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雲霰(7)
第26章青雲霰(7)
時至今日,聽見這樣的話,韓未冬本能地還想為夏至辯解,可話到嘴邊,她又說不上來了。她想起夏至曾經說過等到他日帶自己回家,跪下向她的父母認錯,補一個明媒正娶給自己,那些話她都記得,在翻來覆去的夜裏她都念着,可是眼下這冷冷的房間早就凍僵了她的心。母親出自名門,一輩子潔身自好,活得格外體面,竟然為了尋找自己的下落去了青樓打聽……對母親的愧疚,對夏至的責怪、失望一瞬間交織在了一起。
“隨我回去吧。”韓母沒有說自己一路來的艱辛和委屈,最終匯成了這句話。
韓未冬怔怔地看着母親,她的眼睛裏不復當年的神采,那悲傷和辛酸匯成了浮上眼眶的眼淚。
韓母見她如此,似乎早有預料,無奈心酸地笑了笑:“我想你恐怕還不夠死心,所以,我帶了她來。”
韓未冬猛地一驚,那驚喜竟生生將先前的悲傷都掩蓋了去,可推門而入的,是一襲艷色長衫的嫣兒。她的如墨長發盤着當今最流行的髮髻,她神采飛揚地看着韓未冬。
“韓姑娘,到如今,你還信浪子回頭嗎?”她的笑容充滿了勝利者的姿態。看着韓未冬的表情有些憐憫,她開門見山地只說了這一句話。
韓未冬正了正衣衫,站了起來,儘管是在蹩腳的小房間內,面對衣着華麗的嫣兒,卻絲毫不遜色,竟生出了幾分悲壯的色彩:“他若是真的放下我,不會對我避而不見。”
嫣兒輕笑出聲:“你是要見到他,才肯死心?”
韓未冬沒有說話,一瞬間她已然覺得自己有些悲哀有些可憐。
嫣兒又道:“那我便叫他來見你好了,只是不知道這會子他醒了沒有。”說罷,她一轉身就要離開。
韓未冬深深吐了一口氣,有了這句話便足夠了,她緩緩抬起眼,看着她的背影道:“不用了,我與他,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她曾經為了自己所愛,放下了所有的顧忌,以為能掙到一個和當初一樣的美好結局,事與願違,這四個字到頭來原來是她讀過的最傷心的成語。愛情沒有了,可她還有些自尊需要維護,她什麼時候會卑微到去向一個煙花女子求自己愛人的下落?
人啊,要學會認命,更要學會認輸。韓未冬終於明白,她奮不顧身的這三年,輸得一敗塗地。
世間的哀傷,莫過於心死,對韓未冬來說,最大的哀傷,莫不過心不死。所以她離開的時候,並不悲傷,好比一地的灰燼終於被雨打風吹去,圖的是個乾乾淨淨。
八
韓未冬坐着自家馬車,快到長安城的時候,風吹起車簾,她又看見了那塊石碑——長治久安,天下大同。她想起在這塊碑前她對夏至的許諾,那句“從此以後我來疼你”的話,真是諷刺至極。
此時已是秋天,她仰起頭看見秋高氣爽的天空,狠狠地閉上了眼睛,待到調整好了呼吸,坐直了身體,她一定要將一切都忘記,那個人根本不配,連在她記憶里存在的資格都不配!車子行至西關街了。西關街依舊人聲鼎沸,前來城外接自家小姐的葉兒道:“小姐,那個繁蒼樓的庄先生也不說書了,可惜得很。”韓未冬筆直的身子絲毫未動,她想——這樣也好。
安靜地回到長安后,韓未冬沒有去和故人們相見,韓家長輩對她並未多加責怪,對外只說韓未冬身體不適,去了老家休養,但是私下裏,又開始幫她張羅起了茶局,好像一切又回到了當年,這三年,不過是一場夢。
唯一讓韓未冬有些意外的是,她要赴茶局的第一個對象竟然是宋一寒。她吃驚的不是這宋一寒年紀輕輕已經是鴻臚寺少卿,而是當年與她一再錯過的這位宋少爺,怎麼三年來沒有娶妻?韓未冬已不復當年年輕,況且三年的空白,少不了閑言碎語,她挑選的餘地自然不如當年,原本韓家就中意宋一寒,如今媒人上來說起親事,自然歡喜。
見到宋一寒的時候,是在湖邊的一處涼亭,秋風習習別有一番滋味。韓未冬見了他得體一笑喚了一聲“宋少卿”,那位宋少卿便笑逐顏開,他的身上並無半點平步青雲的傲氣,舉手投足之間教養也極好。韓未冬從他身上,看見的只有四個字——門當戶對。
在兩人第二次茶局的時候,韓未冬便打算告知宋一寒這三年的經歷,她並不覺得有什麼見不得人,誰沒有愛過一個人呢?只是結局不大好罷了。如果她要與宋一寒走入婚姻,率先要做的便是坦誠,她可以避諱旁人,她不想對以後的枕邊人有所隱瞞。
“我這三年,其實並不是去老家養病……”她說出這樣的開場白,不想宋一寒卻舒心地笑了起來,她有些不解,“好多人都很好奇,你不好奇嗎?”
宋一寒為她添了茶水,搖搖頭,緩緩道:“你願意跟我這樣說,我已別無所求,謝謝你,韓姑娘。”他仍舊恪守禮節地稱呼她為韓姑娘,“好在我這三年,十分忙碌,生怕自己年紀大,從江南治水回來后,擔心找不到夫人孤獨終老,所以多謝韓姑娘及時出現。”他能將她的擔憂三下五除二地化解。韓未冬凝視着他,好像看見了三年前的自己。
能走到一起的人,都是彼此的幸運,沒有哪一方虧欠,沒有哪一方被佔了便宜,這才是愛情的基礎吧。韓未冬沖他笑了笑,那是一种放下防備的笑容。她側身看了看滿湖的秋色,太陽正要落下去,紅得各種層次。她想愛情本身是沒有錯的,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愛的能力,眼前的這個人,是值得自己愛的。既然如此,她願意用所有的智慧去經營接下來水到渠成的婚姻。
寒冬臘月的婚禮儘管距離他們初識不過兩三個月,依舊不妨礙這婚事如火如荼地進行。她恪守着女兒、未過門媳婦的本分,和母親着手準備自己的婚事,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原本對這門婚事有些微詞的婆家,在和韓未冬的幾次接觸中已然放下心結,對這位未來的媳婦也是點頭稱讚。
儘管前來參加宋、韓兩家婚禮的賓客懷着各種心思,但絲毫不能否認這是一場找不到半點差池的婚禮。韓未冬在宋家的明媒正娶中,昂首挺胸地走入了自己的下半生。
那是千山萬水之後的放下,她自詡放下得很徹底,面對流言和生活都能釋然一笑,先相夫以後再教子。荷花終有再開的時候,荷葉終有再綠的時候,時光一定會敗給兩兩相忘。
韓未冬應對起這場婚姻來,顯然十分得心應手。宋一寒忙於政務,她便當好賢內助的角色,堪稱如魚得水。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生計花銷,打理着田地住宅,時不時地組織幾場丈夫同僚夫人們的賞花喝茶聚會。隨着娘家父親右遷,夫君不斷被重用,那些婚前的風言風語已然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她持家有方的讚賞,以及夫人們都以能參加宋夫人的聚會為榮。
她依舊會隔三岔五地練字,宋一寒知道她的喜好,她的筆墨紙硯依照她在娘家的習慣延續了下來,用的通通都是最好的,她最喜歡的。宋少卿空閑的時候便安靜地待在一旁看着韓未冬行筆,有時候興趣來了,便上前握着她的手,寫上幾句,同樣是小楷,可他的筆法更飄逸一些,字落在紙上又別有一番情趣。
宋一寒沒有應酬的時候,晚上都與她一起用餐,桌上說些白天的趣聞,韓未冬也會說些從夫人們那兒聽來的閑話。宋一寒從未因為那些是婦人們之間的瑣事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時而打趣幾句。夫婦二人即使吃個尋常的晚餐,也有舉案齊眉的濃情蜜意。
倘若宋一寒白天應酬,晚上回來晚了,總是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房裏。和衣躺在榻上等他回來的韓未冬,會從淺淺的睡眠中醒來,有時候她懶得下榻幫他寬衣解帶,左手支着下巴側躺着瞧他躡手躡腳的模樣。他轉身見她醒來,便能放開些手腳,走近美人榻,韓未冬騰出些位置讓他坐下,他笑着捋一捋她額前的頭髮,輕聲道:“以後別在這裏睡,躺到床上蓋好被子才是。”
韓未冬笑着點頭,以後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這樣等他。他一邊彎腰將她橫着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一邊閑話着些瑣事。宋府的內宅里,主人的房內留着一盞油燈,那油燈的光影里有夫妻二人的低吟淺笑。
宋少卿待韓未冬是極其體貼的,他似乎比同齡男子要成熟得多,更不用說對比自己小一些的韓未冬了。儘管韓未冬在外人看來是多麼得體懂事的樣子,在他眼裏總是需要照顧的孩子,這番疼愛落在周圍人的眼裏,滿滿都是艷羨。
紅塵之美有着多張面孔,誰說平淡如水的相敬如賓,不是其中一張呢?
轉眼荷花又開了,宋家宅內卻沒有池塘,宋少卿說夏天最煩知了、青蛙叫喚。韓未冬想起多年前她從蘇菁的宅子出來的那個夜晚,聽着蛙叫嫌煩,如今得償所願,誰說不是上蒼恩賜,怎能不倍加珍惜呢?
那日午後,宋少卿託人傳話回來,說日暮時分會接她去赴宴。宋少卿倒是個別具一格的主兒,凡是可以帶着家眷的宴席,他都會帶着韓未冬,外人笑他懼內,他都一笑置之。次數多了,韓未冬倒是先開口:“同僚們打趣你懼內,我聽了不大舒服,以後的宴席,我還是少出現些才好。”韓未冬對於拿捏丈夫人事關係的尺度,有着與生俱來和後天耳濡目染的優勢。
宋少卿將她拉到腿上坐下,抱着她有些不悅道:“我堂堂男子,被人說懼內就覺得自己懼內,也太沒出息了!”見韓未冬又要解釋,忙哄着她道,“好了,你夫君哪有工夫介意這些?你以為我是怕你白日在家操持家務枯燥煩悶?是我覺得那些飯局實在太過枯燥繁冗,又推脫不了,才找夫人來陪我一起受罪的。”宋一寒總是這樣體貼,即使是為對方考慮,也是不露痕迹地恰到好處。
這樣的細節數不勝數,韓未冬扇着團扇徐徐展開了僕人送來的信箋,想着是赴怎樣的宴會,要配怎樣的衣服首飾,她的理智聰明,都留給了她的婚姻,用心地經營,不想有半點差池。信箋上宋一寒俊朗的字體映入眼中,她起初是一驚,隨後便咬住了嘴唇,胸口有難掩的起伏,她的另一隻手扶着大理石桌邊,不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表達看見信箋上內容的心情。她轉身站起來,疾步往美人榻走去,她從前偏愛靠在上頭看書,宋一寒說那種慵懶的樣子真是迷人,而此刻,她只想找個物件靠一靠。等她靠着坐下,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有些微顫,信箋早已掉在了地上,上頭赫然寫着:今晚酉時,洛陽來的夏氏商人長子會宴請我們,同席的還有劉尚書、陳侍郎。
她原本將這些已經埋藏至記憶深處,她費盡一切力氣只想着要好好過好現在的生活,與那段往事徹底斷開,只是這一瞬,洛陽、夏家、長子,這六個字,打翻了她持續至今的安穩心情。那些往事在內心深處翻騰着,韓未冬鎖着眉,抿着嘴,她連想都不願意想,那個人不值得自己懷念,他當年的不告而別,就已經是最直白的恩斷義絕了,是啊,浪子怎麼會回頭呢?他傷害了她最真誠最純潔的感情,他還怎麼配讓自己想起?!這些年,她是不甘的,她是氣憤的,但她執着地認為,這些情緒,是脫離了愛的,到了最後,僅僅是執拗着一口氣而已。
去,還是不去?等到她狠狠地平復了心情,立即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如果去,她遇見了他,該以何應對?或寒暄,或賠笑……總之她做不出不識大體的事情,也不願意糾纏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可是她怕自己掩飾不好,露出情緒上的波動怎麼辦?那段她覺得荒唐的往事,在旁人看來算是名副其實的“醜聞”,便是坐實了的。
若是不去,旁人覺得奇怪不說,宋一寒會作何感想?當年她有心向宋一寒坦白自己這三年的去向,宋一寒沒有讓她說下去,她便順勢不再說了。那時候並不覺得不妥,如今經營婚姻這些日子,她明白兩人過日子,不能再只想着自己,她的臉面是夫君的臉面,是宋家的臉面。本以為與那人再也不會遇到,可誰想到後會竟然有期。
韓未冬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這是上等的雨前龍井,她的最愛。再環視家中,書桌上放着她最愛的鶴臨池塘紫石古硯,邊上擱着松煙荷香墨塊,紅木雕紋筆架上懸着的是湖州銀鑲斑竹羊毫筆,這些種種,處處能見他對她的用心。她的婚姻美滿,此時此刻萬千感慨湧上她的心頭。
韓未冬閉上眼睛,將青瓷茶杯擱回桌上,她的指尖白皙又乾淨。她向來識大體,識大體的核心就是能看透問題的本質,這件事情上,她要照顧的並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她最在意的人的感受,這個人自然是她的丈夫宋一寒無疑。
一旦明白了這個核心,她便決心要去赴宴,而且要打扮得光彩照人。還有一個時辰便是酉時,宋一寒的馬車便會像往常那樣來接她,她要做的只有兩件事情,一件是選一套最合適的衣服,一件是平復自己的情緒,任何情緒那個人都不配得到!她要表演的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夫妻恩愛!
宋家的馬車本是十分樸素的,等韓未冬過了門,宋一寒特意為她備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說是平日裏她自己用車的時候方便。韓未冬其實明白,他是為了自己不在女眷中丟面子,婚姻一來二去,總歸是一個人賣好,一個人識相,也就可以圓滿了。
今日韓未冬特意吩咐馬夫備好這輛馬車在門口候着,等到宋一寒換下官服,稍作打理后,兩人方才上了車。
待到確認韓未冬坐穩后,宋一寒才對馬夫道:“西關街,繁蒼樓。”這六個字,讓被宋一寒握在手心裏的韓未冬的手微微一顫,轉瞬又平靜了,只是指尖有些冒汗。
“我記得頭一回約你,便是在繁蒼樓。”宋一寒似乎沒有發現她的異樣,他提及他們本該早點遇到的那次茶局,言語中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皆是恩愛夫妻間回憶起年輕往事的感慨。也正是那次的陰差陽錯,有了她和那個人的碰面,韓未冬端坐着,輕輕笑了笑,沒有答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