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月生花(7)

第35章 月生花(7)

第35章月生花(7)

每天清晨,林素問與越之墨從停馬車的地方往書院方向走去的時候,總免不了鬥上幾句嘴,兩人鬥嘴到最後,免不了動手動腳。越之墨已不再像小時候那般較真,每每看見林素問被說得急了又氣又惱的模樣,總忍不住打趣幾句,輕輕一閃便能躲過她的拳頭,然後夾着書袋做着鬼臉故意道:“追上我就給你揍,有本事來啊。”林素問便總會腦子一熱咬牙追上去。

上學的路上有同窗經過,看見這樣的情形也見怪不怪,紛紛叫好:“素問使勁跑呀!”

“越之墨你又逗你妹!”

“追上他別手軟!”

……

開心地追着越之墨的林素問沒有注意到,那棟掛着“賢往堂”牌匾、位於整個書院最高點的禮堂門外,站着一位歸人。此刻他看着在藍花楹垂落的花朵下奔跑打鬧的兩個人,一向沉靜的臉上也浮起淺淺的微笑。

抬頭望了望天,他也不禁有些感慨,畢竟轉瞬之間已經過去了五年。

長安城,好久不見。

林素問得知葉一城回來的消息的過程,十分……簡單幹脆。她與越之墨下學后一邊向馬車停着的地方走去,一邊討論着今天晚上的作業分工,對於林素問頭痛的與數字打交道的功課,林素問便讓越之墨代勞,作為交換,她會抄寫一些沒有什麼營養的詩詞歌賦。兩人正低頭商量着,一抬頭便見着舒嬤嬤對一個人行了禮,並說些什麼,面色謙遜而恭敬。這兩人便停了停好奇地望着那人的背影,舒嬤嬤餘光見着這兩位又行了禮,這人便側身往後看來。林素問見他緩緩轉過身來,看見他的眉目,一時間笑得有些齜牙咧嘴,她覺得滿世界的藍花楹都開了,那種粉藍色是她的世界裏最美的顏色,他回來了,他回來了……她踮了踮腳尖,努力想合上雙唇表現出風輕雲淡些,卻發現笑得合不攏嘴原來是此等光景。

“葉宗師你也不認得了?跟看見鍋貼似的!”越之墨看她的眼光里寫滿了取笑,隨後他老老實實地向葉一城彎腰行禮道,“葉宗師安。”

歲月似乎沒有在葉一城臉上留下痕迹,他同五年前沒有區別,他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對越之墨點了點頭道:“皇子安。”他目光平緩地移向了一邊的林素問,林素問在與他目光對視的一剎那,突然舉起書袋擋着臉,扭向另一邊,快步走向馬車內,末了探出半個腦袋對舒嬤嬤道:“舒嬤嬤,今兒天氣真好啊……我們快回去快回去……”說罷坐進車內,可車子紋絲未動。等了一會兒,越之墨進來了奇怪地看了看林素問,坐穩后,車子依舊紋絲未動。車簾再次被掀開,葉一城彎腰進來,舒嬤嬤在車外道:“葉宗師要和皇子、公主一道回宮去。”林素問聽聞此話,趕緊背過身去,將頭探出窗外,不管一路如何顛簸,她堅持着硬是沒有將頭收回來。

到了宮內,直至葉一城下車,林素問捂着脖子從車內下來,臉上的表情充分說明了她一路的堅持。越之墨見她歪着脖子的模樣,豎起大拇指佩服地說道:“素問,我敬你是條漢子。”

林素問罕見地沒有抬杠,急匆匆地拉着舒嬤嬤往殿內走。她一路腳步匆匆,從見到葉宗師那一刻起,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才不要穿着院服見到他!想到小時候為了引起葉一城的注意,她將所有自認為好看的東西都穿戴在了身上,那一幕像是一場噩夢,林素問只要一不小心想起來,都恨不得回到過去給那個時候的自己兩個大耳光。

在殿內不斷換着衣服的林素問,又停下了手中的活兒,走到了書案邊,取出一張暗紅灑金的竹制帖子,認認真真地寫上“請葉宗師斧正琴藝”的字,小心地吹乾了墨跡,才合上遞給舒嬤嬤。

撫琴的地點是在五年前的花園涼亭,侍從早已打掃乾淨佈置妥當。穿着一襲粉藍色的長衫、髮髻上只用一朵藍花楹點綴的林素問,滿意地看着銅鏡中的自己,見舒嬤嬤送完帖子回來,問道:“葉宗師在嗎?有沒有親手交給他?他怎麼說?有沒有拒絕?拒絕的話你有沒有按照我們講好的求求他……”

舒嬤嬤慈愛地笑道:“老奴親手交到了葉宗師手裏,葉宗師沒有說不來,也沒有說來,只說了‘知道了’三個字。”

林素問聽聞這話面露喜色,拍了拍舒嬤嬤的手背,篤定地說道:“一切盡在我的掌控中。”說罷吩咐侍從不用跟隨,她隻身一人哼着曲兒顛兒顛兒地往花園裏頭去了,生怕遲到了,雖然她曉得那裏還沒有人等她。

她覺得他會來,如果不來他會一口回絕,既然他會來,那就不枉費自己沐浴選衣服盤頭髮。幽靜小路盡頭的涼亭里已佈置好了琴桌琴凳,擱着那把上好的琴,桌首放着一隻小香爐,燃着沉香。林素問滿意地打量着這一切,隨後端坐在涼亭內,等着她的葉宗師,自認為這才是五年一別後的初次見面。

月亮升到頂空,彎彎的樣子十分可人,林素問死死地看着小徑盡頭,累了就揉揉眼睛跺跺腳,心裏想着他一定會來一定會來,到時候自己可一定要落落大方,不能將重逢的喜悅顯露在臉上才好。她一邊叮囑着自己一邊聽着秋蟬叫喚,心裏又喜悅又期待。直到她看到小徑那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的呼吸變得緊張起來,原來最長的等待竟是今晚。

葉一城破夜色而來,一手拿着灑金帖一手負在身後。花園本是能工巧匠設計而成的,所培育的花草樹木也都是上等的,本是宮中最美的風景之一,此時此刻皆淪為他的陪襯。

林素問使勁平復心跳的加速,直到葉一城走到眼前,她才站了起來,強忍着發麻的腿,屈膝行禮,道了一聲“葉宗師安”。

能接受華夏國唯一的小公主行禮的葉一城,似乎並未覺得哪裏不妥。他低頭又瞅了一眼手裏的帖子,然後示意林素問該幹嗎幹嗎。林素問想着自己這五年來,在長安書院裏雖然沒有認真學習,可這琴真是日夜苦練,此刻她躍躍欲試地坐到了琴凳上,從袖子裏緩緩地伸出手,剛剛放在琴弦上,不想葉一城率先發話了:“這是什麼?”

“香,沉香,上好的沉香。”林素問忙不迭地補充道。華夏重茶道,也重琴藝,撫琴時候的講究頗多,今天林素問嚴格按照所有講究來擺設,一切目的都是在葉一城面前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這是什麼?”葉一城轉了個方向,看着桌邊的一套青釉茶具,明知故問道。

“茶,新茶,西湖的龍井……”

“這琴……”葉一城皺着眉頭指了指琴。

這是皇帝賜予的最好的琴,她想向他顯擺她是多麼用心地在練琴,但葉一城的臉上竟是慍怒。林素問不解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隨後想着許是他旅途勞累,都沒有歇腳就來赴約,心情一定不大好,於是她趕緊笑着想表達感謝。

“琴的精髓不在於這些講究與擺設,懂琴之人,隨地而坐也可彈出動聽的曲目,若只曉得擺弄這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則連皮毛都沒有學到。”他的語速不快,一張嚴肅正經的臉吐出這些話的時候,讓林素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眼睜睜地看着他背過身去,不疾不徐地離開了涼亭。她練了五年的琴,還沒來得及彈,甚至連琴弦都沒來得及碰,就已經結束了。

林素問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酸得厲害,噘着嘴巴,淚珠子在眼眶裏直打轉。周圍的花朵正在開放,她覺得連花都在笑話自己。她低頭看着陪伴自己五年的琴,輕輕碰了碰,然後輕輕閉上了眼睛,淚珠子便不斷往下落了。一個剔指,她彈出了五年來為葉宗師準備的曲子。也罷,他不在就不在吧,他不聽就不聽吧,這些只是皮毛,自然入不了他的耳的,待自己再練練吧。可心裏頭明明有些不甘心,她只是見過他幾面,卻懷念了這麼久,她崇拜着他,仰望着他,可天下仰望他的人那麼多,怎麼會缺她一個呢?她熟悉的指法,她熟悉的曲目,在她的指尖緩緩地流淌開來。

那一刻,花園裏是極靜的,皎潔的月色灑在這座涼亭上,一行白鷺劃開夜幕。一個男子走在曲徑上,聽見這樣的琴聲,驀地收住了腳步,他不可思議地轉過身去,從他的視線已經看不見涼亭了,可視線中的花枝樹木並沒有阻礙他對這首曲子的欣賞。他就這樣隨意地站着,晚風吹起他的衣角,也吹起了他嘴角的弧度。琴聲幽靜,卻充滿着生機,那是一種能撫平旅途顛沛流離的聲音,他從未聽過。原來,天賦,是老天給一個人最好的恩賜。

那晚之後,林素問雖然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卻越挫越勇起來,她甚至逃課去練琴,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練琴、練琴、練琴……她倔強地想,只要她練得夠好,宗師總會被琴聲打動,多看她幾眼。她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葉宗師心懷天下,自然是沒有閑工夫看自己的,所以為了能讓他抽空看一眼自己,讓自己在他的心裏與眾不同些,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林素問很快就得到了和葉宗師獨處的機會,這機會來得十分突然。

每三個月便有一次弟子們的聚餐,會挑選一個天氣晴朗的傍晚,先生與弟子們同坐一席,暢談近日的課程、政事、民生等,總之就是大家找話題侃侃而談,本意是促進師生之間的交流,也為大家暢談國事提供場所。可先生畢竟是先生,弟子們雖然會發言,並不會像預想中的那樣熱烈,遠不如弟子們私下裏討論的內容豐富、觀點犀利,於是這樣的聚餐,就變成了真正的聚餐。

久而久之,林素問便耐不住這千篇一律的聚餐的乏味,總是吃到一半便夥同越之墨找個借口溜出去吃長安城裏的小吃。

這日她又故伎重演,和配合默契的越之墨順利溜出了書院。先前典當了越之墨的一枚玉佩后,林素問便體會到“發了”是何種感受,每次出手頗為大方,直至如今手頭仍舊闊綽。兩人吃了林素問最愛的鍋貼,又去繁蒼樓捧了庄先生的場子,因為兩人去晚了,只能買到末等的位置,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用盡全力地為庄先生賣力叫好。返回時去陳小五店裏吃了兩碗澆頭最貴的面,其間越之墨還喝了兩口酒,林素問吃了些酒釀小圓子。待兩人拍拍肚子滿意而歸時,林素問想起書袋還在書院裏頭,不帶着書袋回去不好交差,於是讓越之墨在外頭等她,走正門擔心遇到散席的先生,就輕車熟路地翻牆而入。

那夜月朗星稀,一雙白皙的小手死死扒着牆,慢慢地牆上探出了一張因為太過用力憋紅的小臉,隨後好不容易露出半個身子,笨拙地翻過牆,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一處落腳的石頭,然後在地上站穩后,她一轉頭,見樹下有個人影似乎將自己翻牆的全過程收入了眼底,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待看清那樹下的人影,林素問腿有些發軟,捂着嘴巴又叫了一聲:“葉宗師?”

花影斑駁,葉一城坐在樹下的石桌旁,那上頭擱着一隻茶盞和一盞燈,他握着半卷書,直至林素問叫了兩聲,他亦坐如磐石,打量了一番林素問,隨後又將視線落回到了書上。

林素問站定后,恨不能變成這花園裏的任何一件東西,想到不久前他還說自己只懂皮毛,這回翻牆恐怕就是不學無術的活生生寫照了。她努力想在他面前表現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可總是不能如願,這讓她焦急得很。林素問看葉宗師並無任何反應,心想莫非他沒有看見自己?如此一來那是最好的了,她情不自禁“嘿嘿”笑了兩聲,然後往園子的出口走去。

“出去了?”葉一城的目光沒有移開手中的書,卻在林素問正要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問道。

林素問一哆嗦,心想葉宗師回來該不會像趙督察那樣執行院法吧,擔心之際她低下了頭,兩手纏繞了一番又放下,膽怯地沖葉宗師的側臉點了點頭:“嗯。”

葉一城擱下手中的半卷書,彎下腰替她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道:“小姑娘,要有小姑娘的樣子。”這話與五年前一模一樣,這動作與五年前別無二致,好像他從未離開過自己。雖是夜晚,林素問卻覺得頭頂的藍花楹在這一刻悉數開放,繁星滿天,她的嘴角顫顫地笑了起來,筆直地站着卻回味着膝上的餘溫。她沒有像小時候那樣與他逞強爭論,她想葉宗師或許對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可下一刻葉一城皺起眉頭問道:“你喝了什麼?”

林素問暗罵了一聲越之墨千不該萬不該帶自己去吃那碗酒釀,恐怕身上還沾了些越之墨的酒氣。林素問沒有注意到葉一城眼中一閃而過的戲謔,心虛地點了點頭,又“嗯”了一聲,想了想又趕緊解釋道:“就喝了點酒釀。”

“酒釀?”葉一城輕笑了一聲,很快收起了笑容,直起身來,轉身之際留下兩個字:“出息!”

林素問站在樹下,回味着這兩個字,不得不感慨宗師總是如此別具一格,然後,然後竟無語凝噎了……

葉一城見她獃滯的模樣,嘴角的弧度一閃而過,從桌上的半卷書里抽出幾張紙,道:“我這裏有一份弟子們的成績單,這幾年的都在這兒,包括你的。”

前一刻的林素問腿軟得很,這一刻的林素問腿像是被灌了鉛,分毫挪動不了,她今兒總算體會到什麼是百轉千回,什麼是晴天霹靂了。林素問雖然腳動不了,可嘴角生生抽了抽,這幾年她除了學琴之外,書院裏的課程她都沒有上全過,可惜書院裏並不考琴藝。書院的考試成績按甲、乙、丙、丁四個等級依次遞減,若是某一年裏得到兩個丁,便不能升級。林素問的成績單自然是慘不忍睹的,每年都是以好險好險的姿態低空劃過。而葉一城此刻手裏的成績單上字跡清晰地寫着:

騎射的成績是丙,先生給予的評價是:手腳靈活,眼神不好。

詩詞的成績是丙,先生給予的評價是:考試太差,與日常作業判若兩人。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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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客棧:最催人淚下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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