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如父如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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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華學院小學部的考試時間是十一月的第一個周六。
因工作的關係,野野宮良多並沒有參加補習班安排的面向父母的考前面試預演。身為妻子,綠多少有些不安,卻並未言語。因為她發現良多的書房桌子上一直被擱置的面試模擬題集有被翻看過的痕迹。
良多無疑是引人注目的,身高一百八十厘米,雖說四十二歲了,體重卻一直保持在七十至七十五公斤之間,深色西裝包裹着勻稱修長的身軀,活脫兒就是一個模特。更遑論他那張秀美、俊逸的臉,即便不是女人,也會看得出神。
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他自內而外散發出來的自信。良多身居核心要職,運籌重大項目——這種強烈的擔當感更為他平添許多魅力。
視線一旦先停留在良多身上,很快便會移到良多旁邊綠的身上。時至今日,綠依舊會在這種注視下感到怯懦。她察覺到,那些視線里毫無疑問帶着輕蔑的意思。對此,她自有覺悟,自己是粗鄙了些,配不上良多。算上和良多談戀愛的那段時間,這共度的將近十年歲月中,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妥協了,可實際上,她始終無法面對那種評頭論足的視線。
面試的考官是校長和教務主任。校長是女性,教務主任是男性。兩人都是五十來歲,神情溫和,靜候着良多一行。校長和教務主任的形象就跟補習學校里說的一般無二。綠緊張的心情稍稍舒緩了些。
聽到教務主任提問,慶多答了姓名和出生年月。
“我叫野野宮慶多,今年六歲。生日是七月二十八日。”
慶多的聲音一開始有少許顫抖,良多夫婦不由在心中捏了把冷汗,但很快,慶多的聲音就變得洪亮而清晰。
校長向良多提問道:
“請您講講慶多小朋友名字的由來。”
“‘慶’字是外婆取的,‘多’字是取了我的名字‘良多’中的一個字。這名字包含了我們夫妻二人的心愿,希望他能度過多福、喜慶的一生。”
這答案堪稱完美。綠飛快地看了良多一眼,恰好良多也把視線轉向了綠。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慶多小朋友是更像爸爸還是更像媽媽?”
這個問題也是模擬題集裏的,綠暗自思忖着。
良多像往常一樣,停頓了片刻,才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既不低沉,也不高亢,入耳十分舒服。
“我覺得溫和穩重、待人善良的性格像我的太太。”
模擬題集裏是有示範答案的,良多卻並沒有照搬,而是用自己的語言做了解答。不過,他參考了猜題集裏的答題提示——“少彰顯自我,多讚美伴侶,可以提高面試官的好感度。”
綠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您認為慶多小朋友的缺點是什麼?”
校長問道,視線落在良多的身上。只要沒有點名讓母親回答,提問基本上都是對父親的。
“缺點也在這裏了。性格有點溫暾,輸了也沒太多不甘心。作為父親,這點我感覺還是要有些改變才行。”
良多的回答很流暢,沒有絲毫遲疑。教務主任和校長頻頻點頭,不斷地提問。教務主任的視線一直沒往下看,只在手邊的筆記本上寫了些什麼。
良多穩如泰山地直視着前方。綠用眼角的餘光不時地瞥一眼他的側臉。
模擬題集裏寫過,無論是問到長處還是短處,“重要的是根據學校的教育方針來作答”。良多的回答完全符合學校的教學方針——“培養積極上進的孩子”。
綠徹底放心了,那種踏踏實實的安心感,就像是搭上了挪亞方舟。
教務主任和校長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點點頭。
這是個好兆頭。
校長向慶多問道:
“慶多小朋友,請說出兩個你最喜歡的季節。”
“夏天和冬天。”
慶多的回答沒有絲毫遲疑。面試預演時就有完全一樣的問題。
“今年夏天去哪裏了嗎?”
慶多有一瞬間露出迷茫的神情。綠心想這明明是練習過的問題,是忘記答案了嗎。下一秒,慶多開口回答道:
“……夏天,跟爸爸一起去露營了,還放了風箏。”
聽到這回答,良多的臉上露出笑容。
“爸爸放風箏厲害嗎?”
回答校長的問題時,慶多一臉驕傲。
“可厲害了!”
良多笑容滿面,點了點頭。
其他就是問些在家有沒有幫忙做家務,喜歡吃的食物是什麼,諸如此類。都是預演的時候練習了無數遍的問題,慶多回答起來也毫不含糊。
面試后大家轉移“戰場”去了體育館,目的是讓孩子獨立活動。這就是考試中備受重視的行動觀察環節了。
活動內容是把膠袋隨意加工成自己構思的形狀,吹得鼓鼓囊囊的,再用摺紙裝飾,做出一個“活物”來。
五十個孩子被分成每五人一組,在體育館開始活動。父母是不允許旁觀的。
不過,光聽說是用膠袋做個“活物”,綠便猜到了內容,必定是準備的剪刀和膠棒不夠人頭份。這不過是第一次進應試補習學校時,慶多體驗過的行動觀察課題的升級版罷了。
補習學校已經完美地傳授了應對行動觀察的秘訣。孩子要提出一套方案來解決,相互調配不夠的剪刀和膠棒,使用剪刀之類的危險物品時要小心,刀尖是萬萬不能朝向人的,不光自己要留意,看到其他孩子搞出什麼危險動作來也要記着提醒,等等。
應當沒什麼可憂心的,不就是為此才去補習學校折騰了那麼長時間。
綠跟其他送孩子上補習學校的媽媽始終合不來,並不是因為哪些具體的言行舉止,有點說不清、道不明,估摸着是因為所謂的出身吧。綠是在農村一個極其平凡的家庭長大的,她對此已很知足。然而扎堆上補習學校的其他媽媽——不能說全部吧——卻與她有天壤之別。
面試結束后,五十個孩子的父母在學校寬敞的大廳等候。考試為期兩天。第一天考試是五十人一場,考了十場。這已是第二天。能通過的不過一百人左右,也就是十里挑一。放眼全國,這種通過率的小學也屈指可數,是真正的高門檻學校了。
良多正透過窗玻璃眺望着校園。雖說位置在市中心,這校園倒是寬敞得很。
“變樣了嗎?”
看着良多的背影,綠問了一句。她就坐在良多正後方的沙發上。由於面試過於緊張,綠有些疲憊。
“畢竟也過了三十多年了嘛。”
良多微微把臉轉向綠,回答道。他曾經也是這所小學的學生。綠想着,那是自己出生前的事了。她今年才二十九歲。
“不過……”
良多頗有點嘲諷地用下巴點了點校園,回過頭來。
“那時操場可沒這樣的照明設施。看來學校也賺了不少錢吧?”
綠慌忙地責備良多。
“少說兩句……”
綠緊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誰知道哪兒站着學校的人。
良多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好不容易才擠出點時間過來,能早一分鐘回去也是好的。
剛看完時間,大廳就響起了孩子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老師領着孩子們走了過來。終於能從考試中解放出來,一看到父母,孩子們頓時一齊撒開腿,朝着父母的懷抱飛奔而去。
“在座的各位家長,今天的考試到此結束。請大家回程一路小心。”
領路的女老師行了一禮。
“今天謝謝您了。”
彷彿接收到了某種指令,近百人的家長們齊刷刷地低頭致謝。
領路老師的身影消失的同時,大廳頓時熱鬧起來。
“開心嗎?”
綠抱緊慶多問道。
“嗯。”
慶多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回答道。綠真切地感受到上補習學校的成效。正因為花了許多時間,在慶多的小身體裏培養出了這種能力,才沒有讓他承受巨大的負擔。雖說也有不少令人不快的事,但總算能給自己一個交代:送去補習還是對的。
“慶多。”
良多叫住慶多。
“沒有跟爸爸去過露營吧?”
“嗯。”
慶多依舊滿臉天真無邪地回答道。
“那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良多的話語裏並沒有責怪的語氣,似乎覺得頗為有趣。
“補習學校的老師讓我們這麼說的。”
聽到這回答,良多呼出一口氣。
“哦,這樣啊。這補習學校真是了不得啊。”
良多帶着點嘲諷的語氣說道。他一邊摸着慶多的頭,一邊輕聲笑了起來。
綠壓低聲音對慶多說:
“對哦,可了不得哦。還說了‘最喜歡的是媽媽親手做的蛋包飯’呢。”
綠和慶多就像密謀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一般,一齊壓低聲音偷笑起來。
良多也被逗笑了。綠的廚藝絕對不差,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拿手。但不知為何,慶多卻愛極了附近一家肉店用老油炸出來的炸雞塊,若要給他什麼吃的做獎勵,必然會點名要這炸雞塊。媽媽親手做的蛋包飯反倒排到第二,但補習學校說媽媽親手做的蛋包飯會在考試中更為有利。
慶多一邊朝正門走去,一邊專註地給媽媽講自己做的塑料“可愛小怪獸”。
良多這邊耳朵聽着,那邊腦子卻已經在考慮工作的事了。
良多在學校旁邊的收費停車場跟綠和慶多告別。他本來提議開車送兩人回家,不過綠知道良多工作忙,便拒絕了。說正好半道上想買點晚餐的食材,要坐公交車回去。
良多一邊開車,一邊回想起在收費停車場見到的那兩個家庭。毫無疑問,那兩家也都是來考試的。兩家的父親看起來都比良多年長。而且,兩個父親開的都是同品牌的、德國車中最高端的車型。
良多的車是日系的。雖說是日系車,這個價格買輛外國車也是綽綽有餘的。不過在良多從事的行業中,比起招搖的外國車,日系車更受歡迎。即便如此,跟那兩位父親開的車比起來,價格肯定是遜了一籌。
但是,也絕不是拿不出手的價格。良多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暗自較勁。
良多在大型建築公司——三崎建設工作。那是被稱為“超級建築公司”的日本五大建築公司之一的公司。最近,公司在臨近東京站的地皮上建了一棟地上二十層的新大樓,良多所屬的建築設計本部位於第十九層。建築設計本部作為公司的明星部門,設計了許多被稱為城市地標性建築的大型建築。而良多作為實質上的一把手,管理着整個團隊。
把車停進地下停車場后,良多乘上電梯,整個心思都在彙報上。應該是沒什麼遺漏了,但他追求的是精益求精。
電梯靜寂無聲地往上爬,輕柔的聲音響起,十九層到了。
剛跨出寬敞的電梯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體格健壯、身着西服的男人走了出來。
“哎喲,被發現啦。”
邊說邊笑起來的男人正是良多的上司——上山部長。
良多停住腳,彎腰恭敬地鞠躬。
“您辛苦了!”
頭剛抬起,良多就笑眯眯地調侃起來。
“稀客啊,大周六的。”
上山那粗獷的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本來還想着在你來之前就溜的。”說著他回頭看向身後的辦公室。
“那個CG(計算機動畫),做得不錯啊。”
上山說的是為本次彙報製作的CG。模型固然重要,但就傳遞出的信息量而言,CG影像有着壓倒性的優勢。影像中除了建築物本身,還能使用特效和音樂,有時還會採用動畫。毫不誇張地講,CG的效果決定了彙報的成敗。
“謝謝!”
良多說著鞠躬行禮,卻故作姿態地昂首挺胸,擺出一副驕傲的神色。
“把外協公司折騰得夠嗆吧。”
上山邊說邊戳了戳良多的胸口。
良多誇張地做出要吐出來的模樣。
良多是個容不得妥協的人,一旦有了明確的藍圖,就會將之貫徹到底。這還是從上山那裏學來的。
“畢竟讓他們返工了三回。”
面對良多毫不留情的否定,CG製作公司也有了情緒,雙方還因此起了點爭執。雖然這事沒有勞煩上山出馬就已經解決了,不過流言大概早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保持距離,觀望但不發聲。上山是有“容人之量”的人。
“交給你啦。”上山用力拍了拍良多的肩膀,輕聲在他的耳畔叮囑道。
只這一句,便讓良多豪情頓生,宛如過了電一般通體酥麻。
良多鞠躬行了一禮。上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經手的建築數不勝數,建造過程中造就了無數的傳奇和英雄事迹,可以說是支撐着三崎建設走到今天的人物之一。如此傳奇的男人如今已五十五歲。有傳聞接下來他將就任公司董事,也就是所謂的離開一線,進入管理層了。而良多正是被視為其接班人的存在。如果天從人願,他將成為公司歷史上最年輕的部長。
“我這礙事的就趕緊閃人了。”上山半開玩笑地朝電梯走去。
良多追上正要乘電梯的上山。可萬萬不能就這樣把他當“礙事的”給送走了。
“啊,我馬上完事。要不要一起去上次的那家店?”
前幾天去過一家小料理店,店裏的下酒菜個個都口味絕佳,令上山讚不絕口,這種事良多自然是記在心裏。
上山苦笑道:
“抱歉啊。我接下來要跟老婆去銀座看電影。”上山邊說邊走進了剛剛抵達的電梯。的確,他脖子上繞着的圍巾款式時尚別緻,透着“要去銀座約會”的情調。
“有個優秀的部下,上司就得忙着服務家屬咯。”
上山的話令良多十分受用。他雖然極少夸人,但一旦要誇,便總要加些叫人難為情的話。
電梯門緩緩閉合,良多深深地低下頭。
“拜託啦。”
門即將閉攏時,上山說道,聲音溫和而體貼。
“好的。您辛苦了。”
良多朝着已經關上的門又鞠了一躬。
建築設計本部所在的樓層十分安靜。雖然周六施工現場還在作業,但建築設計本部基本上維持周末雙休的制度。但此時此刻,偏安一隅的會議室卻忙得如火如荼。包括良多在內,有五名男性職員和三名女性職員在場。每個都是年輕有為的精銳幹將。他們團團圍在放置在大會議桌上的模型周圍。那是位於市內的巨大候機樓前的一個再開發項目的模型。建築物大面積採用了具有開放視野的玻璃,建築物外側還設置了巨大的螺旋階梯。由於這巨大的建築物整體都被玻璃覆蓋,所以看上去宛如直達蒼穹的迴廊。建築物前是一個綠化公園。雖然空間有些浪費,但根據政府規劃的要求,這是進行大規模開發項目時必須盡到的義務。
“南面是這個方向吧。”
良多一邊審視着公園,一邊詢問負責模型的男職員。
“對,太陽是這樣照過來的。”
這個後輩用手演示着日照的方向。看完,良多略微沉思:即便是冬季,這種設計也應該可以保證日照的面積。根據個人喜好不同,這將是一個絕佳的去處。
“在公園散步的不應該只有單人和情侶吧。”
這說的是公園裏擺設的人物模型。
“多加點一家人的模型吧。”
對良多的這個提案,所有人都表示贊同。
“再加點遛狗的……”
另一個男職員進一步拓寬了思路。良多當即應允。
“嗯,不錯。再稍微增加點居家的感覺。”
這是模型里欠缺的視角。彙報時雖然強調了面向家庭的用心之處,但着力點都放在了建築物本身,在公園這個“多餘”部分的細節上,卻沒有體現出更多的“家庭感”。
良多看着模型,腦海里描畫出和慶多在公園玩耍的情形。要是沒有組建家庭,可能這個視角就被忽略了。他試着在腦海中搜尋更多和慶多在公園玩耍的記憶,卻發現那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
一個活力十足的聲音將良多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各位,頭兒請客叫晚餐了,要點什麼,比薩還是小鍋什錦飯?”
伴隨着這聲音出現在眼前的是松下波留奈。她修長的身軀裹着緊身的灰色西裝,大眼高鼻,五官精緻,雖然已經是三十六歲的年紀,外表看起來也就二十來歲的模樣。
她手裏拿着外賣的菜單。
頭兒指的是良多。當然也可以稱呼職位,但“頭兒”這稱謂已經深入人心。
“晚餐吃什麼比薩嘛。”
良多雖然表達了不滿,但年輕人似乎已經決定了比薩,一個個當即嘟囔着“多謝款待”,從波留奈手裏拿過比薩店的菜單選了起來。
團隊副手波留奈看着良多,這是不同以往的深深凝視。良多退縮了,移開了視線。波留奈發出輕笑,彷彿在嘲諷“服務家庭”歸來的居家好爸爸的“置工作於不顧”。
“十分之一的通過率,真的很難呢。”
綠一邊在最新款的一體式廚房的深水槽里清洗着土豆,一邊用肩膀把手機夾在耳邊,與獨居在前橋的母親通電話。說話的聲調略微帶着些故鄉群馬的口音,只有同鄉人才分辨得出來,根本算不得是方言。
“我最開始想的是公立也行。但良多說,與其事後辛苦,倒不如現在努力一把還輕鬆些……嗯,我現在也覺得幸好加了把勁。但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呀!”
房間裏突然響起了家中固定電話的來電鈴聲。
與廚房連成一體的客廳地板上放着一個坐墊,一直坐在坐墊上玩遊戲的慶多站起來,朝放在廚房櫃枱的分機走去。
“是爸爸。”
綠點點頭。良多很少直接打家裏的固定電話。綠心中略有些不安,是不是有什麼事呢?她跟母親說了句“我再給你打電話”就掛斷了。
“喂?”
沒等綠去接,慶多已先拿起了面向客廳擺放的櫃枱上的分機話筒。
“是爸爸?”
綠詢問了一句,慶多卻默不作聲。如果是良多以外的人打來的電話,慶多就會一言不發。綠擦乾濕漉漉的手,拿過電話聽筒。
“您好。”
一個從沒聽過的男性聲音以格外殷勤的語調開始自我介紹。不是推銷產品的。綠有些不安,換了只手,把聽筒緊貼着耳朵。
從總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出發,若是走首都高速公路,周末只需要三十分鐘左右就能到家。而且良多對於規避擁堵的走法早就爛熟於心,即便是工作日,通勤時間也就一個小時。所以就住在市內而言,這樣的區間算得上是輕鬆愜意的。
良多驅車爬上自家公寓前的斜坡。從坡下朝坡上看,一座地上三十層的公寓大樓高高聳立。在這本就是幾乎沒有高層大樓的地段,更是格外顯眼。
公寓的停車場在地下,停車場內排列的儘是些國內外的高檔車。良多把車停在一個角落,用專用的鑰匙打開了電梯入口的門。
間接照明把電梯間照得柔和明亮,通向電梯間的通道上鋪着黑色大理石,皮鞋敲擊在大理石上發出“咚咚”的腳步聲,令人身心愉悅。
良多鑽進電梯,按下了二十六層的按鈕。
從房內打開客廳門鎖,是慶多小幫手的工作之一,只是參與這一工作的機會很少。大部分時候良多回到家時,慶多已經睡了。
“爸爸回來啦。”慶多接過良多手裏的外套,朝客廳跑去。
慶多已經泡完澡,換上了睡袍,戴着綠親手織的毛線腹帶。他睡到半夜總要蹬好幾回被子,保暖的腹帶便是必不可少的存在。
慶多把外套放在餐桌旁的椅子靠背上后,便迅速佔據電視機前的領地,繼續他的保齡球遊戲。他本就圓溜溜的大眼睛越發睜得大大的,整個心思都在遊戲裏了。
出來迎接的綠把良多的皮包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還以為要更晚些呢。”
周六本來是休息日,但良多基本不休息,深夜回家也已是家常便飯。而他這個人,並不會因為這些就疲憊不堪。
一邊脫西裝,一邊走進客廳的良多並沒有回答,只是看着慶多。
“哦?鋼琴已經練完了嗎?”
“我想着,考試也結束了,今天是不是就算了……”
綠的話像是在辯解。
“連你都這樣要怎麼辦?這種事一旦休息一天……”
妻子搶過丈夫責備的話頭。
“要補回來的話,‘就要多花三天’,是吧。”
雖說是戲謔的語氣,但綠滿臉堆笑地這麼一說,良多也被逗笑了。
“來,練鋼琴吧,慶多。”
“嗯。”
慶多馬上關掉遊戲的電源,收拾到固定的位置。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綠催促着慶多坐在鋼琴前。雖說時間還早,但很多人對休息日晚上的噪聲格外敏感。雖然家裏已經完善了隔音設施,但綠還是把鋼琴的音量調低了。慶多開始了彈奏,曲目是《鬱金香》。他的指法還有些生澀。
“是吃完飯回來的吧。泡澡的熱水燒好了。”
“就吃了一塊比薩。”
良多一邊解開領帶,一邊嘆着氣說。那會兒完全沒有吃晚餐的胃口,也就沒動手,結果年輕小夥子們就如風捲殘雲般瞬間把良多的那份也吃了個乾淨。
“啊?那你跟我聯繫一下也好呀,哪怕是發條短訊。”
綠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冰箱,開始準備晚餐。
“沒有米飯了。最快的就是烏冬面,是三村先生從香川寄過來的。”
“啊,那就吃烏冬面吧。拜託煮生一點啊,硬一點。”
“不會再失敗啦……”
面剛寄過來的時候,綠急於試着下鍋,結果弄錯了烹煮時間,煮出來的烏冬面完全沒了嚼勁。
“啊,這次肯定不會出錯的,不過,不放雞蛋哦。”
釜揚烏冬面澆上生雞蛋和醬油,這是良多的心頭好。
“啊?放吧。”
“不行,膽固醇太高了。”
“就一個不至於吧,對吧?”
良多向慶多要支持票。
慶多停下彈鋼琴的手,面朝良多,兩臂交叉擺出一個大“×”。
“不行!”
良多頓時全身泄氣了般撲倒在桌上,就像被手槍擊中的大反派一般。
慶多高興得哈哈大笑,又很快投入到鋼琴的練習之中。
“為什麼不行呢?”
本該死去的大反派又復活了,他輕手輕腳地從慶多的後方靠近,把手伸向鍵盤,和慶多一起彈奏《鬱金香》。
綠在廚房凝視着父子連彈的背影,合著兩人演奏的旋律,有節奏地切着大蔥。
這樣的時光要是能多一點該多好啊,綠心想。
良多的公寓雖然只有兩室一廳,但十分寬敞。客廳和廚房的空間都設計得綽綽有餘,一家三口住在裏面也不會感到擁擠。廚房和客廳用的是類似米白色襯衫質感的壁紙,與地板用色統一。從屋頂垂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可以將市中心的風景盡收眼底。由於周邊沒有高層建築,可以說是絕佳的觀景視角。特別是夜景,常常讓來訪的客人驚嘆不已。
良多在看樣板間的時候,最看中的便是其靜謐之處,沒有所謂的“方便實用”,應該說是沒有生活的煙火氣吧。而維持這份靜謐的是綠。她把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與當初的樣板間相比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當然,廚房裏的物品越來越多,牆壁上也貼上了慶多畫的畫,還有照片。但良多對此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了。
兩個房間中較大的那間是卧室,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嚴絲合縫地緊貼在一起。一家三口就這樣呈“川”字形睡在一起。
另一個較小的房間則是良多的書房。
綠在卧室守着慶多睡着后,便合上繪本,從床上起身,對客廳里的良多說道:
“也不知道三村先生的新工作進展得順利不順利。”
“船到橋頭自然直。那傢伙本來就更適合待在農村。”
良多此時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重新檢查提案的資料。回答得如此心不在焉倒不僅僅是因為看資料,而是他對關於三村的話題根本毫無興趣。
“太冷淡了吧。明明那時那麼關照他。”
三村以前是良多的部下,說是要回到家鄉去振興日漸衰退的林業,一年前辭職了。他做事很認真,是個很優秀的部下,所以那時良多對他是青睞有加。面對他遞出的辭呈,良多也是儘力挽留了一番,只可惜三村去意已決。
“哪裏有閑工夫去操心都已經辭職的傢伙?”
“我這個‘已經辭職的傢伙’真是不好意思啦。”
綠邊說著,邊開始在廚房準備咖啡。
良多和綠是辦公室戀情,最後修成了正果。綠在結婚的同時把工作辭了。
“已經睡了吧?”
良多邊看彙報材料邊詢問道。
有件讓人心裏不踏實的事,綠本想着慶多睡著了就馬上跟良多講,卻又有些難以啟齒。她知道要是央求良多休假,良多定會不高興。所以綠開不了這個口。
“嗯,看來還是緊張,所以累了。”
“罷了,能做的我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慶多自己的努力了。”
良多以為接下來還有筆試。綠明明之前就已經跟他說過多次,考試到今天就結束了。不過,綠並沒想要去訂正。
“他一直很努力呢,說要成為爸爸那樣的人。”
綠的話沒有得到任何迴音。良多已經開始集中精力忙工作了。她並不想打攪他,但夫婦二人如這般聊天的機會實在太少了。於是綠接著說道:
“最近稍微勇敢了些,對吧?”
“是嗎?”
得到的是心不在焉的答覆。
“好像敢於跟大地君說‘住手’了呢。”
聽到“大地君”這個名字,良多有了反應。暑假結束后不久,慶多就哭訴着“被大地君欺負了”。這事跟幼兒園的老師也商議了,後來父子二人約定“要是有人對你做不喜歡的事情,就說‘住手’”。之後的一段時間,慶多天天都是哭着回家的,但最近這狀況已經沒了。
“若是才好。如今的時代,過分溫柔是要吃虧的。”
綠記起來了,這個事情的經過她也跟良多說起過,那時他的回答也是這般心不在焉。
“面試的時候還說這是他的優點來着。偶爾也誇誇他吧。”
良多微微皺了皺眉頭,站起身來。
“總不能兩個人都唱白臉吧。”
說著,他把視線放回到彙報材料上,如逃跑般躲進了書房。
難得有時間兩個人如此悠閑說話,為了儘快填補兩人之間的隔閡,良多的語氣才多少有些焦躁和責備。
綠一邊反省着,一邊倒好咖啡,端進書房裏。
“咚咚。”
書房的門是開着的,綠用嘴模仿着敲門聲,這倒意外地緩和了氣氛。
“嗯?”
良多關了房間的照明燈,只開着書桌上的枱燈。書桌旁有一個電腦專用桌,桌上擺放着一台桌上型電腦。
房間大約有六張榻榻米大小,除了桌子以外,靠牆處還有個書架,書架上排列着建築設計的大型書本,還有小說和CD。良多非常喜歡看書、聽音樂,也買了很多,但又沒時間來享受,結果也只能是收在書櫃裏落灰。
房間和客廳一樣整潔有序,毫無多餘之物。只有一樣是特別的,那就是房間正中央靠在支架上的一把結他。這是良多學生時代的鐘愛之物,可惜好多年都沒機會摸一摸,更別說取下來彈上一曲。不過畢竟感情深厚,他不捨得就此束之高閣。
綠把裝咖啡的馬克杯放在書桌的一端。咖啡的香氣氤氳在整個房間,光聞着這氣味就能讓人放鬆下來。
“哦。”
良多一邊回應着,一邊整理好彙報資料,放進了文件夾。
“謝謝啊,那麼忙今天還抽出時間去學校。”
綠一邊說著感謝的話,一邊從良多的書架上抽出一張CD。就算兩人是多年的夫妻,可當面說這些感謝的話語還是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慶多不也挺開心的嘛。”
“要是周日能陪陪他就好了。”
良多明天也是一早就要上班,回家估計就深夜了。
綠把CD放回書架,轉身朝向丈夫。
“這個嘛……”良多說著,結束了文件的整理,又去整理桌面。
“等這個項目結束,就能抽出時間來了。”
“這句話你都念叨六年了。”
綠半開玩笑地說著,良多卻是一臉的意外。
“是嗎?”
良多並沒有開玩笑,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六年來自己根本沒有好好休過假,簡直就是連“休息日”為何物都忘記了。
“是的呀……”
感覺幾乎就要變成埋怨的語氣了,綠趕緊閉了嘴。時隔好久在家一起度過的時光,她實在不想以吵架告終。
但有些事不得不說。終於,綠還是開口了,盡量表現出輕鬆的語氣。
“說起來,今天前橋的醫院來過電話。”
說的是那個特別鄭重其事的電話。
“醫院?”
“那個,慶多出生的醫院。”
“哦。說什麼了?”
“沒怎麼說清楚。就是說有事情要談。”
“也沒說個理由嗎?”
“說是見面以後說。究竟是什麼事呢?”
綠說著,心裏不安起來,雙手抱在胸前。
“輸血?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會是什麼麻煩事吧?”
的確,綠在分娩時因失血過多接受了輸血。輸血這項治療是需要家屬簽署同意書的。當時因為良多來不及趕到,還是守在產房外的岳母簽的字。
“能抽出點時間嗎?”
良多很想說,連入學考試的面試都是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空當,哪裏還能再分得出時間。但是這話沖妻子說也是無濟於事。
“嗯。”
良多壓抑着情緒,小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