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生花(9)
第37章月生花(9)
越之墨起身又坐下,反覆好幾次,才講完了那天與歐陽子卿的衝突。劉同端着茶盞正要往嘴裏送,可聽得太入神,手腕便一直懸着,等到越之墨好容易說完,他“啪”的一聲放下茶盞,怒不可遏道:“這歐陽子卿文縐縐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坦蕩的人,只曉得用這些伎倆來接近林素問,真……不是君子所為!”儼然一副兄弟被欺負也就是欺負到他頭上的架勢,“之墨,你意下如何?要不我們乾脆與他決一死戰好了!”
越之墨眉頭一鎖:“決一死戰?”點了點頭,“好,這個主意好。怎麼個死戰法?”說罷兩人陷入了長時間的思考中。打架?這被趙督察抓住可是要嚴懲的,而自己又是發起人,這無異於還未傷敵,就自損了一千。比文?顯然不好,那是歐陽子卿最擅長的項目,據說他十歲那年已經能將經、史、子、集倒背如流了。比武?這也不大好,自己的騎射方面都是優等,以己之長攻人之短,雖是戰術,但是着實不大君子,贏了也沒啥臉面。
夜風吹起地上枯黃的落葉,在兩人的沉默中,秋天的蕭瑟來得更緊了些。
終於劉同站了起來,一拍大腿道:“何必同他講什麼君子道義,不如直接……”說罷用手橫了橫脖子,見越之墨一驚,忙擺手解釋道,“不是要他性命,我們不如給他的馬喂點巴豆,他和你是第一批取得騎馬上學資格的人,你忘記了?哦,你平常是和林素問坐馬車來的,恐怕忘記了。我們這樣做,不留痕迹,能給他點教訓,讓他遠離林素問!”
越之墨感激地拍了拍劉同的肩膀,連連點頭,心中感慨恐怕兄弟情不過如此了。兩人又商量了一番如何購買巴豆,如何攜帶巴豆,如何潛入馬廄不被人發現等細節,臨了,劉同抬頭看看月亮拱手告辭道:“我得走了,我騙我娘親來你這裏做功課,結果這麼晚了,回去娘親定罵死我。”越之墨深有感觸地點點頭,又被劉同的義氣再次打動,與他往殿門外走去。劉同感慨道,“林素問是你的,這是不爭的事實,其實只要林素問也喜歡你,管他歐陽子卿還是誰,能奈你何?”
原本十分和諧的氣氛一下子冷卻了下來,越之墨腦門上突然滲出了一層汗珠,回答道:“這事兒和林素問沒有關係,純粹就是,就是爭一口氣……”
劉同似乎沒有聽進去,繼續自顧自地說道:“畢竟兄弟妻不可欺,雖然你與歐陽子卿不似你我這般親近,但也是同窗,他打林素問的主意,換我我也是要生氣的。”
越之墨不知道是如何送走劉同的,劉同離開時與他說的一番話,讓他心底里的某一扇門突然打開了,裏面的光線刺得他睜不開眼,可又讓很多事情有了合理的解釋,十分通透起來,這樣的通透讓他情不自禁地臉紅心跳,一開始有些恍惚,想起來要否認的時候劉同已經走了。他索性坐在殿前的台階上,任憑秋風吹他的臉頰,絲毫感覺不到涼意。不一會兒,他又直起身來,吩咐下人不用跟着,隻身一人前往林素問的宮殿。
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去林素問的殿裏,或許她早就已經睡下了。到了林素問的宮殿外頭,他欣喜地發現裏頭還亮着燈,窗戶只有半扇開着,可以看見林素問在琴桌前坐着。他沒有再向前,原地站着,那琴聲從房內傳來,平穩、悠然,美得不像是林素問彈的。他突然意識到,窗戶里的那個姑娘,披散着長發,穿着紅色的衣衫,真的,已經長大了。他對她的感情,似乎是找不到盡頭的,所以未曾發覺,今夜得到劉同的提點他才恍然大悟,既然已經明了,他便不打算像從前那樣渾渾噩噩地和她相處了。
越之墨站在院落里,聽她彈了許久的曲子也沒有上前一步,然後轉了腳跟,回到自己的寢宮裏,睡了這些日子以來最舒坦的一覺。
林素問第二天起來聽舒嬤嬤說昨夜越之墨在自己的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的事情,琢磨着他莫非是要半夜帶自己出宮去玩?那膽子也真的大得過分了些。等坐上馬車前,見從前總蹭自己馬車的越之墨騎了一匹馬,一如既往地打趣道:“墨墨,你這樣還真有些人五人六的呢。”
今天越之墨聽見林素問稱呼自己“墨墨”,有些心跳加速,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後半句,反常地沒有抬杠,輕輕咳嗽了一聲道:“那個,昨夜,你彈琴彈得不錯。”
林素問沒有在公開場合彈過琴,頭一個表揚自己的人便是越之墨,她有些激動地走到越之墨邊上,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有眼光,哈哈,有眼光!”越之墨卻倏地將手縮進了袖子裏,敷衍地“嗯”了一聲便策馬而去了。林素問這才注意到他的反常,看着他的背影,詫異地對舒嬤嬤道:“這小子病了嗎?”說罷她搖搖頭,鑽進車內,開始想和葉宗師接待魏國公主的事情。
十
關於魏國公主的傳聞,林素問是在先生宣佈了長安書院的弟子要參加這次外交活動后,從大家的議論中得知的。
原本林素問對那位公主並無多大好奇,她也是公主,想着自己也不過如此,便覺得公主們除了年紀不一樣外,其他的都一個樣吧?可不聽不知道,聽了便犯愁起來。傳聞中這位魏國公主有着極其不平凡的經歷,她的親生母親是歌姬出身,入宮后憑藉自己的本事坐上了皇后之位,而且自打她母親入宮,後宮中便再無子嗣繁衍。更奇妙的是,已經成年的皇子竟然在垂釣時失足溺死,整個後宮只有那位魏國公主舜華獨一個。皇后努力想要再懷上龍種,得償所願地還真就懷上了,沒想到在生產的時候大人小孩一個都沒有保住,皇帝抑鬱成疾,不想突然就沒了。
這位舜華公主,是位頗傳奇的主兒,周遊了列國,最擅長的便是琴藝,據說這琴藝與華夏國的葉宗師同出一個師門,說起來還是師兄妹的關係。更讓人覺得意味深長的是,這位舜華公主比葉宗師小了幾歲,依舊沒有婚配,傳言她長得漂亮心思縝密,見過的人都說與葉一城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前一天還在為能和葉宗師出入外交場合激動不已的林素問,在聽見這些四面八方的消息之後,有些震驚,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安慰自己道:傳言都是不可信的。她抬頭仰望藍花楹,繁花已經落盡,透過枝丫可以看見被分割的秋天的天空,湛藍湛藍的。她的目光緩緩移到了禮堂的方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身影似乎也在仰頭望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與葉宗師是那樣親近,有着無法言傳的暖意,她笑了笑,輕輕踮了踮腳,好像將那些流言傳說統統都抖摟開去,有什麼比眼看着他,和他同看一片天空更美好的事情呢?
這樣美好的感受並沒有持續太久,隨着魏國公主來訪的日子臨近,林素問被禮部折騰得不輕,幾乎也不怎麼去上課了,那些繁冗的禮節程序讓她格外懷念在長安書院的日子,儘管老先生講起課來是那麼沉悶,可自己也有個瞌睡打盹的時候,現在這麼多人對自己一個,一點兒懶都偷不得。所以每天夕陽西下,她總是腰酸背疼地往自己的宮裏頭走,那長長的身影落在地上,更添了幾分凄清。
不過這些日子越之墨的表現十分溫暖人心,越之墨下學后也不再和劉同出去玩兒了,而是早早地回到宮裏,在禮部門口駕着馬車等林素問出來,貼心地放下腳蹬,扶着她坐進馬車,放下帘子前總會變着花樣地拿出一些民間的點心。林素問因為太累了起初並沒有覺得哪裏不對,反而甘之如飴。直到林素問拿到了一份發言稿,那稿子上寫着她在接待當天需要發言的內容,她有些震驚地發現詞彙之拗口、修辭之華麗……更可恨的是司禮大人說:“聽聞公主在長安書院中,詩詞的功課寫得不是一般的好,這些對公主來講定非難事。”林素問覺得司禮大人的嘴臉比趙督察還要可怕。她捏着寫滿祝詞的摺子,含着淚,委屈地咬了一口越之墨遞來的玫瑰酥,剛剛咽下去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想到自己總不能坦白那些功課都不是自己寫的,又背不下來這麼一大篇嘮嘮叨叨的東西,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憋屈。越之墨原本正注視着夕陽下林素問美麗的側臉,見她瞬間號啕的樣子,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這是?司禮那老頭子欺負你了?哎呀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林素問抽了抽鼻子,舉起那張寫滿了字的宣紙,斷斷續續地道:“沒……沒法背啊……你看……”說罷,將稿子塞進了越之墨的手中,將頭扭向一邊繼續啜泣着。她深深明白這是逃不了的,可是這次的功課太難了。
越之墨拿起來看了看,生氣地扔在了一邊,叫屈道:“這些東西華而不實,用來做甚?”林素問和越之墨並肩坐在宮前的台階上,托着下巴都在生着氣,晚風拂面,空氣中滿是哀傷。“要不我和父皇說說,別去接待什麼公主?”又搖了搖頭自我否定道,“不成,父皇從來不搭理我的,你去求都未必有用別說我了。”嘆了一口氣,又道,“要不那天你就裝病吧?”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茲事體大,恐怕不容我們偷懶,苦了你了。”
林素問對越之墨此刻表現出的憂傷和苦悶,十分感動,覺得這些年的交情真感人,感激地看着越之墨道:“事關國體,怎能丟臉?我不過是哭一哭發泄發泄罷了,你我也不是小孩子的年紀了,總歸要分得清的。”她沒有說出心底里一直給自己堅持鼓勵的原因——這回葉宗師恐怕全得靠自己,自己能在他面前展現一下,再也不能出錯了。
越之墨被林素問罕見的清醒理智與成熟懂事給震驚了,震驚之餘覺得林素問愈發可愛動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等到忙完這段日子,我請你去繁蒼樓聽書吃酒!”
林素問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拎着稿子往自己宮裏去了,一進門便看見了葉宗師,因為身體無比疲憊,所以笑里充滿了疲憊,葉一城忍不住問道:“你這是去禮部砌磚蓋房了嗎?累得不輕。”
林素問接過舒嬤嬤貼心的茶水,嘆了一口氣道:“這些你是不懂的,太累人了。”許是特別累了,她竟然沒有注意到葉一城眼光中掠過的笑意,捶了捶胳膊和小腿道,“我會好好練,你那天不用緊張,到時候有我!”
葉一城微微一笑,點頭道了個“好”字,隨即指了指一邊的琴道:“今天教你一種新的指法,有些難,你要不要先吃飯?”
林素問揉了揉咕嚕嚕叫喚的肚子,認真思考了一下:就目前而言,在學業水平和琴藝造詣上,可能很難達到出類拔萃的水準,可話說勤能補拙,如今肚子雖然餓得厲害,但正是在葉宗師面前表現的好時機啊。於是,林素問衝著葉宗師使勁地點了兩下頭道:“還是學琴要緊,雖然我……”
“好了,那便開始吧,你坐過來。”葉一城顯然不知道林素問心裏的小算盤,一如既往地說道。
林素問揉了揉肚子弱弱地“哦”了一聲,走到了他的身旁,仔仔細細地看着他的指法,一晃神,卻被葉宗師的手指吸引了。他乾淨白皙的手指看起來那樣有力,指節在用力時有些微微發白,此時正是掌燈時分,外頭陸續亮起來的光,像是星星落在了庭院中,也落在了眼下的琴弦上。突然這手指停了停,隨後葉宗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剛剛我說的,怕是你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林素問才猛然從走神中驚醒,如今她雖然已經長大了,可要看身側的葉一城,側臉時還得仰起頭來,她驀地問了一句心裏想了很久的問題:“宗師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問完這個問題,她又想起魏國公主與他是舊相識的事情,補充了一句道,“聽說魏國公主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宗師你究竟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呀?”
葉一城低頭故意逗她一般:“我是不喜歡醜八怪的。”
林素問肯定地點了點頭,覺得葉宗師回答得很坦誠,於是又問道:“葉宗師,你覺得我美嗎?”她鼓足勇氣,仰着臉覺得自己問得很真誠。
半開的窗戶外頭,樹葉都已經落盡,燈火一片倒也不冷清。葉一城沒有立即回話,兩人都側臉望着對方,空氣中有些東西動了動,又停了停,最終葉一城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尷尬:“你一個小姑娘……”
林素問對葉一城的感覺向來是複雜的,但有一種感情始終貫穿着這些年,那便是崇拜。她努力地想要做得好一些再好一些,這樣便可以離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但是唯獨他今天的這句話觸動她內心不可碰的一處。從前他教訓林素問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樣子云雲,她覺得沒有什麼不妥,畢竟那時候的林素問的確是個小姑娘,可是這個“小”字回憶起來愈發硌得慌。她從琴凳上突然站起,嘴唇有些發顫,激動地打斷了葉宗師的話:“我怎麼就是小姑娘了?我不是小姑娘!我很大了,很大了你知道嗎?”說罷一跺腳,她便走出了屋子,賭氣地坐在庭院裏的石凳上。
葉宗師沒有來一問究竟,依舊坐在琴旁。林素問甚至見他嘴角浮了浮,隨即他便輕輕地撥動了琴弦。他教林素問指法和曲子,示範的時候,會彈一小段,林素問從未聽他彈過一整首的曲子,傳聞中他的琴藝是華夏一絕,自成一派,可是罕少有人聽過。但在這個清月懸於天空的秋夜裏,那些旋律流淌到了庭院裏,流淌到了她的心裏,那是隨意撫出來的曲子,卻比她練習過的任何一支名曲都要動聽。這種動聽是無法言說的美,似溪水潺潺,似鮮花朵朵,似春風陣陣。她看着窗內的葉宗師,頭一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宗師坐在自己屋裏頭,這幅畫面竟是這般渾然天成。她眯着眼睛,歪着小腦袋,剛剛的氣憤早已煙消雲散了,她想以後如果宗師每天都能彈琴給自己聽,而自己再也不用稱他為宗師了該多好呀。
不稱呼葉宗師為宗師的人踏着長安城的初雪翩然而至,魏國的使團人數竟有三千,空前的規模,前去城門迎接的人是林素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