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如父如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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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駕車飛快地穿行在首都高速公路上。車的後座上,綠正和慶多玩着文字接龍的遊戲。兩人玩得很投入,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十分鐘。
良多穿着一套西服。綠糾結了許久是不是也應該穿個套裝,但最終還是往身上套了件顏色穩重的毛線上衣。
他們已經買好了送給岳母的伴手禮,而要送給對方家庭的禮品卻糾結了很久,最終什麼也沒買。
車開過了首都高速公路,進入關越機動車道,朝前橋的方向駛去。良多一邊駕着車,一邊看着前車窗外一望無際的藍天,想起了慶多出生時的事情。
那天,自己帶着連續幾天睡在公司、最後徹夜加班加點完成的資料趕去參加設計大賽,大賽一結束就馬不停蹄跳進車裏飛奔向前橋。當時也是個碧空萬里的大晴天,梅雨剛過,還有些炎熱。
車窗外不斷閃過的景色,讓他回憶起那天他是何等的興高采烈。與今天截然相反。
下了前橋的立交橋,他們便停在了路邊的休息站,順便去趟洗手間,稍事休息。
三人去完洗手間,走回車子的半道,慶多突然說要一個人去給大家買果汁。
良多要的是無糖咖啡,綠要的是牛奶咖啡。
慶多說要爸爸媽媽回車上等,良多和綠便坐回車裏,遠遠地看着慶多獨自在自動販賣機前買東西的身影。
慶多不緊不慢地把錢放進機器,慎重地選着飲料,慢吞吞的,叫人有些焦急。他總算取出兩瓶來,但似乎有點燙,便放了一會兒沒用手拿。又過了一會兒,他抻長了毛衣的衣袖把手裹住,這才終於從出貨口把飲料拿了出來。
這是良多第一次看慶多獨自去“購物”。
慶多把自己的橙汁塞進口袋,兩手抓着父母的飲料,跑回車裏。
綠一打開後車門,慶多就把飲料罐扔到了墊子上,似乎很燙手。
“媽媽是牛奶咖啡,爸爸是無糖咖啡。”
“Thankyou!”(謝謝你!)
良多道了謝,拿起了飲料罐,着實是很燙手。他連忙打開,剛要喝,坐進車裏的慶多指了指自己的毛衣胸口處。
“爸爸,看這個。”
看着像個胸針,原來是知了蛻下的殼。
“知了?”
“嗯,在那兒看見的。我敢摸它啦。”
知了蛻殼的季節已經過去。這隻殼大概是夏天蛻去之後,一直沒被任何人發現,靜靜地躲在自動販賣機的陰影處吧。
慶多是個極怕蟲子的男孩。而良多卻喜歡蟲子,小時候但凡看見大一點的石頭,必定要拿起來,非要看看下面有沒有蟲子不可。
自己以前還曾取笑過怕蟲的慶多。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吧,不對,難道是前年的夏天……
雖說不過是個蛻下的殼,慶多卻為自己克服這個障礙很是驕傲。可如今,良多卻無法坦然地為他開心,千頭萬緒都堵在心口。“來乾杯吧。”
良多提議道。慶多把橙汁的蓋子打開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可以自己打開瓶蓋了。這是良多的又一個發現。
乾杯的理由是為了慶祝慶多通過考試。跟慶多早已說好,今天從幼兒園請假去前橋,是為了把合格通知書給“外婆和菩薩”看看。
“乾杯!慶多,祝賀你通過考試!”
良多和綠一齊歡呼着和慶多乾杯。
良多一次也沒帶慶多去過自己的老家,倒是綠的娘家那邊去得很勤。每逢盂蘭盆節、歲末年關以及黃金周之類的長假,即便良多沒法同去,綠也會跟慶多兩個人回去。幾年前父親過世之後,母親裡子過上了獨居生活,一個人活動起來很是方便,於是一有機會也會來東京玩玩。因此,慶多跟她也很親近。裡子今年六十七歲,是個性格爽朗、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女性。這跟什麼事都縮手縮腳的綠形成鮮明對比。當初良多對兩人性格的差異也感到困惑不已。不過,自己經常因為工作不在家,代替自己照顧綠和慶多的正是裡子,所以良多對她是萬分感激的。
寒暄得差不多時,良多和綠便將慶多寄托在裡子這裏,開車前往前橋中央綜合醫院。
良多二人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二十分鐘抵達前橋中央綜合醫院,隨即被帶到會議室。今天是與抱錯孩子的另一方父母的第一次會面。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事務部長秋山有些慌神了。
“我去看看。”說著他拿起手機走出會議室。
一同出席的織間律師連忙道歉道:“您這麼忙,實在抱歉。”
最終,對方在遲到十五分鐘的情況下出現了。還未見人,便聽見會議室外傳來一個高聲說話的聲音。
“好像已經來了呢。”
織間站起身來,打開了會議室的門。
“我明明昨天就說了要加滿油的,真是的。”
走廊傳來一個女人怒氣沖沖的聲音。
“我不是說了嘛,工作休息的空當把車借給阿翔啦。一般不都會加滿油還回來的嘛,你不覺得嗎……”
答話的男人說話夾雜着關西口音。大概是這個原因,明明是在跟妻子頂嘴,卻總覺得哪裏透着點可憐兮兮的滑稽。
只看了一眼這對吵吵鬧鬧着走進會議室的夫妻倆,良多那形狀極好的眉毛便微微皺了起來。
良多緊盯着進來的那男人的衣着。皺皺巴巴的花紋襯衫,配上一條全是褶子的奇諾褲。襯衫外披着一件夾克,由於長期日照的緣故,已經褪了色。鞋子是一雙穿舊了的運動鞋。整體讓人感覺很不協調。他的頭髮亂糟糟的,長得幾乎把整個脖子都蓋住了,看樣子就沒有梳理過。不管是他那點頭哈腰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翻着眼睛看人的態度,都讓良多嗤之以鼻。
那位妻子用一句話來形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大眼睛,小臉蛋。修長的身材,穿着一件黑色西服,只不過衣服是化纖材質,一看便知是便宜貨。良多心想,這該不會就是她的“禮服”了吧。她身上有一種曾經是不良少女的氣質。頭髮倒並沒染成金色,但她就是有這種氣質流露出來,良多如此判斷着。
“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出門的時候,這女人又說那件毛衣不行啊,這個那個的……”
男人一邊嘴裏碎碎叨叨地說著遲到的理由,一邊不停點頭哈腰,站到良多的對面。
“你好。”
與男人不同,女人倒是大大方方的。嘴裏打着招呼,兩眼直視着良多和綠。
良多站起來回了一禮。
“這位是齋木先生。”
織間律師介紹道。
“哎呀,這都什麼跟什麼啊……簡直是晴天霹靂……”
也不做自我介紹,便開始絮叨起來的這位是齋木雄大。良多心裏猜測他大約五十來歲,實際卻只有四十六歲。
“我老婆,由佳里。”
一旁的妻子低頭見禮,依舊是不卑不亢。良多可以想像得出,毫無疑問,這位妻子掌握了家庭事務的主導權。轉念一想,這位厲害的太太也太年輕了,但實際她已三十二歲,比綠還大上三歲。
“那麼,這位是……”
不等織間介紹,良多便自報家門道:
“我是野野宮。”
行了一禮后,又介紹身邊的綠。
“這是我的太太野野宮綠。”
綠全身都縮成一團,只是勉強鞠了一躬。
良多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名片遞給雄大。
“野野宮良多。這是我工作的地方。”
雄大也掏出塞在褲子后袋裏的錢包,錢包是布做的,舊得已經變了形。打開錢包時刺啦作響,雄大從錢包里拿出一張名片。薄薄的紙片上寫着“蔦屋商店齋木雄大”,往上一排寫着“電器的醫生”。印上去的字已經花了,是直接用電腦打印出來的。
“我在前橋開了家電器店。”
交換過名片后,雙方各自落座。
並排坐在良多右邊的是織間和秋山,兩人又重申了一遍對此事的“歉意”。隨後,織間向兩家人問道:“各位都帶照片了嗎?”
兩家人分別把照片擺在桌上。
“這是慶多。”
“這是琉晴。”
良多準備的是為了入學考試特意在照相館照的照片。身穿黑色制服的慶多,大大的眼睛直視着鏡頭。
另一方,雄大拿出來的是一個男孩穿着泳褲在水池嬉戲的照片。男孩曬得黑黝黝的,笑得十分開心,可惜陽光太強,一隻眼睛眯了起來。而且像素也太低了,對焦也沒對好,導致照片十分模糊。再加上照片似乎是直接用自家的打印機打出來的,更加模糊得厲害。
“這張照片是今年夏天去NewSunpia(新所皮亞)玩的時候拍的。”
雄大指着照片解釋道。NewSunpia是高崎的一個休閑度假村。
良多把照片拿在手裏凝神看着。綠也從旁邊湊過來看。不過照片還是太不清晰了,完全看不出來像兩人中的哪一個。良多和綠對視了一眼,都歪了歪頭表示看不清楚。
“就沒有照得清楚點的嗎?”
良多不滿地抱怨着。雄大慌張起來,忙從夾克衫的口袋裏掏出手機開始擺弄起來。
“啊,這個。”
雄大把身體靠向桌子,把手機屏幕拿給良多看。
小小的屏幕上播放着一段錄像。孩子們正嬉鬧成一團。當中笑得格外響亮的那個似乎就是琉晴,很有特點的高聲大笑的聲音。
“……這是哪裏來着?”
雄大把臉朝向妻子。
“烏川。”
由佳里沒好氣地回答。
“啊,對,烏川。現在這一帶還有白點鮭、山女鱒什麼的。可惜上流有計劃要建水壩……”
雄大突然閉了嘴。由佳里一個眼神便讓他服帖了。
“啊,這個,就現在,揮手的這個。然後在下邊打滾的是弟弟大和,旁邊一直在哭的是妹妹美結。”
一邊挨個說明,雄大一邊喜笑顏開,彷彿沉浸在拍攝時的回憶之中了。良多看他如此輕浮,想到今後要跟這樣的人交涉,心情就沉重起來。
綠凝神觀察着手機屏幕中一直活蹦亂跳的孩子們,卻還是看不清臉。
“生日是?”
由佳里一邊看慶多的照片,一邊問綠。
“七月二十八日。”
“啊,同一天。”
由佳里喃喃自語着,夾雜着嘆息。
“我們會不會在這裏見過呢?”
由佳里目不轉睛地看着綠。綠似乎有些畏懼這目光,回答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生完孩子我身體就垮了,一直昏睡不醒……”
綠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了。最後,她嘆了口氣。嘆氣的理由,只有良多明白。
“那天天氣特別好。我們倆還說,就像是沖繩的夏天。所以才取了琉球的琉字,晴天的晴字,寫作‘琉晴’。”
雄大滿臉都是歡喜的神情,娓娓講述着名字的由來。綠剛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要說說名字的由來才好,事務部長秋山卻像阻止他們繼續交談一般插嘴道:
“總之,在這種案例中,雙方父母最終百分之百都會選擇‘交換’。”
此言一出,野野宮和齋木夫婦都齊齊看向秋山。這意思是沒有可選擇的餘地了?就像突然被蓋棺論定了,所有人都是滿臉的困惑。
秋山緊接著說道:
“考慮到兩個孩子的將來,我覺得還是早做決斷為好。可以的話最好是小學入學之前。”
“突然就要求我們交換,哪裏能那麼容易?”
綠顫抖着聲音,不滿地說道。
“就是。四月?豈不是半年都不到了。”
由佳里也附和道,比起綠來,她的聲音更低沉,也更堅定。
一旁的雄大也微微垂着頭髮牢騷。
“又不是阿貓阿狗……”
這句話招來了由佳里的激烈反對。
“就算是阿貓阿狗也不行!”
這氣勢洶洶的勁頭,嚇得雄大手足無措。
“就是!就算是阿貓阿狗也不行呀,再說了……”
一邊說著,雄大一邊偷眼瞧瞧妻子的臉色。由佳里微微點了點頭。果然如良多所料,這家的老大就是由佳里。
得了妻子的首肯,雄大便放心大膽地繼續說下去。
“再說了,說這些話之前,你們是不是要有所表示?”
這是提出要賠償金了。良多一言不發地盯着雄大的臉。在這種場合下,醫院方面不可能會給出一個賠償金的數額,倒是很容易讓人抓住弱點:這傢伙原來是想要錢啊。
最令人不快的是,他們就不覺得這是要拿兒子來賣錢嗎?
“是的。”
秋山看向雄大。
“所以,剛才我跟這位律師也商量了此事。”
隨即,織間把手放在桌上點頭示意。
“作為父母來說,您的這種考慮也是合情合理的。只是,現在還是先為兩個孩子的將來考慮考慮。大事化小,盡量不要驚動媒體……”
這種套話根本毫無意義。良多一邊聽着,一邊開始思索着究竟要怎麼做才好。
和醫院方面溝通了好幾個小時,果不其然,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來來去去就是些譴責醫院失職的話,秋山對此束手無策,織間則忙於從中調和,這種形勢下的溝通無疑是陷入了死循環。
醫院方面大概也不好中途喊停。良多便抓住一個時機,提出今天到此為止。
事務部長秋山和織間在門口行着最高規格的敬禮,把良多一行人送走了。
良多一邊留意着門口的兩人,一邊小聲地跟走在身後不遠處的雄大和由佳里商量。
“不如再見一次面?不要醫院的人在場。”
“嗯,是啊。”回完這句,雄大兩眼看向由佳里,又加了一句。
“我們也想見見慶多。”
良多點點頭,從西服口袋裏掏出車鑰匙,給車門解了鎖。
“那麼我們之後再聯繫,安排一下時間。”
“行。”
兩家在停車場各自坐上自己的車。
齋木家的車是一輛小型汽車,貨車樣式,款式有些年頭,車身上印着“蔦屋商店電器醫生”的字樣。
一坐進車裏,坐在副駕駛位的綠就放聲大哭起來。
等她平息了些,良多才啟動車。
綠的老家,是一座建成后已經歷了四十年風雨的純日式平房。母親裡子在家裏開了一個編織教室。歸功於裡子的定期打理,這間老房子保持得相當漂亮。不僅僅是外形,室內的清潔也做得非常徹底。要說這裏唯一的問題就是房子實在太大了。裡子逮着機會就大發牢騷:打掃起來可真是要老命了。以前住得最滿的時候,除了綠一家人,還有祖父母和伯父伯母全在這裏,一共十人一起生活。即便是那時都從沒覺得擁擠過。這間宅子裏可是分出了六個房間。
車子開進前庭,車輪壓過砂石沙沙作響。聽到動靜的裡子很快就從門口探出頭來。
“哎呀,這麼晚呀。”
良多從駕駛座上下來,聽到裡子這話便道歉道:
“實在不好意思。”
裡子搖搖頭,把良多領進家裏。
“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一個人也沒什麼事干。話說,怎麼樣?那家人呢?是什麼樣的人?”
裡子連珠炮似的發問,看來也是很緊張這事。
“開電器店的。”
良多的回答顯得有些冷淡,他把手裏的土特產包裝袋遞給了岳母。
“這個,剛才糊裏糊塗的,忘記拿給您了,真不好意思。”
“哎呀,好棒。是‘虎屋’呀。這重量,看來是羊羹吧。”
“猜對了。”
裡子特別喜歡日式點心。雖說經濟上並不拮据,她卻經常念叨,現在自己一個人過日子,就不好買昂貴的東西享用。
裡子拿着羊羹歡喜得手舞足蹈。
“討厭啦,媽媽。不過是羊羹罷了,太丟人啦。”
綠責備起母親來,剛才的眼淚已經翻篇了。
“竟敢說‘不過是羊羹罷了’。你可要惹得老虎發怒了,嗷嗚——”
裡子跟慶多玩了一天,似乎心情也跟着返璞歸真。
“別鬧啦。慶多怎麼樣?”
裡子用手指了指裏面的房間,是平常來人留宿時住的房間,拉門已經關上了。
“一直在一起玩遊戲。然後慶多累了,一下子就睡著了。外婆我明天就要腰酸背痛咯。”
裡子一邊說著,一邊朝廚房走去。
良多和綠輕手輕腳地拉開門,往裏瞧了瞧。慶多在鋪好的被褥里睡得正香。一股新換的榻榻米的清香瞬間襲來。
兩人坐在枕頭邊,凝望着慶多熟睡的臉蛋。
某個瞬間,綠突然想起了事務部長秋山的話——“百分之百”“交換”,眼淚便又要溢出來了。
良多沒注意到這些,開始擺弄起手機來。
“那個醫院,不知道有沒有因為醫療過失什麼的被起訴過?”
調查對方的失誤是非常重要的一項工作。這在交涉的過程中將成為己方有力的證據。可惜搜索了好久什麼也沒搜出來。
綠緊盯着慶多熟睡的臉蛋,又嗚咽起來。
“喂——”
良多出聲道。兩眼的神色彷彿在說,振作點。似乎在良多看來,戰爭已經打響。
“對不起。”
綠捂着臉跑出了房間。沒錯,必須要振作起來,只會哭哭啼啼也是無濟於事。
起居室里不見裡子的身影,廚房深處的佛堂里亮着燈。
綠走過去一看,裡子把羊羹供在佛龕前。羊羹的旁邊擺着慶多的錄取通知書。
綠走到佛龕前,坐在裡子旁邊,拭去眼淚。
“事到如今了,我才敢跟你說。”
裡子小聲對綠說。她並沒有因為女兒的眼淚而動搖,似乎早已習慣了女兒的哭哭啼啼。
“大概是前年左右吧,隔壁山下的奶奶,她看到慶多的時候就說過‘不像爸也不像媽呀’。”
裡子上了香,雙手合十。之後她又給綠也遞了一把香。
綠用紙巾揩了揩鼻子,隨後給佛龕上了香。
“再說,良多……”裡子回頭看了看,確認良多不在之後,才壓低聲音說,“我們家跟良多家也說不上門當戶對,也確實是有些那什麼。那個,結婚之後也發生了不少事吧,各個方面。”
交往之後兩人有那麼一次,也只有那一次鬧得很兇。良多在沒有和前女友分手的情況下,開始與短期大學畢業后剛進入三崎建設工作的綠交往。知道綠懷孕之後,兩人起了爭執。良多的前女友也是三崎的職員,工作年限也比綠要長。當時她甚至在公司裏面指着綠的鼻子一頓大罵。
結局是良多跟那個女人分手,跟綠結婚,只可惜最後綠的孩子還是流掉了。
從那以後,她就時不時從以前的同事那兒聽到一些風聲,說良多跟子公司的女職員十分親密云云。不過每次風聲都只是停留在半真半假的謠言層面。到慶多出生之後,就連這些謠言也煙消雲散了。
“已經穩定下來了……”
綠答得很乾脆。以前的事,光想想都覺得難受。
“不過,這世界上看你們倆不順眼的人還是很多的。那種‘怨念’呀……”
裡子時不時就愛扯些超自然的靈異話題。綠流產的時候,也說是那個女人的“怨念”害得她流產的。
“別說啦,又不是因為被人憎恨才會發生這種事……”
綠已經泣不成聲了。
“呀,真的是。唉……”
裡子也不想讓女兒難過,只是一時沒管住嘴。
裡子把手放在兀自哭泣的女兒的背上,緩緩地、輕柔地撫摸着。
由於五天後有設計大賽,良多二人當天就沒在前橋住下,直接把熟睡的慶多抱上車,回東京了。
走的時候,裡子難得一臉正色地跟良多說了聲“就拜託你了”。良多回了句“我知道”。其實,他根本就不知道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良多一到公司,就連忙確認昨天的進展情況。不過,似乎擔心是多餘的了。不僅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部下們甚至還比原定計劃提前推進了工作進度,算得上十分順利了。
良多形單影隻地待在清晨的辦公室里,自嘲地苦笑着:看來是波留奈起了很好的領導作用。
波留奈剛進團隊的時候,良多早已做好會起個兩三回衝突的心理準備。不過出乎意料的是,波留奈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這反而讓良多有些沮喪了:這是個完全不會沉溺於過往戀情的女人啊。明明分手的那會兒反應那麼激烈。但話說回來,波留奈確實很能幹。在同期進公司的一批人中她應該算是最出挑的。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她既沒有想要碎裂的愛情破鏡重圓,也沒有想要藉機報復。或許她只是單純地希望:既然進了公司最好的團隊,那就把工作做到最好。
事實也是如此,她作為團隊的二把手,處處輔助良多,更不曾拖過他的後腿。
良多覺得,現在家裏這情況也應該跟波留奈說一下才好,往後請假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多。雖然想像不出來波留奈會對這件事做出什麼反應,不過要渡過這個難關,她的協助是必不可少的。
當然這事也必須跟部長上山彙報,不過還是等設計大賽結束后,找個合適的時間再說比較妥當,良多在內心做了判斷。
不過良多這個計劃卻意外夭折了。還沒等良多跟波留奈解釋“抱錯孩子”的事,某次跟上山部長碰面的時候,就被部長問及“是不是有什麼事?”,看來上山部長已經注意到了,良多近來總提前下班,休息日上班的時間也少了。
光憑一身過人的膽量是成不了大人物的。上山也不會放過對細節的把握。
良多被問的時候是在公司的走廊。一看他一臉的難以啟齒,上山立即約了間會議室,把他叫了進去。
上山花了很長時間仔仔細細地聽良多把事情說了一遍。說他不是親人勝似親人也毫不為過吧。當然,良多並沒指望部長給自己拿個主意,他只覺得光是有個人聽自己說說,心裏已經輕鬆不少了。
“想必很辛苦吧,我也替你想想辦法。”
上山最後的這句話,讓良多十分心安。
之後,他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設計大賽中,驚濤駭浪般的五天又過去了。波留奈忙得殺氣騰騰,良多亦分身乏術,抱錯孩子這事也沒時間解釋,就這麼過去了。
設計大賽會場設在主辦方——某大型不動產公司的一間巨大的會議室,大約有七十多人圍坐在一個大型橢圓桌子的周圍。半數左右是客戶不動產公司的人,另一半則是準備彙報的人,職員分別來自五個大型建築公司。
良多團隊的彙報排在第五。事到如今良多已經可以完全放手。負責彙報的人是波留奈。選她不光是因為她相貌出眾,也因為她的說話風格輕鬆,措辭精準,就像女播音員。另外也有兩家公司啟用了女性來進行彙報,不過波留奈的表現依舊十分出彩。
“在此,我滿懷信心,向各位介紹TheSpiralTower(螺旋塔)。”
波留奈的聲音響徹整個會場,這聲音充滿力量。她話音剛落,會場的照明瞬間暗了下來。
會場正面的巨大顯示屏上投影出了CG畫面。
會場一變暗,一旁坐着的上山便悄聲問道:
“還是那什麼嗎?要打官司嗎?”
說的是抱錯孩子的事。
“嗯,我想是的。”
“真是飛來橫禍啊。沒問題吧?”
上山的話讓良多敏感的內心一動。他感覺到上山的話里有對下一個項目的擔憂。下一個項目是其他團隊受挫擱置后被他接手過來的,比這次更加難以攻克。
“沒問題,我會好好處理,不會影響工作。”
聞言,上山卻搖搖頭笑了。
“比起這事,你想好要怎麼辦了嗎?交換嗎?”
“這個……”
良多沒法回答上山的提問。他只顧沒頭沒腦地忙工作,根本無暇考慮這件事。或許,真正的原因是不願意去想,才故意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吧。良多只是在逃避。
上山把臉湊到良多的耳邊。
良多不由期待起來。他有一種直覺,上山一定有什麼主意。
上山在良多耳畔輕聲說道:
“索性兩個都爭取過來。”
上山的建議讓良多如墜冰窟,一時間陷入僵直。這建議太出乎意料了。他根本連想都沒想過。
“兩個……”
良多只是喃喃地複述着。
“好主意吧?”
上山意味深長地笑着,良多注視着他的臉,這笑容堪稱魅力無窮,飽含一個在修羅戰場殺出重圍的男人的鐵血智謀。
上山的建議叫人越想越動心。慶多就如常撫養,再將琉晴也一併撫養了。如此自己就毫無損失。雖說有點“貪心”,但考慮到齋木家的經濟狀況還有孩子的數量,倒也不是談不攏的條件。如果一定要說良多要失去什麼,那就是要給齋木家的錢了。這當然也不能稱之為“賠償金”吧。那是否應該按照迄今為止的入托入園費來計算呢……這塊的金額還是跟律師商量比較妥當吧。那就找那傢伙商量。聽說他挺忙的,不過是我拜託的應該不會推脫。看來很有必要拿出一個讓齋木家感恩戴德的數字來。不過,不管怎樣,真要交涉起來,感覺對方也不是很難纏的對手。
而這個建議最讓良多動心的地方,是上山這個建議背後透出的“大氣”。這是關係到身為一個人,一個成年人,一個男人,一個領袖的胸懷問題。這正是氣吞天下、海納百川的“大氣”。
良多終於找到了應該前行的方向,不由得發出絕地重生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