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雜記
自序
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承國立清華大學給予休假的機會,得在歐洲住了十一個月,其中在英國住了七個月。回國后寫過一本《歐遊雜記》,專記大陸上的遊蹤。
在英國的見聞,原打算另寫一本,比《歐遊雜記》要多些。但只寫成九篇就打住了。現在開明書店惠允印行;因為這九篇都只寫倫敦生活,便題為《倫敦雜記》。
當時自己覺得在英國住得久些,尤其是倫敦這地方,該可以寫得詳盡些。動手寫的時候,雖然也參考裴歹克的《倫敦指南》,但大部分還是憑自己的經驗和記憶。
可是動手寫的時候已經在回國兩三年之後,記憶已經不夠新鮮的,興趣也已經不夠活潑的。———自己卻總還認真地寫下去。有一天,看見《華北日報》上有記載倫敦拉衣恩司公司的文字,著者的署名已經忘記。自己在《吃的》那一篇里也寫了拉衣恩司食堂;但看了人家源源本本的敘述,慚愧自己知道的真太少。從此便有擱筆之意,寫得就慢了。抗戰後才真擱了筆。
不過在英國的七個月畢竟是我那旅程中最有意思的一段兒。承柳無忌先生介紹,我能以住到歇卜士太太家去。這位老太太如《房東太太》那篇所記,不但是我們的房東,而且成了我們的忘年朋友。她的風趣增加我們在異國旅居的意味。《聖誕節》那篇所記的聖誕節,就是在她家過的。那加爾東尼市場,也是她說給我的。
她現在不知怎樣了,但願還活着!倫敦的文人宅,我是和李健吾先生同去的。他那時從巴黎到倫敦玩兒。有了他對於那些文人的深切的嚮往,才引起我訪古的雅興。
這個也應該感謝。
在英國的期間,趕上莎士比亞故鄉新戲院落成。我和劉崇釒宏先生,陳麟瑞先生,柳無忌先生夫婦,同趕到“愛文河上的斯特拉特福”去“躬逢其盛”。我們連看了三天戲。那幾天看的,走的,吃的,住的,樣樣都有意思。莎翁的遺迹觸目皆是,使人思古的幽情油然而生。而那安靜的城市,安靜的河水,親切的旅館主人,親切的旅館客人,也都使人樂於住下去。至於那新戲院,立體的作風,簡樸而精雅,不用說是值得盤桓的。我還趕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作者加樂爾的紀念———記得當時某刊物上登着那還活着的真的阿麗思十三歲時的小影。而《泰晤士報》舉行紀念,登載《倫敦的五十年》的文字,也在這時候。其中一篇寫五十年來的男女社交,最惹起人今昔之感。這些我本打算都寫在我的雜記里。我的擬目比寫出的要多一半。其中有關於倫敦的戲的,我特別要記吉爾伯特和瑟利文的輕快而活潑的小歌劇。還有一篇要記高斯華綏的讀詩會。———那回讀詩會是動物救濟會主辦的。當場有一個工人背出高斯華綏《法網》那出戲裏的話責問他,說他有錢了,就不管正義了。他打住了一下,向全場從容問道,“諸位女士,諸位先生,你們要我讀完么?”那工人終於嘀咕着走了。———但是我知道的究竟太少,也許還是藏拙為佳。
寫這些篇雜記的,我還是抱着寫《歐遊雜記》的態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現。“身邊瑣事”還是沒有,浪漫的異域感也還是沒有。並不一定討厭這些。只因新到異國還摸不着頭腦,又不曾交往異國的朋友,身邊一些瑣事差不多都是國內帶去的,寫出來無非老調兒。異域感也不是沒有,只因已入中年,不夠浪漫的。為此只能老老實實寫出所見所聞,像新聞的報道一般;可是寫得太認真,又不能像新聞報道那麼輕快,真是無可如何的。遊記也許還是讓“我”出現,隨便些的好;但是我已經來不及了。但是這九篇里寫活着的人的比較多些,如《乞丐》《聖誕節》《房東太太》,也許人情要比《歐遊雜記》裏多些罷。
這九篇里除《公園》《加爾東尼市場》《房東太太》三篇外,都曾登在《中學生》雜誌上。那時開明書店就答應我出版,並且已經在隨排隨等了。記得“七七”
前不久開明的朋友還來信催我趕快完成這本書,說免得彼此損失。但是抗戰開始了,開明印刷廠讓敵人的炮火毀了,那排好的《雜記》版也就跟着葬在灰里了。直到前些日子,在舊書堆里發現了這九篇稿子。這是抗戰那年從北平帶出來的,跟着我走了不少路,陪着我這幾年———有一篇已經殘缺了。我重讀這些文字,不免懷舊的感慨,又記起和開明的一段因緣,就交給開明印。承他們答應了,那殘缺的一篇並已由葉聖陶先生設法抄補,感謝之至!只可惜圖片印不出,恐怕更會顯出我文字的笨拙來,這是很遺憾的。
朱自清,1943年3月,昆明。
三家書店
倫敦賣舊書的鋪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CrossRoad);那是熱鬧地方,頂容易找。路不寬,也不長,只這麼彎彎的一段兒;兩旁不短的是書,玻璃窗里齊整整排着的,門口攤兒上亂鬨哄擺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圍繞着攤兒的,看書的人,到處顯得擁擁擠擠,看過去路便更窄了。攤兒上看最痛快,隨你翻,用不着“勞駕”“多謝”;可是讓風吹日晒的到底沒什麼好書,要看好的還得進鋪子去。進去了有時也可隨便看,隨便翻,但用得着“勞駕”“多謝”的時候也有;不過愛買不買,決不至於遭白眼。說是舊書,新書可也有的是;只是來者多數為的舊書罷了。
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爾(Foyle),在路西;新舊大樓隔着一道小街相對着,共佔七號門牌,都是四層,舊大樓還帶地下室———可並不是地窖子。店裏按着書的性質分二十五部;地下室里滿是舊文學書。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鋪子,只用了一個店員;現在店員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書到了二百萬種,倫敦的《晨報》稱為“世界最大的新舊書店”。兩邊店門口也擺着書攤兒,可是比別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歐洲指南》,就在這兒從那穿了滿染着書塵的工作衣的店員手裏,用半價買到的。在攤兒上翻書的時候,往往看不見店員的影子;等到選好了書四面找他,他卻從不知那一個角落裏鑽出來了。但最值得流連的還是那間地下室;那兒有好多排書架子,地上還東一堆西一堆的。乍進去,好像掉在書海里;慢慢地才找出道兒來。屋裏不夠亮,土又多,離窗戶遠些的地方,白日也得開燈。可是看得自在;他們是早七點到晚九點,你待個幾點鐘不在乎,一天去幾趟也不在乎。只有一件,不可着急。你得像逛廟會逛小市那樣,一半玩兒,一半當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許好幾回碰不見一本合意的書,也許霎時間到手了不止一本。
開鋪子少不了生意經,福也爾的卻頗高雅。他們在舊大樓的四層上留出一間美術館,不時地展覽一些畫。去看不花錢,還送展覽目錄;目錄後面印着幾行字,告訴你要買美術書可到館旁藝術部去。展覽的畫也並不壞,有賣的,有不賣的。他們又常在館裏舉行演講會,講的人和主席的人當中,不缺少知名的。聽講也不用花錢;只每季的演講程序表下,“恭請你注意組織演講會的福也爾書店”。還有所謂文學午餐會,記得也在館裏。他們請一兩個小名人做主角,隨便誰,納了餐費便可加入;英國的午餐很簡單,費不會多。假使有閑工夫,去領略領略那名雋的談吐,倒也值得的,不過去的卻並不怎樣多。
牛津街是倫敦的東西通衢,繁華無比,街上呢絨店最多;但也有一家大書鋪,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這鋪子開設於一七九○年左右,原在別處;一八五○年在牛津街開了一個分店,十九世紀末便全挪到那邊去了,維多利亞時代,店主多馬斯彭勃思很通聲氣,來往的有迭更斯,蘭姆,麥考萊,威治威斯等人;鋪子就在這時候出了名。店後來連着舊法院,有看守所,守衛室等,十幾年來都讓店裏給買下了。這點古迹增加了人對於書店的趣味。法院的會議圓廳現在專作書籍展覽會之用;守衛室陳列插圖的書,看守所變成新書的貨棧。但當日的光景還可從一些畫裏看出:如十八世紀羅蘭生(Rowlandson)所畫守衛室內部,是晚上各守衛提了燈準備去查監的情形,瞧着很忙碌的樣子。再有一個圖,畫的是一七二九的一個守衛,神氣夠凶的。看守所也有一幅畫,磚砌的一重重大拱門,石板鋪的地,看守室的厚木板門嚴嚴鎖着,只留下一個小方窗,還用十字形的鐵條界着;真是銅牆鐵壁,插翅也飛不出去。
這家鋪子是五層大樓,卻沒有福也爾家地方大。下層賣新書,三樓賣兒童書,外國書,四樓五樓賣廉價書;二樓賣絕版書,難得的本子,精裝的新書,還有《聖經》,祈禱書,書影等等,似乎是菁華所在。他們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者簽字本等目錄,搜羅甚博,福也爾家所不及。新書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製)裝訂,燙上金色或別種顏色的立體派圖案;稀疏的幾條平直線或弧線,還有“點兒”,錯綜着配置,透出乾淨,利落,平靜,顯豁,看了心目清朗。裝訂的書,數這兒講究,別家書店裏少見。書影是仿中世紀的抄本的一葉,大抵是禱文之類。中世紀抄本用黑色花體字,文首第一字母和葉邊空處,常用藍色金色畫上各樣花飾,典麗皇,窮極工巧,而又經久不變;仿本自然說不上這些,只取其也有一點古色古香罷了。
一九三一年裏,這鋪子舉行過兩回展覽會,一回是劍橋書籍展覽,一回是近代插圖書籍展覽,都在那“會議廳”里。重要的自然是第一回。牛津劍橋是英國最著名的大學;各有印刷所,也都著名。這裏從前展覽過牛津書籍,現在再展覽劍橋的,可謂無遺憾了。這一年是劍橋目下的辟特印刷所(ThePittPress)奠基百年紀念,展覽會便為的慶祝這個。展覽會由鼎鼎大名的斯密茲將軍(GeneralSmuts)開幕,到者有科學家詹姆士金斯(JamesJeans),亞特愛丁頓(ArthurEddington),還有別的人。展覽分兩部,現在出版的書約莫四千冊是一類;另一類是歷史部分。劍橋的書字型清晰,墨色勻稱,行款合式,書扉和書衣上最見工夫;尤其擅長的是算學書,專門的科學書。這兩種書需要極精密的技巧,極仔細的校對;劍橋是第一把手。但是這些東西,還有他們印的那些冷僻的外國語書,都賣得少,賺不了錢。除了是大學印刷所,別家大概很少願意承印。劍橋又承印《聖經》;英國准印《聖經》的只劍橋牛津和王家印刷人。斯密茲說劍橋就靠《聖經》和教科書賺錢。可是《泰晤士報》社論中說現在印《聖經》的責任重大,認真地考究地印,也只能夠本罷了。———一五八八年英國最早的《聖經》便是由劍橋承印的。
英國印第一本書,出於倫敦威廉甲克司登(WillianCaxton)之手,那是一四七七年。到了一五二一,約翰席勃齊(JohnSiberch)來到劍橋,一年內印了八本書;劍橋印刷事業才創始。八年之後,大學方面因為有一家書紙店與異端的新教派勾結,怕他們利用書籍宣傳,便呈請政府,求英王核准在劍橋只許有三家書鋪,讓他們宣誓不賣未經大學檢查員審定的書。那時英王是亨利第八;一五三四年頒給他們束力書,授權他們選三家書紙店兼印刷人,或書鋪,“印行大學校長或他的代理人等所審定的各種書籍”。這便是劍橋印書的法律根據。不過直到一五八三年,他們才真正印起書來。那時倫敦各家書紙店有印書的專利權,任意抬高價錢。他們妒忌劍橋印書,更恨的是賣得賤。恰好一六二○年劍橋翻印了他們一本文法書,他們就在法庭告了一狀。劍橋師生老早不樂意他們抬價錢,這一來更憤憤不平;大學副校長第二年乘英王詹姆士第一上新市場去,半路上就遞上一件呈子,附了一個比較價目表。這樣小題大做,真有些書獃子氣。王和諸大臣商議了一下,批道,我們現在事情很多,沒工夫討論大學與諸家書紙店的權益;但准大學印刷人出售那些文法書,以救濟他的支絀。這算是碰了個軟釘子,可也算是勝利。那呈子,那批,和上文說的那本《聖經》都在這一回展覽中。席勃齊印的八本書也有兩種在這裏。此外還有一六二九年初印的定本《聖經》,書扉雕刻繁細,手藝精工之極。又密爾頓《力息達斯》(Lycidas)的初本也在展覽着,那是經他親手校改過的。
近代插圖書籍展覽,在聖誕節前不久,大約是讓做父母的給孩子們多買點節禮吧。但在一個外國人,卻也值得看看。展覽的是七十年來的作品,雖沒有什麼系統,在這裏卻可以找着各種美,各種趨勢。插圖與裝飾畫不一樣,得吟味原書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機鋒。心要靈,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或實寫,或想像,因原書情境,畫人性習而異。———童話的插圖卻只得憑空着筆,想像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來,也許別有一種滋味。看過趙譯《阿麗思漫遊奇境記》裏譚尼爾(JohnTenniel)的插畫的,當會有同感吧。———所展覽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勝場,琳琅滿目;有人稱為“視覺的音樂”頗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畫所表現的卻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亞謨(OmarKhayyam),莎士比亞,幾乎在一個人手裏一個樣子;展覽會裏書多,比較着看方便,可以擴充眼界。插圖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為的省事省錢。就黑白畫而論。從前是雕版,後來是照相;照相雖然精細,可是失掉了那種生力,只要拿原稿對看就會覺出。這兒也展覽原稿,或是侯筆畫,或是水彩畫;不但可以“對看”,也可以讓那些藝術家更和我們接近些。《觀察報》記者記這回展覽會,說插圖的書,字往往印得特別大,意在和諧;卻實在不便看。他主張書與圖分開,字還照尋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本子而言。但那種“和諧”其實也可愛;若說不便,這種書原是讓你慢慢玩賞的,那能像讀報一樣目下數行呢?再說,將配好了的對兒生生拆開,不但大小不稱,怕還要多花錢。
詩籍鋪(ThePoetry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個大地方的一道小街上。“叫名”街,實在一條小衚衕吧。門前不大見車馬,不說;就是行人,一天也只寥寥幾個。那道街斜對着無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釘着小小的一塊字號木牌。初次去時,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問院門口守衛,他不知道有這個鋪子,問路上戴着常禮帽的老者,他想沒有這麼一個鋪子;好容易才找着那塊小木牌,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鋪子從前在另一處,那才冷僻,連裴歹克的地圖上都沒名字,據說那兒是一所老宅子,才真夠詩味,挪到現在這樣平常的地帶,未免太可惜。那時候美國遊客常去,一個原因許是美國看不見那樣老宅子。
詩人赫洛德孟羅(HaroldMonro)在一九一二年創辦了這爿詩籍鋪。用意在讓詩與社會發生點切實的關係。孟羅是二十多年來倫敦文學生涯里一個要緊角色。從一九一一給詩社辦《詩刊》(Poetry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里,他說,“詩與人生的關係得再認真討論,用於別種藝術的標準也該用於詩。”他覺得能做詩的該做詩,有困難時該幫助他,讓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該念詩,受用詩。為了前一件,他要自辦雜誌,為了后一件,他要辦讀詩會;為了這兩件,他辦了詩籍鋪。這鋪子印行過《喬治詩選》(GeorgianPoetry),喬治是現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當代詩選,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冊出版,一時風靡,買詩念詩的都多了起來;社會確乎大受影響。詩選共五冊;出第五冊時在一九二二,那時喬治詩人的詩興卻漸漸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鋪子裏又印行《市本》月刊(TheChapbook)登載詩歌,評論,木刻等,頗多新進作家。
讀詩會也在鋪子裏,星期四晚上准六點鐘起,在一間小樓上。一年中也有些時候定好了沒有。從創始以來,差不多沒有間斷過。前前後後著名的詩人幾乎都在這兒讀過詩;他們自己的詩,或他們喜歡的詩。入場券六便士,在英國算賤,合四五毛錢。在倫敦的時候,也去過兩回。那時孟羅病了,不大能問事,鋪子裏頗為黯淡。兩回都是他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AlidaKlementaski)讀,說是找不着別人。那間小樓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兩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滿了座,而且幾乎都是女人———還有挨着牆站着聽的。屋內只讀詩的人小桌上一盞藍罩子的桌燈亮着,幽幽的。她讀濟茲和別人的詩,讀得很好,口齒既清楚,又有頓挫,內行說,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英國詩有兩種讀法,將每個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頓挫的地方用力,和說話的調子不相像,約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便主張這一種。他說,讀詩若用說話的調子,太隨便,詩會跑了。但是參用一點兒,像克萊曼答斯基女士那樣,也似乎自然流利,別有味道。這怕要看什麼樣的詩,什麼樣的讀詩人,不可一概而論。但英國讀詩,除不吟而誦,與中國根本不同之外,還有一件:他們按着文氣停頓,不按着行,也不一定按着韻腳。這因為他們的詩以輕重為節奏,文句組織又不同,往往一句跨兩行三行,卻非作一句讀不可,韻腳便只得輕輕地滑過去。
讀詩是一種才能,但也需要訓練;他們注重這個,訓練的機會多,所以是詩人都能來一手。
鋪子在樓下,只一間,可是和讀詩那座樓遠隔着一條甬道。屋子有點黑,四壁是書架,中間桌上放着些詩歌篇子(Sheets),木刻畫。篇子有寬長兩種,印着詩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畫,是給大人和孩子玩兒的。犄角兒上一張帳桌子,坐着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和藹可親的,圓臉的中年婦人。桌前裝着火爐,爐旁蹲着一隻大白獅子貓,和女人一樣胖。有時也遇見克萊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孟羅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鋪子裏去,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和那女人司賬說話;說到詩,說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羅的。話音很悲傷,卻如清泉流瀉,差不多句句像詩;女司賬說不出什麼,唯唯而已。孟羅在日最儘力於詩人文人的結合,他老讓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塊兒。又好客,家裏爐旁(英國終年有用火爐的時候)常有許多人聚談,到深夜才去。這兩位青年的傷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鋪子可是賺不了錢;死後由他夫人接手,勉強張羅,現在許還開着。
文人宅
杜甫《最能行》雲,“若道士無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水經注》,秭歸“縣北一百六十里有屈原故宅,累石為屋基”。看來只是一堆爛石頭,杜甫不過說得嘴響罷了。但代遠年湮,渺茫也是當然。往近里說,《孽海花》上的“李純客”就是李慈銘,書里記着他自撰的楹聯,上句雲,“保安寺街藏書一萬卷”;但現在走過北平保安寺街的人,誰知道那一所屋子是他住過的?更不用提屋子裏怎麼個情形,他住着時怎麼個情形了。要憑弔,要留連,只好在街上站一會兒出出神而已。
西方人崇拜英雄可真當回事
兒,名人故宅往往保存得好。譬如莎士比亞吧,老宅子,新宅子,太太老太太宅子,都好好的;連傢具什物都存着。莎士比亞也許特別
些,就是別人,若有故宅可認的話,至少也在牆上用木牌標明,讓訪古者有低徊之處;無論宅里住着人或已經改了鋪子。這回在倫敦所見的四文人宅,時代近,宅內情形比莎士比亞的還好;四所宅子大概都由私人捐款收買,佈置起來,再交給公家的。
約翰生博士(SamuelJohnson,
1709—1784)宅,在舊城,是三層樓房,在一個小方場的一角上,靜靜的。他一七四八年進宅,直住了十一年;他太太死在這裏。他和助手就在三層樓上小屋裏編成了他那部大字典。那部寓言小說(allegoricalnovel)《刺塞拉斯》(《Rasselas》)大概也在這屋子裏寫成;是晚上寫的,只寫了一禮拜,為的要付母親下葬的費用。屋裏各處,如門堂,複壁板,樓梯,碗櫥,廚房等,無不古氣盎然。那著名的大字典陳列在樓下客室里;是第三版,厚厚的兩大冊。他編著這部字典,意在保全英語的純粹,並確定字義;因為當時作家採用法國字的實在太多了。
字典中所定字義有些很幽默:如“女詩人,母詩人也”(she-poet,蓋准shegoat———母山羊———字例),又如“燕麥,谷之一種,英格蘭以飼馬,而蘇格蘭則以為民食也”,都夠損的。———倫敦約翰生社便用這宅子作會所。
濟茲(JohnKeats,1795—1821)宅,在市北漢姆司台德區(Hampstead)。他生卒雖然都不在這屋子裏,可是在這兒住,在這兒戀愛,在這兒受人攻擊,在這兒寫下不朽的詩歌。那時漢姆司台德區還是鄉下,以風景著名,不像現時人煙稠密。
濟茲和他的朋友布朗(CharlesArmitageBrown)同住。屋后是個大花園,綠草繁花,靜如隔世;中間一棵老梅樹,一九二一年乾死了,乾子還在。據布朗的追記,濟茲《夜鶯歌》似乎就在這棵樹下寫成。布朗說,“一八一九年春天,有隻夜鶯做案在這屋子近處。濟茲常靜聽它歌唱以自怡悅;一天早晨吃完早飯,他端起一張椅子坐到草地上梅樹下,直坐了兩三點鐘。進屋子的時候,見他拿着幾張紙片兒,塞向書後面去。問他,才知道是歌詠我們的夜鶯之作。”這裏說的梅樹,也許就是花園裏那一棵。但是屋前還有草地,地上也是一棵三百歲老桑樹,枝葉扶疏,至今結桑椹;有人想《夜鶯歌》也許在這棵樹下寫的。濟茲的好詩在這宅子裏寫的最多。
他們隔壁住過一家姓布龍(Brawne)的。有位小姐叫凡耐(Fanny),讓濟茲愛上了,他倆訂了婚,他的朋友頗有人不以為然,為的女的配不上;可是女家也大不樂意,為的濟茲身體弱,又像瘋瘋癲癲的。濟茲自己寫小姐道:“她個兒和我差不多———長長的臉蛋兒———多愁善感———頭梳得好———鼻子不壞,就是有點小毛病———嘴有壞處有好處———臉側面看好,正面看,又瘦又少血色,像沒有骨頭。身架苗條,姿態如之———胳膊好,手差點兒———腳還可以———她不止十七歲,可是天真爛漫———舉動奇奇怪怪的,到處跳跳蹦蹦,給人編諢名,近來愣叫我‘自美自的女孩子’———我想這並非生性壞,不過愛鬧一點漂亮勁兒罷了。”
一八二○年二月,濟茲從外面回來,吐了一口血。他母親和三弟都死在癆病上,他也是個癆病底子;從此便一天壞似一天。這一年九月,他的朋友賽焚(JosephSevern)伴他上羅馬去養病;次年二月就死在那裏,葬新教墳場,才二十六歲。現在這屋子裏陳列着一圈頭髮,大約是賽焚在他死後從他頭上剪下來的。又次年,賽焚向人談起,說他保存着可憐的濟茲一點頭髮,等個朋友捎回英國去;他說他有個怪想頭,想照他的希臘琴的樣子作根別針,就用濟茲頭髮當弦子,送給可憐的布龍小姐,只恨找不到這樣的手藝人。濟茲頭髮的顏色在各人眼裏不大一樣:有的說赤褐色,有的說棕色,有的說暖棕色,他二弟兩口子說是金紅色,賽焚追畫他的像,卻又畫作深厚的棕黃色。布龍小姐的頭髮,這兒也有一併存着。
他倆訂婚戒指也在這兒,鑲着一塊紅寶石。還有一冊仿四折本《莎士比亞》,是濟茲常用的。他對於莎士比亞,下過一番苦工夫;書中頁邊行里都畫著道兒,也有些精湛的評語。空白處親筆寫着他見密爾頓發和獨坐重讀《黎琊王》劇作兩首詩;書名頁上記着“給布龍凡耐,一八二○”,照年份看,準是上意大利去時送了作紀念的。珂羅版印的《夜鶯歌》墨跡,有一份在這兒,另有哈代《漢姆司台德宅作》一詩手稿,是哈代夫人捐贈的,宅中出售影印本。濟茲書法以秀麗勝,哈代的以蒼老勝。
這屋子保存下來卻並不易。一九二一年,業主想出售,由人翻蓋招租。地段好,脫手一定快的;本區市長知道了,趕緊組織委員會募款一萬鎊。款還募得不多,投機的建築公司已經爭先向業主講價錢。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虧得市長和本區四委員迅速行動,用私人名義擔保付款,才得挽回危局。後來共收到捐款四千六百五十鎊(約合七八萬元),多一半是美國人捐的;那時正當大戰之後,為這件事在英國募款是不容易的。
加萊爾(ThomasCarlyle,1795—1881)宅,在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區(Chelsea);這一區至今是文人藝士薈萃之處。加萊爾是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散文家,當時號為“乞而西聖人”。一八三四年住到這宅子裏,一直到死。書房在三層樓上,他最後一本書《弗來德力大帝傳》就在這兒寫的。這間房前面臨街,後面是小園子;他讓前後都砌上夾牆,為的怕那街上的囂聲,園中的雞叫。他著書時坐的椅子還在;還有一件呢浴衣。據說他最愛穿浴衣,有不少件;蘇格蘭國家畫院所藏他的畫像,便穿着灰呢浴衣,坐在沙發上讀書,自有一番寬舒的氣象。畫中讀書用的架子還可看見。宅里存着他幾封信,女司事願意念給訪問的人聽,朗朗有味。二樓加萊爾夫人屋裏放着架小屏,上面橫的豎的斜的正的貼滿了世界各處風景和人物的畫片。
迭更斯(CharlesDickens,1812—1870)宅,在“西頭”,現在是熱鬧地方。迭更斯出身貧賤,熟悉下流社會情形;他小說里寫這種情形,最是酣暢淋漓之至。這使他成為“本世紀最通俗的小說家,又,英國大幽默家之一”,如他的老友浮斯大(JohnForster)給他作的傳開端所說。他一八三六年動手寫《比克維克秘記》(《PickwickPapers》),在月刊上發表。起初是紳士比克維克等行獵故事,不甚為世所重;後來僕人山姆(SamWeller)出現,談諧嘲諷,百變不窮,那月刊頓時風行起來。迭更斯手頭漸寬,這才遷入這宅子裏,時在一八三七年。
他在這裏寫完了《比克維克秘記》,就是這一年印成單行本。他算是一舉成名,從此直到他死時,三十四年間,總是蒸蒸日上。來這屋子不多日子,他借了一個飯店舉行《秘記》發表周年紀念,又舉行他夫婦結婚周年紀念。住了約莫兩年,又寫成《塊肉餘生述》,《滑稽外史》等。這其間生了兩個女兒,房子擠不下了;一八三九年終,他便搬到別處去了。
屋子裏最熱鬧的是畫,畫著他小說中的人物,牆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滿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氣。他的人物雖只是類型,不免奇幻荒唐之處,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這麼讓人歡喜讚歎。屋子下層一間廚房,所謂“丁來谷廚房”,道地老式英國廚房,是特地佈置起來的———“丁來谷”是比克維克一行下鄉時寄住的地方。廚房架子上擺着帶釉陶器,也都畫著迭更斯的人物。這宅里還存着他的手杖,頭髮;一朵玫瑰花,是從他屍身上取下來的;一塊小窗戶,是他十一歲時住的樓頂小屋裏的;一張書桌,他帶到美洲去過,臨死時給了二女兒,現時罩着紫色天鵝絨,蠻伶俐的。此外有他從這屋子寄出的兩封信,算回了老家。
這四所宅子裏的東西,多半是人家捐贈;有些是特地買了送來的。也有借得來陳列的。管事的人總是在留意搜尋着,頗為苦心熱腸。經常用費大部靠基金和門票、指南等餘利;但門票賣的並不多,指南照顧的更少,大約維持也不大容易。
格雷(ThomasGray,1716—1771)以《輓歌辭》(《ElegyWritteninaCountryChurchyard》)著名。原題中所云“作於鄉村教堂墓地中”,指司妥克波忌士(StokePoges)的教堂而言。詩作於一七四二格雷二十五歲時,成於一七五○,當時詩人懷古之情,死生之感,親近自然之意,詩中都委婉達出,而句律精妙,音節諧美,批評家以為最足代表英國詩,稱為詩中之詩。詩出后,風靡一時,誦讀模擬,遍於歐洲各國;歷來引用極多,至今已成為英美文學教育的一部分。司妥克波忌士在倫敦西南,從那著名的溫澤堡(WindsorCastle)去是很近的。四月一個下午,微雨之後,我們到了那裏。一路幽靜,似乎鳥聲也不大聽見。拐了一個小彎兒,眼前一片平鋪的碧草,點綴着稀疏的墓碑;教堂木然孤立,像戲台上佈景似的。小路旁一所小屋子,門口有小木牌寫着格雷陳列室之類。出來一位白髮老人,殷勤地引我們去看格雷墓,長方形,特別大,是和他母親、姨母合葬的,緊挨着教堂牆下。又看水松樹(yewtree),老人說格雷在那樹下寫《輓歌辭》來着;《輓歌辭》裏提到水松樹,倒是確實的。我們又兜了個大圈子,才回到小屋裏,看《輓歌辭》真跡的影印本。還有幾件和格雷關係很疏的舊東西。屋後有井,老人自己汲水灌園,讓我們想起“灌園叟”來;臨別他送我們每人一張教堂影片。
博物院
倫敦的博物院帶畫院,只檢大的說,足足有十個之多。在巴黎和柏林,並不“覺得”博物院有這麼多似的。柏林的本來少些;巴黎的不但不少,還要多些,但除盧佛宮外,都不大。最要緊的,倫敦各院陳列得有條有理的,又疏朗,房屋又亮,得看;不像盧佛宮,東西那麼擠,屋子那麼黑,老教人喘不出氣。可是,倫敦雖然得看,說起來也還是千頭萬緒;真只好檢大的說罷了。
先看西南角。維多利亞亞伯特院
最為堂皇富麗。這是個美術博物院,所收藏的都是美術史材料,而裝飾用的工藝品尤多,東方的西方的都有。
漆器,磁器,傢具,織物,服裝,書籍裝訂,道地五光十色。這裏頗有中國東西。漆器磁器玉器不用說,壁畫佛像,羅漢木像,還有乾隆寶座也都見於該院的“東方百珍圖錄”里。圖錄里還有明朝李麟(原作LiLing,疑係此人)畫的《波羅球戲圖》;波羅球騎着馬打,是唐朝從西域傳來的。
中國現在似乎沒存着這種畫。院中賣石膏像,有些真大。
自然史院是從不列顛博物院分出
來的。這裏才真古色古香,也才真“巨大”。看了各種史前人的模型,只覺得遠煙似的時代,無從憑弔,無從懷想———滿夠不上分兒。中生代大爬蟲的骨架,昂然站在屋頂下,人還夠不上它們一條腿那麼長,不用提“項背”了。現代鯨魚的標本雖然也夠大的,但沒腿,在陸居的我們眼中就差多了。這裏有夜鶯,自然是死的,那樣子似乎也並不特別秀氣;嗓子可真脆真圓,我在話匣片里聽來着。
歐戰院成立不過十來年。大戰各方面,可以從這裏略見一斑。這裏有模型,有透視畫(dioramas),有照相,有電影機,有槍炮等等。但最多的還是畫。大戰當年,英國情報部僱用一群少年畫家,教他們擱下自己的工作,大規模的畫戰事畫,以供宣傳,並作為歷史紀錄。後來少年畫家不夠用,連老畫家也用上了。那時情報部常常給這些畫家開展覽會,個人的或合夥的。歐戰院的畫便是那些展覽作品的一部分。少年畫家大約都是些立體派,和老畫家的浪漫作風迥乎不同。這些畫家都透視了戰爭,但他們所成就的卻只是歷史紀錄,藝術是沒有什麼的。
現在該到西頭來,看人所熟知的不列顛博物院了。考古學的收藏,名人文件,抄本和印本書籍,都數一數二;顧愷之《女史箴》卷子和敦煌卷子便在此院中。磁器也不少,中國的,土耳其的,歐洲各國的都有;中國的不用說,土耳其的青花,渾厚樸拙,比歐洲金的藍的或刻鏤的好。考古學方面,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約公元前1250)巨大的花崗石像,幾乎有自然史院大爬蟲那麼高,足為我們揚眉吐氣;也有坐像。坐立像都僵直而四方,大有雖地動山搖不倒之勢。這些像的石質尺寸和形狀,表示統治者永久的超人的權力。還有貝葉的《死者的書》,用象形字和俗字兩體寫成。羅塞他石,用埃及兩體字和希臘文刻着詔書一通(公元前195),一七九八年出土;從這塊石頭上,學者比對希臘文,才讀通了埃及文字。
希臘巴昔農廟(Parthenon)各件雕刻,是該院最足以自豪的。這個廟的雅典,奉祀女神雅典巴昔奴;配利克里斯(Pericles)時代,教成千帶萬的藝術家,用最美的大理石,重建起來,總其事的是配氏的好友兼顧問,著名雕刻家費迪亞斯(Phidias)。那時物阜民豐,費了二十年工夫,到了公元前四三五年,才造成。廟是長方形,有門無窗;或單行或雙行的石柱圍繞着,像女神的馬隊一般。短的兩頭,柱上承着三角形的楣;這上面都雕着像。廟牆外上部,是著名的刻壁。廟在一六八七年讓威尼斯人炸毀了一部分;一八○一年,愛而近伯爵從雅典人手裏將三角楣上的像,刻壁,和些別的買回英國,費了七萬鎊,約合百多萬元;後來轉賣給這博物院,卻只要一半價錢。院中特設了一間愛而近室陳列那些藝術品,並參考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巴昔農廟諸圖,做成廟的模型,巍巍然立在石山上。
希臘雕像與埃及大不相同,絕無僵直和緊張的樣子。那些藝術家比較自由,得以研究人體的比例;骨架,肌理,皮肉,他們都懂得清楚,而且有本事表現出來。
又能抓住要點,使全體和諧不亂。無論坐像立像,都自然,莊嚴,造成希臘藝術的特色:清明而有力。當時運動競技極發達;藝術家雕神像,常以得獎的人為“模特兒”,赤裸裸的身體裏充滿了活動與力量。可是究竟是神像;所以不能是如實的人像而只是理想的人像。這時代所缺少的是熱情,幻想;那要等後世藝人去發展了。
廟的東楣上運命女神三姊妹像,頭已經失去了,可是那衣褶如水的輕妙,衣褶下身體的充盈,也從繁複的光影中顯現,幾乎不相信是石人。那刻壁浮雕着女神節貴家少女獻衣的行列。少女們穿着長袍,莊嚴的衣褶,和運命女神的又不一樣,手裏各自拿着些東西;後面跟着成隊的老人,婦女,雄赳赳的騎士,還有帶祭品的人,齊向諸神而進。諸神清明徹骨,在等待着這一行人眾。這刻壁上那麼多人,卻不繁雜,不零散,打成一片,佈局時必然煞費苦心。而細看諸少女諸騎士,也各有精神,絕不一律;其間刀鋒或深或淺,光影大異。少壯的騎士更像生龍活虎,千載如見。
院中所藏名人的文件太多了。像莎士比亞押房契,密爾頓出賣《失樂園》合同(這合同是書記代簽,不出密氏親筆),巴格來夫(Palgrave)《金庫集》稿,格雷《輓歌》稿,哈代《苔絲》稿,達文齊,密凱安傑羅的手冊,還有維多利亞后四歲時鉛筆簽字,都親切有味。至於荷馬史詩的貝葉,公元一世紀所寫,在埃及發見的,以及九世紀時希伯來文《舊約聖經》殘頁,據說也許是世界上最古《聖經》鈔本的,卻真令人悠然遐想。還有,二世紀時,羅馬艦隊一官員,向兵丁買了一個七歲的東方小兒為奴,立了一張貝葉契,上端蓋着泥印七顆;和英國大憲章的原本,很可比着看。院裏藏的中古鈔本也不少;那時歐洲僧侶非常閑,日以抄書為事;字用峨特體,多稜角,精工是不用說的。他們最考究字頭和插畫,必然細心勾勒着上鮮麗的顏色,藍和金用得多些;顏色也選得精,至今不變。某抄本有歲歷圖,二幅,畫十二月風俗,細緻風華,極為少見。每幅下另有一欄,畫種種遊戲,人物短小,卻也滑稽可喜。畫目如下:正月,析薪;二月,炬舞;三月,種花,伐木;四月,情人園會;五月,蕩舟;六月,比武;七月,行獵,刈麥;八月,獲稻;九月,釀酒;十月,耕種;十一月,獵歸;十二月,屠豕。鈔本和印本書籍之多,世界上只有巴黎國家圖書館可與這博物院相比;此處印本共三百二十萬餘冊。
有穹窿頂的大閱覽室,圓形,室中桌子的安排,好像車輪的輻,可坐四百八十五人;管理員高踞在轂中。
次看畫院。國家畫院在西中區鬧市口,匹對着特拉伐加方場一百八十四英尺高的納爾遜石柱子。院中的畫不算很多,可是足以代表歐洲畫史上的各派,他們自詡,在這一方面,世界上那兒也及不上這裏。最完全的是意大利十五六世紀的作品,特別是佛羅倫司派,大約除了意大利本國,便得上這兒來了。畫按派別排列,可也按着時代。但是要看英國美術,此地不成,得上南邊兒泰特(Tate)畫院去。
那畫院在泰晤士河邊上;一九二八年水上了岸,給浸壞了特耐爾(JosephMalord?
WilliamTurner,1775—1851)好多畫,最可惜。特耐爾是十九世紀英國最大的風景畫家,也是印象派的先鋒。他是個勞苦的孩子,小時候住在菜市旁的陋巷裏,常只在泰晤士河的碼頭和駁船上玩兒。他對於泰晤士河太熟了,所以後來愛畫船,畫水,畫太陽光。再後來他費了二十多年工夫專研究光影和色彩,輪廓與內容差不多全不管;這便做了印象派的前驅了。他畫過一幅《日出:灣頭堡子》,那堡子淡得只見影兒,左手一行樹,也只有樹的意思罷了;可是,瞧,那金黃的朝陽的光,順着樹水似的流過去,你只覺着溫暖,只覺着柔和,在你的身上,那光卻又像一片海,滿處都是的,可是閃閃鑠鑠,儀態萬千,教你無從捉摸,有點兒着急。
特耐爾以前,堅士波羅(Gainsborough,1727—1788)是第一個人脫離荷蘭影響,用英國景物作風景畫的題材;又以畫像著名。何嘉士(Hogarth,1697—1764)畫了一套《結婚式》,又生動又親切,當時刻板流傳,風行各處,現存在這畫院中。
美國大畫家惠斯勒(Whistler)稱他為英國僅有的大畫家。雷諾爾茲(Reynolds,1723—1792)的畫像,與堅士波羅並稱。畫像以性格與身分為主,第一當然要像。
可是從看畫者一面說,像主若是歷史上的或當代的名人,他們的性格與身分,多少總知道些,看起來自然有味,也略能批評得失。若只是平凡的人,憑你怎樣像,陳列到畫院裏,怕就少有去理會的。因此,畫家為維持他們永久的生命計,有時候重視技巧,而將“像”放在第二着。雷諾爾茲與堅士波羅似乎就是這樣的人。他們畫的像,色調鮮明而飄渺。莊嚴的男相,華貴的女相,優美活潑的孩子相,都算登峰造極;可就是不大“像”。堅氏的女像總太瘦;雷氏的不至於那麼瘦,但是像主往往退回他的畫,說太不像。———國家畫院旁有個國家畫像院,專陳列英國歷史上名人的像,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政治家,皇族,應有盡有,約共二千一百五十人。油畫是大宗,排列依着時代。這兒也看見雷堅二氏的作品;但就全體而論,歷史比藝術多的多。
泰特畫院中還藏着詩人勃來克(WilliamBlake,1757—1827)和羅塞蒂(DanteGabrielRossetti,1828—1882)的畫。前一位是浪漫詩人的先驅,號稱神秘派。自幼兒想像多,都表現在詩與畫裏。他的圖案非常宏偉;色彩也如火焰,如一飛衝天的翅膀。所畫的人體並不切實,只用作表現姿態,表現動的符號而已。后一位是先拉斐爾派的主角;這一派是詩與畫雙管齊下的。他們不相信“為藝術的藝術”,而以知識為重。畫要敘事,要教訓,要接觸民眾的心,讓他們相信美的新觀念;畫筆要細膩,顏色卻不必調和。羅氏作品有着清明的調子,強厚的感情;只是理想雖高,氣韻卻不夠生動似的。
當代英國名雕塑家愛勃斯坦(JacobEpstein)也有幾件東西陳列在這裏。他是新派的浪漫雕塑家。這派人要在形體的部分中去找新的情感力量;那必是不尋常的部分,足以擴展他們自己情感或感覺的經驗的。他們以為這是美,誇張的表現出來;可是俗人卻覺得人不像人,物不像物,覺得丑,只認為滑稽畫一類。愛氏雕石頭,但是塑泥似乎更多:塑泥的表面,決不刮光,就讓那麼凸凸凹凹的堆着,要的是這股勁兒。塑完了再倒銅。———他也賣素描,形體色調也是那股浪漫勁兒。
以上只有不列顛博物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紀;別的都是十九世紀建立的,但歐戰院除外。這些院的建立,固然靠國家的力量,卻也靠私人的捐助———捐錢蓋房子或捐自己的收藏的都有。各院或全不要門票,像不列顛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禮拜中兩天要門票,票價也極低。他們印的圖片及專冊,廉價出售,數量驚人。
又差不多都有定期的講演,一面講一面領着看;雖然講的未必怎樣精,聽講的也未必怎樣多。這種種全為了教育民眾,用意是值得我們佩服的。
公園
英國是個尊重自由的國家,從倫敦海德公園(HydePark)可以看出。學政治的人一定知道這個名字;近年日報的海外電訊里也偶然有這個公園出現。每逢星期日下午,各黨各派的人都到這兒來宣傳他們的道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井水不犯河水。從耶穌教到共產黨,差不多樣樣有。每一處說話的總是一個人。他站在桌子上,椅子上,或是別的什麼上,反正在聽眾當中露出那張嘴臉就成;這些桌椅等等可得他們自己預備,公園裏的長椅子是只讓人歇着的。聽的人或多或少。有一回一個講耶穌教的,沒一個人聽,卻還打起精神在講;他盼望來來去去的遊人里也許有一兩個三四個五六個……愛聽他的,只要有人駐一下腳,他的口舌就算不白費了。
見過一回共產黨示威,演說的東也是,西也是;有的站在大車上,頗有點巍巍然。按說那種馬拉的大車平常不讓進園,這回大約辦了個特許。其中有個女的約莫四十上下,嗓子最大,說的也最長;說的是倫敦土話,凡是開口音,總將嘴張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一面用胳膊助勢。說到後來,嗓子沙了,還是一字不苟的喊下去。
天快黑了,他們整隊出園喊着口號,標語旗幟也是五光十色的。隊伍兩旁,又高又大的馬巡緩緩跟着,不說話。出的是北門,外面便是熱鬧的牛津街。
北門這裏一片空曠的沙地,最宜於露天演說家,來的最多。也許就在共產黨隊伍走後吧,這裏有人說到中日的事;那時剛過“一二八”不久,他頗為我們抱不平。他又讚美甘地;卻與賈波林相提並論,說賈波林也是為平民打抱不平的。這一比將聽眾引得笑起來了;不止一個人和他辯論,一位老太太甚至嘀咕着掉頭而去。
這個演說的即使不是共產黨,大約也不是“高等”英人吧。公園裏也鬧過一回大事:一八六六年國會改革的暴動(勞工爭選舉權),周圍鐵欄干毀了半里多路長,警察受傷了二百五十名。
公園周圍滿是鐵欄干,車門九個,遊人出入的門無數,佔地二千二百多畝,繞園九里,是倫敦公園中最大的,來的人也最多。園南北都是鬧市,園中心卻靜靜的。灌木叢里各色各樣野鳥,清脆的繁碎的語聲,夏天綠草地上,潔白的綿羊的身影,教人像下了鄉,忘記在世界大城裏。那草地一片迷氵蒙的綠,一片芊綿的綠,像水,像煙,像夢;難得的,冬天也這樣。西南角上蜿蜒着一條蛇水,算來也佔地三百畝,養着好些水鳥,如蒼鷺之類。可以搖船,游泳;並有救生會,讓下水的人放心大膽。這條水便是雪萊的情人西河女士(HarrietWestbrook)自沉的地方,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
南門內有拜倫立像,是五十年前希臘政府捐款造的;又有座古英雄阿契來斯像,是惠靈頓公爵本鄉人造了來紀念他的,用的是十二尊法國炮的銅,到如今卻有一百多年了。還有英國現負盛名的雕塑家愛勃司坦(Epstein)的壁雕,是紀念自然學家赫德生的。一個似乎要飛的人,張着臂,仰着頭,散着發,有原始的樸拙獷悍之氣,表現的是自然精神的化身;左右四隻鳥在飛,大小旁正都不相同,也有股野勁兒。這件雕刻的價值,引起過許多討論。南門內到蛇水邊一帶遊人最盛。夏季每天上午有銅樂隊演奏;在欄外聽算白饒,進欄得花點票錢,但有椅子坐。遊人自然步行的多,也有跑車的,騎馬的;騎馬的另有一條“馬”路。
這園子本來是鹿苑,在裏面行獵;一六三五年英王查理斯第一才將它開放,作賽馬和競走之用。後來變成決鬥場。一八五一年第一次萬國博覽會開在這裏,用玻璃和鐵搭蓋的會場;閉會後拆了蓋在別處,專作展覽的處所,便是那有名的水晶宮了。蛇水本沒有,只有六個池子;是十八世紀初葉才打通的。
海德公園東南差不多毗連着的,是聖詹姆士公園(St.James’sPark),約有五百六七十畝。本是沮洳的草地,英王亨利第八抽了水,砌了圍牆,改成鹿苑。查理斯第二擴充園址,鋪了路,改為遊玩的地方;以後一百年裏,便成了倫敦最時髦的散步場。十九世紀初才改造為現在的公園樣子。有湖,有懸橋;湖裏鵜鶘最多,倚在橋欄上看它們水裏玩兒,可以消遣日子。周圍是白金罕宮,西寺,國會,各部官署,都是最忙碌的所在;倚在橋欄上的人卻能偷閑賞鑒那西寺和國會的戈昔式尖頂的輪廓,也算福氣了。
海德公園東北有攝政公園,原也是鹿苑;十九世紀初“攝政王”(後為英王喬治第四)才修成現在樣子。也有湖,搖的船最好;坐位下有小輪子,可以進退自如,滾來滾去頂好玩兒的。野鴿子野鳥很多,松鼠也不少。松鼠原是動物園那邊放過來的,只幾對罷了;現在卻繁殖起來了。常見些老頭兒帶着食物到園裏來喂麻雀,鴿子,松鼠。這些小東西和人混熟了,大大方方到人手裏來吃食;看去怪親熱的。別的公園裏也有這種人。這似乎比提鳥籠有意思些。
動物園在攝政園東北犄角上,屬於動物學會,也有了百多年的歷史。搜集最完備,有動物四千,其中哺乳類八百,鳥類二千四百。去逛的據說每年超過二百萬人。不用問孩子們去的一定不少;他們對於動物比成人親近得多,關切得多。只看見教科書上或字典上的彩色動物圖,就夠捉摸的,不用提實在的東西了。就是成人,可不也願意開開眼,看看沒看過的,山裡來的,海里來的,異域來的,珍禽,奇獸,怪魚?要沒有動物園,或許一輩子和這些東西都見不着面呢。再說像獅子老虎,那能隨便見面!除非打獵或看馬戲班。但打獵遇着這些,正是拚死活的時候,那裏來得及玩味它們的生活狀態?馬戲班裏的呢,也只表演些扭捏的玩藝兒,時候又短,又隔得老遠的;那有動物園裏的自然,得看?這還只說的好奇的人;藝術家更可仔細觀察研究,成功新創作,如畫和雕塑,十九世紀以來,用動物為題材的便不少。近些年電影裏的動物趣味,想來也是這麼培養出來的;不過那卻非動物園所可限了。
倫敦人對動物園的趣味很大,有的報館專派有動物園的訪員,給園中動物作起居注,並報告新來到的東西;他們的通信有些地方就像童話一樣。去動物園的人最樂意看餵食的時候,也便是動物和人最親近的時候。餵食有時得用外交手腕,譬如魚池吧,若隨手將食撒下去,讓大家來搶,游得快的,厲害的,不用說佔了便宜,剩下的便該活活餓死了。這當然不公道,那一視同仁的管理人一定不願意的。他得想法子,比方說,分批來喂,那些快的,厲害的,吃完了,便用網將它們攔在一邊,再照料別的。各種動物餵食都有一定鐘點,著名的裴歹克《倫敦指南》便有一節專記這個。孩子們最樂意的還有騎象,騎駱駝(駱駝在倫敦也算異域珍奇)。再有,遊客若能和管理各動物的工人攀談攀談,他們會親切地講這個那個動物的故事給你聽,像傳記的片段一般;那時你再去看他說的那些東西,便更有意思了。
園裏最好玩兒的事,黑猩猩茶會,白熊洗澡。茶會夏天每日下午五點半舉行,有茶,有牛油麵包。它們會用兩隻前足,學人的樣子。有時“生手”加入,卻往往只用一隻前足,牛油也是它來,麵包也是它來;這種雖是天然,看的人倒好笑了。
白熊就是北極熊,從冰天雪地里來,卻最喜歡夏天;越熱越高興,赤日炎炎的中午,它們能整個兒躺在太陽里。也愛下水洗澡,身上老是雪白。它們待在熊台上,有深溝為界;台旁有池,洗澡便在池裏。池的一邊,隔着一層玻璃可以看它們載浮載沉的姿勢。但是一冷到華氏表五十度下,就不肯下水,身上的白雪也便慢慢讓塵土封上了。
非洲南部的企鵝也是人們特別樂意看的。它有一歲半嬰孩這麼大,不會飛,會下水,黑翅膀,灰色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昂首緩步,旁若無人。它的特別處就在乎直立着。比鵝大不多少,比鴕鳥,鶴,小得多,可是一直立就有人氣,便當另眼相看了。自然,別的鳥也有直立着的,可是太小了,說不上。企鵝又拙得好,現代裝飾圖案有用它的。只是不耐冷,一到冬天,便沒精打採的了。
魚房鳥房也特別值得看。魚房分淡水房海水房熱帶房(也是淡水)。屋內黑洞洞的,壁上嵌着一排鏡框似的玻璃,橫長方。每框裏一種魚,在水裏游來游去,都用電燈光照着,像畫。鳥房有兩處,熱帶房裏顏色聲音最豐富,最新鮮;有種上截脆藍下截褐紅的小鳥,不住地飛上飛下,不住地咭咭呱呱,怪可憐見的。
這個動物園各部分空氣光線都不錯,又有冷室溫室,給動物很周到的設計。只是才二百畝地,實在施展不開,小東西還罷了,像獅子老虎老是關在屋裏,未免委屈英雄,就是白熊等物雖有特備的檯子,還是局得很;這與鳥籠子也就差得有限了。固然,讓這些動物完全自由,那就無所謂動物園;可是若能給它們較大的自由,讓它們活得比較自然些,看的人豈不更得看些。所以一九二七年上,動物學會又在倫敦西北惠勃司奈得(Whipsnade,Bedfordshire)地方成立了一所動物園,有三千多畝;據說,那些龐然大物自如多了,遊人看起來也痛快多了。
以上幾個園子都在市內,都在泰晤士河北。河南偏西有個大大有名的邱園(KewGardens),卻在市外了。邱園正名“王家植物園”,世界最重要,最美麗的植物園之一;大一千七百五十畝,栽培的植物在二萬四千種以上。這園子現在歸農部所管,原也是王室的產業,一八四一年捐給國家;從此起手研究經濟植物學和園藝學,便漸漸著名了。他們編印大英帝國植物志。又移種有用的新植物於帝國境內———如西印度群島的波羅蜜,印度的金雞納霜,都是他們介紹進去的。園中博物院四所;第二所經濟植物學博物院設於一八四八,是歐洲最早的一個。
但是外行人只能賞識花木風景而已。水仙花最多,四月尾有所謂“水仙花禮拜日”,遊人盛極。溫室里奇異的花也不少。園裏有什麼好花正開着,門口通告牌上逐日都列着表。暖氣室最大,分三部:喜馬拉耶室養着石楠和山茶,中國石楠也有,小些;中部正面安排着些大鳳尾樹和棕櫚樹;鳳尾樹真大,得仰起脖子看,伸開兩胳膊還不夠它寬的。周圍繞着些時花與灌木之類。另一部是墨西哥室,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東南角上一座塔,可不能上;十層,一百五十五尺,造於十八世紀中,那正是中國文化流行歐洲的時候,也許是中國的影響吧。據說還有座小小的孔子廟,但找了半天,沒找着。不遠兒倒有座彩繪的日本牌坊,所謂“敕使門”的,那卻造了不過二十年。從塔下到一個人工的湖有一條柏樹甬道,也有森森之意;可惜樹太細瘦,比起我們中山公園,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所謂“竹園”更可憐,又不多,又不大,也不秀,還趕不上西山大悲庵那些。
加爾東尼市場
在北平住下來的人,總知道逛廟會逛小市的趣味。你來回踱着,這兒看看,那兒站站;有中意的東西,磋磨磋磨價錢,買點兒回去讓人一看,說真好;再提價錢,說那有這麼巧的。你這一樂,可沒白辛苦一趟!要什麼都沒買成,那也不礙;就憑看中的一兩件三四件東西,也夠你講講說說的。再說在市上留連一會子,到底過了“蘑菇”的癮,還有什麼抱怨的?
倫敦人紛紛上加爾東尼市場(CaldonianMarket),也正是這股勁兒。房東太太客廳里爐台兒上放着一個手榴彈殼,是盛煙灰用的。比甜瓜小一點,面上擦得精亮,方方的小塊兒,界着又粗又深的黑道兒,就是蠻得好,傻得好。房東太太說還是她家先生在世時逛加爾東尼市場買回來的。她說這個市場賣舊貨,可以還價,花樣不少,有些是偷來的,倒也有好東西;去的人可真多。市場只在星期二星期五上午十時至下午四時開放,有些像廟會;市場外另有幾家舊書舊貨鋪子,卻似乎常做買賣,又有些像小市。
先到外頭一家舊書鋪。沒窗沒門。仰麵灰蓬蓬的,土地,剛下完雨,門口還積着個小小水潭兒。從亂書堆中間進去,一看倒也分門別類的。“文學”在裏間,空氣變了味,撲鼻子一陣陣的———到如今三年了,不忘記,可也叫不出什麼味。《聖經》最多,整整一箱子。不相干的小說左一堆右一堆;卻也挑出了一本莎翁全集,幾本正正經經詩選。莎翁全集當然是普通本子,可是只花了九便士,才合五六毛錢。鋪子裏還賣舊話匣片子,不住地開着讓人聽,三五個男女夥計穿梭似地張羅着。別幾家鋪子沒進去,外邊瞧了瞧,也一團灰土氣。
市場門口有小牌子寫着開放日期,又有一塊寫着“謹防扒手”———倫敦別處倒沒見過這玩意兒。地面大小和北平東安市場差不多,一半帶屋頂,一半露天;乾淨整齊,卻遠不如東安市場。滿是攤兒,屋裏沒有地攤兒,露天裏有。
擺攤兒的,男女老少,色色俱全;還有纏着頭的印度人。賣的是日用什物,布匹,小擺設;花樣也不怎樣多,多一半古舊過了頭。有幾件日本磁器,中國貨色卻不見。也有賣吃的,賣雜耍的。踱了半天,看見一個銅獅子鎮紙,夠重的,獅子頗有點威武;要價三先令(二元余),還了一先令,沒買成。快散了,卻瞥見地下大大的厚厚的一本冊子,拿起來翻着,原來是書紙店裏私家賀年片的樣本。這些舊賀年片雖是廢物,卻印得很好看,又各不相同;問價錢才四便士,合兩毛多,便馬上買了。出門時又買了個擦皮鞋的絨捲兒,也賤———到現在還用着。這時正愁大冊子夾着不便,抬頭卻見面前立着個賣硬紙口袋的,大小都有,買了東西的人,大概全得買上那麼一隻;這當口門外沿路一直到大街上,挨挨擦擦的,差不離儘是提紙口袋的。———我口袋裏那冊賀年片樣本,回國來讓太太小姐孩子們瞧,都愛不釋手;讓她們猜價兒,至少說四元錢。我忍不住要想,逛那麼一趟加爾東尼,也算值得了。
吃的
提到歐洲的吃喝,誰總會想到巴黎,倫敦是算不上的。不用說別的,就說煎山藥蛋吧。法國的切成小骨牌塊兒,黃爭爭的,油汪汪的,香噴噴的;英國的“條兒”(chips)卻半黃半黑,不冷不熱,乾乾兒的什麼味也沒有,只可以當飽罷了。
再說英國飯吃來吃去,主菜無非是煎炸牛肉排羊排骨,配上兩樣素菜;記得在一個人家住過四個月,只吃過一回煎小牛肝兒,算是新花樣。可是菜做得簡單,也有好處;材料壞容易見出,像大陸上廚子將壞東西做成好樣子,在英國是不會的。大約他們自己也覺着膩味,所以一九二六那一年有一位華衣脫女士(E.White)組織了一個英國民間烹調社,搜求各市各鄉的食譜,想給英國菜換點兒花樣,讓它好吃些。一九三一年十二月烹調社開了一回晚餐會,從十八世紀以來的食譜中選了五樣菜(湯和點心在內),據說是又好吃,又不費事。這時候正是英國的國貨年,所以報紙上頗為揄揚一番。可是,現在歐洲的風氣,吃飯要少要快,那些陳年的老古董,怕總有些不合時宜吧。
吃飯要快,為的忙,歐洲人不能像咱們那樣慢條斯理兒的,大家知道。幹嗎要少呢?為的衛生,固然不錯,還有別的:女的男的都怕胖。女的怕胖,胖了難看;男的也愛那股標勁兒,要像個運動家。這個自然說的是中年人少年人;老頭子挺着個大肚子的卻有的是。歐洲人一日三餐,分量頗不一樣。像德國,早晨只有咖啡麵包,晚間常冷食,只有午飯重些。法國早晨是咖啡,月芽餅,午飯晚飯似乎一般分量。英國卻早晚飯並重,午飯輕些。英國講究早飯,和我國成都等處一樣。有麥粥,火腿蛋,麵包,茶,有時還有薰鹹魚,果子。午飯頂簡單的,可以只吃一塊烤麵包,一杯咖啡;有些小飯店裏出賣午飯盒子,是些冷魚冷肉之類,卻沒有賣晚飯盒子的。
倫敦頭等飯店總是法國菜,二等的有意大利菜,法國菜,瑞士菜之分;舊城館子和茶飯店等才是本國味道。茶飯店與煎炸店其實都是小飯店的別稱。茶飯店的“飯”原指的午飯,可是賣的東西並不簡單,吃晚飯滿成;煎炸店除了煎炸牛肉排羊排骨之外,也賣別的。頭等飯店沒去過,意大利的館子卻去過兩家。一家在牛津街,規模很不小,晚飯時有女雜耍和跳舞。只記得那回第一道菜是生蚝之類;一種特製的盤子,邊上圍着七八個圓格子,每格放半個生蚝,吃起來很雅相。另一家在由斯敦路,也是個熱鬧地方。這家卻小小的,通心細粉做得最好;將粉切成半分來長的小圈兒,用黃油煎熟了,平鋪在盤兒里,灑上乾酪(計司)粉,輕鬆鮮美,妙不可言。還有炸“搦氣蚝”,鮮嫩清香,蝤蛑,瑤柱,都不能及;只有寧波的蠣黃彷彿近之。
茶飯店便宜的有三家:拉衣恩司(Lyons),快車奶房,ABC麵包房。每家都開了許多店子,遍佈市內外;ABC比較少些,也貴些,拉衣恩司最多。快車奶房炸小牛肉小牛肝和紅燒鴨塊都還可口;他們燒鴨塊用木炭火,所以頗有中國風味。ABC炸牛肝也可吃,但火急肝老,總差點兒事;點心烤得卻好,有幾件比得上北平法國麵包房。拉衣恩司似乎沒甚麼出色的東西;但他家有兩處“角店”,都在鬧市轉角處,那裏卻有好吃的。角店一是上下兩大間,一是三層三大間,都可容一千五百人左右;晚上有樂隊奏樂。一進去只見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過道處窄得可以,但是氣象頗為闊大(有個英國學生譏為“窮人的宮殿”,也許不錯);在那裏往往找了半天站了半天才等着空位子。這三家所有的店子都用女侍者,只有兩處角店裏卻用了些男侍者———男侍者工錢貴些。男女侍者都穿了黑制服,女的更戴上白帽子,分層招待客人。也只有在角店裏才要給點小費(雖然門上標明“無小費”字樣),別處這三家開的鋪子裏都不用給的。曾去過一處角店,烤雞做得還入味;但是一隻雞腿就合中國一元五角,若吃雞翅還要貴點兒。茶飯店有時備着骨牌等等,供客人消遣,可是向侍者要了玩的極少;客人多的地方,老是有人等位子,乾脆就用不着備了。此外還有一種生蚝店,專吃生蚝,不便宜;一位房東太太告訴我說“不衛生”,但是吃的人也不見少。吃生蚝卻不宜在夏天,所以英國人說月名中沒有“R”(五六七八月),生蚝就不當令了。倫敦中國飯店也有七八家,貴賤差得很大,看地方而定。菜雖也有些高低,可都是變相的廣東味兒,遠不如上海新雅好。在一家廣東樓要過一碗雞肉餛飩,合中國一元六角,也夠貴了。
茶飯店裏可以吃到一種甜燒餅(muffin)和窩兒餅(crumpet)。甜燒餅彷彿我們的火燒,但是沒餡兒,軟軟的,略有甜味,好像參了米粉做的。窩兒餅面上有好些小窩窩兒,像蜂房,比較地薄,也像參了米粉。這兩樣大約都是法國來的;但甜燒餅來的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廚師多住在祝來巷(DruryLane),就是那著名的戲園子的地方;從前用盤子頂在頭上賣,手裏搖着鈴子。那時節人家都愛吃,買了來,多多抹上黃油,在客廳或飯廳壁爐上烤得熱辣辣的,讓油都浸進去,一口咬1
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軟,有咬嚼些,樣式也波俏;人們漸漸地喜歡它,就少買那甜燒餅了。一位女士看了這種光景,心下難過;便寫信給《泰晤士報》,為甜燒餅抱不平。《泰晤士報》特地做了一篇小社論,勸人吃甜燒餅以存古風;但對於那位女士所說的窩兒餅的壞話,卻寧願存而不論,大約那論者也是愛吃窩兒餅的。
復活節(三月)時候,人家吃煎餅(pancake),茶飯店裏也賣;這原是懺悔節(二月底)懺悔人晚飯後去教堂之前吃了好熬餓的,現在卻在早晨吃了。餅薄而脆,微甜。北平中原公司賣的“胖開克”(煎餅的音譯)卻未免太“胖”,而且軟了。———說到煎餅,想起一件事來:美國麻省勃克夏地方(BerkshireCountry)有“吃煎餅競爭”的風俗,據《泰晤士報》說,一九三二的優勝者一氣吃下四十二張餅,還有臘腸熱咖啡。這可算“真正大肚皮”了。
英國人每日下午四時半左右要喝一回茶,就着烤麵包黃油。請茶會時,自然還有別的,如火腿夾麵包,生豌豆苗夾麵包,茶饅頭(teascone)等等。他們很看重下午茶,幾乎必不可少。又可乘此請客,比請晚飯簡便省錢得多。英國人喜歡喝茶,過於喝咖啡,和法國人相反;他們也煮不好咖啡。喝的茶現在多半是印度茶;茶飯店裏雖賣中國茶,但是主顧寥寥。不讓利權外溢固然也有關係,可是不利於中國茶的宣傳(如說制時不幹凈)和茶味太淡才是主要原因。印度茶色濃味苦,加上牛奶和糖正合式;中國紅茶不夠勁兒,可是香氣好。奇怪的是茶飯店裏賣的,色香味都淡得沒影子。那樣茶怎麼會運出去,真莫名其妙。
街上偶然會碰着提着筐子賣落花生的(巴黎也有),推着四輪車賣炒栗子的,教人有故國之思。花生栗子都裝好一小口袋一小口袋的,栗子車上有炭爐子,一面炒,一面裝,一面賣。這些小本經紀在倫敦街上也頗古色古香,點綴一氣。栗子是干炒,與我們“糖炒”的差得太多了。———英國人吃飯時也有乾果,如核桃,榛子,榧子,還有巴西烏菱(原名Brazils,巴西出產,中國通稱“美國烏菱”),烏菱實大而肥,香脆爽口,運到中國的太干,便不大好。他們專有一種乾果夾,像鉗子,將乾果夾進去,使勁一握夾子柄,“格”的一聲,皮殼碎裂,有些蹦到遠處,也好玩兒的。蘇州有瓜子夾,像剪刀,卻只透着玲瓏小巧,用不上勁兒去。
乞丐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着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着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只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
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着,面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着一隻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望里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或雙鉤To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里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凈,通體一筆不苟。或雙鉤GookLuck(好運)二字,也有隻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或畫著四五方風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着,銅子兒就扔在裏面。
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
到沒了落兒,便只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晚報(TheEvening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
這兩幅畫綉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綉過英王愛德華像,據說頗為當今王后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現在卻只在牛津街上浪蕩着。
晚報上還記着一個人。他在雜戲館(Halls)干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遊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可是時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麼有意思,自己也曾學着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着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
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台上去。
畫丐外有樂丐。牛津街見過一個,開着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着風琴,一人按着,一人高唱《頌聖歌》———那推琴的也和着。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着兩個女的,穿着得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着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着。右手本來抱着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着。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
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綳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着,兩隻手穿梭般彈奏着。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可是他還是埋着頭彈他那一手。
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着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餘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着。這該能夠多找幾個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
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若是無藝可賣,手裏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裏常有男人或女人拿着這類東西默默站着,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着或坐着;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着“盲人”。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着,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着走,一面說剛失業,沒錢花,要我幫個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
跟着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着一次;那裏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聖誕節
十二月二十五日聖誕節。英國人過聖誕節,好像我們舊曆年的味兒。習俗上宗教上,這一日簡直就是“元旦”;據說七世紀時便已如此,十四世紀至十八世紀中葉,雖然將“元旦”改到三月二十五日,但是以後情形又照舊了。至於一月一日,不過名義上的歲首,他們向來是不大看重的。
這年頭人們行樂的機會越過越多,不在乎等到逢年過節;所以年情節景一回回地淡下去,像從前那樣熱狂地期待着,熱狂地受用着的事情,怕只在老年人的回憶,小孩子的想像中存在着罷了。大都市裏特別是這樣;在上海就看得出,不用說更繁華的倫敦了。再說這種不景氣的日子,誰還有心腸認真找樂兒?所以雖然聖誕節,大家也只點綴點綴,應個景兒罷了。
可是郵差卻忙壞了,成千成萬的賀片經過他們的手。賀片之外還有月份牌。這種月份牌一點兒大,裝在卡片上,也有畫,也有吉語。花樣也不少,卻比賀片差遠了。賀片分兩種,一種填上姓名,一種印上姓名。交遊廣的用后一種,自然貴些;據說前些年也得鈎心鬥角地出花樣,這一年卻多半簡簡單單的,為的好省些錢。前一種卻不同,各家書紙店得搶買主,所以花色比以先還多些。不過據說也沒有十二分新鮮出奇的樣子,這個究竟只是應景的玩意兒呀。但是在一個外國人眼裏,五光十色,也就夠瞧的。曾經到舊城一家大書紙店裏看過,樣本厚厚的四大冊,足有三千種之多。
樣本開頭是皇家賀片:英王的是聖保羅堂圖;王后的內外兩幅畫,其一是花園圖;威爾斯親王的是候人圖;約克公爵夫婦的是一六六○年聖詹姆士公園冰戲圖;馬利公主的是行獵圖。聖保羅堂莊嚴宏大,下臨倫敦城;園裏的花透着上帝的微笑;候人比喻好運氣和歡樂在人生的大道上等着你;聖詹姆士公園(在聖詹姆士宮南)代表宮廷,溜冰和行獵代表英國人運動的嗜好。那幅溜冰圖古色古香,而且十足神氣。這些賀片原樣很大,也有小號的,誰都可以買來填上自己名字寄給人。此外有全金色的,晶瑩照眼;有“蝴蝶翅”的,閃閃的寶藍光;有雕空嵌花紗的,玲瓏剔透,如嚼冰雪。又有羊皮紙仿四折本的;嵌銅片小風車的;嵌彩玻璃片聖母像的;嵌剪紙的鳥的;在貓頭鷹頭上粘羊毛的:都為的教人有實體感。
太太們也忙得可以的,張羅着親戚朋友丈夫孩子的禮物,張羅着裝飾屋子,聖誕樹,火雞等等。節前一個禮拜,每天電燈初亮時上牛津街一帶去看,步道上挨肩擦背匆匆來往的滿是辦年貨的;不用說是太太們多。裝飾屋子有兩件東西不可沒有,便是冬青和“蘋果寄生”(mistletoe)的枝子。前者教堂里也用;後者卻只用在人家裏;大都插在高處。冬青取其青,有時還帶着小紅果兒;用以裝飾聖誕節,由來已久,有人疑心是基督教徒從羅馬風俗里撿來的。“蘋果寄生”帶着白色小漿果兒,卻是英國土俗,至晚十七世紀初就用它了。從前在它底下,少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子接吻;但接吻后他得摘掉一粒果子。果子摘完了,就不準再在下面接吻了。
聖誕樹也有種種裝飾,樹上掛着給孩子們的禮物,裝飾的繁簡大約看人家的情形。我在朋友的房東太太家看見的只是小小一株;據說從烏爾烏斯三六公司(貨價只有三便士六便士兩碼)買來,才六便士,合四五毛錢。可是放在餐桌上,青青的,的里瓜拉掛着些耀眼的玻璃球兒,繞着樹更安排些“哀斯基摩人”一類小玩意,也熱熱鬧鬧地湊趣兒。聖誕樹的風俗是從德國來的;德國也許是從斯堪第那維亞傳下來的。斯堪第那維亞神話里有所謂世界樹,叫做“乙格抓西兒”
(Yggdrasil),用根和枝子聯繫着天地幽冥三界。這是株枯樹,可是滴着蜜。根下是諸德之泉;樹中間坐着一隻鷹,一隻松鼠,四隻公鹿;根旁一條毒蛇,老是啃着根。松鼠上下竄,在頂上的鷹與聰敏的毒蛇之間挑撥是非。樹震動不得,震動了,地底下的妖魔便會起來搗亂。想着這段神話,現在的聖誕樹真是更顯得溫暖可親了。聖誕樹和那些冬青,“蘋果寄生”,到了來年六日一齊燒去;燒的時候,在場的都動手,為的是分點兒福氣。
聖誕節的晚上,在朋友的房東太太家裏。照例該吃火雞,酸梅布丁;那位房東太太手頭頗窘,卻還賣了幾件舊傢具,買了一隻二十二磅重的大火雞來過節。可惜女僕不小心,烤枯了一點兒;老太太自個兒嘮叨了幾句,大節下,也就算了。可是火雞味道也並不怎樣特別似的。吃飯時候,大家一面扔紙球,一面扯花炮———兩個人扯,有時只響一下,有時還夾着小紙片兒,多半是帶着“愛”字兒的吉語。飯後做遊戲,有音樂椅子(椅子數目比人少一個;樂聲止時,眾人搶着坐),掩目吹蠟燭,抓瞎,搶人(分隊),搶氣球等等,大家居然一團孩子氣。最後還有跳舞。這一晚過去,第二天差不多什麼都照舊了。
新年大家若無其事地過去;有些舊人家願意上午第一個進門的是個頭髮深,氣色黑些的人,說這樣人帶進新年是吉利的。朋友的房東太太那早晨特意通電話請一家熟買賣的掌柜上她家去;他正是這樣的人。新年也賣曆本;人家常用的是老摩爾曆本(OldMoore’sAlmanack),書紙店裏買,價錢賤,只兩便士。這一年的,面上印着“喬治王陛下登極第二十三年”;有一塊小圖,畫著日月星地球,地球外一個圈兒,畫著黃道十二宮的像,如“白羊”“金牛”“雙子”等。古來星座的名字,取像於人物,也另有風味。曆本前有一整幅觀象圖,題道,“將來怎樣?”“老摩爾告訴你”。從圖中看,老摩爾創於一千七百年,到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每月一面,上欄可以說是“推背圖”,但沒有神秘氣;下欄分日數,星期,大事記,日出沒時間,月出沒時間,倫敦潮汛,時事預測各項。此外還有月盈缺表,各港潮汛表,行星運行表,三島集期表,郵政章程,大路規則,做點心法,養家禽法,家事常識。
廣告也不少,賣丸藥的最多,滿是給太太們預備的;因為這種曆本原是給太太們預備的。
房東太太
歇卜士太太(Mrs.Hibbs)沒有來過中國,也並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是我們看,她有中國那老味兒。她說人家笑她母女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承認她們是的,她不在乎這個。
真的,聖誕節下午到了她那間黯淡的飯廳里,那傢具,那人物,那談話,都是古氣盎然,不像在現代。這時候她還住在倫敦北郊芬乞來路(FinchleyRoad)。那是一條闊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經抵押滿期,經理人已經在她門口路邊上立了一座木牌,標價招買,不過半年多還沒人過問罷了。那座木牌,和籃球架子差不多大,只是低些;一走到門前,准看見。晚餐桌上,聽見廚房裏尖叫了一聲,她忙去看了,回來說,火雞烤枯了一點,可惜,二十二磅重,還是賣了幾件傢具買的呢。
她可惜的是火雞,倒不是傢具;但我們一點沒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傢具等等,都會告訴你。
但是只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嘆氣。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里,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後來雖然聽了四個多月,倒並不覺得厭倦。
有一回早餐時候,她說有一首詩,忘記是誰的,可以作她的墓銘,詩云:這兒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在世永沒有住過嘴。
上帝說她會復活,
我們希望她永不會。
其實我們倒是希望她會的。
道地的賢妻良母,她是;這裏可以看見中國那老味兒。她原是個闊小姐,從小送到比利時受教育,學法文、學鋼琴。鋼琴大約還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說街上如有法國人向她問話,她想起答話的時候,那人怕已經拐了彎兒了。結婚時得着她姑母一大筆遺產;靠着這筆遺產,她支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劍橋大學畢業,一心想作詩人,成天住在雲裏霧裏。他二十年只在家裏待着,偶然教幾個學生。他的詩送到劍橋的刊物上去,原稿卻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氣的信。他又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詩集,封面上註明,希望出版家採納印行,但是並沒有什麼迴響。
太太常勸先生刪詩行,譬如說,四行中可以刪去三行罷;但是他不肯割愛,於是乎只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卻會說好幾國話。大戰後太太帶了先生小姐,還有一個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館雇船等等,全交給詩人的先生辦,因為他會說意大利話。幸而沒出錯幾。臨上火車,到了站台上,他卻不見了。眼見車就要開了,太太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會說給別人,只好教小姐去張看,卻不許她遠走。好容易先生鑽出來了,從從容容的,原來他上“更衣室”來着。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制服,從不教它有一個折兒。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她那時甚至於該領的恤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為這個女孩子活着。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里,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裏。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卜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他很高興,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但是太太說他的書乾燥無味,他送來,她們只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着一大堆。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為了女兒。
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只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只好謝絕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着。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著小姐說的。
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里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房間老是空着,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只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賣,而且聖誕節后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着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那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着;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只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着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傢伙!”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傢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裏才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里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傢具,老賣不出去,煩着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着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傢具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
所以便干擱起來了。這個人只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只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着。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着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住着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着不大順眼,她想着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裏。後來背地裏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僕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沿兒。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僕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沿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僕帶了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相情願的。不料女僕卻當面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枝蠟,一條腿跪着,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著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裏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嘮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託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