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夜祭(2)

第3章 白夜祭(2)

第3章白夜祭(2)

庄九今日心情大好,並沒有計較她打亂自己的節奏,此時已擱回了杯子,心裏對這個小傢伙又明白了幾分:沒有大人陪着,看樣子是偷偷從家裏跑出來的。作為一個優秀的殺手,從細節分析人物身份已經是深入本能的習慣了,一口茶的工夫他便看透了這小姑娘,便也懶得為難她。

庄九搖了搖扇子,慢條斯理地繼續說道:“為何在下說他給臉不要臉?這就要看魏國提出的條件了。要想百姓安生,那就割地,若不割地,那就和親,不僅如此,他們還點了和親的對象,竟然是我國陛下最寵愛的君和公主!”

庄九說到這裏,閉上眼嘆了口氣,合上扇子,在右手上輕輕一掂量,老看客們都知道,這是允許看客們開始評論的手勢,於是安靜的場內一下子就炸開了鍋——

“娘的!”一個客人罵道。

“他們魏國是個什麼東西!”最後一排客人的聲音也傳到了庄九耳里,十分清晰。

“那可是我們華夏唯一的小公主!”

……

那小姑娘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為什麼剛剛自己也是這樣叫罵,卻被鄰座的人鄙視,這會兒群情激奮也沒人阻止。不過稍作觀望,她流露出“這氛圍才對嘛”的表情,似乎十分解氣,小臉憋得通紅,手握着拳頭,眉頭微蹙,卻不敢開口,似乎因為之前被訓心有戚戚。左顧右盼之際,那之前訓斥她不懂規矩的看客,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姑娘,你剛剛說得對,他們就是不要臉!”

她個子矮,坐在椅子上,腳夠不着地,被人這樣一拍又一肯定,她的臉又紅了起來,完全忘記這人訓斥過自己,一臉的開心得意,好似能融入這熱鬧的人群里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一樣,一低頭,使勁地晃悠了兩下沾不着地兒的腳。

台上的庄九見火候已到,扇了兩下扇子,眾人立馬收斂了情緒,叫罵聲很快止息。庄九見此情形,懶洋洋地接着道:“你魏國莫非當真欺負我國無人?在下這樣想着,便提起了手中劍……”

庄九的語氣沒有任何煽動性,可剛剛平息的情緒又一次爆發了起來。

“不殺不能泄恨!”

“叫他們囂張!”

“不要臉的東西!”

……

“那份遺書的內容便如傳聞所說。想必有不少人認為這人是我殺的,這遺書定是我偽造的了。”庄九輕輕一頓。

眾人還沉浸在剛剛庄九一路驚險萬分潛入使館的情節,下意識地紛紛點頭。

庄九悠悠嘆口氣,不疾不徐道:“人,的確是我所殺,而那遺書,卻是真得不能再真,是魏國大使一筆一畫親手所寫!”

繁蒼樓鴉雀無聲,看客們都不知道庄九在賣什麼關子。

“畢竟這是魏國正使,若被義士刺殺,雖是死有餘辜,卻不免給我國朝廷招惹麻煩,魏國藉機滋事,這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庄九循循誘導。

眾人齊“噢”了一聲,目光緊緊追隨庄九。

“所以,”庄九瀟洒地一捲袖子,手掌重重拍在台上,正氣凜然地說道,“我拿劍逼着魏國使者,讓他一筆一畫在我眼前親手寫下遺書,真得不能再真!”

“白紙黑字,即便魏國自己來驗,那也是親筆所寫無疑。魏國縱使狂怒如雷,卻也無可奈何。你派來使者自絕於此,可和我朝毫無關係!”

“怕是有人覺得,還要偽裝成自殺,不夠解氣吧……”看客中果然有人點了點頭。

“這點我豈能想不到?”庄九輕輕一笑。

眾人安靜了下來,那小妮子更是雙手捂着張大的嘴巴,眼珠瞪得溜圓,看着庄九的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崇拜和激動。

“在他上吊的房梁之下,在下沒有放上踮腳的凳子。”庄九扇了兩下扇子。

眾人先是一愣,有反應快的明白過來,立馬獻上由衷的掌聲。小姑娘支着下巴一臉認真,還在等着庄九解釋。

“明明是他殺的做派,卻只能接受自殺的結論。這才是在下想要讓魏國看到的結果。”

“在下這麼做的目的很簡單——殺他是我的態度,給魏國添堵是我的目的!”庄九說著將扇子猛地一合,微微一抬,小姑娘順着他扇子的方向望去,指着的正是堂內的那張告示——魏國大使懸案:死,是態度,還是讓人添堵?!

眾人順着他扇子的方向看過去,再轉過頭來,恍然大悟,原來這三天爭論的點不對,態度和添堵這兩者不是排他性的存在,而是並存的!哎呀,庄先生真是高啊!這票價值啊。

“我們華夏的地方,不是你想來就能來;我們的東西,不是你想要就能要;我們的公主,你是連想都不配想!”庄九的結語說得淡然,卻引得眾人叫好聲一片,前排的小姑娘更是興奮地鼓着掌,雙手拍得通紅也渾然不覺。

“殺人好辦,脫身卻難。辦妥了這些事,我必須全身而退,此時已到日落時分,人流漸多……”

那一晚繁蒼樓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看客們一如既往地心滿意足。

庄九在客人們的掌聲中,翩然退場,堂后小憩,喝了杯茶,正要離開,卻見曲終人散的大堂內,那小姑娘正在和夥計耳語着什麼,見夥計一臉為難的模樣,小姑娘便從荷包里摸出了一錠銀子遞給了夥計,隨即夥計又與她耳語了幾句,她滿臉興奮,使勁點了點頭,然後從椅子上跳了下去,顛兒顛兒地走遠了。

果真是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小姑娘,天真無邪得很。庄九搖搖頭,照着往常的習慣,在西關街上散了會兒步,才慢悠悠地往自己的住處去。他住在離西關街不遠的一處院落里,鬧中取靜,這院落佈置得十分合庄九心意,院子的角落裏有桂花樹兩三棵,桂花樹下還有石桌、石凳子。

世間繁華千萬種,庄九唯獨鍾愛桂花的香氣,濃郁綿延,像極了他喜歡的人間繁華。

今夜,庄九走到院門口,倏地停下了腳步,臉色轉為嚴肅,稍一頓,覺得好笑又無奈起來,駐足了片刻,月色拱門下,踏入院落的腳尖換了個方向,走向了卧室對面的桂花樹。那樹下有個小小的人影,在樹影下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兒。

是今晚坐在第一排聽書的那個小姑娘,他想起臨走前看見的那一幕,便全明白了。她正轉了個身,餘光看見了已經進入院子裏的庄九,烏溜溜的眼睛裏,有無法掩飾的欣喜和愛慕,面頰上的紅暈將她的靦腆和羞澀展露無遺。她小腳尖往前邁了一步,又縮了回來,抬起手晃了晃,然後笑了笑,低下頭去,腳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影子。

庄九也不着急說話,索性背手打量着她,看她接下來怎麼辦。

小姑娘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她仰起頭看着庄九,她的皮膚在月光下晶瑩剔透,眨了眨眼睛,似乎鼓足了勇氣,才開口道:“好……膩(厲)害……”她的話語裏有微微的鼻音,和她的年紀作態相映成趣。

庄九在石桌旁緩緩地坐了下來,平靜地問道:“厲害什麼?”

“你……你好……膩(厲)……害……”小姑娘見他問自己問題,興奮又緊張,極力地想要與他互動,可又在刻意地控制自己說話的節奏,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讓庄九覺得有些特別。她見庄九注視着自己,努力裝出不緊張的樣子,提高了音量,正色道,“我……下……次還會……來看……的……”

庄九點點頭,收回視線,沒有說話,氣氛又恢復了安靜。

小姑娘站在一邊,似乎想說些什麼來打破這樣的平靜,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石桌邊上畫來畫去,臉色倏地一紅,道:“我叫蘇……蘇葉……葉……葉。”

庄九算是明白了,這小姑娘原來是個結巴,還是個挺有趣的小結巴,他面色雖然平靜,可語氣中卻充滿了調侃的意味:“到底是蘇葉,還是蘇葉葉呀,小結巴?”

小結巴這個稱呼迅速染紅了她的耳根子,她抬頭瞪着眼睛,想要反駁什麼,可是和庄九的視線一撞,抿了抿嘴,一跺腳道:“是……是葉……葉……娘(兩)個……葉!”着急起來,結巴得更厲害了些,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一說完就轉身拔腿跑了,拐彎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

庄九看着蘇葉葉幾乎是逃離的狼狽模樣,嘴角輕輕揚了揚,庭院重回安靜,月光灑滿地上,這院子在長安城的巷子深處,靜謐得有種說不出的寂寥。

庄九閉上眼,覺得今年桂花開得真好,聞了聞,清了清嗓子道:“出來吧。”

一個黑衣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石桌前,庄九打量了來者一眼,嘖嘖兩聲道:“石三,你從來不換衣服嗎?”

被叫作石三的人矇著面,語調刻板地答道:“每天都會換。”

庄九搖搖頭:“你每天都穿同樣款式的衣服,還都是基本款的黑色夜行衣,不煩嗎?”

石三用之前的語氣回答道:“差事。”

庄九還要說話,石三搶先開了口,雖然語氣還是之前的平淡,卻多了幾分打趣:“好——膩——害。”

庄九撇撇嘴,有些無語:“說吧,這次要殺誰?”

“洛陽來京城的商人劉和,要求不見血、日落之前。”

庄九“哦”了一聲,表示應了,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對石三道:“你跟上頭說下,上次任務難度應該按甲等計算,少發的津貼下個月別忘了補給我。”

這次輪到石三有些無語了,愣了一下答道:“知道了。”說完轉身,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抬腳,而是繼續說道,“上頭也讓我告訴你一聲,別再惹麻煩了。今天這場書一說,明天傳遍全城,負責涉外的鴻臚寺的官員又要來訴苦了,接下來魏國肯定要鬧事。你收斂一點。”

庄九聽到這些話,心頭忽然生出一股厭倦,根本懶得答話,只是不耐煩地揮揮手,然後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抬頭看向夜空。

今天的月亮,真圓啊。

富甲中原的商人劉和,在進京城兩個月不到后忽然暴斃,此時距離魏國來使自殺一案已經過去半月有餘,頓時成為百姓最新最熱門的談資。庄先生自然沒有讓喜歡熱鬧的人們失望,繁蒼樓很快就貼出新書的頭場預告。

新書頭一場,票價昂貴得一如既往。捨得花三倍價錢只為聽頭場書的,不是死忠聽眾,就是對這些銀子毫不在意的富貴人家。讓庄九稍稍意外的是,他又在那個離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看見了蘇葉葉。

小姑娘依舊穿着桃粉色的小褂子,耳朵後頭用絲帶盤着兩隻髮髻,見到庄九出場,便挺直了腰板使勁兒地鼓掌,點不着地兒的兩隻小腳使勁兒地晃着,興奮和期待不遺餘力地展現着。

庄九說完這場,照例在後頭喝了一碗茶小憩了一會兒,正準備出門時,卻發現蘇葉葉逮着小二在說些什麼,似乎得到了滿意的答覆,她又掏出了一錠銀子遞了過去,夥計這才滿意地走了。蘇葉葉也一臉歡喜地跑出繁蒼樓,像一陣旖旎的粉色風。

庄九回到家裏時,又見到蘇葉葉站在院中的桂花樹下。跨過院門的腳徑直走向了石桌方向,只是他依舊沒有主動說話。

見庄九來了,蘇葉葉露出兩隻小虎牙,月下明眸皓齒得很。這回她不像頭一次那麼緊張了,歪着腦袋沖庄九揮了揮手,可等庄九緩緩走近,她想說什麼,又緊張得開不了口。

庄九依舊不開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最終,蘇葉葉開口道:“你……你院子……里桂花……真……香呀。”說著還深吸了一口。

庄九見她憨態可掬的模樣,想起她給夥計的銀子,溫和地問道:“小結巴,為了能在這兒見我,花了不少銀子吧?”

蘇葉葉一愣,十分尷尬,不知如何化解,臉色緋紅,左手纏着右手的手指頭,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影子,默不作聲。

蘇葉葉越局促緊張,庄九反而覺得越輕鬆,他很喜歡這少有的放鬆,於是坐在石凳子上:“地方你也知道了,何必還要給夥計錢?若要找我玩,以後就來這棵桂花樹下好了。”

蘇葉葉瞪大了眼睛,一副狂喜的震驚,毫不掩飾,聲音有些顫抖,不可置信地問道:“真……真……真的嗎?”

果然是被訛了,庄九心中明白得很,可蘇葉葉完全沒有心痛的表情。庄九點點頭,然後一臉不解地問道:“你給夥計出手都是至少二兩銀子,還不如打賞給我呢,你知道說書有多辛苦嗎?”

蘇葉葉上齒咬着下唇,耳根都紅了,兩隻手指頭絞來絞去,好一會兒才平復心情,抬起頭再看着眼前的庄先生,目光中竟然流露出捨不得和心疼的神色,讓庄九心中暗自發笑。鼻下有桂子的芬芳,他心情格外舒坦。

安靜了許久,蘇葉葉主動挑起了話題:“你……講的……故事都是真……真……的嗎?”

庄九啞然失笑,這樣的問題,恐怕長安城裏有成千上萬的人想過。旁人腦中轉過這個念頭的下一刻,就會被“說書而已,再真也是編的”的常識給打消,只有蘇葉葉才會這樣正兒八經地問出來。

庄九想都沒有想,點頭道:“都是真的。”這樣回答她,庄九自己也微微有些詫異,與眼前這個小姑娘才見過兩面,自己就這樣坦誠相告,讓他身體裏屬於殺手本能的謹慎防備有些隱隱不自在。可是錦衣夜行終究敵不過衣錦還鄉啊,庄九轉念感慨道。

蘇葉葉的反應卻出乎庄九的意料,她嘴巴微微張着,瞪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麼,一會兒,她自顧自地搖了搖小腦袋,抬頭道:“怎……怎麼會那……那麼真?”

庄九忍不住俯下身,用食指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因為都是我乾的,我就是個殺手呀。”他說的字字屬實,而這回蘇葉葉卻咯咯笑出了聲,很快就意識到笑得太大聲,強忍着收了聲,瞪了庄九一眼:“你騙人!”

庄九也不氣惱,反而好奇地問道:“為什麼?”他倒是很想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會相信的蘇葉葉,為什麼偏偏會懷疑這個真得不能再真的事實。

蘇葉葉歪着頭,一臉嚴肅地想了半天,認真地回答道:“喏,你……故事裏,殺手太……殘忍了。殺手應該……應該不會隨便殺人,他們殺……殺的都是……壞人!”說著她搖了搖頭,似乎很忌憚書里的殺手殺人如麻,嘴裏念念有詞地嘟囔道,“不會的不會的……”

看着蘇葉葉認真又害怕的模樣,庄九打斷道:“那都是書上騙人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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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客棧:最催人淚下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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