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2
23.遠古的守衛
愛麗絲不知道為什麼要停船,於是扭過身子看。
“啊!”她無助地嘆了口氣。
“也許咱們可以打開門。肯定有辦法。”馬爾科姆說。可是他左右仔細觀察了一番,除了灌木叢、水草和低垂的紫杉樹枝,什麼也沒有。他們已經遠離了那些樹上的光,這裏的黑暗似乎不僅僅只是沒有光,而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什麼東西,從周圍的植被和水汽中散發出來的某種東西。
馬爾科姆側耳聽,只有水的聲音,滴答滴答,啪嗒啪嗒,淅淅瀝瀝。那兩扇古老的大門中間的木頭爛掉了一些,也許是水流穿過那些缺口的聲音,也可能是不斷地從周圍的葉子上往下滴的水聲。他們身後沒有聲音。
馬爾科姆把小船直接劃到大門邊,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感受一下門有多高。門太高了:他看不到也夠不着門的頂端,也看不出來它們是怎麼開的,是向兩邊收進去分開,還是頂着水的阻力慢慢轉開,還是就直接整個提出水面?可是河水遇到門之後還在繼續流,所以一定是從下面過去的,如果有什麼機關的話,那一定是從岸上控制的。
馬爾科姆還站立着,兩隻手放在大門冰涼黏滑的木頭上,他往右手邊的河岸看了看——結果嚇了一大跳,驚得他往後退了一步,船都搖晃起來,差點失去平衡,把愛麗絲也驚得叫了起來。
“怎麼了?怎麼了?”她說。
她緊緊抱住萊拉,努力透過黑暗仔細瞧,馬爾科姆哆哆嗦嗦地坐下了。
“那邊。”他邊說邊指着他剛看到的東西。
東西?那是一個巨大無比的人頭,從蘆葦叢的水中冒了出來。他一定是個巨人,頭髮裏面纏滿了野草,好像是從一頂生鏽的王冠里長出來的。他的皮膚髮綠,大長鬍子蓋在喉嚨上,一直拖到水裏。這巨人正饒有興緻地盯着他們看,樣子挺和善。他站起身,更高了一些,他們看到他左手抓着一支——那是什麼東西?矛?不,是三叉戟,馬爾科姆仰頭往黑漆漆的上空看時,發現有三點微弱的亮光。
他看了看巨人的臉,感覺看到一絲仁慈的光。
“先生,”馬爾科姆說,“我們想穿過那兩扇大門,因為我們要躲避追捕我們的人,能麻煩您幫我們把門打開嗎?”
“哦,不行,我不能開門。”巨人說。
“可是門就是用來開的呀,而且我們需要過去!”
“嗯,我不能開。那門有好幾千年沒開過了,通常只有遇到乾旱的時候才能開門。”
“可我們要是過去的話,只需要幾秒鐘的工夫!”
“你不知道那門有多深,小夥子。對你來說只有幾秒鐘,可那幾秒鐘里能流過多少水就沒法計數了。”
“洪水已經夠糟了,不可能再糟了,求你了,先生……”
“你那裏有個啥?是個娃娃嗎?”
“對,這是萊拉公主,”愛麗絲說,“我們要帶她去找她的父親國王陛下,可是有敵人在追我們。”
“哪裏的國王?什麼國王?”
“英格蘭的國王。”
“英格蘭?”
“阿爾比恩的,”馬爾科姆突然想起那個妖精女人說的話,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說道。
“哦,阿爾比恩,”巨人說,“你怎麼不早說?”
“那你可以開了嗎?”
“不行。我得聽指示,就是這樣。”
“誰給你下指示?”
“老泰晤士河神本人才行。”
馬爾科姆感覺似乎聽到了土狼的笑聲,從愛麗絲瞪大眼睛的樣子他知道她也聽到了。
“其實,”他說,“我本來就不該求你,因為你可能根本就打不開。”
“你什麼意思?”巨人說,“我完全可以打開那門,我開過好幾千回了。”
“那什麼才能讓你再把它們打開?”
“指示,就這個。”
“哦,碰巧的是,”馬爾科姆邊說邊哆嗦着在背包里摸索,“我們有國王派駐牛津的大使給的指示,算是一種護照吧,保證我們可以安全通過。看。”
他從一個紙板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舉起來給巨人看,上面全是數學公式。巨人低頭看了看。
“舉高點,”他說,“上下拿反了,把它倒過來。”
其實沒拿反,但馬爾科姆按他說的做了。巨人離得很近,馬爾科姆都能聞到他的皮膚散發著濃烈的泥漿、魚和水草味兒。巨人又湊近了些,嘴裏嘰嘰咕咕好像在念那張紙上的東西,然後他點了點頭。
“好,我明白了,”他說,“信息確鑿,我不能否認。讓我看看娃娃。”
馬爾科姆把那張紙塞回背包里,從愛麗絲那裏抱過萊拉,把她高高舉起好讓巨人看到。萊拉莊重地仰望着巨人。
“啊,”巨人說,“我看得出來她確實是個公主,祝福她。我可以抱她嗎?”巨人說完伸出碩大的左手。
“馬爾,”愛麗絲小聲說,“小心。”
但馬爾科姆信任巨人。他把萊拉放到巨人龐大的手掌中,小傢伙很自信地望着巨人,潘特萊蒙則像只夜鶯似的歌唱。
巨人親了一下自己右手的食指,用它碰了碰萊拉的頭,然後很小心地把她遞迴給馬爾科姆。
“那麼我們可以過去了嗎?”馬爾科姆說,他又聽到土狼的聲音了,這次更近了。
“好吧,既然你讓我抱了公主,我就給你們開門。”
“然後再把它關上,誰也不讓過?”
“除非他們也有你們拿的那種指示。”
“你開門之前,我問個問題,”馬爾科姆說,“後面那是什麼地方?那個花園?”
“是人們失去記憶後去的地方。你看到對面的霧了嗎?”
“看到了,我還看到了霧背後的東西。”
“那道霧遮住了所有他們應該記住的東西。如果它什麼時候散了,人們就得回想自己的過去,然後就不能再待在花園裏了。退後一點兒,給我騰地方。”
馬爾科姆把萊拉交給愛麗絲,把小船往後退了幾尺,巨人把三叉戟插到泥濘的河岸上,深吸一口氣,沉到水下。過了片刻,大門開始動了,嘎吱嘎吱地滴着水,慢慢地,慢慢地頂着水流開了,水翻騰涌動起來。開口一夠大,馬爾科姆就駕着“美麗野人”前進,穿過大門,進入到那邊的黑暗中。他們從那座地下花園聽到的最後的聲音是土狼精靈的笑聲,那聲音很遙遠,隨着大門在他們身後慢慢閉上,逐漸消失了。
划船穿過通往外面世界的隧道大約需要五分鐘,但裏面漆黑一片,馬爾科姆只能慢慢走,摸索着一路顛簸,最後終於到了一個兩邊垂掛着茂盛草木的地方,透着外部世界的清新氣息。又艱難地行進了一小會兒,他們完全進入了露天的黑夜中。
“我沒搞懂。”愛麗絲說。
“什麼?”
“咱們是順着水流下到那個隧道的,然後到了現在的位置,所以要想出隧道,咱們應該上去呀,可這裏高度是相同的。”
“反正咱們是出來了。”馬爾科姆說。
“嗯,應該是。那他是誰?”
“不知道,沒準兒是哪條小支流的河神,就像老泰晤士河神是主幹河流的神一樣,也許吧。這樣就說得通了。喬治·博特賴特說他見過老泰晤士河神。”
“你說萊拉的爸爸是哪兒的國王?”
“阿爾比恩,是那個女妖精說的什麼地方。”
“幸好你當時想起來了。”
馬爾科姆在月光下繼續划船。夜空靜謐,洪水一望無際,直到天邊。愛麗絲漸漸進入了夢鄉,他看到了,想把毯子往上拉一拉,蓋住她的肩膀,可是其實並不冷。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馬爾科姆看到前面有一座小島,只是一片平坦的低地,沒有樹,沒有建築物,沒有懸崖,沒有灌木叢,看樣子甚至連草都沒有。他停止划槳,讓小船輕輕地朝小島漂去。或許他可以在這裏停泊,躺下休息一下,雖然這地方看上去完全毫無遮蔽。在有草木的地方,遮篷可以完美地遮蔽小船,但靠在光禿禿的石頭旁,隔老遠就能看到它。
可是馬爾科姆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他太想睡一覺了。他把“美麗野人”駕到岸邊,找到一小片光禿禿的沙灘,夾在兩塊石頭中間。他讓船頭滑到地上,小船就停了。愛麗絲和萊拉都睡得很香。
馬爾科姆放下船槳,僵硬地爬出小船。到這時他才想起船身上的那個洞,拿松脂打補丁的那個地方。他緊張得心怦怦直跳,趕緊彎腰去看:裏面跟其他地方一樣干。補丁起作用了。
“是安全的。”他身後響起一個聲音。
馬爾科姆嚇得差點跌倒。他猛地轉身,準備好搏鬥,接着就發現阿斯塔怕得要命,她變成一隻貓,跳到他胳膊上。有個女人正盯着他們看,他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女人。在月光下,從她的外貌看,跟萊拉的媽媽差不多年紀,頭上戴了一圈花冠。她的頭髮又黑又長,身上穿的衣服也是黑色的,或者說只穿了部分衣服,因為她穿的是一簇一簇的黑絲帶,很少有其他的東西。她盯着馬爾科姆,似乎知道他要來,然後他意識到少了什麼東西,她沒有精靈。她身旁的地上有一根松枝。可能那就是她的精靈的形狀?馬爾科姆感到脊梁骨一陣發涼。
“你是誰?”馬爾科姆問。
“我是蒂爾達·瓦薩若,奧涅加地區的女巫之王。”
“我不知道這個地方。”
“在北方。”
“一秒鐘之前你還沒在這裏,你從哪裏來的?”
“從天上來的。”
馬爾科姆眼角的餘光看到有東西微微一動,他朝小船轉身,看到一隻白鳥在對着愛麗絲的精靈本的耳朵小聲說話。是女巫的精靈,原來在那兒。
“今天晚上他們會一直睡下去,”蒂爾達·瓦薩若說,“那條船上的人也看不到你。”說著她越過馬爾科姆的肩膀指向遠方,馬爾科姆正好也看到了,有其他的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轉身去看,發現一艘船上射來探照燈的光。那船要不是上次差點逮着他們的那條,就是類似的教會法庭的船。它正穩步朝小島前進,馬爾科姆不得不努力保持不動,因為他很想撲到地上,藏到任何東西後面:石頭、船、女巫都行。船離得越來越近了,探照燈左右掃來掃去,差點就要碰到小島了,但到最後一刻它向右轉了一點兒開走了。在剛才船靠近的那一分鐘左右,探照燈的光越來越強,越來越亮,馬爾科姆看到了女巫的臉,她鎮靜自若,完全無所畏懼,甚至可以說是輕鬆愉悅。
“他們為什麼看不到我們?”船走了之後馬爾科姆問。
“我們可以使自己隱身。他們的視線會避開我們和附近的所有東西。你十分安全,他們甚至連小島都看不到。”
“你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嗎?”
“不知道。”
“他們想抓那個嬰兒,然後……我不知道,然後可能會殺了她。”
女巫朝馬爾科姆指的方向看,看到熟睡的萊拉和愛麗絲。
“她是孩子的母親嗎?”
“不,不是,”馬爾科姆說,“只是……我們只是……照顧她。可是如果船上的人看不到小島,他們怎麼會在要靠近的時候就拐彎了呢?”
“他們不知道為什麼。那無所謂。現在他們走了。你要去哪裏?”
“去找孩子的父親。”
“怎麼找?”
“我知道他的地址,至少吧。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那地方,但我們必須這麼做。”
白鳥飛到她的肩頭。馬爾科姆不認識這種鳥,他的身體和翅膀是白色的,頭是黑色的。
“你的精靈是什麼鳥?”阿斯塔問。
“北極燕鷗,”女巫答道,“我們的精靈都是鳥。”
馬爾科姆說:“你為什麼離開北方這麼遠到這兒來?”
“來找東西,現在已經找到了,我要回家了。”
“哦。那好吧,謝謝你幫我隱藏。”
月光照到她的臉龐上。馬爾科姆原來以為她很年輕,或者說跟庫爾特夫人差不多,大概有三十歲的樣子;她身材苗條輕盈,臉上沒有皺紋褶子,頭髮又密又黑,沒有一根灰發,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女巫臉上的表情讓他感到她古老得難以形容,也許跟水下那個巨人一樣老。
她看上去很平靜,甚至可以說很和藹,可是同時又顯得冷酷無情。她對馬爾科姆很好奇,馬爾科姆對她也很好奇。有那麼好幾分鐘,他們極其坦誠地互相盯着。
女巫轉身,彎腰從地上撿起她身旁的松枝。她又回頭看了馬爾科姆一眼,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種完全的率真,似乎他們互相非常熟悉,之間沒有任何秘密。然後她左手抓住松枝,一躍跳到空中。她的精靈俯衝一下,從馬爾科姆和阿斯塔頭頂上掠過,像是告別,然後他們就離開了。馬爾科姆久久地仰望着,看她的黑色身影在星空中越來越小。最後周圍就毫無她出現過的跡象了。
馬爾科姆蜷伏在獨木舟旁,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蓋住愛麗絲的肩膀,又把它緊緊地圍着萊拉的腦袋掖好,同時確保不影響她呼吸。潘像只睡鼠似的蜷成一團擠在貓形狀的本的爪子中間,他們都睡得很香。
“你累嗎?”馬爾科姆問阿斯塔。
“有點,不只是累,累過勁兒了。”
“我也是。”
小島有兩個網球場那麼大,最高的地方離水面也不過就是到馬爾科姆腰部這麼高。小島完全是光禿禿的:就是由滾落的石塊形成的一塊平台,一根草葉子都看不到,沒有樹,沒有灌木,連苔蘚和地衣都沒有,就跟月球表面的一部分似的。馬爾科姆和阿斯塔繞着小島走了一圈,走得很慢也才花了一分多鐘。
“我也看不到其他陸地,”馬爾科姆說,“就像在大海中一樣。”
“不過水在流動,還是洪水。”
他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着洪水流過,有如一塊鋪滿了星星的大黑玻璃,月亮掛在天上,同時也倒映在水中。
“我喜歡那個女巫,”馬爾科姆說,“我覺得今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別的女巫了。她身上有弓箭。”
“她說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你覺得是指我們嗎?”
“什麼?她千里迢迢來就只為了找我們?不會的。她肯定有更大的事情要做。她是女王。要是她能多待一會兒就好了,咱們就可以問她各種各樣的問題了。”
他們坐了一會兒,馬爾科姆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寧靜的夜晚,整個世界風平浪靜,他意識到不管他和阿斯塔剛才說了什麼,自己現在感覺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累過,眼下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
“最好到小船裏面去。”阿斯塔說。
確定愛麗絲和萊拉安全舒適后,他們在小船里把自己也安頓好,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那天晚上馬爾科姆又夢到野狗了,兇猛的狗群滿口血漬,耳朵撕破了,牙齒打落了,它們眼神狂野,齜牙咧嘴,垂涎欲滴,肚子兩邊傷痕纍纍,衝上來圍着他咆哮吠叫,涌過來舔他的臉,擠到他手邊,往他腿上蹭,他自己處於這群狂怒騷動的野狗的核心和中央,它們在貓形狀的阿斯塔面前都卑躬屈膝。跟以前一樣,他不覺得害怕,只有狂熱的喜悅和無盡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