉終於停住了,她抬頭看着一臉平靜地看着自己的庄九,並沒有索求他的安慰,重重地嘆了今天的第三口氣,幽怨地說道:

“我好羨慕你啊。

“做殺手多好。

“隨……隨……隨便出去玩,想吃什麼就吃什麼……

“路……路……路見不平,就殺個人……

“晚……晚……晚上不想回家,就用輕功飛到樹梢上,看看月亮呀……

“噢,對了,你不是殺手,只是說書先生。

“但……但……但是說書也很好啊,半個長安城都會談論你的故事。

“總之都比我好……”

……

蘇葉葉越說越鬱悶,聲音逐漸低沉下來。庄九就這樣默默地傾聽着也不說話,直到蘇葉葉蹲在地上腿都麻了,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小臉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腔調卻帶着哭音:“爹爹說,以後不讓我晚上出門了……我……我走啦!”

說完,蘇葉葉滿懷希冀地看向庄九,卻只見庄九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蘇葉葉一步一步往院門蹭去,走到門口,忽然轉過頭可憐兮兮地問道:“除……除……除了……晚上,還……還還……能……在旁……旁……旁的時候見……見你嗎?”

庄九輕輕地笑了笑,說出的話卻讓蘇葉葉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不能。”

蘇葉葉抽着鼻子三步一回頭地看着庄九,庄九依然沒有起身,就這樣坐在石凳上,看着樹上那些殘存的桂花在夜風吹拂中一朵朵地離開枝頭。

一夜之後,桂子落盡,秋去冬來。

打那之後,蘇葉葉真的沒再出現。但繁蒼樓依舊人聲鼎沸,庄九說書的場子依舊是一座難求,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變化。唯一不一樣的是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每晚坐着不一樣的人,卻不再是一個穿着桃粉色衣衫的有些結巴的小姑娘。

庄九還是那麼懶懶散散地過着,偶爾練練劍,隔天去城南陳小五麵館吃吃面,殺殺人,編編故事。直到初雪的那天夜裏,石三來了。

“之前一個月要殺十幾個,這回兩個月不殺一個,上頭也不怕我的手藝廢了?”院裏的桂花早就謝了,此時梅花剛開,庄九認真地看着樹上的花瓣,對石三有些漫不經心。

依然矇著面的石三語氣還是那麼單調乏味:“這次不殺人。”

庄九轉過身,有些不太理解:“要聽書直接去繁蒼樓好了,我這兒也沒多的票。”

石三不理他,刻板地說道:“這次雖然不殺人,價格卻是三倍。”

“成交。”庄九答得斬釘截鐵。

“去蘇丞相家找個差事,只需要記下他白天在府上和哪些人見過面,他不在府上的時候誰去找過他就可以了。”

交代完任務,石三卻沒有立刻走,雖然矇著面,眼神中的疑惑卻忠實地反映出他對這個任務的不解。

庄九嘿嘿一笑:“是不是覺得這麼好的差事,為什麼非得讓我來做。不服氣?”

石三想了想,老實地點了點頭。

“你們啊,都以為做殺手最重要的是功夫好,一個個每天把時間都花在埋頭練武上。這有什麼用?練得天下無敵去當武林盟主嗎?”庄九有些激動,一反常態地在不說書的時候嘮叨起來。

“再說了,練武這玩意兒是靠天分,你們練得那麼勤快也比不上我——算了先不說這個!你們就知道仗着武功好,半夜闖進去,兩刀砍死走人,一點美感也沒有。殺人應該是門藝術!

“潛伏、易容、偽裝、突襲,這些你們都覺得不重要,至少沒有手裏的刀重要。你看你,成天板着張死人臉,易了容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誰敢找你做這個活兒?所以這個活兒找我是理所當然的嘛。”

石三莫名其妙地被教訓了一頓,也不生氣,微微偏着頭,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揶揄,這個小小的改變讓他看起來突然變得有了生氣。等庄九說完了,他才不緊不慢地說道:“你今天,話有些多。”

庄九無語,因為他也發現自己有些失態了。

石三慢悠悠地說著,像是自言自語:“蘇丞相快要倒霉了。”

庄九有些奇怪地瞪了這個木訥內向的傢伙一眼,不談朝政,是他們這種人不成文的一個規矩,或者說是忌諱。政治鬥爭本來就複雜,朝堂之下,皇宮之中永遠都是暗流涌動,他們既然做了那柄藏在暗處的骯髒之劍,就沒人願意和這些事扯上更深的關係。

石三慢條斯理地繼續分析道:“和魏國談判一事,朝廷最終還是吃了大虧。雖然根源是兵事之敗,百姓卻只知道簽下和談條約的是蘇丞相。

“近些年來,每年加增科舉兩次,寒士學子躍龍門的機會大增,那些豪門大閥的勢力卻被擠占,他們不敢對皇上表示不滿,卻視積極推行此策的蘇丞相為眼中釘。

“禮部劉侍郎的外戚在江南強佔太湖三千頃地一事,王大將軍獨孫當街殺人一案,這些事大理寺、京城府衙不敢管,蘇丞相卻連續三天上奏。他想做一個忠臣,卻做成了孤臣。”

庄九沒好氣地打斷了石三難得的長篇大論:“行了,這些事和我們沒有關係。”

石三住嘴,側着頭想了想,忽然冒出一句:“好的殺手沒有朋友。”

庄九挑了挑眉,聲音冷了下來,恢復了常態:“你今天,話也有些多。”

石三聳了聳肩,丟下最後一句話,消失在黑夜裏。

此時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初雪不大,卻是細細密密地下着。庄九輕輕揮手一彈,數朵梅花從枝頭落下,紅色的花瓣落在雪面上,猶如鮮血濺白布。

“你的那個小姑娘,是蘇丞相的獨女。”

想着石三臨走前丟下的這句話,庄九嘴角輕扯,自言自語地冷哼了一聲道:“她才不是我的小姑娘。”

三天後,庄九出現在丞相府里。易容后的庄九,身上不復見說書人的瀟洒不羈,也不見殺手的陰鬱鋒銳,此刻的他,是一個卑微木訥、為了生計過活的啞巴花匠。

偽裝成一個啞巴,是十分符合庄九的個性的,他怕麻煩,而如此位高權重的將相之家,對說不出話的人尤為放心。

不說書的庄九,原本就不愛說話,世間的話,十之八九都是廢話。

這份工作倒是清閑,院子裏也沒有什麼名貴花草,不過有不少梅花,除了朝廷的事情外沒有任何愛好的蘇丞相,唯獨愛梅,不過這些梅花品種也都十分普通。

如今入冬,前任花匠莫名地生了一場“大病”,於是有了庄九來做活兒,不過活兒也不重,只是做些修葺花枝、除草施肥的例行工作。

庄九每天就侍弄着院落里的各種梅花,倒也平靜。他不喜歡梅花,太孤芳自賞,讓人看着覺得孤獨,哪裏比得上他最鍾愛的桂花,繁華芬芳。這份工作,除了要穿破舊的衣服外,他覺得都還不錯。

那日午後,小雪初歇,難得太陽露了臉兒,天氣卻比陰雪天氣冷得更加厲害。庄九在管家的吩咐下到後院修剪梅枝,出於職業本能,他很快就感覺背後有人看着自己,於是裝作漫不經心地轉身,雖心有準備,可還是一驚。

飛檐穿過冰冷的太陽,長廊邊上,坐着一個穿着桃粉色褂子的小姑娘,耳邊兩隻髮髻用粉色的飄帶繫着,她兩手搭放在膝蓋上的書上,眨巴着她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庄九,那模樣乖巧得很。見花匠庄九扭過頭來,目光也不躲閃,反而怔怔地和他對視了一番,然後友善地綻放了一個笑容。

蘇葉葉。

手中修剪的分明是梅花枝,怎會滿鼻子聞見的是桂花的香氣?庄九下意識地看了看手中的梅花殘枝,又抬頭看了看目光尚未移開的蘇葉葉,行了個禮。

這個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蘇葉葉,和往常他見到的那個憨憨笨笨的蘇葉葉,唯一的共通之處便是她的笑,真誠又簡單。

下一刻,庄九毒辣的眼睛就看見了她膝蓋上的那本書根本就是放反了的,又聯想起自己記憶里的蘇葉葉,心中笑了笑。

他彎下身繼續做活兒,天空中緩緩飄起細雪,耳邊聽見蘇葉葉軟糯的聲音:“呀,下雪了呢。”沒有人回應她的話,庄九抬頭見廊下的她,卻沒有絲毫的失落,早已經習慣了般。她坐在那裏,腳依舊夠不着地,一手握着書,一手手心舒展伸在半空中,身子微微向前傾,滿眼的歡喜。

一片雪花就在這個時候落在了蘇葉葉已經凍得微紅的鼻尖上,她自己也發現了,便一動也不動,眼珠滴溜溜地順着這片雪花的弧度落在自己的俏鼻尖上,眼珠子一下子靠近了眉心處,然後認真地看着這朵雪花在她鼻尖慢慢融化,隨即滿意地笑了。估摸着眼睛太用力一時間有些眩暈,然後使勁閉了閉,回過神來,又撞見了庄九的視線,她微微點了點頭,縮回手,繼續仰頭望着天空中的雪花。

庄九順着她的視線望向天空,心中覺得她甚是可憐,沒有兄弟姐妹,沒有朋友,說話也沒有人搭理,一片雪花的融化,都能讓她這般高興,而她自己面對這樣的孤獨,渾然不覺,讓庄九莫名地想起自己看着桂花落盡的那個夜晚。

一整個下午,蘇葉葉都坐在那兒,時不時地看看庄九在擺弄梅樹,時不時地再望望天,這些事無聊至極,她卻看得津津有味。日暮時分,管家到院子裏來,看見蘇葉葉正抱着書發獃,一臉憂色地說道:“小祖宗,又沒背書吧?等老爺回來小姐又得挨罵了呀。”

蘇葉葉噘噘嘴巴,輕輕將頭偏向一邊,擺出不願意搭理的模樣。老管家嘆口氣勸道:“大小姐,你不想上元燈節出去玩了嗎?”這句話作用十分明顯,蘇葉葉又將頭偏了回來,然後舉起書,結結巴巴地念了起來。等老管家搖着頭走遠,她才停止念書,然後哼了一聲,甩了甩小腳。

第二天庄九繼續昨天的活計,蘇葉葉不再只是遠遠瞧着,走近了些,仔仔細細地瞧着那些修剪過後的梅樹,眼裏滿是尊敬,指着花蕾誠懇地對庄九說:“好……好好……漂亮啊!謝謝……謝謝你……讓它們這麼……好看!”

庄九算是明白蘇葉葉為什麼活得這麼容易快樂了。她的心思十分簡單,一片雪花,一朵梅花,她都能發自內心地喜歡,難怪人們說知足常樂。

聽見她的誇獎,庄九竟有些小小的得意,殺手的活兒有朝廷的嘉獎,說書的口才有長安遍地百姓的稱道,而這花匠的活兒,只有蘇葉葉由衷的肯定。

庄九朝她行了個禮,指着樹比畫了幾下,然後指指自己,再擺擺手,示意是這花開得好,並非自己的功勞。

蘇葉葉眨着眼睛打量着庄九,大大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愧疚,隨即小心道:“你是啞……啞……啞巴對……對……對嗎?”不等庄九回答,她故作成熟地踮着腳拍了拍庄九的肩膀,帶着安慰的口吻道,“我……我雖然能說……說話,但是我是……是個小……小結巴,你別……別怕……”

花匠庄九憨厚地笑了笑,蘇葉葉有些高興,似乎是難得找到可以輕鬆聊天的對象,問道:“你……你……你知道繁蒼樓嗎?”

見庄九搖搖頭,蘇葉葉得意地說道:“我……我……我有個朋友啊,就在那裏說書,他可膩(厲)……害了,說的書可好聽……”蘇葉葉比畫了一下,模仿庄先生瀟洒揮扇的姿勢,花匠庄九繼續憨厚地笑。蘇葉葉見花匠庄九並沒有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更加興奮,磕磕巴巴努力給他賣力地描述着庄九說書說得多麼精彩,有多少人為了聽他的書付出了多少代價。

於是庄九知道了蘇葉葉去繁蒼樓之前的一些事。

三年前,蘇葉葉在上元燈節時無意中聽說了這位庄先生,本想去聽,但聽說聽書是要給錢的,庄先生的書又是所有說書人中最貴的,而她那時候的錢不足以讓她坐到能看見庄先生的位置。蘇丞相一向覺得不缺吃喝的她要錢沒什麼用,所以她也沒有什麼零花錢。於是蘇葉葉開始偷偷攢錢,等她好不容易攢了許多錢,又發現她自己晚上是出不了門的,生生又等了半年,直到她聽說她爹會去江南治理災情的時候,心中等待了三年的花怒放了開來。

講到末了,蘇葉葉揮了揮白皙的小手道:“不過……我爹爹回來得……也是時候,我這些年……攢的錢都花得差……不多啦,也沒有……錢去坐最靠近他的位置了。”她攤了攤手,看着面露訝色的花匠,又急忙補充道,“不過……我跟他是好朋友,我可以去……他的院子裏,他院子裏……有很香的……桂花樹。”她努力想比畫那棵桂花樹,生怕花匠庄九不信,於是跳了跳比畫道,“有……有……有那麼高……比我還高……”

花匠庄九配合地點點頭,裝出一副羨慕的樣子,心中有些感慨,原來,自己頭一次見到她,是她處心積慮了三年的預謀。

真夠無聊,庄九暗想。不知道是指這三年的等待,還是指蘇葉葉本人。他有些不自在,於是指了指蘇葉葉丟在一邊的書本,又指了指大門的方向,意思是蘇丞相快回來了,你還不趕緊背書,又會被罵了。

蘇葉葉一驚,點點頭,拿起書本,不過這次沒有愁眉苦臉,而是歡快地拿着書跑進了書房,似乎提到她的好朋友庄先生,讀書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兒了。

在庄九眼裏,蘇丞相和蘇葉葉,這一對父女的關係倒蠻有意思。

蘇丞相出門前會說:“讓葉葉趕緊起來,都什麼時辰了。”

蘇丞相出門後半個時辰,太陽終於出現。

蘇丞相回來後會說:“這麼早就睡下了?今天的功課完成了沒有?《女則》背了沒有?女紅做了沒有?”

蘇丞相說完這話,三更的聲音就在街邊響了起來。

平心而論,蘇丞相算得上良相,除了上朝看摺子議事外,就是對這個女兒的恨鐵不成鋼了,他從來沒有享受過什麼天倫之樂,他的世界裏好像只有百姓民生,沒有女兒的位置。

蘇葉葉似乎也沒有什麼不滿,她不知道父親和女兒的相處應該是什麼樣的,所以這種與生俱來的相處方式,她覺得是理所應當的。只是長大了一些,她的好奇心和叛逆心,在父親的嚴格家教之下,愈發明顯,與之對應的則是蘇丞相對她的愈發看不順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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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客棧:最催人淚下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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