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暗物質.1,精靈守護神》(2)

第二章《黑暗物質.1,精靈守護神》(2)

北方的概念

“阿斯里爾勛爵。”院長吃力地說著,走上前來,握住他的手。萊拉從自己的藏身之處盯着院長的眼睛。的確,他迅速瞥了一眼原本放着托考伊葡萄酒的桌子。

“院長,”阿斯里爾勛爵說,“我來得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擾你們的晚宴,於是我就自己來到了休息室。你好,副院長,很高興看到你氣色這麼好。請原諒我今天粗魯的衣着,因為我剛剛到。是的,院長,托考伊酒全都灑了,我想你能聞到它的味道。搬運工碰倒了它,但這是我的錯。你好,神父。你最近的那篇文章我拜讀了,很感興趣……”

他和神父一同走開了,萊拉清楚地看到了院長的臉。那張臉毫無表情,但站在他肩頭的精靈正在撥弄着羽毛,不安地交替着雙腳。阿斯里爾勛爵已經成為休息室里的中心人物。他十分注意在院長的地盤上對他禮貌有加,但誰更有威望顯而易見。

院士們紛紛向客人問好,走進休息室。有的圍坐在桌子周圍,有的坐在扶手椅上。不久,空氣中便充滿了嗡嗡的說話聲。萊拉發現,木頭箱子、銀幕和投影燈激起了他們強烈的興趣。她對這些院士非常熟悉:有圖書館長、副院長、調查員等等。她在他們的呵護下長大,他們給予她教育、懲罰、安慰、小禮物,還把她從花園的果樹旁攆開。那是她得到的所有類似於家庭的呵護。如果她知道家是什麼感覺,那他們會更像一家人。不過,如果她知道什麼是家,她更可能會把學院的僕人們當作家人。與疼愛一個半是野性半是文明的小丫頭相比,院士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更不用說這個小女孩兒只是湊巧遺棄給他們的。

院長點燃了銀質小暖鍋下面的酒精燈,熱了幾塊黃油,然後把六個切成兩半的御米殼扔進鍋里。每次宴會後總是要上御米殼的:它讓人頭腦清醒,口齒伶俐,還能豐富談話的內容。由院長親自燒制御米殼是他們的傳統。

在煎黃油的噝噝聲和嗡嗡的交談聲掩護下,萊拉挪動着位置,想給自己找個更舒適的姿勢。她小心翼翼地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又長又大的毛皮長袍,鋪在衣櫃的底板上。

“你該找件舊點兒的、扎人的衣服,”潘特萊蒙小聲說,“要是太舒服了,你會睡着的。”

“要是我睡著了,你就負責叫醒我。”她回敬道。

她坐在那兒,傾聽他們交談。大部分都是些枯燥無味的談話,幾乎都是關於政治,而且都是倫敦的政治話題,隻字不提令人興奮的韃靼人。令人愜意的煎御米殼和煙葉的味道透過櫃門飄了進來,萊拉不止一次地發覺自己打起了瞌睡。但是終於,她聽到有人敲了敲桌子,人們都安靜下來,院長開口說話了。

“先生們,”他說,“我想我完全可以代表我們所有人,向阿斯里爾勛爵表示歡迎。他到訪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每次光臨總是極具價值。據我所知,今天晚上,他要向大家展示一些特別的東西。我們都知道,現在的政局非常緊張。阿斯里爾勛爵必須在明天一早趕到白廳,一列火車已經蓄足蒸汽隨時待命,我們這裏的交流一結束,就要載着他前往倫敦。因此,我們一定要利用好我們的時間。他的演講結束之後,我想一定會有人提些問題,希望大家的提問簡明扼要。阿斯里爾勛爵,請開始吧?”

“謝謝你,院長,”阿斯里爾勛爵說,“首先,我要給大家放幾張幻燈片。副院長,我想你從這裏看得最清楚;院長,也許你可以坐在衣櫃旁邊的那把椅子上?”

萊拉很佩服叔叔高明的手段。上了年紀的副院長兩眼昏花,因此讓他離銀幕近一些是合乎禮節的,而他往前坐就意味着院長得坐在圖書館長旁邊,這樣,院長和蜷在衣櫃裏的萊拉就只有大約一碼[8]的距離了。院長在扶手椅上坐下來的時候,萊拉聽見他小聲嘀咕道:

“這個魔鬼!他知道葡萄酒里的名堂了,我敢肯定他知道了。”

圖書館長低聲應道:“他是來要錢了,如果他強行要求進行表決——”

“如果他那樣做,我們一定要反對,憑我們的三寸不爛之舌據理力爭。”

阿斯里爾勛爵使勁給燈打了打氣,汽燈便開始噝噝地響了起來。萊拉微微挪動了一下身體,以便能看見銀幕。銀幕上開始出現一個明亮的白色圓圈。阿斯里爾勛爵大聲問道:“請哪位把屋子裏的燈光調暗些?”

有個院士站起身去調燈光,房間裏隨之暗淡下來。

阿斯里爾勛爵開始說道:

“正如你們有人所知道的,十二個月前,我出發北上,執行一項外交任務,去見拉普蘭國王——至少這是我表面上的任務。實際上,我的真正目的是繼續北上,直抵北部冰原,去調查格魯曼探險時究竟出了什麼事。在格魯曼留給柏林科學院最後的信息中,有一則信息提到北部地區獨有的某種自然現象。我決定對此進行研究,也想同時調查格魯曼的情況。但是我接下來要給大家放的第一張圖片和這兩件事並沒有直接關係。”

他把第一張幻燈片放進圖片架,在鏡頭後面推了一下,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個圓形的黑影,黑白對比非常明顯。照片拍攝於滿月的夜晚,中景是一座簡陋的小木屋,黑色的牆壁映襯着四周的白雪,屋頂上是厚厚的積雪。木屋旁擺放着一排自然科學器材,有天線、電線和絕緣瓷,全都在月光下閃着光,上面結着厚厚的霜。在萊拉看來,它們就像通往亞爾頓路上的電器公園裏的東西。一個身穿毛皮外套的男子站在前景處,外套上長長的風帽幾乎完全遮住了臉。他舉着右手,似乎是在打招呼,旁邊是一個比他矮小的身影。這一切都沐浴在蒼白的月光下。

“這張照片是用標準的硝酸銀感光乳膠拍攝的,”阿斯里爾勛爵說,“我想請大家再看另一張,是僅僅一分鐘后在相同地點拍攝的,這次採用的是一種新型的專用感光乳膠。”

他取出第一張幻燈片,把另一張放進圖片架。這一張光線更加暗淡,剛才的月光似乎被過濾掉了。地平線依然看得見,木屋黑色的輪廓和白雪覆蓋著的屋頂十分醒目,但是那些複雜的器材則隱藏在了黑暗之中。然而,那個男子完全不同:他全身沐浴在亮光之中,上舉的手中不斷湧出熠熠閃光的微小顆粒。

“那亮光是往上走還是往下走?”神父問道。

“往下,”阿斯里爾勛爵說,“那不是亮光,是塵埃。”

他說這個詞的語氣讓萊拉覺得這個單詞的首字母應該是大寫的,彷彿那並非什麼普通的塵埃。院士們的反應證實了她的感覺,因為阿斯里爾勛爵的話讓他們突然陷入了集體沉默,之後便是陣陣難以置信的驚嘆。

“但是怎麼——”

“當然——”

“不可能——”

“先生們!”神父的聲音說道,“讓阿斯里爾勛爵來解釋。”

“那是塵埃,”阿斯里爾勛爵重申了一次,說道,“它們之所以在底片上看起來像燈光,是因為這些塵埃的微粒對這種新型的專用感光劑產生了影響,這跟光對硝酸銀感光劑產生影響是一樣的。我這樣做,其中一個原因是要證明,首先,我這次探險是去了北方。正如各位所看到的那樣,這個人的輪廓清晰可辨。下面我想請大家看看他左側的那個輪廓。”

他指向那個更小一些的模糊輪廓。

“我想這是那個人的精靈。”調查員說道。

“不是。他的精靈是條蛇,當時正盤曲在他的脖子上。大家看到的那個模糊的輪廓是個孩子。”

“是被切割[9]了的孩子——”有人剛開口,但立即又閉上了嘴,表明他知道這樣的話是不該說出口的。

房間裏一片沉寂。

這時,阿斯里爾勛爵平靜地開口說道:“這是一個完整的孩子[10]。正是由於塵埃的特性,才出現了這種情況,不是嗎?”

有幾秒鐘的光景,大家誰都沒有說話。後來,神父的聲音響了起來。

“啊,”他開口說道,聽起來像是渴極的人痛飲之後放下杯子,長出了一口因為喝水而屏住的氣,“那些塵埃……”

“——來自蒼穹,那些看上去像亮光的塵埃把他籠罩在其中。我離開這裏的時候會把這張照片留下來,你們盡可以細細地研究。我之所以現在給大家看這張照片,是因為想展示這種新型感光劑的效果。下面,我來給大家看另外一張照片。”

他換了另一張幻燈片。這一張也是在夜間拍攝的,但這一次沒有月光。前景部分是一小組帳篷,在低矮的地平線上,它們的輪廓顯得模糊不清。帳篷旁邊雜亂地堆着一些木箱和一架雪橇。照片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天空:層層道道的亮光像窗帘般掛着,像是被掛在數百英里高的無形掛鈎上繞着圈,打着結,又像是被無法想像的颶風吹拂着向兩側伸展。

“這是什麼?”副院長問道。

“這是極光的照片。”

“這是張高質量的照片,”帕爾默教授說,“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照片。”

“請原諒我的無知,”唱詩班指揮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即使以前我知道什麼是極光,我也給忘了。是不是那被稱為北極之光的東西?”

“是的,它有許多名稱。它由帶電粒子風暴和強烈的太陽射線組成——它們單獨存在的時候,人們是看不見的,但當它們同大氣相互作用的時候,就形成了發光的射線。本來如果有時間的話,我會請人給幻燈片上色,向各位展示它的色彩——大部分呈現淡綠色和玫瑰色,窗帘形狀的下邊則帶着一抹深紅。這張照片是用普通感光劑拍攝的。下面請大家看一張使用特殊感光劑拍攝的照片。”

他取出那張幻燈片。萊拉聽見院長悄聲說:“如果他強行進行表決,我們可以援引居住時間條款。在過去五十二個星期中,他有三十個星期都沒住在學院裏。”

“他已經把神父拉到他那邊去了……”圖書館長低聲答道。

阿斯里爾勛爵把一張新的幻燈片放進圖片架,這張顯示的是同一個場景。跟上一組照片一樣,許多在普通光線下原本明顯的景緻在這一張上則暗淡得多,空中那窗帘般的光幕也是如此。

然而,在極光的中間部位,在昏暗的地平線上方的高處,萊拉卻發現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她把臉貼在門縫上,以便看得更清楚些。她看見那些銀幕附近的院士也把身子向前傾了過去。她凝視着,好奇心油然而生。因為半空中分明展現出城市的輪廓:塔樓、圓頂、牆壁……建築、街道,全都懸在空中!萊拉差點驚呼出聲來。

卡辛頓院士開口道:“這看起來像是……一座城市。”

“的確是。”阿斯里爾勛爵說。

“不用說,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城市嘍?”教務長說,語氣中帶着一股輕蔑。

阿斯里爾勛爵沒有搭理他。院士中洋溢着一股興奮和騷動的情緒,就像是對於從未見過真正的獨角獸又在寫文章論述它存在的人,突然有人捉了一隻活的獨角獸放在他們面前那樣。

“這是不是巴納德-斯托克斯[11]研究的那些東西?”帕爾默教授問,“是嗎?”

“這就是我想要找出答案的問題。”阿斯里爾勛爵說。

他站到銀幕明亮的一側。萊拉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睛掃視着那些正在凝視極光幻燈片的院士們,他精靈的眼睛在他旁邊閃着綠幽幽的光。所有尊貴的腦袋都向前伸着,他們的眼鏡閃爍着光亮。只有院長和圖書館長兩個人身子後仰靠在椅子上,彼此腦袋靠得很近。

神父說:“阿斯里爾勛爵,剛才您說您在尋找有關格魯曼探險的消息。那麼,格魯曼博士是不是也在研究這種現象呢?”

“我相信他是在研究,我還認為他已經掌握了有關這種現象的大量信息。但是,他再也無法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了,因為他已經死了。”

“不!”神父叫道。

“恐怕的確如此,而且我也有證據。”

在阿斯里爾勛爵的指揮下,兩三個年輕的院士把那個木箱抬到房間的前面,休息室里充滿興奮不安的情緒。阿斯里爾勛爵把最後那張幻燈片取出來,但依然開着投影燈。在聚光燈一樣的圓形強光照射下,他彎腰去撬箱子。萊拉聽見釘子從濕木頭中被拔起時那刺耳的聲音。院長站起身來看,擋住了萊拉的視線。這時,她的叔叔又開口說話了:

“不知道各位是否還記得,十八個星期前,格魯曼的探險隊突然失蹤。德國科學院派他北上,要他到地球的磁北極進行天體觀測。正是在那次考察中,他觀察到了我們剛剛看到的那種奇怪的現象。但是在這之後不久,他就突然失蹤了。人們猜測他可能遇到了意外,他的遺體留在了冰川的裂縫裏。但實際上,什麼事故也沒有發生。”

“那是什麼東西?”教務長問,“是真空儲存罐嗎?”

阿斯里爾勛爵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萊拉聽見金屬搭扣啪地彈起的聲音,接着是空氣迅速湧入容器的噝噝聲,然後便是一陣沉默。但是這種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片刻之後,萊拉便聽見房間裏突然爆發出混亂的聲音:驚恐的叫聲,高聲的抗議,因為憤怒和恐懼,他們的聲音都高了起來。

“但是,那是什麼——”

“那不像是人——”

“那曾經是——”

“它怎麼了?”

這時,院長壓過了所有人的聲音。

“阿斯里爾勛爵,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拿來的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是斯坦尼斯勞斯·格魯曼的頭顱。”阿斯里爾勛爵的聲音答道。

在混亂的話語聲中,萊拉聽到有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外,痛苦地嘟囔着。她真想看看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

阿斯里爾勛爵說:“我在斯瓦爾巴群島[12]附近的冰雪中發現了他的遺體。是兇手把他的頭顱弄成了這樣。你們可以看到剝光頭皮的方式很有特點。副院長,我想你可能熟悉這種方式。”

老先生聲音沉穩地說:“我見過韃靼人這樣干過,西伯利亞和通古斯克的土著人[13]會用這種手法。當然,後來這種技術又從那兒傳到了斯克雷林醜人[14]居住的地方,但我知道現在新丹麥[15]已經禁止這樣做了。阿斯里爾勛爵,我能不能再湊近些仔細看看?”

靜默了一會兒之後,副院長又開口道:“我的眼睛看得不是很清楚,而且上面的冰很臟,但我覺得頭蓋骨上似乎有個洞,我說得對嗎?”

“對。”

“鑽出來的?”

“千真萬確。”

人們激動地一陣竊竊私語。院長從萊拉的視線里走開,這樣萊拉又能看見房間裏的情形了。在投影燈圓形的燈光下,年老的副院長正拿着一個大冰塊湊在眼前看。這樣萊拉便看見了冰塊里的東西:血紅色的一團,難以辨認出是人的頭顱。潘特萊蒙焦躁不安地繞着萊拉飛,他的緊張也影響到了萊拉。

“安靜點兒,”她低聲說,“聽着。”

“格魯曼博士曾經擔任過這所學院的院士。”教務長激動地說。

“落入韃靼人的手裏——”

“但是往北那麼遠?”

“他們肯定走得比任何人想像得都要遠!”

“我剛才聽到你說是在斯瓦爾巴群島附近找到的,是嗎?”教務長問。

“是的。”

“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這件事跟披甲熊有關?”

萊拉沒聽懂這個詞的意思,但院士們無疑都是明白的。

“不可能,”卡辛頓院士語氣肯定地說,“他們從不這麼干。”

“那你是不了解埃歐弗爾·拉克尼松,”帕爾默教授說——他自己曾經數次去過北極地區探險,“要是有人告訴我說,他已經學韃靼人剝人皮了,那我一點兒也不會驚訝。”

萊拉又看了看她叔叔。他面帶譏諷和嘲弄的神情看着那些院士,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是誰?”有人問。

“斯瓦爾巴群島的國王,”帕爾默教授說,“對,沒錯,他也是一隻披甲熊。他篡奪了王位——基本上是這樣的;他通過陰謀詭計當上了國王,或者說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他權力很大,而且一點兒也不愚蠢——儘管有一些可笑的愛好,比如用進口大理石修建宮殿——建造一座他所謂的大學——”

“給誰建的?給熊建的?”另一個人說道。人們全都笑了起來。

帕爾默教授繼續說道:“儘管如此,我要告訴各位,埃歐弗爾·拉克尼松是有能力這樣對付格魯曼的。同時,如果有必要的話,別人也可以奉承他,讓他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那麼你知道怎麼奉承他,是不是,特里勞尼?”教務長帶着嘲笑的口吻說。

“我確實知道。你知道他最想得到什麼嗎,甚至比榮譽學位還想要?他想要一個精靈!你要是能設法給他弄一個精靈,他會為你做任何事情。”

院士們縱聲大笑起來。

萊拉帶着好奇和疑問傾聽着這些對話:帕爾默教授所說的好像完全不靠譜。她迫不及待地想了解更多關於剝人皮、北極光和神秘塵埃的事情。但讓她失望的是,阿斯里爾勛爵已經結束了展示遺骸和放映幻燈片。話題很快就轉向學院的內部爭論,也就是該不該給他更多的資金再進行一次探險,大家開始無休無止地爭吵。萊拉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很快就睡著了。潘特萊蒙變成一隻小白鼬,蜷繞在她的脖子上——這是他最喜愛的睡覺方式。

有人搖晃着她的肩膀,她被驚醒了。

“別說話。”她叔叔說。衣櫃的門敞開着,他背對燈光蹲在那兒。“他們都走了,但附近還有幾個僕人。現在去你自己的卧室,小心點兒,不要把這裏的事情說出去。”

“他們投票給你錢了嗎?”她睡意矇矓地問。

“給了。”

“塵埃是什麼?”她問。蜷曲了這麼長時間,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站了起來。

“這跟你沒關係。”

“有關係,”她說,“你要是想讓我在衣櫃裏給你當間諜,就應該告訴我讓我偷聽的是什麼。我能看看那個人的頭顱嗎?”

潘特萊蒙身上的小白鼬毛都豎了起來,萊拉覺得自己的脖子被弄得直痒痒。阿斯里爾勛爵大笑起來,但馬上就止住了笑。

“別搗亂,”他說著,便開始收拾幻燈片和標本箱,“你注意觀察院長了嗎?”

“觀察了,他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瓶葡萄酒。”

“好。但是這次我讓他計劃落空了。聽我的話,上床睡覺去。”

“那你去哪兒?”

“回北方去。我十分鐘后出發。”

“我能去嗎?”

他停下手裏的活兒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他的精靈那雙大大的黃褐色眼睛也轉過來看着她。在他們倆的注視下,萊拉臉紅了,但還是緊緊地盯着他們。

“你屬於這兒。”她叔叔終於說道。

“可是為什麼呢?我為什麼非要待在這裏?為什麼我就不能跟你一起去北方?我要去看北極光、披甲熊、冰山,我什麼都想看。我想知道塵埃是怎麼回事,還有空中的那座城市,那是不是另一個世界?”

“你去不了,孩子。別再琢磨這事兒了。如今世界不太平。聽我的話,去上床睡覺。如果你是好孩子的話,我就給你帶根海象牙回來,上面還有因紐特人的雕刻。別再犟了,不然我就生氣了。”

他的精靈惡狠狠地發出一聲低吼,讓萊拉猛地意識到,如果自己的喉嚨被她的利齒咬住,那滋味可不會好受。

她緊抿着嘴唇,沖叔叔不滿地皺着眉頭。他正往外抽真空儲存罐里的空氣,沒有注意到她,似乎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小姑娘緊咬着嘴唇,眯縫着眼睛,一言不發地和自己的精靈一同離開去睡覺了。

院長和圖書館長既是老朋友,又是同盟軍。每次經歷困難局面之後,他們總是習慣喝杯白蘭地,互相安慰一下。因此,看見阿斯里爾勛爵走後,他們便溜達到院長的住處,在他的書房裏坐下來,拉上窗帘,重新點燃壁爐里的火,他們的精靈也在各自熟悉的膝蓋或是肩膀處歇着。他們要仔細回想一下剛剛發生的事情。

“你真的覺得他知道酒里的名堂?”圖書館長問道。

“他當然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但他知道,於是他自己打翻了酒瓶。他當然知道。”

“請原諒我這麼說,院長,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我從來不喜歡……”

“給他下毒?”

“是的,不喜歡謀殺。”

“查爾斯,沒人會喜歡這種想法。問題是做和不做的後果哪樣更糟糕。嗯,也是他走運,我們沒有成功。很抱歉讓你知道這件事,讓你承受了壓力。”

“沒有,沒有,”圖書館長辯解道,“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知道得更多一些。”

院長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說:“是啊,也許我早該讓你知道得更多一些。真理儀[16]在警告我們,如果阿斯里爾勛爵進行他的研究,會帶來非常可怕的後果。別的不說,那個孩子首先會被牽連進去,而我想儘可能長久地保證她的安全。”

“阿斯里爾勛爵的那些事和教會紀律法庭,也就是他們所稱的那個祭祀委員會有關係嗎?”

“阿斯里爾勛爵——不,不,正好相反,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祭祀委員會並不是完全對教會紀律法庭負責,而是個半私人性質的倡議。祭祀委員會的負責人一點兒也不喜歡阿斯里爾勛爵。查爾斯,夾在這兩人之間,我感到不寒而慄。”

這回輪到圖書館長沉默了。自從教皇約翰·卡爾文把教廷搬到日內瓦並建立教會紀律法庭,教會對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擁有絕對權力。卡爾文死後,教皇的職位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盤根錯節的各類法庭、團體和委員會,這些被人們統稱為教會當局。這些機構並不總是團結一致,有時候還會有殘酷的競爭。上個世紀大部分的時間裏,最有權勢的是主教團。但在最近幾年,教會紀律法庭已經取而代之,成為教會當局中最活躍,也最令人畏懼的機構。

但是,在教會當局其他勢力的保護下,一些獨立機構也是有可能成長壯大的。圖書館長提到的祭祀委員會就是其中之一。圖書館長對其知道得不多,但是他所了解到的情況已經讓他感到既厭惡又恐懼,因此他完全理解院長的焦慮。

“帕爾默教授提到了一個名詞,”沉默了大約一分鐘之後,他說,“巴納德-斯托克斯?他們是幹什麼的?”

“哦,那不是我們研究的領域,查爾斯。據我所知,教會告訴人們存在着兩個世界,一個是由我們看得見、聽得到、摸得着的一切事物組成的世界,另一個則是由天堂和地獄組成的精神世界。巴納德和斯托克斯是兩個——怎麼說呢——是兩個叛逆的神學家,他們斷言,還存在着無數與我們這個世界類似的其他世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物質的、罪惡的世界;這些世界實實在在地存在着,離我們很近,但是我們看不到,也去不了。很自然,教會反對這種可惡的異端邪說,巴納德和斯托克斯也被迫緘默不言了。”

“但是,對教會當局來說很不幸的是,這個‘另一個世界理論’似乎有着合理的數學論證。我自己從來沒有研究過,但卡辛頓院士對我說,這些論據是經得起推敲的。”

“現在,阿斯里爾勛爵拍下了這些其他世界中某一個的照片,”圖書館長說,“我們還給他資金,讓他去尋找另一個世界。我明白了。”

“小點聲兒。在祭祀委員會及其背後強大的保護勢力看來,喬丹學院成了支持異端邪說的溫床。而且,查爾斯,我還要在教會紀律法庭和祭祀委員會之間維持平衡。同時,那個孩子也在長大。他們是不會忘記她的。她早晚都會捲入這件事情當中,但是,不管我是否想保護她,她現在就要被牽扯進去了。”

“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是怎麼知道的?又是那個真理儀?”

“是的。萊拉會參與到整個過程中,而且是主要角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她必須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去做這一切。當然,我們可以幫她。本來,我的托考伊計劃要是成功的話,她平安無事的時間還會更長點兒。我不想讓她去北方跑這一趟,最重要的是,我希望能有機會向她解釋……”

“她是不會聽的,”圖書館長說,“我對她再了解不過了。你跟她講嚴肅的事情,她心不在焉地聽上五分鐘,然後就坐不住了。下一次你再問她,她會忘個一乾二淨。”

“要是我跟她說說塵埃的事情呢?你覺得她連這個也不想聽嗎?”

圖書館長哼了一聲,表示他覺得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為什麼要聽?”他說,“為什麼要用一個遙不可及的神學之謎啟發一個健康、天真的孩子呢?”

“因為她必須經歷一切——其中還包括一次很大的背叛……”

“誰要背叛她?”

“不,不是這樣的,最可悲的是——她自己就是那個背叛者,而且那段經歷會非常可怕。當然,這一定不能讓她知道。但是,沒有理由不讓她去了解關於塵埃的問題。而且查爾斯,你也許錯了。如果用簡單的方式去解釋塵埃的問題,她可能會非常感興趣。這對她以後也會有幫助,當然,這也能減輕我對她的擔憂。”

“替年輕人擔憂是長者的義務,”圖書館長說,“而年輕人的義務則是對長者的擔憂嗤之以鼻。”

他們又坐了一會兒。夜已經很深了,兩位憂心忡忡的老人便相互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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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物質四部曲(全4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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