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黑暗物質.4,洪水中的精靈》(
25.寧靜的港灣
這時洪水正處於高峰期,整個英格蘭南部,大片房屋和村莊被毀,大樓倒塌,家畜溺死,失蹤和傷亡的人不計其數。中央和地方政府都不得不傾盡國庫,全力應付洪水造成的混亂。
在各種不顧一切的緊張救援行動中,尋找馬爾科姆和萊拉的兩路兵馬朝着首都穩穩地順流而下。他們密切關注各種各樣的傳言,不管不顧四面八方被圍困的人求助的聲音,只關注帶着一個嬰兒駕着一艘小船的男孩和女孩,還有一個帶着三條腿土狼精靈的男人。
跟紐金特勛爵一樣,喬治·帕帕季米特里烏也經歷了洪水帶來的各種異象與幻覺。他乘坐的那艘吉卜賽船的主人告訴他,吉卜賽人民間有句老話“好天賴天皆有心”。
“天氣怎麼會有心?”帕帕季米特里烏說。
吉卜賽人說:“你以為天氣只是在外面那裏?也在這裏面。”他邊說邊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那你的意思是天氣的心理狀態就是我們的心理狀態?”
“沒有什麼東西完全等於什麼東西。”吉卜賽人答道,然後就再也不說了。
他們繼續隨着洪流前進,逢人就打聽,有沒有見過一條獨木舟、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有,前天有人見過他們,可是不對,他們乘坐的不是獨木舟,是船尾配着發動機的橡皮筏。有,有人見過他們,可是他們躺在船里,已經死了,要不就說他們是水鬼,或者說他們帶着槍的。反反覆復總是這一套,他們是幽靈,來自精靈國,跟他們說話會有噩運。帕帕季米特里烏很認真地傾聽了所有這些無稽之談。教會法庭在搜尋的過程中肯定也聽到了同樣的傳言,關鍵不是要去判斷這些話是否真實,而是要估計對手可能會產生的反應。紐金特和施萊辛格一定也面臨同樣的問題。
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們離倫敦越來越近了。
清晨的陽光毫無暖意,無情地早早把馬爾科姆弄醒了,他可沒想起這麼早。他感到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疼,想到夜裏發生的一幕幕頭也疼,他掙扎着坐起身,努力恢復各種知覺。
愛麗絲還在睡,萊拉也在睡,躺在他溫暖的臂彎里一動不動。馬爾科姆多麼希望自己沒醒啊,他知道必須叫醒她們,他多麼希望能讓她們繼續睡下去。馬爾科姆從遮篷底下往外看,墓園比晚上的時候看上去還可怕。夜裏在銀色的月光籠罩下,至少有一種整體感,可在殘忍的清晨日光照耀下,眼前一片污穢,野草叢生,完全是一片無人管理的荒蠻之地。更糟的是小陵墓的台階上還有血跡,很多。
馬爾科姆感到一陣噁心,他閉上眼睛,穩住自己。過了一會兒,噁心的感覺過去了。他怕吵醒萊拉,非常緩慢地挪開胳膊,把她放到毯子中間,然後爬出小船,懷裏抱着阿斯塔,站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瑟瑟發抖。阿斯塔現在離他如此近,可他卻覺得更加恐懼傷心、更加內疚,覺得自己老了許多。他們分開的時候,阿斯塔也受到了傷害。也許有一天,他們可以談論此事,可是現在,他內心充滿了懊悔與歉疚,自己傷害了她。如果她的感受跟他的一樣,那種深刻的痛應該會蔓延到她身上的每一個原子之中。
“咱們別無選擇。”阿斯塔小聲說。
“我們不得不那麼做。”
“沒錯,我們只能那樣做。”
他能把血洗刷掉嗎?那些台階還能變乾淨嗎?他的身體畏縮了。
“馬爾?你在哪裏?”
愛麗絲的聲音很虛弱。他彎腰往小船裏面望去,看到愛麗絲仍然睡意矇矓,臉上還掛着昨晚留下的血跡。馬爾科姆回到小船,伸手進去拿了一塊皺巴巴的毛巾出來,在草上面拖了幾下打濕。愛麗絲默默地拿過毛巾,輕輕擦拭了一下眼睛和臉頰。
然後她也很費力地從小船里爬了出來,伸手去夠萊拉,愛麗絲渾身發抖,牙齒打戰。
孩子亟須更換尿布。萊拉也是一副睏倦的樣子,不像平時那樣活潑地嘰嘰喳喳,只是怏怏不樂地哭鬧了一下。潘特萊蒙是一隻老鼠,軟綿綿地躺在萊拉脖子邊上。
“她的臉腮發紅。”馬爾科姆說。
“可能着涼了,而且咱們只有一片尿布了,咱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呃……”
“咱們得生堆火,馬爾,得給她洗,給她吃。”
“我去再弄點木頭來。”
他伸手去拿船槳,本來是想把上面的血跡洗掉,結果卻發現大禍臨頭。
“啊,天哪!”
“怎麼了?”
船槳斷了,他昨天晚上把杆子打斷了。槳片和槳柄還連在一起,可僅僅只是連在一起,稍一用力,在水裏輕輕一推就全斷了。馬爾科姆拿着船槳反反覆復看,沮喪得無法形容。
“馬爾?怎麼了?”愛麗絲接着又說,“啊,天哪,發生什麼事了?”
“船槳斷了。一用它立馬就會斷成兩截。要是我……我要是……我要是沒……”馬爾科姆都快哭了。
“你能修好嗎?”
“能是能,可是要有工具和車間。”
愛麗絲四下看了看。“先乾重要的,”她說,“咱們要生堆火。”
“可以把這個燒了。”馬爾科姆悲痛地說。
“別,別燒它。找點木頭來。努力生堆火,馬爾,這真的很重要。”
馬爾科姆看了看愛麗絲懷裏無精打採的孩子,萊拉的眼睛半閉着,難過的精靈緊緊地貼着她的脖子,她很虛弱,像是病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船槳放到船里,然後對愛麗絲說:“別碰它,要是完全碎掉了就更不好修了。我去找點燒的東西來。”
馬爾科姆拖着緩慢的腳步,不情願地上了斜坡走到陵墓邊,避開門口還沒幹的血泊,把門打開。他恭恭敬敬地看了看自己頭天晚上打開的棺材,小聲說:“早上好,女士們,先生們,再次表示歉意,我真的是沒辦法才這麼乾的。”
他又打開一個棺材蓋子,對着另外一副骨架道了歉,又生了一堆火。幾分鐘后鍋里燒上了熱水,這幾乎是他們僅有的一點兒乾淨的水了。馬爾科姆到那一堆籬笆樁里去找可以用來修船槳的東西。
問題不是要找能把船槳捆上的東西,而是能把船槳捆到一起的東西。麻線、細繩、各種繩索都行,可是哪裏也沒有這一類的東西。一截生鏽了的金屬線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材料了。
他把線從籬笆樁堆里拉出來,把纏繞在一起的線拽松,開始修船槳。金屬線很硬,不好彎折,沒法纏緊,可是只能這樣了,他手頭只有這個。線夠纏好幾圈,所以即使槳頭全斷下來了,這幾道線也能把它籠住。
馬爾科姆的手被割破、刮傷了好多處,沾滿了血紅色的鐵鏽。他在洪水裏沖洗了一下手,發現小船沒有漂在水上,而是停在下面的草上。
“水位下降了。”他說。
“也該到時候了。”
馬爾科姆迫不及待地想走,愛麗絲也是。等萊拉喝夠了奶,他們回到小船,把愛麗絲和孩子舒舒服服地安頓好,就又一次投身於洪流之中。
這一天剩下的時光很無趣,天色灰冷,但按馬爾科姆的估計,他們走了很遠。水位下降了,他們經過的陸地看上去越來越像城市了,左右都有房屋、道路和商店,街上甚至還有人艱難地涉水走動。
船槳松垮垮的沒有力量,但畢竟他也不需要逆着水流划。他主要是用它來控制方向,並且在保證沒有危險的情況下,盡量靠近河岸。馬爾科姆和愛麗絲都聚精會神地關注着他們經過的地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他們倆都知道萊拉的狀況。
“到那裏去!”愛麗絲突然說,手指着與水流垂直的一條街,那裏有很多小商店。讓小船轉頭回去可不容易,馬爾科姆胳膊上的每根神經都得準確地知道要往船槳上使多少力氣。最終他把大家安全地帶到了那片回水地帶,那裏以前是條街,小船艱難地沿着店面往前走。
“那邊。”愛麗絲指着一家藥店說。
藥店當然黑漆漆的沒開門,但裏面有人在走動。馬爾科姆希望不是搶劫的人。他把小船劃到門邊,敲了敲玻璃。
“把萊拉舉起來,這樣他就能看到了。”他對愛麗絲說。
裏面的人走到門邊,往外看了看。馬爾科姆想,這張臉看上去不像是壞人,不過有些擔憂,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們需要藥物!”他指着萊拉大聲喊道,孩子臉色蒼白,耷拉在愛麗絲懷裏。
那個人看了看萊拉,點了點頭。他做了個手勢:到後面來。這人的商店和旁邊商店之間有條小巷,通往一扇開着的門,馬爾科姆邁出小船,把它繫到一根排水管上,發現其實店裏面的水位跟外面的一樣高,都沒過他大腿了。河水冰涼,他的心都跟着發顫。
“你最好過來,”他對愛麗絲說,“你可以說清楚咱們需要什麼。”
馬爾科姆抱着萊拉,愛麗絲從船里出來,碰到冰涼的水也驚得倒抽了一口氣。馬爾科姆緊抱着孩子,他們一起到了商店裏面。
“希望咱們需要的東西沒放在低處的架子上。”馬爾科姆說。
那人在一間小廚房裏接待他們。“什麼事?”他說,還算客氣。
“這是我們的小妹妹,”馬爾科姆說,“她病了。我們被洪水沖走了,一直在想辦法照顧她,可是……”
那人拉開萊拉的毯子看看她的臉,又把手指背面貼到她額頭上。“她多大了?”他問。
“八個月,”愛麗絲說,“我們的奶粉都吃完了,沒有什麼別的東西可以給她吃。尿片也用完了,一次性的那種。其實嬰兒需要的所有東西我們都需要。還有藥物。”
“你們要去哪裏?”
“我們家住牛津,可是被洪水沖走以後我們就沒法回家了,”馬爾科姆解釋說,“所以我們想去切爾西,她爸爸住在那裏。”
“她是你們的妹妹?”
“對,她叫愛麗,我叫理查德,這是桑德拉。”
“切爾西的什麼地方?”
那人有些神經緊張,似乎聽了馬爾科姆的回答還想聽到別的什麼東西。
“馬奇路,”愛麗絲趕在馬爾科姆張口之前說了,“你能送給我們些她需要的東西嗎?我們沒有錢買。求你了,我們真的很擔心她。”
那人大約與馬爾科姆的父親差不多大,看上去可能也是一個父親。“來,咱們看看能找到什麼。”他大聲說,好像在努力顯得高興些。
他們嘩啦嘩啦地從水中蹚到商店前面,看到瓶瓶罐罐漂得到處都是,紙盒子都濕透了。
“不知道還能不能緩過勁兒來,”店主說,“毀了這麼多存貨……來,先給她喂一勺這個。”他伸手到頂部的一個架子上,拿下來一瓶葯和一把小勺。
“這是什麼?”馬爾科姆問。
“這個會讓她感到舒服點。每隔幾個小時喂一勺。她的牙齒怎麼樣?開始長牙了嗎?”
“長了幾顆,”愛麗絲說,“我覺得她的牙齦痛,可能還有幾顆正在往外冒。”
“讓她啃這個,”藥師邊說邊從架子上拿了一盒脆餅乾,那架子剛剛在水面上面一點兒,“還要什麼東西?”
“奶粉。”
“哦,對。這個你們也運氣不錯,給。”
“跟我們以前吃的不是一種,配方都一樣嗎?”
“都一樣。你們怎麼熱水?”
“生火,我們有口煮鍋,給她清洗的水也是這樣燒的。”
“機智,我很佩服。還要什麼?”
“尿片。”
“哦,對。尿片放在底部的架子上,所以這些都不行。我去看看後面有沒有。”
馬爾科姆倒了一些葯到勺子裏。“你可以抱着她嗎?”他對愛麗絲說,然後小聲說,“這裏還有別人。他出去跟他們說話了。”
“希望這葯能好吃,不然她會吐出去的。”愛麗絲說,一邊小聲回答馬爾科姆,“我看到她了,她一直在盡量不讓人看到。”
“來,萊拉,”馬爾科姆說,“坐起來,來,寶貝,張嘴。”
他放了一滴粉紅色的液體於她的嘴唇上,萊拉醒了過來,開始抱怨,然後嘗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咂了咂嘴。
“好吃嗎?再來一滴。”馬爾科姆說。
愛麗絲專心盯着一個藥品柜上的玻璃映出的情況。“我可以看到他們。他跟那女的竊竊私語……她出去了,”她小聲說,“渾蛋,咱們最好趕緊走。”
店主回來了。“給你,”他說,“我找到幾包剩下的。還需要什麼別的嗎?”
“我可以拿一卷這些膏藥嗎?”馬爾科姆問。
“最好還是用單個包裝的創可貼,你說呢?”
“我需要用它修理東西。”
“那隨便你。”
“你真是太好了,先生,非常感謝。”
“你們吃什麼?”
“我們有餅乾之類的東西。”馬爾科姆說,他跟愛麗絲一樣着急離開。
“我去旁邊那家食品店看看能不能找點東西給你們——他肯定不會介意。你們等一分鐘。我跟你們說啊——應該上樓——離水遠點,暖和一下。”
“非常感謝你,但是我們得走了。”愛麗絲說。
“哦,別,讓小東西在這裏待着暖和會兒,你們都可以休息一下。”
“不了,謝謝你,”馬爾科姆說,“我們走了。非常感謝你給我們這些東西。我們不想等。”
店主還想堅持,但他們出來上了船,馬上撐走了,儘管渾身又冷又濕。
“他想把我們留住,等他老婆去叫警察,或者是教會法庭。”馬爾科姆劃到洪水主流的時候,愛麗絲越過他的肩膀看着那人小聲說。
一到了暢通無阻的地方,馬爾科姆就把生鏽的鐵絲扯掉,用那捲很黏的膏藥把船槳緊緊地纏了起來,比鐵絲強些,可力量也不大,而且也堅持不了多久,不過也許他們也不用再走多遠了。他也這麼跟愛麗絲說了。
“等等看。”她說。
幾百年來,倫敦市政的工程師和建築工人已經掌握了如何使朝外流的河水和朝里涌的潮水基本平穩地交匯。潮水湧進來的時候,水位會上漲,往上游一直漲到特丁頓,等潮水退了水位又會降下來,只有漁船船長和駁船船主們會經常注意到這個,他們的船常年擠在河面上,使用城市的碼頭。
但洪水改變了一切。潮水一天兩次湧入河口的時候,體量巨大的洪水直接撲向大海,試圖要把潮水逼退,兩股浩瀚的水流衝到一起,巨浪翻滾,如開水般翻騰,亂作一團,一直持續到海潮退卻。
除了最緊急的情況,所有的船隻都暫時停止活動。有些駁船和平底船緊緊地固定在停泊區,還有很多沒系住,被衝到河上游或者下游,撞到河堤上、碼頭上、大橋墩子上等,還有的在大浪中翻了船,或者被衝到海里消失不見了。
許多橋都搖晃得厲害,只有倫敦塔橋和威斯敏斯特橋還完全穩固。黑衣修士橋、巴特西橋和南華克橋都塌了,它們的殘骸落入水中,在潮水與洪水交匯處的混亂中激起更大的漩渦。巴德·施萊辛格駕着租來的小機動船乘風破浪,在四處的混亂中搜尋,同時還要努力平息船主的恐懼。
“水裏的垃圾太多了!”船主大叫,“這很危險!會把船身撞破的!”
“切爾西在哪邊?”施萊辛格從船頭回答,他探身出去,努力不讓雨水進到眼裏。
“還要往前,”船主大喊,“咱們得停船找地方泊好,這太瘋狂了。”
“還不能停,切爾西在左岸還是右岸?”
船主大喊“左邊”,然後跟着說了一串咒罵的話。小船繼續顛簸着向前。按施萊辛格看到的情況,兩邊的河堤都沒在水下有好幾英尺深。右邊是一個被淹沒的大公園,一直延伸到一排光禿禿的大樹之外,而左邊則是一排排雄偉壯觀的別墅和威武莊嚴的公寓大樓,全都靜默無聲,空無一人。
“稍微慢點,”巴德叫道,一邊走到船尾的駕駛艙,“你聽說過十月別墅嗎?”
“再往下一點兒那塊老大的白色區域——那個傻瓜到底在幹什麼?”
一艘馬力很足的船躥了過來,船體呈天藍色和赭紅色,正在從右側靠近他們。一個水手拿着一根鉤桿探出身體,試圖打到施萊辛格,但他往後一晃,杆子在他身前掃了過去。那人差點失去平衡,但抓住了扶手,又把鉤桿甩了過來。施萊辛格拿出手槍,朝那條船開了火,純粹靠運氣,正好打中了鉤桿,把它從那人手裏打掉了。
“你怎麼能那麼干!”巴德乘坐的小船船主大聲抱怨,使勁關小油門減慢速度。大一點兒的船向前猛衝,但接下來在水裏遇到了什麼阻力,又往回撤。巴德看到舵手全力轉舵,想把船往右轉,可是顯然有什麼東西在妨礙螺旋槳。發動機不停地呼嘯,船失去了方向,幾秒鐘之內便開始無助地在他們後面打轉轉。
“你這該死的……”巴德的舵手幾乎都語無倫次了,“你沒看到那顏色嗎?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教會法庭,”巴德說,“咱們得趕在他們之前到達十月別墅。”
“瘋了!”那人的精靈是只荷蘭卷尾獅毛狗,嚇得蜷在他兩腿之間直發抖。
船主搖了搖頭,但還是把油門往前推了一擋。巴德擦去眼裏的雨水,四下看了看。水面的浪花和混亂中五花八門什麼都有,根本不可能辨別出哪個是一艘獨木舟,上面坐着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和一個嬰兒。
往下游半英里左右的地方,紐金特勛爵的船猛地一下子撞上了一塊大草坪邊上的棧橋,那草坪通向一棟古典風格的大白建築。棧橋當然是在水面以下,只是船體碰到了它,沒地方可以系纜繩。不過紐金特立刻離開了船,進到齊腰深冰冷的水裏,努力在湍急的水流中保持平衡,朝草坪左邊跋涉,那裏看上去像是一個大船庫,船庫的正面朝著洶湧的河水,裏面亮着電燈光。裏面有聲音,即使有暴風雨和滔滔洪水的聲音也能聽得很清楚:錘擊聲、鑽孔聲、類似渦輪發動機的嘎吱聲等。
紐金特成功抵達了船庫,水還有膝蓋那麼深,他抓住朝陸地那邊的門的把手,拉開門進去了。在泛光燈的照射下,六個男人正在打造一艘又細又長的船。門外有一台轟轟作響的發動機,無疑泛光燈就是靠它驅動的。紐金特看不清他們在幹什麼,他只想找那個提着焊槍、蹲在前甲板上的人。
“阿斯里爾!”他叫道,一邊沿着臨時搭的平台木板急匆匆地朝船走去。
阿斯里爾勛爵把臉上的面罩推上去,很吃驚地站起身:“紐金特?是你嗎?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艘船可以下水了嗎?”
“可以,但是……”
“如果你想救女兒,就馬上帶它出去。我跟你一起來,然後給你解釋。一秒鐘也別浪費。”
“美麗野人”朝着倫敦在水上漂得越來越快,這時海潮也接近最高點了,對一艘小小的獨木舟而言,後果很嚴重。小船被一波一波涌過來的波浪和交叉水流甩得東倒西歪,馬爾科姆盡最大努力保持方向,可是船在洶湧的水流中每轉一次,他就會聽到嘎吱聲,好像有船體的一部分框架已經碎裂了。要是能停下來……
可是他們不能停,任何地方都沒法停。好像覺得浪還不夠大似的,又開始颳起風來了,在水面掀起泛着白沫的波浪,又如利鞭般把它們劈成飛沫。頭頂上的天空則一整天都灰沉沉的,又冷又悶,佈滿了大片的雷暴雲。馬爾科姆不停地轉向這邊轉向那邊,想找個地方靠岸,好檢查下那可怕的嘎吱聲,現在即使有大風呼嘯都能聽到了,而且他也感覺得到,船扭得讓人很揪心。一開始,他只是懷疑船體框架鬆了,可是很快,每次往前顛或者往側邊上下浮動的時候,聲音都變得越來越大。
“馬爾……”愛麗絲叫道。
“我知道,等等。”
他們被洪水推着往前,經過一座宏偉的宮殿,前院的花園很大,宮殿在後面老遠,所以馬爾科姆在雨中幾乎都看不清楚它。他們經過一條條兩邊都是優雅的磚砌別墅的街道,還經過一座漂亮的小禮拜堂。每當馬爾科姆覺得看到可以躲避一下的地方時,他就把船槳深深地插入水中,想朝着那個方向去,可是完全都是徒勞,而且現在槳葉又鬆了,情況更糟。
透過眼前的一片昏暗,馬爾科姆只能辨別出南岸有四根巨大的煙囪,聳立在一幢峭壁一樣的大房子的四個角上。他們已經接近切爾西了嗎?如果是的話,他怎麼停下來呢?
愛麗絲緊緊地抱着萊拉。馬爾科姆心頭湧上一股對她們倆的愛意和無盡的歉疚感,後悔自己把她們弄到這個地步,但他沒法多想這個,因為穿過呼嘯的風聲和嘩嘩的雨聲,他又聽到一個新的聲音,是汽笛——警報聲——在他們身後尖聲鳴叫——就像一隻在空中被拋來擲去的海鳥的鳴叫。愛麗絲把萊拉緊緊地抱在胸前,手搭在眼前擋住雨,翹首想越過馬爾科姆的肩膀看清楚狀況,就在這時馬爾科姆聽到正前方傳來叮叮噹噹的鈴聲。
還有其他的聲音從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之中傳來——轟隆隆的發動機聲、大塊的木頭被碾壓在一起的嘎吱聲,還有人的呼叫聲。“美麗野人”讓馬爾科姆擔心得快瘋了——它要散架嗎?
突然從後面的什麼東西傳來一股巨大的衝力,是一艘汽艇——螺旋槳冒出水面的時候,馬爾科姆能聽到發動機的呼嘯聲,還有愛麗絲的尖叫聲。螺旋槳又衝到水下,推動着汽艇向小獨木舟靠,馬爾科姆也感受到了它的推力和震動。
“他們想幹什麼?”愛麗絲大叫——她的話如紙片般隨風飄散——汽艇的海軍藍和赭紅色船體又從側面頂獨木舟,又一聲巨響隨之傳來,“美麗野人”船身傾斜,迎上一個巨浪,又正了過來。
馬爾科姆用盡渾身的每一分力氣拼搏,把槳深深地插到水裏,吸足氣彎下腰奮力划,還得照顧到手裏這支破船槳,它馬上就要徹底斷掉了。他一把扯開沒用的槳片,向後一甩,槳片在空中旋轉——有打碎玻璃的聲音?有人在怒吼?
不可能聽得到,因為現在又來了一艘機動汽艇,這種發動機的聲音更高,它從右邊呼嘯着撞上了第一艘——馬爾科姆什麼也看不到:傾盆大雨完全遮住了他的視線,只能靠混亂的喧囂聲和小船的左搖右晃上下顛簸和各種碰撞指引方向。
接着一聲槍響——又來兩聲——又傳來另外一支槍發出的四聲——這是突如其來的巨大衝擊,冰冷的河水馬上開始湧入小船,做什麼也無法抵擋了。
傷痕纍纍的小船又被撞了一下,這次是從右邊。一個深沉有力的聲音吼道:“把她遞給我!”
阿斯里爾勛爵……
馬爾科姆右手抹了把眼睛,看到愛麗絲正抱着萊拉躲開伸過來的手,他大聲叫道:“愛麗絲!沒問題!把她遞過去!”
愛麗絲投來狂亂的一瞥,馬爾科姆使勁點了點頭——“把她遞上來!”那個嚴厲低沉的聲音又喊道——愛麗絲把孩子朝上猛地一推,萊拉大叫,那邊的手抓過她往身後一塞,隨後便握住了愛麗絲的一隻手腕,她還沒來得及動,便也被一下子提了起來,似乎她跟孩子一樣輕。本變成一隻小猴子,扒在她腰上。
第一艘船又轉了回來,又一次猛烈地撞擊獨木舟,這一次是致命的一擊,英勇的小船如雞蛋一般炸裂開來。馬爾科姆和阿斯塔都發出愛的呼喊。
“該你了,小夥子!”那個巨大的聲音又說話了。
馬爾科姆努力在齊膝深的洶湧波浪中找到平衡,先把背包甩了上去。一隻手把背包托上去很困難,可是上面那些手卻把它推開了——“你,傻瓜!”
“先拿這個!”馬爾科姆大叫,愛麗絲也跟着喊:“拿着,拿着!”
背包從他手裏躥了上去消失了,然後馬爾科姆站在馬上要沉沒的獨木舟上,阿斯塔變成一條蛇緊緊地盤繞在他腿上,一隻鐵一般堅硬的手握住他的右胳膊向上一拋,他便“啪”的一聲摔在木頭甲板上,肺里的每一絲空氣都給甩了出去。雨水猛烈地打在他滿是淚水的雙眼上,馬爾科姆盯着水裏,看着小小的“美麗野人”破成碎片,壽終正寢,被永遠地埋葬在水底。
洶湧澎湃的水面上只有機動汽船“突突突”顛簸搖擺的聲音。馬爾科姆吃力地爬到愛麗絲身旁,拉過背包,他們倆靠在一起坐着,把孩子夾在中間,精靈們也都擠在一起。突然什麼都不動了,發動機也不響了,他們進了一座大棚子,上面有很多電燈照耀着。
馬爾科姆感到一股疲憊的浪潮慢慢地向他襲來,從頭走到腳。
阿斯里爾大吼:“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馬爾科姆積攢了些力量坐了起來,想回答他,可是他一絲力氣也沒有了。愛麗絲反而爬了起來,握緊拳頭站到阿斯里爾勛爵面前,她的精靈本變成一隻狼,毛髮直立,在她身旁齜牙咧嘴,一副大無畏的樣子。她的話音如鞭子般犀利。
“玩?你以為我們在玩?這是馬爾的主意,把萊拉帶到你身邊好保證她的安全,因為天知道她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我一開始反對,因為我覺得這不可能,但他比我堅定,他要說想幹什麼,就一定得干。你問出那麼愚蠢的問題是因為根本就不了解他。玩!你竟然敢這麼想。馬爾為了保護我們的安全,讓我們活下來做的事,我說一半你都不敢相信,你做夢都想不到。不管馬爾說什麼,我都信他。所以你別給我笑了,你!”
馬爾科姆現在剛剛有點意識。他以為自己在做夢。但阿斯里爾勛爵那麼溫暖熱情,還帶着對愛麗絲的讚賞之意,這太真實了,不可能是做夢。他掙扎着站起身,聲音嘶啞地說:“學術庇護。我們試圖送她到喬丹學院過,可是洪水太猛了,而且我也不會那些話,拉丁語。所以我們想你可能……”他說著伸出顫抖的手指,舉着那張從小船上掉下來的白色小卡片。
萊拉哭得很兇。馬爾科姆又一次想站穩,可是實在太難,暈倒之前他聽到有人說:“這孩子在流血——他中槍了……”
馬爾科姆醒來時,眼前是另外一個地方了,這裏又小又熱,身邊是直升機發動機的轟鳴聲,光線是來自儀錶盤的一點兒光。他的左胳膊火辣辣地疼。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緊握着他的右手。是愛麗絲。
“萊拉呢?”馬爾科姆擠出這幾個字來。
愛麗絲指了指地面。萊拉被裹得緊緊的,像個木乃伊,她睡得很香,潘是一條綠色的小蛇,盤繞在她脖子上。
阿斯塔是貓的形狀,躺在馬爾科姆大腿上。他想用左手去撫摸她,可是這個動作讓他的胳膊一跳一跳痛得更厲害。阿斯塔站起來,拿臉蹭了蹭馬爾科姆的臉。
“咱們在什麼地方?”他小聲說。
“在一架直升機里,他在駕駛。”
“要去哪兒?”
“他沒說。”
“背包呢?”
“在你腿後邊。”
馬爾科姆用右手摸了摸,背包在,安全。他輕輕地摸了摸左胳膊,發現前臂上纏了一圈粗糙的繃帶。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你中槍了。”愛麗絲說。
直升機在搖晃,但愛麗絲很平靜,所以馬爾科姆決定不去擔心。反正引擎離得太近,聲音太大,很難聽到對方說話。他向後靠在硬座上,又睡著了。
愛麗絲調整了一下馬爾科姆躺的姿勢,這樣他醒來時脖子就不會僵了。在發動機的轟隆聲中,她聽到阿斯里爾在喊什麼,覺得聽到的應該是自己的名字。她向前斜了斜身子,大聲回應:“什麼?我聽不清。”
副駕駛位置上還有一個人,可能是個僕人。他轉過身,遞給愛麗絲一副耳機,教她怎麼戴上,怎麼把話筒撥到嘴巴前面。阿斯里爾勛爵的聲音一下子就一清二楚了。
“你聽好,別插話。我要離開一陣子,回來的時候我希望孩子是安全的。要保證這一點,最好的方式就是你和馬爾科姆要少說話,不要惹人注意。明白我的意思嗎?”
“以為我是傻子嗎?”
“不是,我認為你還小。回到鱒魚酒館去。我知道你在那裏幹活兒,我看到過你。回到那裏,重新開始你的生活。跟誰都不要提這些。哦,你當然可以跟馬爾科姆談,但除了喬丹學院的院長,跟其他任何人一個字都不要提。院長是個好人,你可以信任他。但洪水退去後會有各種各樣的危險。”
“什麼?你是指教會嗎?他們為什麼想要她?”
“我沒有時間解釋。但他們一定會監視你,也會監視馬爾科姆,所以先離開她一陣子。我原本打算帶着她到遙遠的北方去,那邊的危險在明處,一看便知,不過——。”
“不過什麼?”
“她似乎已經找到一些好的護衛了。她一定很幸運。”
他沒再說什麼了。愛麗絲把耳機摘了下來,她彎下腰摸了摸萊拉的額頭,孩子睡得很香,沒有發燒。灰狗本舔了舔潘特萊蒙翠綠的蛇頭,愛麗絲握着馬爾科姆的右手,閉上了眼睛。
然後似乎突然間,他們就開始下降了。馬爾科姆感到胃裏一陣痙攣,他收緊肌肉扼制住那種感覺,不過只持續了一會兒,飛機就停到了地面上。引擎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最後完全停止了。馬爾科姆的耳朵里嗡嗡直響,但他還是聽得到滂沱大雨打到直升機身上的聲音,還有阿斯里爾勛爵的說話聲:
“索羅爾德,你待在這裏,看着飛機。我十分鐘后回來。”
然後他轉身回過頭來說:“出來,跟我走。抱上孩子,還有你們的寶貝背包。”
愛麗絲找到旁邊的一扇門,一把抱起萊拉,爬了出來。馬爾科姆拖着背包,從同一邊出來,走進凜冽的寒風和傾盆大雨之中。
“這邊。”阿斯里爾勛爵邊說邊急匆匆地走。
一道閃電照亮了一棟宏大的圓頂建築,石牆、塔樓和樹梢都呈現在馬爾科姆眼前。
“這是……”愛麗絲問。
“牛津?我覺得這是拉德克利夫廣場……”
阿斯里爾勛爵在一條狹窄的小巷子的入口處等着他們,巷子裏的煤氣燈光在風中搖曳,雨水使所有東西的表面都顯得鋥亮。阿斯里爾的黑頭髮石頭般閃閃發光。“我來抱孩子。”他說。
愛麗絲小心翼翼地把萊拉遞過去。阿斯里爾勛爵的精靈,那隻健壯的雪豹,想要看萊拉,於是他蹲伏下來,讓她把臉湊到熟睡的孩子旁。馬爾科姆笨拙地把背包挪來挪去,突然有了一個想法。他一直沒能把自己做的那個玩具送給萊拉,也許……
“這是喬丹學院嗎?”他問。
“正是。過來。”
阿斯里爾勛爵開始沿着小巷出發,走了一百碼左右,他從兜里取出一把鑰匙,打開右邊牆上的門。
馬爾科姆和愛麗絲跟着他進了一座大花園,兩邊都有樓房。其中一棟的大哥德式窗戶里亮着燈,可以看到一排一排的古書。阿斯里爾勛爵直接來到花園角落的一面石牆下,順着一條狹窄的通道走了進去。這條通道跟外面的巷子一樣,牆上有黃色的燈光在搖曳。
他在一扇大門前停了下來,大聲敲門。大門兩邊各有一扇精美的飄窗。馬爾科姆不顧左胳膊的劇烈疼痛,到背包底下翻找黑絨布包着的真理儀。他取出真理儀的時候絨布開了,露出裏面的金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閃閃發光。
“那是什麼?”阿斯里爾問。
“給她的禮物。”馬爾科姆說,然後把它塞到萊拉的毯子裏。
他們聽到轉鑰匙和門閂滑開的聲音。頭頂一聲雷響,正在這時門開了,一位氣質高貴的先生舉着一盞燈站在門前。他看了看他們,大吃一驚。
“阿斯里爾?是你嗎?”他說,“趕緊進來。”
“把燈放下,院長。放到桌上——那樣就可以。”
“究竟怎麼……”
院長轉過身,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阿斯里爾勛爵就把孩子放到他懷裏,說:
“據學術庇護之法,請予小女萊拉以保護。”說完,阿斯里爾又說:“請照顧她。”
“學術庇護?給這個孩子?”
“我剛才說了,請保護我的女兒萊拉。”
“她不是學者!”
“那你就把她變成一個學者,好嗎?”
“那這兩位呢?”
阿斯里爾轉身看了看馬爾科姆和愛麗絲,他們倆渾身濕淋淋的,髒兮兮的,流着血,疲憊不堪,瑟瑟發抖。
“珍惜他們。”他說。
說完就走了。
情勢不妙,馬爾科姆再也站不住了。愛麗絲扶住他,讓他躺到土耳其地毯上。院長把門關上。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萊拉放聲大哭。
快樂的水手們啊,放下你的帆,
我們來到了寧靜的港灣,
有一些乘客要上岸,
為這疲憊的大船卸下重擔。
她要在這安全的港灣,
等到索具修好,
供應備足,
再去揚帆遠航,
去她嚮往的地方:
願她早日實現夢想。
——愛德蒙·斯賓塞《仙后》第一部第十二章四十二頁
[1]阿爾比恩(Albion),是大不列顛島的古稱,也是該島已知最古老的名稱。
[2]陵墓(mausoleum)與油布(linoleum)尾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