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如父如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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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主持的聯合聚餐會確定在每周六定期舉行。
設計大賽勝出了,接手過來的項目似乎也步入正軌,良多的工作已經趨於平穩,不過每周要休息一整天,還是相當勉強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拿工作當不去參加聚餐會的理由。
如果在市中心聚餐,他下午還是能上班的。不過考慮到齋木家尚有年幼的孩子,他最終不得不選擇靠近群馬的地方。
年內已經舉辦了第二次和第三次聚餐會。新年伊始的一月五日,又在埼玉一家家庭餐廳舉行了第四次聯合聚餐會。出席人員包括齋木一家和野野宮一家,還有醫院那方的秋山和織間律師。這次鈴本也一起出席了。
這是一家以龍蝦料理為主的餐廳,店內的大型水槽中飼養着許多龍蝦。吃完飯,孩子們便去水槽看龍蝦了。
就餐的房間是宴會廳,並不是完全獨立的單間,不過也隔開了其他顧客的視線。
“怎麼樣?”
織間等孩子們去了水槽,便開口問道。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經結束用餐了,只剩下雄大一人還在專心致志地吃龍蝦鉗里的蝦肉。
被旁邊的由佳里捅了一下,他這才不情願地把龍蝦鉗放回盤子裏。
“已經是第四次聚餐會了,要不要互相到家裏留宿一晚試試?孩子適應環境的能力很強。我覺得對父母來說,越遲一日,痛苦也越增加一分……”
鈴本接下織間的話頭道:
“要能進入那個階段我們也是樂見其成的,不過這事和我們要調解的可不是一個問題。”
織間大大方方地點點頭。
“是的,這是自然。您怎麼看,齋木先生?”
織間再次詢問雄大。
雄大正把心思又放回到龍蝦鉗上,聞言立即慌慌張張地抬起頭。
“啊,這個——不過,那個,我覺着就這樣見面,也挺開心的……是吧!”
雄大希望由佳里能贊同他。
由佳里卻無視雄大,用犀利的眼神直逼織間和秋山,明顯十分不快。
“第四回了就該怎麼著,是有這樣的規矩嗎?”
“就是嘛。就因為見了四回了,就說行了,交換!實在叫人心裏不舒服。”
雄大立即附和由佳里道。
織間輕描淡寫地避開了由佳里的話。
“也說不定會進展得意外順利呢。無論如何,畢竟血脈相連。住在一起,增加彼此相處的時間,說不定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彼此。如此一來,您現在的抵觸情緒說不定也會逐漸消散呢。”
良多覺得織間作為鄉下律師的這段經驗之談,倒頗有幾分說服力。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綠,只見她臉色蒼白,低垂着頭。
由佳里卻對此提出了異議。
“我家還有大和和美結,可不想這麼匆忙。”
“就是,可不想這麼著急!”
雄大彷彿在開玩笑般鸚鵡學舌。
“這種時候就別胡鬧了。”
由佳里責備起雄大來,聲音雖低卻很嚴厲。
雄大忙解釋道:“我就是想緩和下氣氛。”
織間沒搭理這兩夫妻的對話,兩眼看向良多。
“野野宮先生怎麼想?”
“要不暫時從周末交換留宿開始,比如周六一個晚上?”
良多的話讓綠全身都顫抖起來。但她什麼都沒說。
“啪啪啪啪啪!”
突然,琉晴飛奔進房間,手裏拿着龍蝦鉗,把它比作一把手槍,朝房間裏的所有大人一通掃射。
大人們都一邊齊聲說著“額……”“被幹掉了!”,一邊裝作中槍的樣子。尤其是雄大,身子撲倒在桌子上,嘴裏發出呻吟。只有良多反應平淡,他避開了“子彈”。
琉晴瞄準沒有倒地的良多就要開槍,“啪啪啪”。由佳里勃然大怒。
“正在說要緊的事,一邊去!”
琉晴迅速撤離了。
琉晴剛走,緊接着大和又沖了進來,也是手裏拿着龍蝦鉗比成槍的樣子朝大人們掃射。
“啪啪啪啪啪!”
大人們又裝作一番中槍的樣子,一個個身子往後仰去。良多往旁邊看了一眼,綠依舊低着頭,一動不動,彷彿在抗拒着什麼似的全身僵硬。
這家鋼琴教室是全國連鎖店中的一家,就開在車站前出租大樓的一角。
把慶多託付給老師后,綠就在休息室等候,這裏可以透過玻璃觀看教課的過程。平時她都是一邊看雜誌,一邊時不時地看看慶多。但今天綠卻全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她既沒看雜誌,也沒心思看慶多。上課的中途,慶多四顧着尋找綠,綠卻毫無察覺。她只是兩眼獃獃地盯着牆壁上的某個點,一動也不動。
終於在某個時刻,綠彷彿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似的癱軟下來,掩面痛哭起來。她多想止住自己的淚水,卻無能為力。眼淚就像決堤的江水般一波接一波地往外傾瀉,漸漸地,她喉嚨里發出嗚咽。她已經完全無法控制感情的崩潰。
稍遠處,一個在等候上小提琴課的孩子旁的女人注意到了綠的失態,便上前跟綠搭話,但綠還是止不住地痛哭。
綠牽着慶多的手並排走在通向公寓方向的上坡路上。綠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眼淚。慶多手心中的溫暖,緩解了她內心深處的憂鬱,卻無法讓它消散。
“彈鋼琴開心嗎?”
被綠這麼一問,慶多的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
“不用勉強繼續哦。”
慶多一聽這話,有一瞬間臉上煥發出光彩來。果然,他也不是那麼喜歡彈鋼琴。但隨即,慶多的臉色便由晴轉陰了。
“可是,爸爸他……”
在準備入學考試時,補習學校的老師曾講過,孩子最好掌握一門學習之外的特長。良多當即便說讓慶多去學彈鋼琴。良多到小學四年級為止都在學彈鋼琴,後來是因為家庭的緣故才中止的。綠猜良多該不會是抱着一種“讓兒子替自己完成夙願”的念頭吧。良多有着和綠完全不同的優秀樂感,學生時代十分風靡的結他彈唱,他的水平完全可以媲美專業歌手。剛開始交往時,綠就曾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也就是說,彈鋼琴並不是慶多自己想學的。綠心想,時至今日,慶多鋼琴長進緩慢之事,對良多來說只怕又多了重特別的意味吧。
“爸爸也不會生氣的哦。”
如果慶多現在提出不想學了,如今的良多應該會爽快地同意吧,綠如是想。
但是,慶多卻搖搖頭。
“還是算了吧。因為爸爸會很開心。”
慶多忽然一臉成熟。
“發表會的時候嗎?”
綠想起來了,慶多在第一次發表會上幾乎零出錯地彈奏完整首課題歌曲時,良多難得心情大好,當天晚上喝上了不怎麼喝的酒,還跟慶多一遍又一遍地父子連彈。
“那時候狠狠地誇獎了我呢。”
慶多自豪地說著,滿臉笑容地看着綠。
“是啊。那就再稍微堅持一下?”
“嗯。”
看着慶多的笑容,綠覺得自己的心情又稍微輕鬆了些。但很快,她這份輕鬆的心情又支離破碎了。
明天,周六,是慶多第一次前往齋木家交換留宿的日子。
當晚,良多早早回了家。他直接從外面洽談的地方馬不停蹄地往家趕,不到六點就已經回到了家中。
良多吃完綠燒的菜,泡了澡,把睡前準備都收拾完也才七點半。
“要不要玩遊戲啊?”
良多說著平日裏絕對不可能說的話。兩人便開始玩起賽車遊戲來。當然,這是良多第一次認真參與到遊戲之中,沒想到竟十分有趣,倒是他自己玩得十分投入。
“啊!不行啊!完全不行了!”
良多不由得大聲喊叫起來。遊戲中他操控的車輛打着滑從懸崖上墜落下去。
一旁依然擺弄着操控手柄的慶多哈哈大笑,樂不可支。
終於,慶多的車超越了爸爸的,以第一名的成績抵達終點了。
綠一邊微笑着望着父子二人,一邊開始收拾慶多的外宿行李。睡衣、牙刷、喜歡的書本、可以捲起來帶走練習的小電子鋼琴……
這些全都是自己照顧不到慶多時要用上的東西。而且,交換留宿也不同於普通的旅行。剛停下手陷入沉思,綠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人,居然是由佳里。
“明天就麻煩您啦。嗯,是的。我也這麼想。慶多能吃蕎麥的。啊,不過,刺身一直沒讓他吃。琉晴不吃的東西……啊,這樣啊。很厲害啊。喜歡的東西呢?哈哈。蟹肉棒。嗯。蛋黃醬。嗯,知道了。”
確認好明天的時間后,綠便掛了電話。
電話里由佳里說,打算中午準備孩子們愛吃的蕎麥麵和金槍魚的生肉薄片沙拉,晚上吃餃子。另外,由佳里說琉晴完全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不過據說琉晴尤為喜歡的是蟹肉棒配蛋黃醬。由佳里還追加了一句“他喜歡的可不是真的蟹肉,是那種便宜的假蟹肉”,頓時把綠給逗樂了。
雖然只是在電話里講了短短的幾分鐘,綠卻感覺跟由佳里心意相通,心情也輕鬆了少許。
良多不再玩賽車遊戲,換成了類似雙陸的遊戲。這種像大富翁類的遊戲,他們可以一邊閑聊,一邊遊戲。
“我說……”
良多開口了。
“嗯……”
慶多正專註地盯着畫面,不過還能分出精力回話。
“我們明天十點鐘出發的吧?”
“嗯。”
慶多還是盯着畫面回答道。良多覺得這樣的方式更容易展開對話。
“啊,到白色了。”
接下來輪到慶多了。良多等慶多結束后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說道:
“明天呢,出門后就直接去琉晴家住。”
“嗯。”
慶多的神情看起來有些不安。
“不要緊吧?”
“嗯。”
慶多還是盯着畫面。良多原本還想,是不是讓他停下遊戲,認真地交流一下想法會比較好。慶多竟同意了。良多便改了主意,既然如此,也沒必要去刻意破壞氣氛,反倒讓孩子害怕。
“這是為了讓慶多變得更加強大的任務。”
“嗯。”
良多瞥了一眼慶多的臉。儘管回了話,他臉上卻沒有什麼再多的表情變化。
“真的明白了嗎?所謂任務,就是讓慶多變得強大、變成大人的一次作戰。”
“嗯。”
良多凝視着慶多的臉,思考着:恐怕是不可能單憑語言就讓孩子明白,唯有試着付諸實踐讓孩子慢慢接受了。
第二天,一家人直到過了十點才出發。原因在綠。前天晚上,儘管良多千叮萬囑,綠還是從一大早開始就掉了好幾回眼淚,躲在廁所里半晌不肯出來。結果自然是徹底晚了。良多顧慮對慶多的影響,也不好語氣強硬地去說。結果原本計劃着提前出發,最後拖拖拉拉反而延誤了時間。
他們從前橋的高速公路出口出來已經過了中午,剛好花了兩個小時。良多從後視鏡偷瞄了下後座,慶多正興高采烈地練習鋼琴。一旁的綠眼含淚花,撫摸着慶多的腦袋,萬分憐愛的樣子。她撫摸孩子腦袋的次數自從進了前橋就越發頻繁了。
良多擔心綠的情緒會傳染給慶多,不由焦慮起來。可他也察覺到,自己一旦開口,語氣一定十分兇狠,便忍着閉口不言。
按照車載導航的指示,車子沿着田間一條沒有岔路的直道一路前行。因為是農閑時期,田間不見一個人影,鄉間的人也是稀稀落落,一路都是極其蕭條的景象。要說大些的建築物,就只有支撐輸電線的鐵塔了。
就這樣,他們一路驅車前行。漸漸地人家開始多起來,慢慢顯露出市區的模樣來。
“已到達目的地,語音導航到此結束。”
車載導航傳出通知聲。
開車的良多看了看出現在左側的房子,又比對了車載導航的地圖,確認前方的商店正是“蔦屋商店”。
隨即,商店前的馬路上出現一個孩子的身影,是琉晴。
琉晴正在旋轉陀螺,發現良多的車,就立馬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家中。
一瞧見蔦屋商店的外觀,良多就對這破舊得有些過分的模樣倒吸了口涼氣,自言自語道:
“喂喂喂喂,怎麼說這也有點太……”
外牆雖然刷着白漆,但在風吹日晒之下,油漆已經脫落得斑斑駁駁,露出牆底子來,估計已經好些年沒有好好維護過了吧。商店也沒有任何電器裝飾之類的東西,若是不掛着“蔦屋商店”的招牌,看着就是個倉庫而已。牆上只有一個約莫是最近才畫上去的彩虹圖形新得出奇,這反倒讓房子看起來更加寒酸。
車庫就在旁邊,那裏停着一輛有些眼熟的小貨車。
良多將車子停在店門前。
隨即,進出口的玻璃格柵門被打開,雄大和由佳里,以及其他孩子走了出來。
良多等人下了車,面朝齋木一家。
“你好。”
大聲打招呼的依舊是琉晴。
慶多也被良多催促着打了招呼。
久待無益。
“那就拜託了。”
良多說著,就把慶多交到雄大的手裏。雄大和由佳里馬上把手搭在慶多的肩上,帶着他一同往屋內走去。
良多說了聲“坐後排”,琉晴便聽話地自己打開門坐了進去。
本來還擔心他們會哭哭啼啼地鬧騰,不想竟十分順利。
哭的只有綠。儘管她拚命忍着,但很明顯已是一臉要哭出來的模樣。
綠似乎略有些遲疑,最終還是坐進了副駕駛位。
車子開動了,綠從後視鏡看着車后的風景。這時,慶多從屋裏跑了出來。綠不由輕聲“啊”了出來。
慶多滿臉悲傷地目送車漸行漸遠。雄大和由佳里也出來站在他的身後,憂心忡忡地目送着車遠去,終究還是把慶多牽回了屋內。
在回東京的路上,車裏的琉晴看起來很是愉快。一直一個人興高采烈地玩着遊戲機,一出現失誤就大叫一聲從父親那裏學來的發音錯誤的英語“Oh,mygad(god)”,把良多和綠嚇一大跳。良多和綠跟他說話,他只用簡短的詞句回答。他看起來倒不像在鬧彆扭,只是一門心思投入遊戲中。
不過,當綠問到“肚子餓了嗎”時,他馬上就中氣十足地回答“我想吃漢堡包”。
良多便把車停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務區,三個人用漢堡包和果汁解決了午餐。琉晴吃得很快,不過撒得也很多。而且,可樂的吸管被他咬得不成形狀。
慶多吃光了中午的蕎麥麵,但是炸竹莢魚剩下了一大半。
午餐結束后,大和和美結一邊看電視一邊玩耍,吃過三點的零食后兩人就睡了。慶多便開始在家中探險。
這家有好幾個房間,都是榻榻米式的,跟外婆裡子家很像。不過每個房間都堆滿了物品,卻完全沒有散亂的印象,無論是報紙還是衣服,都疊得整整齊齊堆放在一起。
慶多還試着跑出房間看看。房子的周邊有一面環繞的牆,房子和牆壁之間散落着孩子們玩沙子的玩具和泄了氣的皮球等物。內院倒是比較寬敞,不過已經雜草叢生,放置了些壞掉的三輪車等物件。
其中最讓慶多感興趣的是那個小狗窩,並不是手工製作的,而是塑料材質的舊物。它原本應該是白色的,不過在風吹雨淋之後已經變成了茶色。慶多探頭朝小狗窩裏瞧了瞧,裏面也被那些玩沙子用的玩具填得滿滿當當的。
既沒有狗,也沒有狗的氣味,只是小狗窩上用簽字筆寫着“中心司”。
這是由佳里在中學時期養的一隻雜種犬的名字。它在這個家裏成長,真正的名字應當是“忠司”,只不過“心”字寫得太大了。
忠司是一條被遺棄的小狗,故此年齡不詳。它活了十多年,就在這家生下琉晴那一年裏去了天堂。由佳里說它是為了保護琉晴才死的,所以死活不肯處理掉這小狗窩。
不光是這小狗窩,家裏各色物品堆積如山的其中一個原因便是由佳里。因為每件物品都有回憶,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忍丟棄。琉晴用過的三輪車後輪已經不能轉了,但因為之後美結與大和還用來騎,便有了感情,她怎麼都捨不得丟。直到如今,大和還會勉強着騎一騎它。
當然,經濟上的拮据也是一個原因。
慶多還去看了看雄大的“工作間”。慶多所受的教育是“工作”大於一切,因此他有些害怕靠近,生怕會被訓斥。
他只是透過“工作間”入口的格柵玻璃偷偷往裏瞅。
裏面有一張鐵制的桌子,桌上擺放了許多慶多從未見過的機械。
桌子周圍成包圍狀地排列着鐵制的架子,收納着許多電器配件。這裏也兼具了店面的功能,不過看起來更像個倉庫。
正在桌子上做着什麼“工作”的雄大注意到慶多在偷窺,便沖他招招手。雄大的臉上沒有任何“工作”的可怕感,而是滿臉的笑容。
可慶多還是猶豫不決。直到雄大跟他招了很多次手叫他過去,他才打開格柵門的拉門。
“那個,你知道Spider-Man(蜘蛛俠)是蜘蛛嗎?”
雄大看着慶多的臉,突然問道。
“不知道。”
慶多搖搖頭,雄大開心地笑了。
慶多這才發現雄大並沒有在工作,鋪在桌上的是報紙。
這時,朝向馬路一側的格柵門被拉開了,似乎有人走了進來。“醫生,好冷啊。”
進來的大個頭男人是一個留着一頭長發的巴西人。這附近有好幾個規模很大的工廠,在工廠里工作的外國人也並不罕見。
“喲,邊先生,還好嗎?”
雄大稱呼他為“邊先生”,卻不知道他的本名。也問過一次,但實在是太長了,雄大記不住。自從聽說他那位日本太太的舊姓是“渡邊”,就稱呼他為“邊先生”。
“好啊。”
邊先生雖然只會說些隻言片語,但還是能聽得懂大部分的日語。
慶多吃驚地盯着這個外國人龐大的身軀。
“慶多,太冷了,把門關上。”
被雄大一說,慶多連忙把後面的格柵門關上了。
“怎麼啦?”
雄大問邊先生。
“來買燈泡,廁所的。”
“廁所啊,六十瓦的可以嗎?”
雄大站起身,站在架子前伸長了手。
“要不要買LED(發光二極管)的?這樣就不用再換燈泡了哦,還節能呢。”雄大手裏拿的是個單價三千八百日元的燈泡。
邊先生慌忙搖搖手。
“要是弄那麼亮,會尿不出來的啦。”
兩人都知道這是開玩笑,便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廁所的話四十瓦就夠了吧。一百九十日元。”
雄大從架子上取下燈泡遞過去,邊先生從口袋裏掏出零錢遞給雄大。
雄大把錢放進桌上一個帶提手的小保險箱裏,又從裏面拿出找零的錢。
“醫生,下周周日有空嗎,早上六點?”
面對邊先生的邀請,雄大歪着腦袋說:
“還在玩棒球啊?你都這個歲數了還這麼有活力……”
從足球大國巴西遠道而來的此君,原本連棒球的規則都一竅不通。他通過拚命地學習終於出師,親身踐行了什麼叫“入鄉隨俗”。
慶多暗自揣測着邊先生到底多大年紀。這般大的體格已經讓他吃驚不小,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留着一頭長發、穿着混雜着橙色和藍色這樣花哨運動服的男人。
“讓醫生你當投手,來嘛。”
“不行啦。我啊,提早進入了五十肩的大軍啊。肩膀從這裏往上就抬不上去了。”
“明明還挺年輕啊。”
邊先生這回答倒挺像個日本人。雄大把找的零錢遞給他。
“邊先生,加油啊。”
“嗯,那就,回見!”
“謝謝啦。”
邊先生揚了揚手回去了。
慶多覺得這個邊先生和雄大一定是“朋友”。兩人能互開玩笑、張開嘴巴大笑,這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他本來一直覺着大人是沒有“朋友”的。媽媽沒有“朋友”,爸爸也沒有。
這時,廚房方向傳來大和的大喊。隨着“啾”的一聲響之後,一股蒜香襲來。
隨即,響起“咚咚”下樓的腳步聲。店鋪最裏面有樓梯,通向二樓。那裏是由佳里的父親宗蔦的房間。老人家的腰已經彎了,看起來歲數很大,其實也就剛滿七十。他的妻子在十年前就先一步離世了。
“是餃子嗎?”
“就是餃子。”
雄大回答着,歡呼雀躍地奔向廚房。
慶多則跟在宗蔦身後。
廚房裏,由佳里正在炸着餃子,大和和美結坐在她的腳邊。
由佳里正掰着手指和孩子們一起數數,這是在計算着餃子炸好的時間。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大和和美結也扯着嗓子一起數了會兒。大和數到十八就掉隊了,開始朝美結動起手腳來,兩人便吵鬧起來。
這番廚房景象對慶多來說實在是熱鬧得過了頭。平時都是媽媽安靜、沉默地獨自做着飯菜。這個時間,慶多基本上是在練鋼琴,有時候會被允許玩遊戲。
由佳里見慶多看得目瞪口呆,便粲然一笑沖他眨眨眼。慶多並不明白這眨眼的含義,只是感覺到自己想要見媽媽的悲苦心情因此變得輕鬆了些許。
晚餐的情形更是讓慶多大跌眼鏡。他中午已經見識過了這種所有人圍坐在一個圓桌前吃飯的模式,但此時桌子上擺着的竟然只有果汁、可樂和啤酒。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個裝滿醬油的小碟子。
在自己家中,不能喝大麥茶和礦泉水以外的東西。而且,在這個家裏,吃飯之前孩子們竟然都不說“我開動了”,就直接咕咚咕咚喝上了飲料。當然,慶多面前也早已備好橙汁。
不僅如此,“餃子!餃子!餃子!”地大聲嚷嚷着敲打桌子的不是孩子們,而是雄大和宗蔦兩個大人。於是孩子們也有樣學樣。而這在慶多家裏是被絕對禁止的“搗亂行為”。
“來啦,久等啦。”
說著,由佳裏手裏拿着一個特大號的盤子從廚房走了過來。盤子裏起碼裝着不下五十個餃子。盤子“咚”一下往桌上一擱,頓時熱氣夾着餃子的香味升騰而起,一股誘人的香氣鑽入鼻孔,撩撥着人的胃。
“我開動啦。”
說這話的只有雄大一人。孩子們、由佳里、宗蔦全都一聲不吭,也顧不上餃子還很燙,把醬油沾得滿滿的,開始大快朵頤。
慶多驚得直發愣。在自己家中,自己要吃的份是單獨分在盤子裏的。而且,這裏誰也不吃白米飯,只吃餃子。
似乎是餃子太燙了,急不可耐往嘴裏胡塞的雄大被燙得“哇”地一吐,放進嘴裏的餃子頓時撒落在桌子上。
慶多頓時緊張起來,只要爸爸在家,你膽敢這麼干,不但不給吃飯,還會被大罵一頓。
然而,所有人都在笑。彷彿剛才看到的是雄大的魔術表演一般,其樂無窮。
眼看着大盤子裏的餃子越來越少了。
“喂,再不快點吃就要沒了哦。”
由佳里笑着對慶多說。
慶多這才驚覺自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於是他戰戰兢兢地伸出筷子,夾了一個餃子,沾了點醬油,往嘴裏一塞。好吃!大蒜和韭菜的香味瀰漫整個口腔,比在自家吃的餃子味道要更濃烈,十分美味。
慶多慌忙地把剩下的餃子也塞進嘴裏,馬上又伸手去夾了一個。
由佳里看他這模樣,笑得很是開心。
良多家的晚餐卻進展得並不順利。菜品是琉晴愛吃的日式牛肉火鍋。他們買了許多上好的霜降牛肉,可惜做法上出了問題。
鍋放在餐桌上,粗粒砂糖放入火鍋中融化,再將肉置於其上煎烤,潑入醬油,最後用攪拌好的蛋液把烤好的肉一裹,即可食用。這是良多大愛的京都風味的牛肉火鍋。
琉晴一直滿心歡喜,但看到這牛肉火鍋時卻沉下臉來。
“這個,不是牛肉火鍋。”
琉晴想吃的是那種白菜、魔芋粉絲、大蔥和牛肉一股腦放進鍋里,咕咚咕咚煮着吃的關東風味的牛肉火鍋。
良多很沒氣量地反駁道,既然是牛肉火鍋,火烤着吃才是正確的吃法。結果這倒讓琉晴越發鬧起彆扭來,說是不吃了。
綠連忙緩和氣氛道:“你就當作是烤肉,嘗嘗看。”琉晴這才勉勉強強轉換了心情。
“蘸點拌好的蛋液更好吃哦。”
良多勸道。綠剛把烤好的肉夾到盤中,琉晴便伸出筷子夾起肉往嘴裏送。
“燙燙燙!”
迫不及待塞進嘴裏的肉幾乎要把他的舌頭燙熟了。
“好吃吧?”
良多一邊笑着一邊問道。
“我還沒吃,燙呢。”
“啊,對呢。”
這回答也讓良多不由失笑。
反覆吹了幾口氣,待涼了,琉晴又把肉放進嘴裏。
他鼓着腮幫嚼了沒兩下便把那一大塊肉咽下去了。
“好吃。”
琉晴滿臉笑容地說道,這是他迄今為止從沒吃過的味道。綠剛烤好牛肉,琉晴就跟搶似的大口大口吃起來。
良多和綠偷偷交換了視線,露出放心的笑容。
足足掃蕩了兩人份的量,琉晴才終於放慢吃的速度。趁着綠在煮青菜的工夫,良多跟琉晴說起自己方才注意到的事。
“聽着,琉晴。”
良多把椅子拉到琉晴的旁邊,與他並排而坐,把筷子拿到琉晴的面前讓他看。
“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有些不對。”
確實琉晴拿筷子的方法更像是一把握住筷子。綠也早已注意到了。
“看着,要這樣拿。”
良多給琉晴示範拿筷子的方法。
綠還在擔心琉晴會不會鬧脾氣,不想琉晴卻老老實實地點點頭開始學了。
不過琉晴始終拿不好,良多終於看不下去了,便直接握着琉晴的手,指導起筷子的拿法來。
綠感到一種近乎痛苦的強烈違和感。
迄今為止,他可曾有教過慶多一次筷子的拿法?更何況,如此有耐心,手把手地教導……
綠的臉失去了血色。不過,琉晴和良多都沒注意到。
之後,琉晴邊吃着飯,邊鬧着“想喝可樂”。綠很是為難,正打算出去買。良多卻斬釘截鐵地說“在家裏不能喝可樂”。這讓琉晴鼓了好一會兒腮幫,不過最終還是聽了話。
雖說調皮,個性也強,但他終究還只是個六歲的孩子。
琉晴說,還是第一次一個人泡澡。不過他倒是一點也不討厭,反倒興緻很高。他說平常都是跟父親和弟弟妹妹一起泡澡的。琉晴在浴缸里玩耍着慶多數量龐大的玩具,泡了很久很久。在浴缸里找到了筷子和蔬菜的玩具,琉晴便拿來複習良多傳授的拿筷子的方法。
琉晴泡澡的時候,良多獨自待在書房。那是好些年都未曾拿出來過的東西了,可以說是從老家帶到這家裏的唯一一件東西了。
那是一本護照。搬到這個公寓時,整理着物品,唯有這本護照被他收進了桌子抽屜的最深處。
護照里夾着幾張照片,是良多自己年幼時的快照,這還是家境尚且寬裕時的遺留物。只有這些照片還保留着自己早已失去的東西——無論何時照片中總是面帶微笑的母親。他從中挑出一張,這是自己升小學之前的模樣。永恆的盛夏中,手持捕蟲網,頭戴稻草帽,咧着嘴笑個不停的自己。他把這張照片和琉晴的照片放在一起對比。
很像,驚人的相像。那天,在前橋的購物中心初次見到琉晴時,他就覺得似曾相識,原來就是這張照片中的自己。
說起來這也是理所當然,良多卻很興奮。他興奮的是,即便父子二人毫無交集,各自生活,但容貌依舊如此相像,這便是血緣的強大。
恐怕還不僅僅是容貌,精神構造方面也勢必會受血緣的影響。
良多想起了在牛肉火鍋這件事上,強勢堅持自己意見的琉晴。
琉晴代替慶多,被良多和綠夾在床的中間睡著了。琉晴覺得睡太軟的床不舒服,但這也不過片刻工夫,很快他就像被什麼吸引着墜入了夢鄉。綠心想,琉晴表面平靜,實際也是身心疲憊了吧。
綠側身躺在琉晴的身旁,心裏惦記着慶多,祈禱着慶多千萬不要哭鼻子才好。
慶多連哭鼻子的工夫都沒有。六個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滿滿當當地鋪着褥子,一家五口,一個疊一個地擠在上面睡覺。褥子硬邦邦的,蓋的被子又重。而且,最先睡下的雄大鼾聲雷動,吵得要命。
不過,多虧由佳里睡在旁邊,慶多總算稍稍安心了些。他盡量試着不去想起母親的音容。
可是,半夜裏,慶多醒了。
他想去廁所。有那麼一會兒,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看着在被子裏睡得四仰八叉的雄大等人,他感到無助和不安。可是尿憋得實在難受,他已經忍不住了。慶多從被子裏起身,打開了緊閉的拉門。
拉門外是一片漆黑的世界。慶多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得不躺回了被窩。
“怎麼了?慶多,要尿尿嗎?”
由佳里出聲詢問。慶多點點頭。由佳里莞爾一笑。有由佳里陪着,慶多總算去上了廁所。由佳里特意把廁所的門開着。
“阿姨小時候也很害怕,便讓我父親陪着,這樣開着這扇門。”說罷,由佳里笑了起來。
第二天清晨,最早起的是宗蔦。天依舊黑沉沉的時候他就起來了。等到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他便在睡衣外套上一件日式短外衣,開始打掃店面,給路面洒水。每個早晨皆是如此。即便下雨也有活可干。這幾年,宗蔦偶爾會出現輕度痴呆症的癥狀。
之後醒來的是由佳里和雄大。由佳里準備早餐,雄大則準備茶碗泡茶。泡好茶,雄大便開始悠悠閑閑地看報紙。
鹽煎鮭魚、納豆、味噌湯和米飯,這便是早餐了。有時間的話他們也會準備腌菜,不過有兼職時就沒這個工夫了。
準備工作完成後,由佳里把米飯盛在專門用來供奉佛龕的飯碗裏。母親過世之後的這十年來,這是她每天早上的例行功課。把早上該乾的活幹完后,她便叫孩子們起床。由佳里等人的卧室也是兼做佛堂的。
叫孩子們起床是由佳里最喜歡的時間。還打着瞌睡的孩子們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樣子實在是可愛得要命。她使出各種手段,一點一點地讓孩子們開開心心地起床,實在是樂趣無窮。
可是,這一天,她卻在房間前停住了腳步。
房間裏,只有慶多一人已經醒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起來,穿過拉門上開的一個小孔,獨自眺望着外面的風景。
這小小的背影如此孤單無助。
由佳里可以想像出慶多的心情。醒來一睜眼卻發現母親不在身邊,怎能不孤單。因此,他才想要搜尋在窗的另一頭的遠方,母親的身影。
琉晴在東京醒過來一定也是如此無助吧。一念及此,由佳里的心口彷彿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慶多。”
由佳里喚道,慶多轉過身來。她還想着他會不會是哭了。他卻沒有眼淚,那大大的眼睛只是怔怔地望着由佳里。
“能幫我把這個供到佛龕上嗎?”
慶多默默地走到由佳里的身前,接過碗,供在了佛龕前。
“我能擊磬嗎?”
慶多的話讓由佳里很意外。她原本以為,諸如東京人士良多這般的精英的孩子應該是沒怎麼見過佛龕的。
“那就拜託啦。”
這時雄大一邊打着哈欠一邊走過來。
慶多跪坐在佛龕前,敲響了磬,雙手合十。
“呀,你以前做過。”
雄大也十分意外地問慶多。
“嗯,在外婆家裏做過。”
雄大恍然大悟。良多舉手投足都是都市精英的派頭,但綠總給人感覺不夠大氣。聽說老家是前橋的,這就可以理解了。綠的身上還殘留着一些質樸氣息,這點雄大倒是很喜歡。
雄大一坐在佛龕前,大和和美結也起來了。他們走過來並排正坐着。孩子們身後跪坐着由佳里。
雄大擊響了磬,所有人都一齊雙手合十。
“外婆,這是慶多,請多照拂。”
雄大向由佳里的母親彙報着。十年前她過世的時候,雄大還沒加入這個家庭。雄大出生在滋賀,為了上技校去了名古屋,當過汽車修理工,也在寵物店工作過,還開過餐廳,不過最終餐廳倒閉,還欠了一身債。隨波逐流后他輾轉到群馬,得到了一份電錶查表員的工作。他這大半生過得顛沛坎坷,還離過一次婚。
在前橋生活了兩年後,有一次雄大查表來到齋木家,邂逅了比他小將近十五歲的由佳里。之後兩人成了夫妻。
由佳里在當地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高中時代還引發過前所未有的事態。早上八點從前橋大島站出發的電車,被專程前來看由佳里上學的男學生擠得人滿為患。儘管那時由佳里還有些不良少女的氣質,卻得了個“兩毛線[3]的女孩”這麼一個典雅的通稱,在附近是盡人皆知。由佳里畢業后雖然考了個保育員的資格證,最後卻在前橋市內的一家印刷公司做事務性工作。當然,向她示愛的男人數不勝數。不過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傳出任何有關她的輕佻的謠言。誰知道,她家突然某日將“流浪漢”雄大招為上門女婿。兩人締結連理,讓周圍的人瞠目結舌。而且,他們還接連不斷地生了三個孩子。
怎麼看也看不出來其貌不揚、上不得檯面的雄大究竟有什麼好的,由佳里的老友們都如此問她。對此,由佳里不厭其煩地回答:“因為他雖然是個‘流浪漢’,卻很擅長修電器。”
兩人的邂逅也很是特別。當時還是OL(辦公室女職員)的由佳里在休息日裏打算自行修理出現故障的遊戲機,便在父親的工作枱上手持電烙鐵與遊戲機較勁,恰好出現的查表員雄大出手相助,由此開始了一段良緣。當然,區區一個查表員不可能懂這些電器知識,只是因為雄大自孩童時起就喜歡擺弄機械,所以才精於此道。
自那以後,由佳里就開始滿心期待每月一次的查表時刻。
雄大自一大清早開始就悠悠閑閑的。他吃過早餐后既沒有要出門的跡象,也沒打掃店面,只是在桌子上攤開報紙,聽着廣播。他這麼悠閑可不是因為今天是周日所以休業,外面的招牌上可是寫着“全年無休”的字樣。
看完報紙,雄大就陪慶多、大和和美結玩耍。他們在商店前的道路上玩投球遊戲,之後又跑到非常近的公園玩鞦韆。
慶多剛能把鞦韆盪到自己從未達到過的高度,雄大就被由佳里一個電話叫回去了。
慶多等人回到店裏,有一對看起來初中生模樣的兄妹正在等雄大。他們說電動遙控越野車壞了,不能動彈,想要修理一下。
雄大拿着越野車和電動遙控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一會兒,操作了一會兒,很快便將越野車身解體了。他戴上套頭式的放大鏡,全神貫注查看着電路板,拿起了電烙鐵。
對慶多來說,這個姿勢看起來帥極了。
大和和美結也興緻勃勃地圍到桌子周圍,緊盯着父親的手部動作。
“很燙,危險啊。不能伸手過來哦。”
雄大一邊說,一邊用電烙鐵燒焊料,將越野車脫落的線路接回去。
電烙鐵冒着白煙。那一瞬間,慶多聞到了一股迄今為止從未聞到過的氣味,是高溫熔化焊料和松脂的氣味。
“看看這樣是不是修好了?”
雄大邊說邊取下了放大鏡。
“電池,電池。”
大和嚷嚷着把取下的電池遞給雄大,似乎是打算幫忙。
雄大把電池裝進越野車,將車放在地上。他拿好電動遙控,按下了前進鍵。
越野車發出尖銳的金屬聲,跑了起來。大和追着車跑了起來。雄大靈巧地操控着越野車在千鈞一髮之際逃離了大和的追逐。大和頓時發起脾氣,哇哇地哭起來。
雄大哈哈大笑,慶多、美結還有兩位客人都笑了。
綠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揮動着毛衣針。她的毛線活師從母親裡子,手藝相當不錯。她現在手裏織的是給琉晴和慶多準備的圍巾。距離二月份的情人節還有三周,應該來得及。雖說沒必要着急趕工,反正也沒其他事可干。
良多這天天還不亮便起床上班去了。綠沒有自信能跟琉晴兩人獨處一室,便拜託他請一天假。不過良多說必須去處理周六休息落下的工作,之後還要參加一個不能缺席的宴會。那是為前些日子在設計大賽勝出的項目開的慶功宴,作為領導,良多是不可能缺席的,這點綠也十分清楚。
過了八點,琉晴獨自起來了,看起來愁眉不展。
擺出來的早餐有雞蛋卷、腌菜、裙帶菜和豆腐做的味噌湯、蛋黃醬拌蟹肉棒。綠原本還想着蔬菜不夠,想在蛋黃醬里加點洋蔥片,不過最終作罷。孩子嘛,總而言之都是不愛吃菜的。
琉晴吃了口蛋黃醬,就嚷嚷着“好酸”。綠心想,大概是因為蛋黃醬的牌子不一樣吧,下次得找由佳里問一問。綠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跟琉晴相處着。
吃過早餐,琉晴想去屋外玩,綠便帶他去了公園。他四處跑了一陣,又在公園一角玩了會兒沙子。公園裏沒有其他來玩耍的孩子,他們便回家去了。
慶多和幼兒園的朋友們都很喜歡車站前大樓里的一家兒童館,裏面有畫圖手工室之類的店,每到周日還會搞些手工製作的活動,遊戲室里則擺滿了遊戲玩具。最重要的是,這裏很安全。
但是,綠卻沒想過帶琉晴去那裏,因為在那裏必定會碰到慶多認識的小朋友的母親們。綠不知道該如何向她們介紹琉晴,也沒法解釋慶多去了哪裏。
回去的途中有一條河,兩人坐在河邊眺望了一會兒河水。琉晴待得很是無聊。綠也生怕遇到熟人,便催着琉晴回家了。
回到家,琉晴開始玩慶多的玩具。他先是敲着木琴玩,很快玩膩了,便扔開。接着又開始玩一個木製的玩具,把木球一扔,便翻滾跳動着發出呱嗒呱嗒的好聽的聲音。綠一邊聽着這呱嗒呱嗒的聲音,一邊開始編織。
綠再一次回憶起與慶多一起度過的時光。慶多上入學考試培訓班,練習鋼琴,光這些就足夠打發從幼兒園回來之後的時間。周日良多多數時候都不在家,經常只有他們兩人玩耍。這種時候,兩人要麼就一起看電視,要麼就看書。的確,那時兩人之間也沒什麼對話。但即便如此也從不覺得尷尬。
可是,跟琉晴兩個人單獨待在這悄無聲息、一絲不苟的房間裏,綠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這不是琉晴的錯,綠想着。都是因為良多不在。如果良多的車在家,就能帶他去個能玩耍的地方,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
午餐是琉晴想吃的拉麵。
吃過飯,綠收拾着碗碟,內心有着從未有過的焦躁。本來她的內心早就接受了良多周末外出工作的事。就是靠良多如此賣命工作才得以維持現在的生活。不過,綠原本也沒有期望能在這樣的市中心最高端地段買一套公寓。她想的是在稍微郊區的地段買個稍微寬敞些,能給慶多留出一間房間的公寓。不過畢竟買這間公寓的是良多,用公司的借款加上他自己的積蓄買的。三十來歲就能實現購房夢是十分難得的吧。
優秀的精英丈夫、高級公寓、高檔車、高價服裝……是何等令人羨慕,而綠卻無法沉醉其中。
當然,良多在買大件東西的時候,還是會過問一下綠的意見。不過,與其說是過問,不如說僅僅是“確認”。基本上所有事情都是良多決定,良多批准。她對這也沒什麼太大的不滿。畢竟良多做的事情總是正確的。只要按照良多說的辦,從來都沒出過什麼大差錯。
再說自己也根本沒有可以反對的智慧、經驗、財力。
如此這般,這個“家”一直都這樣平平順順走了過來。直到那一天……
綠收拾完碗筷,又開始織起圍巾。琉晴一邊眺望着窗外的風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東問西。
“那個大大的東西是什麼?”
“那個細長的嗎?”
“嗯。”
“東京天空樹。”
“哦。”
沉默。
“我家是在哪個方向?”
“那邊吧。”
“是嗎?”
沉默。
終於,琉晴什麼也不問了,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家的方向。
這時,綠才終於注意到琉晴的寂寞。
“要玩遊戲嗎?阿姨不太會玩遊戲,你一個人能玩嗎?有各種各樣的遊戲軟件哦。”
琉晴的表情看起來沒什麼興趣。
“軟件是什麼?”
“在一個機器上可以玩各種各樣的遊戲,好像是這樣一種東西。”
然而,琉晴搖了搖頭。
“不用,我自己帶了遊戲機。”
琉晴從自己的書包里取出一個紅色的掌機。那不是日本的有名廠家的產品,只是看着相似的其他產品。慶多的朋友拿着的最新款遊戲機都有立體影像,但是琉晴的遊戲機卻不是。而且,他一直在玩同一個遊戲,在一個像迷宮一樣的空間裏,讓一個大嘴巴的圓形生物一邊吧唧吧唧吃着什麼,一邊前行。綠隱約記得,似乎自己小時候在遊戲中心看見過這個。
恐怕是那種無法更換軟件的老款遊戲機。
但對琉晴來說,這應該是他的寶物吧,綠心想。這是一個可以與齋木家相通的有魔法的遊戲機。
綠再次撥動起手裏的毛衣針。
多虧良多一大清早就開始工作,工作在午後初見規模。下午的設計大賽慶功宴在大會議室舉行,他便沒吃午餐,直接去了會議室。會議室里,良多的團隊成員已經到齊了。看來良多是最後一個到場的。再次環顧會場,他才發現,這次設計大賽一起工作的人竟有如此之多,不由地吃了一驚。CG製作公司似乎是傾注了全公司的人馬,算上其他做測量或實地調查等的公司,有一百好幾十人參與其中。
在設計大賽中勝出對這些人的生活也會帶來不小的影響吧。
部下們壓住良多的杯子給他倒了啤酒。但是他四點必須離開會場開車去前橋,所以酒是沒法喝了。
聽說齋木家的女兒美結暈車暈得厲害,完全沒法去開車三十分鐘以上的地方,所以便由良多承擔了去群馬接送孩子的任務。不過良多本來就喜歡開車,倒也不覺得辛苦。
只是嘔心瀝血才取得勝出的項目慶功宴上,自己卻不能喝酒,這倒讓他有點落寞。
那邊社長的致辭似乎已經開始了。社長在公司是出了名的話多。
“綠她沒事吧?”
趁着社長這毫無意義的致辭的空當,波留奈向良多搭話。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顏色艷麗的藍色西服褲裝。
良多歪了歪腦袋。
“挺辛苦的吧?”
波留奈的語氣似乎有幾分譏諷意味,良多才終於明白過來。他光顧着忙活,“抱錯孩子的事”到底也沒來得及跟她說上一句。而她竟然知曉,那消息來源就只有一個人了。
“部長說的?”
波留奈點點頭,壓低了聲音:
“還是不要大嘴巴到處說比較好哦。”
“姑且還是要通一下氣嘛。”
良多心虛地辯解道。
“反正就是沒有跟我通氣嘛。”
良多這次是完全被噎得沒話說了。
波留奈看着良多一臉尷尬,笑了笑。
“不過我以前就覺得,她是個遲鈍的姑娘。”
波留奈這是說的哪一出,良多一頭霧水。
“正常情況下也能意識得到吧,遞過來的是別人家的孩子,怎麼說也是孩子的母親呢。”
良多再次無言以對,並不是沒法回嘴,想要解釋的話多少理由都有,綠那時出血過多徘徊在生死邊緣等之類的,但良多卻閉口不言。他只想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他甚至心想,幸虧這事沒跟波留奈說。
正好社長的長篇大論結束了,良多鼓起掌來。接下來上台的是部長上山。
“看樣子啤酒也溫得剛剛好了……”
上山略略調侃起社長的致辭長,引得全場鬨笑。
良多也高聲大笑。但波留奈依舊死死盯着良多的側臉。他把視線移過去,波留奈正一臉挑釁地看着他。
“你這話說得可真是刻薄啊。”
本想稍微開開玩笑,但聲音卻變得冷硬起來。
“因為有人不給我當母親的機會呀。”
波留奈的聲音完美地披上了玩笑話這個偽裝。明明是挖苦人,卻依然風情萬種。
良多馬上回嘴了。在這件事上雙方是對等的。
“你也從一開始就根本沒那個想法吧?”
“你不是也沒有想要做父親的心思嗎?”
兩人就這麼互相調侃着,彷彿回到了往昔。的確,兩人之間根本沒什麼刻骨銘心的東西。
分手的時候多少發生了些衝突。衝突的原因不過是被腳踏兩隻船,這大大傷害了波留奈的自尊心。而且,對手還是一個與波留奈恰好相反的、個性順從、什麼都不知道的年輕女孩,而且居然還懷了孩子。
那時,波留奈對正在茶水間仔細地泡着茶水的綠說了一句話:“我就是為了不變成你這樣的女人,才一路打拚着活過來的。”
“不過呢……”
波留奈意味深長地把視線投向上山部長。這次上山的講話時間很長,這很少見。
“我的嫉妒不過是小兒科。最可怕的,是男人的嫉妒。”
良多還想問她拐彎抹角到底想表達什麼,波留奈已經移步到合作公司的座位,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起來。
“Oh,mygad(god)!”
琉晴玩遊戲又輸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說這句話了。算算時間,已經兩個小時了。他幾乎是默不作聲地一直沉迷在遊戲之中。
綠則一直在忙着織圍巾,漸漸地她的動作越來越慢。並不是織累了,而是琉晴的存在總是不經意地讓她想起慶多。
琉晴第三次遊戲結束后,終於關掉了遊戲機的電源。
“請問現在幾點了?”
琉晴用敬語問綠。這些措辭讓綠不由心痛起來,恐怕琉晴也一樣感到拘謹吧。
“兩點四十五分。”
慶多和琉晴都還不會準確地讀出錶盤上的時刻。不過,一到四點,良多就會回來開車送他回家,這件事琉晴倒是牢記於心。
“啊,還早啊。”
琉晴自言自語地嘟囔着,又點開遊戲機的開關。
電子音樂聲再度響起。
“回家吧。”
綠彷彿在喃喃自語一般說道。
“啊?”
琉晴的眼睛在發光。
“要回家嗎?”
“嗯!”
琉晴回答的同時,迅速把遊戲機塞回書包,直接沖向門口。
綠的內心也雀躍起來,但是下一個瞬間她的腦海就浮現出良多那張十分不愉快的臭臉。綠把那張臉壓在心底,開始做出門的準備。
從東京站出發,坐新幹線去往高崎,再換乘兩毛線,他們抵達前橋大島站的時候已經過了五點。路上花了大約兩個小時。琉晴十分開心,在電車裏一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特別是他第一次乘坐新幹線“Max”,更是喜不自勝,那股興奮勁非同尋常。
綠心裏充滿了罪惡感,後悔自己一直把琉晴關在房間裏。
一下到前橋大島站的站台,琉晴就立即小跑着爬上樓梯。
“我回來啦!”
在樓梯的頂端,琉晴就沖向正在檢票出站口對面等候的雄大和由佳里。
“歡迎回家!”
由佳里緊緊地一把抱住撲進懷裏擁抱自己的琉晴。
大和和美結則從身後抱住琉晴。
在雄大的身旁,慶多卻緊盯着檢票口的深處。
綠一看到慶多的身影,立即小跑起來。過了檢票口,她幾乎是跌坐在地上一般屈膝在地,一把抱住慶多。
“媽媽。”
慶多如耳語般輕聲呼喚着。
綠幾乎要說出“對不起”,但是她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有好好聽話嗎?”
綠問慶多。
“嗯。”
慶多的大眼睛閃耀着喜悅的光彩,並不像琉晴一樣全身上下都表露着歡喜。但是綠卻知道,慶多現在有多麼開心。
“對不起啊,讓你送到這裏。”
由佳里抱着琉晴,跟她道歉。
“沒事。這裏也是我的老家。”
“啊,是嗎?”
由佳里回答着。這時雄大從身後探頭探腦地看檢票口處。
“咦,良多先生沒一起來啊?”
綠的神情立即黯然了。
“好像是有個什麼……重要的會議要開。”
綠撒謊了。她說不出口是參加宴會。
“還真是熱愛工作啊。”
雄大嘟囔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語。素來不正經的雄大的這句話卻深深刺痛了綠的心。
“我倒是想讓你好好跟人家良多先生學習學習呢。”
由佳里打趣他。
“笨蛋,我還沒……”
“是啦是啦。你就是還沒動真格,對吧。不過,要是還不快動真格,這一輩子怕是沒機會嘍。”
“別擅自給我結束人生了,這不是還剩點時間嘛。”
綠不由失笑。果然,這兩口子就像夫妻漫才組合。
綠握住慶多的手。慶多的小臉皺了皺。綠仔細一看,他兩手都貼着創可貼,血都滲出來了。
“怎麼了?”
綠的心猛地一緊,她還從沒讓慶多受過流這麼多血的傷。
“啊,那個啊。剛才,在附近的公園弄的。”
由佳里若無其事地說著,又開始詢問琉晴玩了什麼。
“沒事吧?”
綠擔心地握着慶多的手,緊緊盯着他的臉,心想,沒有其他的傷口了吧。
“賽跑摔的。”
慶多的臉上帶着笑容。
可是,綠卻死死盯着滲透了慶多的血的創可貼,有種想當場撕掉創可貼確認傷口的衝動。
“雖然出了點血,不過馬上就止住了。”
由佳里這才注意到綠一臉的擔心,連忙搭話。
綠點點頭,沒看由佳里。
綠坐上十七點四十五分發車的兩毛線電車前往高崎。由佳里幫忙查了時刻表,應該能趕上十八點二十一分發車的新幹線。
兩毛線的車廂內空落落的。太陽已經西沉,窗外的景色被夕陽的餘暉籠罩,令人哀傷。
慶多變得比平時要健談,他迫不及待地想將在齋木家感受到的“文化差異”描述給綠聽。
“這樣啊,四個人一起泡澡啊。”
綠一邊回答,腦子裏一邊浮現出慶多手足無措的樣子。但是,說這話的慶多看起來卻十分開心。這讓綠感到悲傷。
“不過,好窄,只有我們家的一半。”
慶多彷彿察覺到了綠的心思,連忙說道。他彷彿知道要是說自己很開心,就會傷了母親的心。
“琉晴的媽媽是個怎樣的人啊?”
綠問道。慶多想了一會兒才回答:
“剛開始覺得挺可怕,但是其實很溫柔。”
“是嗎?”
綠的心情無法掩飾地低落下去。慶多會就這樣跟由佳里漸漸親近起來嗎?那麼琉晴又究竟會如何跟由佳里說起自己呢?
“慶多……”
“什麼?”
“我們兩個就這樣去個什麼地方吧。”
綠不假思索地說道。
“什麼地方是指?”
“很……遠的地方。”
“哪裏的、很遠的地方?”
“誰都不知道的地方。”
慶多再次沉默地思考着。
“那,爸爸怎麼辦?”
綠無言以對。
野野宮家是個三角形結構。這個由良多、綠和慶多構成的三角形是個等邊三角形。綠和慶多連接的底邊很短,非常短。而頂點的良多卻站在十分遙遠的地方。即便這樣也挺好,彎曲着也好,看起來不安定也罷,這就是野野宮一家。綠對此深信不疑。然而,一旦把慶多“換”成琉晴,這個三角形就會崩壞。而良多卻從來沒想過這一點。他以為是可以繼續維持這個三角形的。
“爸爸有工作啊……”
綠把心裏的話說出了口。
良多免去了送琉晴回去這個任務,便在宴會結束后又扎紮實實忙完了工作,直到晚上八點半才把車開進公寓的停車場。
像往常一樣,他踏着響亮的步子,走在通往電梯間的通道。
打了對講電話卻沒人答。他算過了,他們坐電車的話,最遲八點也該回來了。
良多打開門鎖,推開了玄關的大門。
家裏空無一人。可是慶多的鞋子還在。
過了一會兒良多才注意到,浴室里隱約傳來慶多的歌聲。似乎綠也罕見地一起進了浴室,用略有些走調的聲音在跟慶多合唱。
慶多五歲以後,經過應試補習班的指導,就開始一個人泡澡了。
良多脫下西裝,摘下領帶。
他坐在餐桌旁,深深地嘆了口氣。最近,他開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回到家一旦坐下,就懶得再站起來了。
幾近紋絲不動地坐着發了一會兒呆,良多聽到浴室有聲音傳來。
他們似乎是泡完澡出來了。
“我回來了。”
良多說。
“歡迎回家。”
慶多的頭上頂着毛巾走出來,已經穿好了睡衣,結結實實地綁好了腹帶。
在他身後,綠也走了出來,睡衣外還穿了一件長袍。
“吃過飯了嗎?”
“吃了點晚宴剩下的東西。”
“這樣啊。”
“為什麼一起進去泡澡?”
良多一問,綠就笑了。
“慶多說手受傷了,不能自己洗。”
綠一邊說著,一邊屈膝蹲在慶多的面前,給他的手消毒。其實是想給他貼上治傷貼的,不過說明書上寫着:如果傷口時間太久,就沒有效果了。
“貼個創可貼吧。”
傷口沒有原本擔心的那麼深,而且如由佳里所說,血也止住了,泡過澡也沒有再出血。
“琉晴家裏管這個叫絆創膏哦。”
綠忍不住笑了。
“這傷口是在那邊弄的?”
良多問道,帶着質問的語氣。
“是。”
綠冷淡地答道。
“怎麼回事?”
“說是玩的時候摔跤了。”
“這不就是說明他們沒好好看着孩子嗎?”
“也沒什麼大事啦。”
“弄出什麼大事來就晚了。”
綠沒說話。
“那邊有好好道歉吧?”
綠沉默着搖搖頭。
“讓孩子受了傷,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
良多越說越激動。
綠一邊把創可貼的包裝袋扔進垃圾桶,一邊說:
“那,你跟我們一起去不就好了。現在沖我發脾氣,我有什麼辦法呢?”
語氣變得冷冷的。
良多陷入了沉默。
“好了,跟爸爸說晚安。”
慶多說了句“晚安”就朝卧室走去。綠在卧室門口看着慶多爬上床,然後輕輕地回到客廳。
“宴會很熱鬧吧?”
“啊,還好……”
綠打斷了良多的話。
“我的事,大家沒說什麼嗎?”
“啊……”
良多努力搜尋着用詞,腦海里閃過波留奈說的話。
“當母親的應該看得出來吧,諸如此類。感覺波留奈小姐會說出類似的話呢。”
“沒……”
良多又支吾着不知該說什麼好。這讓綠焦躁起來。
“你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吧?”
“沒這回事。”
“撒謊,明明你就是覺得都是我的錯……”
綠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慶多從卧室里走了出來,手裏拿着去年壞得無法動彈的機械人玩具。
本以為已經睡着的慶多突然出現,讓兩個人變得冷峻的臉立刻換成了面帶微笑的假臉。
“怎麼了?”
這對良多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的神,他的聲音變得很輕柔。
“下次什麼時候去琉晴家呀?”
“還是下個周六。為什麼問這個?”
綠不安地聽着。
“這個,我可以帶過去嗎?”
“可以啊。”
綠的聲音有些嘶啞。
“琉晴的爸爸會修玩具哦。”
慶多的話觸動了良多,他彷彿戲弄慶多般地開玩笑道:
“要不,順便讓他把收在那個儲藏室里的電熱器也修了?”
綠只想捂住耳朵。
齋木家連續兩天晚餐都是餃子。因為琉晴從美結那裏聽說了昨天的晚餐,便堅持要吃餃子。由佳里和雄大也沒有反對。
兩人都想念着琉晴腮幫被餃子塞得鼓鼓的可愛模樣。
那天,由於雄大一邊吃餃子一邊喝啤酒,結果喝多睡著了,很晚才進浴室開始泡澡。
雄大半暈着腦袋,三個人一起泡了澡。在從浴室出來去卧室的時候,雄大停住了腳步。和往常一樣,討厭被由佳里擦頭髮的琉晴開始四處亂竄。好不容易將他捉住,用毛巾把琉晴兜頭罩住的由佳里就那樣靜靜地站着。終於,她緊緊地抱住了琉晴。
是不是要哭了,雄大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很快由佳里就拿着毛巾使勁地擦起琉晴的頭髮來。
琉晴再次哇哇大叫着逃開了。
“來,大家一起睡吧。”
由佳里捕捉到雄大說話聲音里隱隱帶着的一絲寂寥。
由佳里始終在憂心:“這樣下去好嗎?”但她並沒有把這憂心訴諸語言,去說給雄大聽。即便說出口,雄大也只會摸不清頭緒地說一些玩笑話。但是,在雄大內心深處有着一種類似生存信念的東西,這種東西絕不會動搖。表面看着像是棉花糖,內里卻堅韌剛強,但又絕不是固執己見,而是用寬廣、博大的胸襟包容着一切。
這是由佳里不曾對任何人說起的雄大最大的魅力所在。
可是,她心中的不安卻揮之不去。這回出的事實在太大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