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1)

你我(1)

自序

鄭振鐸兄讓我將零碎的文字編起來,由商務印書館印入《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他和商務印書館的好意,我非常感謝。但這裏所收的實在不能稱為創作,只是些雜文罷了。

寫作的時日從十三年八月起,到今年秋天止:共文二十九篇,分為甲乙兩輯。

甲輯是隨筆,乙輯是序跋與讀書錄,都按寫作先後為序。用《你我》做書名,沒有什末了不得的理由:至多只是因為這是近年來所寫較長的一篇罷了。

不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晚上,忽然

心血來潮,想編集自己的零碎文字;當時思索了半天,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下一個草目。今番這張小紙片居然還在,省我氣力不少;因為自己作文向不保存,日子久了便會忘卻,搜尋起來大是苦事。靠着那張草目,加上近年所作的,寫定了本書目錄。稿子交出了,才想起了《我所見的葉聖陶》,《葉聖陶的短篇小說》,《冬天》,《〈歐遊雜記〉自序》;稿子寄走了,才又想起了《擇偶記》,想起了

《〈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偶然翻舊報紙,才又發見了《論無話可說》;早已忘記得沒有影子,重逢真是意外———本書里作者最中意的就是這篇文字。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是十四年寫的。那時在浙江白馬湖春暉中學,俞平伯兄在北京,兩人合編《我們———一九二五年》;這篇和《山野掇拾》都是寫給《我們》的。白馬湖是鄉下,免不了“孤陋寡聞”,所以狂妄地選了那樣大題目。《我們》出來后,葉聖陶兄來信說境界狹窄了些,與題不稱;“坐井觀天”,鄉下人到底是“少所見,多所怪”的。這回重讀此文,更覺稚氣;但因寫時頗賣了些氣力,又可作《我們》的紀念,便敝帚自珍地存下。《山野掇拾》寫了三天,躲在山坳一所屋子裏;寫完是六月一日,到了學校里才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五卅慘案。這個最難忘記。《白採的詩》也是在白馬湖寫成,是十五年暑假中。老早應下白采兄寫這麼一篇,不知怎樣延擱下來;好容易寫起,他卻已病死,看不見了!真是遺憾之至。

十九年聖陶兄有意思出一本小說選,讓我主持選政;便有了關於他的兩篇文字。後來他不想出了,兩篇東西就存在他那裏。這回是向他借抄的。

《給〈一個兵和他的老婆〉的作者》擬原書的口語體,可惜不大像。《給亡婦》想試用不歐化的口語,但也沒有完全如願。《你我》原想寫一篇短小精悍的東西;變成那樣尾大不掉,卻非始料所及。但是以後還打算寫寫這類文法上的題目。《談抽煙》下筆最艱難,八百字花了兩個下午。這是我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的第一篇文字;《〈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是在同報《文學副刊》上第一篇文字。中間相隔五年,看過了多少世變;寫到這裏,不由得要停筆吟味起來。《冬天》,《南京》都是聖陶出的題目。《萍因遺稿》是未刊本,此書不知已流落何處。

《粵東之風》稿交給北新多年,最近的將來也許會和世人相見。

十幾年來的零碎文字,至少還有十一篇不在現在的目錄里。其中一篇《中年》,是一個朋友要辦雜誌教寫的。雜誌沒辦成,稿子也散失了,算是沒見世面。另一篇記辛亥革命時自己的瑣事,登在十八年《清華大學國慶紀念刊》上。那是半張頭的報紙,誰也沒有存着;現在是連題目也想不起了。

是為序。

朱自清

1934年12月北平清華園。

甲輯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閑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麼?”他笑着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鐘!”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並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語,———是在一位同學家的廳堂里常常看見的———但這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着兩個新鮮的意思,讓我對於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生在《東方雜誌》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的弊病。他舉小說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野叟曝言》裏的文素臣,《九尾龜》裏的章秋谷,當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無所成名”的“大成至聖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的教訓,還有那“談天雕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餘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面。“籠統”固然是“全”,“鉤通”“調和”

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糊塗!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全”名;所以處處“算帳”,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面玲瓏的勁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裏的果子”!他要享樂,他要盡量地享樂!他什麼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輩是妖怪;他是獃子,不像鉤通中西者流是滑頭。總之,他是反傳統的。他的話雖不免誇大,但不如中國傳統思想之甚;因為只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論。

但王爾德的要求專屬於感覺的世界,我總以為太單調了。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謂“胸襟”,“襟懷”,“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卻因人的才力而異———我們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這與傳統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這種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廣義———若要具體地形容,我想最好不過是採用我那兩位新同事所說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我將這兩個兼詞用在積極的意義上,或者更對得起它們些。———“古今中外”原是罵人的話,初見於《新青年》上,是錢玄同(?)先生造作的。後來周作人先生有一篇雜感,卻用它的積極的意義,大概是論知識上的寬容的;但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我於那篇文的內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靈魂之探險》裏說: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實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惱之一。苟能用一八方觀察之蒼蠅視線,觀覽宇宙,或能用一粗魯而簡單之猿猴的腦筋,領悟自然,雖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為?乃於此而竟不能焉。……吾人被錮於一身之內,不啻被錮於永遠監禁之中。(據楊袁昌英女士譯文,見《太平洋》四卷四號)

藹理斯在他的《感想錄》中《自己中心》一則里也說: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

(見《語絲》第十三期)

這兩種“說數”,我們可總稱為“我執”———卻與佛法里的“我執”不同。一個人有他的身心,與眾人各異;而身心所從來,又有遺傳,時代,周圍,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門,千差萬別。這些合而織成一個“我”,正如密密的魔術的網一樣;雖是無形,而實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於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樣兒,都來了,都來了。“把戲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正因各人變各人的把戲,才有了這大千世界呀。說到各人只會變自己的一套把戲,而且只自以為巧妙,自然有些“可憐而可氣”;“謂天蓋高”,“謂地蓋厚”,區區的“我”,真是何等區區呢!但是———哎呀,且住!虧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註腳,還可上下其手一番;這“不同”二字正是靈丹妙藥,千萬不可忽略過去!我們的“我執”,是由命運所決定,其實無法挽回;只有一層,“我”決不是由一架機器鑄出來的,決不是從一副印板刷下來的,這其間有種種的不同,上文已約略又約略地拈出了———現在再要拈出一種不同:“我”之廣狹是懸殊的!“我執”誰也免不了,也無須免得了,但所執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其間卻大有文章;所謂上下其手,正指此一關而言。

你想“頂天立地”是一套把戲,是一個“我”,“局天地”,或說“局促如轅下駒”,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驢子,也是一套把戲,也是一個“我”!這兩者之間,相差有多少遠呢?說得簡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說得嚕囌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淵;說得新鮮些,一是太陽,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讀破萬卷書,有些人游遍萬里地,乃至達爾文之創進化說,恩斯坦之創相對原理;但也有些人伏處窮山僻壤,一生只關在家裏,親族鄰里之外,不曾見過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聽過話———天球,地球,固然與他們無干,英國,德國,皇帝,總統,金鎊,銀洋,也與他們絲毫無涉!他們之所以異於磨坊的驢子者,真是“幾希”!也只是矇著眼,整天兒在屋裏繞彎兒,日行千里,足不出戶而已。你可以說,這兩種人也只是一樣,橫直跳不出如來佛———“自己!”———的掌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監里,盤算着“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這兩種人決不會一樣!你我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孫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說不能,這就不一樣了!“不能”儘管“不能”,“不同”仍舊“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樣怎樣的廣大,怎樣怎樣的悠久!若用數字計算起來,只怕你畫一整天的圈兒,也未必能將數目里所有的圈兒都畫完哩!在這樣的天地的全局裏,地球已若一微塵,人更數不上了,只好算微塵之微塵吧!人是這樣小,無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繞圈兒。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緊是在小中求大!長子裏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長子了,這便是小中之大。我們要做矮子中的長子,我們要盡其所能地擴大我們自己!我們還是變自己的把戲,但不僅自以為巧妙,還須自以為“比別人”巧妙;我們不但可在內地開一班小雜貨鋪,我們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

“我”有兩方面,深的和廣的。“自己中心”可說是深的一面;哲學家說的“自知”(“Knowestthyself”),道德學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麼?我喜愛些什麼?我做出些什麼?我要些什麼?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面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省一番,就有八九分數了。但你馬上也就會發見,這深深的“我”並非獨自個兒待着,它還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它倆你摟着我,我摟着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隻腳兒!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倆亦無法自辯的。———可又來!

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小!所以“自知”必先要“知他”。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可以旁證此理。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的大網,“我”只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子;一發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小的結子么?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來的辦法;只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里的驢子之流而已。能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我都認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後隨風揚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人的鬢邊,或沾在關雲長的鬍子裏,……然後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鬚眉畢現,光采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后的我們,已可見着自由飛着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里。

你或者冷笑着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

但這算什麼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剎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の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着《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

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彷彿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那麼,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

(Cosmopolitan)者,據我的字典里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瀰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着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只冤着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着你玩兒!不!

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麼“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着望里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着臉藉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嘗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着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着實費我躊躇!———有了!我且學着那李逵,從黑松林里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然不足語於絲絲入扣的謹嚴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斗膽為大家開方案,只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給大家看看而已。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的“我”之內,區區的我,真是何等區區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後,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箇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着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於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了:“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我現在做着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箇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於自己的活着,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在卻築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老只覺着是“一種”職業,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我也不時地提着自己,“換個行當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在又換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記者在王內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嘗無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於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着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只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由資本家而至於小夥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餘的,其餘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於是想做個什麼公司里的文書科科員,嘗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希奇古怪的人,希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着齷齪的便帽,穿着藍布衫褲的工人,拖着黃泥腿,銜着旱煙管的農人,扛着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可是談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穫,只問耕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嘗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箇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裏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後,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羨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面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愛的教育》裏說:“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真是“有理呀有理”!現在的青年,都喜歡結識幾個女朋友;一面固由於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潤澤這乾枯而單調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裏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麼事。後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乾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着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校的學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後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裏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於,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當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幼兒院》)

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願天天去呀!此外,農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

我現在住在鄉下,常和鄰近的農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幾個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麼,只覺每天換幾個人談談,是很使人新鮮的。若再能交結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緻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會教人學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後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面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着新的啟示的。不信么?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於是皺着眉,咂着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裏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

呀。交不着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閑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着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閑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閑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總之,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係,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讀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看報可以遇着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合作戰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政”自己誇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麼也會受着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於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於相互有益之目的”,———於是有該國的各工業聯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築路———繼而又說用於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麼葫蘆里賣什麼葯呢?德國新總統為什麼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後事又如何呢?

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後》,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希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貼清涼劑。我曾做過一個設計:四川有三峽的幽峭,有棧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偉,我是最向慕的!廣東我也想去得長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電車,可以“上天”;而廣州的市政,長堤,珠江的繁華,也使我心痒痒的!

由此而北,蒙古的風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着我!至於紅牆黃土的北平,六朝煙水氣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總算領略過了。這樣遊了中國以後,便跨出國門:到日本看她的櫻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國看列寧的墓,看第三國際的開會;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聽《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國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遠鏡。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島去看看那鬱郁的大森林———於是浩然歸國;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紹文說得有理:我們不贊成別人整世的關在一個地方而不出來和世界別一部分相接觸,倘若如此,簡直將數萬里的地球縮小到數英里,關在那數英里的圈子內就算過了一生,這未免太不值得!所以我們主張:能夠遍游全世界,將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放在腦筋里的熾爐中鍛煉一過,然後才能成為一種正確的經驗,才算有世界的眼光。(《南洋旅行漫記》上冊二五三頁)但在一錢不名的窮措大如我輩者,這種設計恐終於只是“過屠門而大嚼”而已;又怎樣辦呢?我說正可學胡,梁二先生開國學書目的辦法,不妨隨時酌量核減;只看能力如何。便是真箇不名一錢,也非全無法想。聽說日本的誰,因無錢旅行,便在室中繞着圈兒,口裏只是叫着,某站到啦,某埠到啦;這樣也便過了癮。這正和孩子們攙瞎子一樣:一個蒙了眼做瞎子,一個在前面用竹棒引着他,在室中繞行;這引路的盡喊着到某處啦,到某處啦的口號,彼此便都滿足。正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這種人卻決非磨坊里的驢子;他們的足雖不出戶,他們的心盡會日行千里的!

說到心的旅行,我想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的: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羅素論“哲學的價值”,也說:保存宇宙內的思辨(玄想)之興趣,……總是哲學事業的一部。

或者它的最要之價值,就是它所潛思的對象之偉大,結果,便解脫了偏狹的和個人的目的。

哲學的生活是幽靜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個小的世界,擱在一個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間,遲早必把我們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們若不擴大自己的利益,匯涵那外面的整個世界,就好像一個兵卒困在炮台裏邊,知道敵人不準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樣。

哲學的潛思就是逃脫的一種法門。(摘抄黃凌霜譯《哲學問題》第十五章)

所謂神思,所謂玄想之興味,所謂潛思,我以為只是三位一體,只是大規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決不以現有的地球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麼?到太陽去的不也有么?到太陽系外,和我們隔着三十萬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這三十萬光年,是美國南加州威爾遜山絕頂上,口徑百時之最大反射望遠鏡所能觀測的世界之最遠距離。“換言之,現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見之世界,不僅現在之世界而已,三十餘萬年之大過去以來,所有年代均同時見之。歷史家嘗謂吾人由書籍而知過去,直忘卻吾人能直接而見過去耳。”吾人固然能直接而見過去,由書籍而見過去,還能由岩石地層等而見過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見過去。目下我們所能見的過去,真是悠久,真是偉大!將現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針而已!姑舉一例:德國的誰假定地球的歷史為二十四點鐘,而人類有歷史的時期僅為十分鐘;人類有歷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於二分鐘而已!一百年只等於十二秒鐘而已!十年只等於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這還是就區區的地球而論呢。若和全宇宙的歷史(人能知道么?)相較量,那簡直是不配!又怎樣辦呢?但毫不要緊!心盡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結的星雲里,到大爬蟲的中生代,到類人猿的腦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兒自由的。不過旅行要有嚮導;我覺《最近物理學概觀》,《科學大綱》,《古生物學》,《人的研究》等書都很能勝任的。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質世界為限!它用實實在在的一支鋼筆,在實實在在的白瑞典紙簿上一張張寫着日記;它馬上就能看出鋼筆與白紙只是若干若干的微點,叫做電子的———各電子間有許多的空隙,比各電子的總積還大。這正像一張“有結而無線的網”,只是這麼空空的;其實說不上什麼“一支”與“一張張”的!

這麼看時,心便旅行到物質的內院,電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質世界只有三根台柱子(三次元),現在新的卻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並且不以物質世界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說是常常光顧的。意識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駛着一隻小船的。但這個年頭兒,世界是越過越多了。用了坐標軸作地基,豎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蓋上幾何形體的瓦,圍上幾何形體的牆,這是數學的世界。將各種“性質的共相”(如“白”“頭”等概念)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一個極大的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的場上;在它們之間,再點綴着各種“關係的共相”(如“大”“類似”“等於”等概念)。這是論理的世界。將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惡人惡事的分門別類陳列着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謂“模型”,卻和城隍廟所塑“二十四孝”的像與十王殿的像絕不相同。模型又稱規範,如“正義”,“仁愛”,“姦邪”等是———只是善惡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裏,全擺着大大小小的這種度量衡。還是藝術的世界,東邊是音樂的旋律,西邊是跳舞的曲線,南邊是繪畫的形色,北邊是詩歌的情韻。———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經過三十六國一樣,一一經過這些國土的。

更進一步說,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為限!上帝的樂園,它是要去的;閻羅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愛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孫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總之,神話的世界,它要穿上夢的鞋去走一趟。它從神話的世界回來時,便道又可遊玩童話的世界。在那裏有蒼蠅目中的天地,有永遠不去的春天;在那裏鳥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風也能唱歌;在那裏有着靴的貓,有在背心裏掏出表來的兔子;在那裏有水晶的宮殿,帶着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話的世界的那邊,還有許多鄰國,叫做烏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觀的。姑舉一二給你看看。你知道吳稚暉先生是崇拜物質文明的,他的烏托邦自然也是物質文明的。他說,將來大同世界實現時,街上都該鋪大紅緞子。他在春暉中學校講演時,曾指着“電燈開關”說:科學發達了,我們講完的時候,啤啼叭噠幾聲,要到房裏去的就到了房裏,要到寧波的就到了寧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這也算不來什麼奇事。(見《春暉》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噠幾聲,心已到了鋪着大紅緞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話來說,這些正是“靈魂的冒險”呀。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嚮導,現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誌,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誌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着和新書一樣;彷彿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里,我見着活潑潑的真實的人。———它們所記,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着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着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遊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遊”的便是。從遊記里,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些異域的情調。前年在溫州師範學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裏面全(?)是遊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嚮往之誠。“這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着;但終於沒有勇氣去借來細看,真是很可恨的!後來《徐霞客遊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復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誌,也有特別的脾氣。看報我總是先看封面廣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裏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華製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塗法子”!看雜誌我是先查補白,好尋着些輕鬆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題,便知分曉。

我不是曾恭維看報么?假如要參加種種趣味的聚會,那也非看報不可。譬如前一兩星期,報上登着世界短跑家要在上海試跑;我若在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跑是如何短法?又如本月十六日上海北四川路有洋狗展覽會,說有四百頭之多;想到那高低不齊的個兒②,松密互映,純駁爭輝的毛片,或嚶嚶或嗚嗚或汪汪的吠聲,我也極願意去的。又我記得在《上海七日刊》(?)上見過一幅法國兒童同樂會的攝影。

攝影中濟濟一堂的滿是兒童———這其間自然還有些抱着的母親,領着的父親,但不過二三人,容我用了四捨五入法,將他們略去吧。那前面的幾個,豐腴圓潤的龐兒,覆額的短髮,精赤的小腿,我現在還記着呢。最可笑的,高高的房子,塞滿了這些兒童,還空着大半截,大半截;若塞滿了我們,空氣一定是沒有那麼舒服的,便宜了空氣了!這種聚會不用說是極使我高興的!只是我便在上海,也未必能去;說來可恨恨!這裏卻要引起我別的感慨,我不說了。此外如音樂會,繪畫展覽會,我都樂於赴會的。四年前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曾到上海市政廳去聽“中西音樂大會”;那幾支廣東小調唱得真入神,靡靡是靡靡到了極點,令人歡喜讚歎!而歌者隱身幕內,不露一絲色相,尤動人無窮之思!繪畫展覽會,我在北京,上海也曾看過幾回。但都像走馬看花似的,不能自知冷暖———我真是太外行了,只好慢慢來吧。我卻最愛看跳舞。五六年前的正月初三的夜裏,我看了一個意大利女子的跳舞:黃昏的電燈光映着她裸露的微紅的兩臂,和游泳衣似的粉紅的舞裝;那腰真軟得可憐,和麥粉搓成的一般。她兩手擎着小小的鈸,鈸孔里拖着深紅布的提頭;她舞時兩臂不住地向各方扇動,兩足不住地來往跳躍,鈸聲便不住地清脆地響着———她舞得如飛一樣,全身的曲線真是瞬息萬變,轉轉不窮,如閃電吐舌,如星星眨眼;使人眩目心搖,不能自主。我看過了,恍然若失!從此我便喜歡跳舞。前年暑假時,我到上海,剛碰着卡爾登影戲院開演跳舞片的末一晚,我沒有能去一看。次日寫信去“特煩”,卻如泥牛入海;至今引為憾事!我在北京讀書時,又頗愛聽舊戲;因為究竟是“外江”人,更愛聽旦角戲,尤愛聽尚小雲的戲,———但你別疑猜,我卻不曾用這支筆去捧過誰。我並不懂戲詞,甚至連情節也不甚仔細,只愛那宛轉凄涼的音調和楚楚可憐的情韻。我在理論上也左袒新戲,但那時的北京實在沒有可稱為新戲的新戲給我看;我的心也就漸漸冷了。南歸以後,新戲固然和北京是“一丘之貉”,舊戲也就每況愈下,毫無足觀。我也看過一回機關戲,但只足以廣見聞,無深長的趣味可言。直到去年,上海戲劇協社演《少奶奶的扇子》,朋友們都說頗有些意思———在所曾寓目的新戲中,這是得未曾有的。又實驗劇社演《葡萄仙子》,也極負時譽;黎明暉女士所唱“可憐的秋香”一句,真是膾炙人口———便是不曾看過這戲的我,聽人說了此句,也會有“一種薄醉似的感覺,超乎平常所謂舒適以上”。———《少奶奶的扇子》,我也還無一面之緣———真非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不可!上海的朋友們又常向我稱述影戲;但我之於影戲,還是“豬八戒吃人蔘果”呢!也只好慢慢來吧。說起先施公司,我總想起惠羅公司。我常在報紙的后幅看見他家的廣告,滿幅畫著新貨色的圖樣,真是日本書店裏所謂“誘惑狀”了。我想若常去看看新貨色,也是一樂。最好能讓我自由地鑒賞地看一回;心愛的也不一定買來,只須多多地,重重地看上幾眼,便可權當佔有了———朋友有新東西的時候,我常常把玩不肯釋手,便是這個主意。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濟的辦法,我現在正用着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採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現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④,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着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裏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雲”,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作勢,彷彿和天上的亂雲負固似的;那雲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着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台階上走着,走上一個什麼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我看見“現在與未來”;這是一個人坐着,左手托着一個骷髏,兩眼凝視着,右手正支頤默想着。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滿是躍着的腿兒,牽着的臂兒,並着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着———那邊還攢動着無數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④:紅紅的落照輕輕地塗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里,佇立着白衣編髮的少女,伴着兩隻天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只扭轉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冢豬知雄的《花》,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着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緻,也都插着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着野蠻人和兒童的風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麼書里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裏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裏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

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於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

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裏,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生時,每當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我所在的地方,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現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里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磁的細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

像我所在的鄉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只管開着,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着臉的桃花,白着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細細的乾子疏疏地隔着,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着,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乾子亭亭地立着;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着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極細極的棕絲網着。這像一個丰神俊朗而蓄着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普通話叫做“閑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里,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在已經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②。“談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並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講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

不過偶爾“茶餘酒後”,“月白風清”,約兩個密友,吸着煙捲兒,嘗着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想也不致耽誤的。或當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後,約幾個相知到公園裏散散步,不願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着;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於“‘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只要有節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

“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這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種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摯着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着一隻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裏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摯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環,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僕僕於輪船火車之中。我現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面前走過;眼看學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門為止。念頭忽然轉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儘管暈開去,可以至於非常之多。只區區一個月的我,所提摯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有無窮!要算起帳來,倒是“大筆頭”②呢!若有那樣細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塗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於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着時光老人的導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着的緣故。最遠的地方是“兒時”,在那裏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着那裏。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麼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聖;他雖也跳不出佛爺的掌心,但到底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裏,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麼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並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麼?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着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係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並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麼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

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

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裏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這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着,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着,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味。平山堂在蜀岡上。

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並不算錯。這裏遊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牆,在水裏倒映着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撐過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着謀得利洋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隻,前後用小凳子跨着: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後來又有一種“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洋划”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划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着,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而有些好事的少年,願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划子”不行。“小划子”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羅。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初原是逢場作戲,或尚不傷廉惠;以後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談着。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併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裏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佈置都歷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着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裏,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裏。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裏依牆築起一座“花台”,台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裏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裏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裏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牆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僕人領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扌妥弄着,隨意丟棄了。至於領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後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着,“賣梔子花來。”梔子花不是什麼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吧?”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預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裏的中學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生能白看戲,小學生為什麼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鳩合了十幾個同學,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着道人們(我們稱寺里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我們向桃園裏去。道人們躊躇着說:“現在桃樹剛才開花呢。”但是誰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於到了桃園裏。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着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裏,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談笑笑地進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於開在樹上的桃花,是並不瞭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後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餘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於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乾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後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緻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着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裏“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並沒有什麼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裏,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牆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三個遊人;梅花並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捨不得回去。在園裏徘徊了一會,又在屋裏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裏要了一個舊燈籠,照着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於到了岳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着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時,在風裏嬌媚地笑着。還有山裏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卻特別愛養花;他家裏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裏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着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着。他院子裏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裏,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和孫三先生在園裏看過幾次菊花。“清華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餘閒,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乾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

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盪意。疏疏的高幹子,英氣隱隱逼人。可惜沒有趁着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吧。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裏特地冒了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

Y告我那裏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花的繁沒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裏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颳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准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我所見的葉聖陶

我第一次與聖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台灣中國公學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聖陶也在這兒。”我們都念過聖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是延陵和我去訪問聖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並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度與我們平日所想像的蘇州少年文人葉聖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聖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於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聖陶總回嗿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裏。不久,中國公學忽然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聖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後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於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聖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裏聽着。他卻並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着。至於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着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裏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發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着,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於風潮的妥協論者的蔑視。

風潮結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校當局要我約聖陶去。聖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他來了,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裏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裏人。

必須離開家裏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願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卧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一桌,我只預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校當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後來始終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想好了,來的真快呵。”那篇的藝術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塗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尾的適宜,他說對於結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挂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

《火災》裏從《飯》起到《風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校當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

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聖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議論;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着。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麼;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麼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聖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着鄉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聖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聖陶這幾年裏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在怎麼樣呢?我卻不甚瞭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在又喜歡聽聽崑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聖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麼“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麼“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後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後,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於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於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里。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麼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伙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着我這個年輕的學生;於是乎跟着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麼自然,什麼人生。但這只是些範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範疇終於只是範疇,此外也只是廉價的,新瓶里裝舊酒的感傷。當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於說的聽的都膩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並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裏。

中年人無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雲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着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鬆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願遠遠地捉摸,而願剝開來細細地看。也知道剝開后便沒了那跳躍着的力量,但他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他所需要的。這時候他若偶然說話,決不會是感傷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訴你怎樣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剝開的是些什麼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膽小的;他聽別人的話漸漸多了,說了的他不說,說得好的他不說。所以終於往往無話可說———特別是一個尋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尋常的人所難堪的,我說苦在話外,以此。

中年人若還打着少年人的調子,———姑不論調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着熱氣或流着眼淚的話;一個神經敏銳的人對於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的太太小姐們還塗脂抹粉地到大庭廣眾里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在是更無話可說了。

但近來在戴譯《唯物史觀的文學論》裏看到,法國俗語“無話可說”竟與“一切皆好”同意。嗚呼,這是多麼損的一句話,對於我,對於我的時代!

1931年3月。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着我。

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着:邁兒長得結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兒全家誇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麼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着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

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督着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着,湯呀,葯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裏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點兒你就樂,乾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兒起,你總是自己餵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兒喂,後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裏幾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裏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兒。你的身子本來壞,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餵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裏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兒,轉子留在家裏;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並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後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兒,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兒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麼“養兒防老,積穀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於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後來說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見邁兒和轉子,也願意;你萬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憐,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着好好兒帶着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裏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佔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裏。家裏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氣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複信,說家裏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懷裏跑到我這兒。

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後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氣,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裏的氣,你都忍着。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裏人諷你也走。那裏走!只得硬着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里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麼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麼都得干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壞,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誇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閑着;坐前幾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着家裏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麼多孩子,那兒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着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嶺。這兩回差不多隻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裏,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麼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兒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佣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幾句閑話,你氣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着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麼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兒。”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並不可惜;不過教你怎麼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

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裏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麼壞,無論是離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氣,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氣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兒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着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着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着我。明明躺着,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捨不得錢;勸你在家裏躺着,你也丟不下那份兒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着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着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着想辦法吧。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着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

你我

現在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見了無論生熟朋友,往往喜歡你我相稱。這不是舊來的習慣而是外國語與翻譯品的影響。這風氣並未十分通行;一般社會還不願意採納這種辦法———所謂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卻當別論。有一位中等學校校長告訴人,一個舊學生去看他,左一個“你”,右一個“你”,彷彿用指頭點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長輩該稱他“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他“你”。夠不上這個份兒,也來“你”呀“你”的,倒像對當差老媽子說話一般,豈不可惱!

可不是,從前小說里“弟兄相呼,你我相稱”,也得夠上那份兒交情才成。而俗語說的“你我不錯”,“你我還這樣那樣”,也是托熟的口氣,指出彼此的依賴與信任。

同輩你我相稱,言下只有你我兩個,旁若無人;雖然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視他們的,指他們的,管不着。楊震在你我相對的時候,會想到你我之外的“天知地知”,真是一個玄遠的託辭,虧他想得出。常人說話稱你我,卻只是你說給我,我說給你;別人聽見也罷,不聽見也罷,反正說話的一點兒沒有想着他們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時候“取瑟而歌”,也有時候“指桑罵槐”,但那是話外的話或話里的話,論口氣卻只對着那一個“你”。這麼著,一說你我,你我便從一群人里除外,單獨地相對着。離群是可怕又可憐的,只要想想大野里的獨行,黑夜裏的獨處就明白。你我既甘心離群,彼此便非難解難分不可;否則豈不要吃虧?難解難分就是親呢;骨肉是親呢,結交也是個親昵,所以說只有長輩該稱“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稱“你”。你我相稱者,你我相親而已。然而我們對家裏當差老媽子也稱“你”,對街上的洋車夫也稱“你”,卻不是一個味兒。古來以“爾汝”為輕賤之稱;就指的這一類。但輕賤與親呢有時候也難分,譬如叫孩子為“狗兒”,叫情人為“心肝”,明明將人比物,卻正是親呢之至。而長輩稱晚輩為“你”,也夾雜着這兩種味道———那些親誼疏遠的稱“你”,有時候簡直毫無親昵的意思,只顯得輩分高罷了。大概輕賤與親呢有一點相同;就是,都可以隨隨便便,甚至於動手動腳。

生人相見不稱“你”。通稱是“先生”,有帶姓不帶姓之分;不帶姓好像來者是自己老師,特別客氣,用得少些。北平人稱“某爺”,“某幾爺”,如“馮爺”,“吳二爺”,也是通稱,可比“某先生”親呢些。但不能單稱“爺”,與“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師,“爺”卻是“父親”;尊人為師猶之可,尊人為父未免吃虧太甚。(聽說前清的太監有稱人為“爺”的時候,那是刑餘之人,只算例外。)至於“老爺”,多一個“老”字,就不會與父親相混,所以僕役用以單稱他的主人,舊式太太用以單稱她的丈夫。女的通稱“小姐”,“太太”,“師母”,卻都帶姓;“太太”,“師母”更其如此。因為單稱“太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爺,單稱“師母”,自己似乎就是門生,所以非帶姓不可。“太太”是北方的通稱,南方人卻嫌官僚氣;“師母”是南方的通稱,北方人卻嫌頭巾氣。女人麻煩多,真是無法奈何。

比“先生”親近些是“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號或名字;稱“兄”取其彷彿一家人。再進一步就以號相稱,同時也可稱“你”。在正式的聚會裏,有時候得稱職銜,如“張部長”,“王經理”;也可以不帶姓,和“先生”一樣;偶爾還得加上一個“貴”字,如“貴公使”。下屬對上司也得稱職銜。但像科員等小腳色卻不便稱銜,只好屈居在“先生”一輩里。

僕役對主人稱“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與同輩分別的,一律不帶姓。他們在同一時期內大概只有一個老爺,太太,或先生,師母,是他們衣食的靠山;不帶姓正所以表示只有這一對兒才是他們的主人。對於主人的客,卻得一律帶姓;即使主人的本家,也得帶上號碼兒,如“三老爺”,“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兩家合用的人例外。“先生”本可不帶姓,“老爺”本是下對上的稱呼,也常不帶姓;女僕稱“老爺”,雖和舊式太太稱丈夫一樣,但身分聲調既然各別,也就不要緊。僕役稱“師母”,決無門生之嫌,不怕尊敬過分;女僕稱“太太”,毫無疑義,男僕稱“太太”,與女僕稱“老爺”同例。晚輩稱長輩,有“爸爸”,“媽媽”,“伯伯”,“叔叔”等稱。自家人和近親不帶姓,但有時候帶號碼兒;遠親和父執,母執,都帶姓;乾親帶“干”字,如“乾娘”;父親的盟兄弟,母親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論。

這種種稱呼,按劉半農先生說,是“名詞替代代詞”,但也可說是他稱替代對稱。不稱“你”而稱“某先生”,是將分明對面的你變成一個別人;於是乎對你說的話,都不過是關於“他”的。這麼著,你我間就有了適當的距離,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間說話提防着些,沒有錯兒。再則一般人都可以稱你“某先生”,我也跟着稱“某先生”,正見得和他們一塊兒,並沒有單獨挨近你身邊去。所以“某先生”一來,就對面無你,旁邊有人。這種替代法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稱廣狹而轉移。譬如“某先生”,誰對誰都可稱,用以代“你”,是十分“敬而遠之”;又如“某部長”,只是僚屬對同官與長官之稱,“老爺”只是僕役對主人之稱,敬意過於前者,遠意卻不及;至於“爸爸”“媽媽”,只是弟兄姊妹對父母的稱,不像前幾個名字可以移用在別人身上,所以雖不用“你”,還覺得親昵,但敬遠的意味總免不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頭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頭那麼自由自在,到底是辦不到的。

北方話里有個“您”字,是“你”的尊稱,不論親疏貴賤全可用,方便之至。

這個字比那拐彎抹角的替代法乾脆多了,只是南方人聽不進去,他們覺得和“你”

也差不多少。這個字本是閉口音,指眾數;“你們”兩字就從此出。南方人多用“你們”代“你”。用眾數表尊稱,原是語言常例。指的既非一個,你旁邊便彷彿還有些別人和你親近的,與說話的相對着;說話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親近你。這也還是個“敬而遠之”。湖北人尊稱人為“你家”,“家”字也表眾數,如“人家”“大家”可見。

此外還有個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將他稱與對稱拉在一塊兒。說話的時候先叫聲“某先生”或別的,接着再說“你怎樣怎樣”;這麼著好像“你”字兒都是對你以外的“某先生”說的,你自己就不會覺得唐突了。這個辦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問路,常叫一聲“朋友”,再說“你”;北平老媽子彼此說話,也常叫聲“某姐”,再“你”下去———她們覺得這麼稱呼倒比說“您”親昵些。但若說“這是兄弟你的事”,“這是他爸爸你的責任”,“兄弟”

“你”,“他爸爸”“你”簡直連成一串兒,與用呼位的大不一樣。這種口氣只能用於親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稱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雖與你親如弟兄,這件事卻得你自己辦,不能推給別人。第二例因“他”而及“你”,用他稱意在提醒你的身分,也是加重那個句子;好像說你我雖親近,這件事卻該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自己的朋友的你負責任;所以也不能推給別人。又有對稱在前他稱在後的;但除了“你先生”,“你老兄”還有敬遠之意以外,別的如“你太太”,“你小姐”,“你張三”,“你這個人”,“你這傢伙”,“你這位先生”,“你這該死的”,“你這沒良心的東西”,卻都是些親口埋怨或破口大罵的話。“你先生”,“你老兄”的“你”不重讀,別的“你”都是重讀的。“你張三”直呼姓名,好像聽話的是個遠哉遙遙的生人,因為只有毫無關係的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你”字,卻變了親昵與輕賤兩可之間。近指形容詞“這”,加上量詞“個”成為“這個”,都兼指人與物;說“這個人”和說“這個碟子”,一樣地帶些無視的神氣在指點着。加上“該死的”,“沒良心的”,“傢伙”,“東西”,無視的神氣更足。只有“你這位先生”稍稍客氣些;不但因為那“先生”,並且因為那量詞“位”字。“位”指“地位”,用以稱人,指那有某種地位的,就與常人有別。至於“你老”,“你老人家”,“老人家”是眾數,“老”是敬辭———老人常受人尊重。但“你老”用得少些。

最後還有省去對稱的辦法,卻並不如文法書里所說,只限於祈使語氣,也不限於上輩對下輩的問語或答語,或熟人間偶然的問答語:如“去嗎”,“不去”之類。

有人曾遇見一位頗有名望的省議會議長,隨意談天兒。那議長的說話老是這樣的;去過北京嗎?

在那兒住?

覺得北京怎麼樣?

幾時回來的?

始終沒有用一個對稱,也沒有用一個呼位的他稱,彷彿說到一個不知是誰的人。那聽話的覺得自己沒有了,只看見儼然的議長。可是偶然要敷衍一兩句話,而忘了對面人的姓,單稱“先生”又覺不值得的時候,這麼辦卻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見也不多稱“我”。但是單稱“我”只不過傲慢,彷彿有點兒瞧不起人,卻沒有那過分親呢的味兒,與稱你我的時候不一樣。所以自稱比對稱麻煩少些。若是不隨便稱“你”,“我”字盡可麻麻糊糊通用;不過要留心聲調與姿態,別顯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兒。若是還要謹慎些,在北方可以說“咱”,說“俺”,在南方可以說“我們”;“咱”和“俺”原來也都是閉口音,與“我們”同是眾數。

自稱用眾數,表示聽話的也在內,“我”說話,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聯合宣言;這麼著,我的責任就有人分擔,誰也不能說我自以為是了。也有說“自己”的,如“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沒主意,怨誰!”但同樣的句子用來指你我也成。至於說“我自己”,那卻是加重的語氣,與這個不同。又有說“某人”,“某某人”的;如張三說,“他們老疑心這是某人做的,其實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某人”就是張三,但得隨手用“我”字點明。若說“張某人豈是那樣的人!”卻容易明白。又有說“人”,“別人”,“人家”,“別人家”的;如,“這可叫人怎麼辦?”“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這些都是用他稱(單數與眾數)替代自稱,將自己說成別人;但都不是明確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聲調姿態,才能顯出作用,不像替代對稱那樣。而其中如“自己”,“某人”,能替代“我”的時候也不多,可見自稱在我的關係多,在人的關係少,老老實實用“我”字也無妨;所以歷來並不十分費心思去找替代的名詞。

演說稱“兄弟”,“鄙人”,“個人”或自己名字,會議稱“本席”,也是他稱替代自稱,卻一聽就明白。因為這幾個名詞,除“兄弟”代“我”,平常談話里還偶然用得着之外,別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眾說話專用的自稱。“兄弟”,“鄙人”全是謙詞,“兄弟”親呢些;“個人”就是“自己”;稱名字不帶姓,好像對尊長說話。———稱名字的還有僕役與幼兒。僕役稱名字兼帶姓,如“張順不敢”。幼兒自稱乳名,卻因為自我觀念還未十分發達,聽見人家稱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製,可教大人聽着樂,為的是“像煞有介事”。———“本席”指“本席的人”,原來也該是謙稱;但以此自稱的人往往有一種刜刜然的聲調姿態,所以反覺得傲慢了。這大約是“本”字作怪,從“本總司令”到“本縣長”,雖也是以他稱替代自稱,可都是告誡下屬的口氣,意在顯出自己的身分,讓他們知所敬畏。這種自稱用的機會卻不多。對同輩也偶然有要自稱職銜的時候,可不用“本”字而用“敝”字。但“司令”可“敝”,“縣長”可“敝”,“人”卻“敝”不得;“敝人”是涼薄之人,自己罵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輩間也可用“本”字,是在開玩笑的當兒,如“本科員”,“本書記”,“本教員”,取其氣昂昂的,有俯視一切的樣子。

他稱比“我”更顯得傲慢的還有;如“老子”,“咱老子”,“大爺我”,“我某幾爺”,“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輩相稱之詞,雖然加上眾數的“咱”,似乎只是壯聲威,並不為的分責任。“大爺”,“某幾爺”也都是尊稱,加在“我”上,是增加“我”的氣焰的。對同輩自稱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個無關係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態度,將聽話的遠遠地推開去,再加上“我”,更是神氣。這些“我”字都是重讀的。但除了“我某某某”,那幾個別的稱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稱也有比“我”顯得親呢的。如對兒女自稱“爸爸”,“媽”,說“爸爸疼你”,“媽在這兒,別害怕”。對他們稱“我”的太多了,對他們稱“爸爸”,“媽”

的卻只有兩個人,他們最親昵的兩個人。所以他們聽起來,“爸爸”,“媽”比“我”鮮明得多。幼兒更是這樣;他們既然還不甚懂得什麼是“我”,用“爸爸”,“媽”就更要鮮明些。聽了這兩個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誰而得着安慰;特別在他們正專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覺的時候。若加上“你”,說“你爸爸”“你媽”,沒有“我”,只有“你的”,讓大些的孩子聽了,親呢的意味更多。對同輩自稱“老某”,如“老張”,或“兄弟我”,如“交給兄弟我辦吧,沒錯兒”,也是親昵的口氣。“老某”本是稱人之詞。單稱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會想起你,再不用別的;同姓的雖然無數,而提到這一姓,卻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辭,但平常說笑慣了的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驚他以取樂罷了;姓上加“老”字,原來怕不過是個玩笑,正和“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時候用作滑稽的敬語一種。日子久了,不覺得,反變成“熟得很”的意思。於是自稱“老張”,就是“你熟得很的張”,不用說,頂親昵的。“我”在“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我”,當然比平常的“我”客氣些;但既有他稱,還用自稱,特別著重那個“我”,多少免不了自負的味兒。這個“我”字也是重讀的。用“兄弟我”的也以江湖氣的人為多。自稱常可省去;或因敘述的方便,或因答語的方便,或因避免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須因人而施,不能隨便用。先得看“他”在不在旁邊兒。還得看“他”與說話的和聽話的關係如何———是長輩,同輩,晚輩,還是不相干的,不相識的?北平有個“他

心”字,用以指在旁邊的別人與不在旁邊的尊長;別人既在旁邊聽着,用個敬詞,自然合式些。這個字本來也是閉口音,與“您”字同是眾數,是“他們”所從出。可是不常聽見人說;常說的還是“某先生”。也有稱職銜,行業,身分,行次,姓名號的。“他”和“你”“我”情形不同,在旁邊的還可指認,不在旁邊的必得有個前詞才明白。前詞也不外乎這五樣兒。職銜如“部長”,“經理”。行業如店主叫“掌柜的”,手藝人叫“某師傅”,是通稱;做衣服的叫“裁縫”,做飯的叫“廚子”,是特稱。身分如妻稱夫為“六斤的爸爸”,洋車夫稱坐車人為“坐兒”,主人稱女僕為“張媽”,“李嫂”。———“媽”,“嫂”,“師傅”都是尊長之稱,卻用於既非尊長,又非同輩的人,也許稱“張媽”是借用自己孩子們的口氣,稱“師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氣,只有稱“嫂”才是自己的口氣,用意都是要親昵些。借用別人口氣表示親呢的,如媳婦跟着他孩子稱婆婆為“奶奶”,自己矮下一輩兒;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樣的稱呼稱他親戚,如“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兒;只有“爸爸”,“媽”,假借得極少。對於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對於地位低的當然更可隨便些;反正誰也明白,這些不過說得好聽罷了。———行次如稱朋友或兒女用“老大”,“老二”;稱男僕也常用“張二”,“李三”。稱號在親子間,夫婦間,朋友間最多,近親與師長也常這麼稱。稱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讓報上直稱當局姓名,說應該稱銜帶姓,想來就是恨這個不相干的勁兒。又有指點似地說“這個人”“那個人”的,本是疏遠或輕賤之稱。可是有時候不願,不便,或不好意思說出一個人的身分或姓名,也用“那個人”;這裏頭卻有很親呢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稱“那個人”。至於“這東西”,“這傢伙”,“那小子”,是更進一步;愛憎同辭,只看怎麼說出。又有用泛稱的,如“別怪人”,“別怪人家”,“一個人別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稱,指你我也未嘗不可。又有用虛稱的,如“他說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雖確有其人,卻不定是誰,而兩個“某人”所指也非一人。還有“有人”就是“或人”。用這個稱呼有四種意思:一是不知其人,如“聽說有人譯這本書”。二是知其人而不願明言,如“有人說怎樣怎樣”,這個人許是個大人物,自己不願舉出他的名字,以免矜誇之嫌。這個人許是個不甚知名的腳色,提起來聽話的未必知道,樂得不提省事。又如“有人說你的閑話”,卻大大不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罵我”。四是其人或他的關係人就在一旁,故意“使子聞之”;如,“有人不樂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這麼著簡直是挑戰的態度了。又有前詞與“他”字連文的,如“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輩子,真是何苦來?”是加重的語氣。

親近的及不在旁邊的人才用“他”字;但這個字可帶有指點的神兒,彷彿說到的就在眼前一樣。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儘管用“他心”或別的向遠處推;不在的

卻又向近處拉。其實推是為說到的人聽着痛快;他既在一旁,聽話的當然看得親切,口頭上雖向遠處推無妨。拉卻是為聽話人聽着親切,讓他聽而如見。因此“他”字雖指你我以外的別人,也有親昵與輕賤兩種情調,並不含含糊糊地“等量齊觀”。最親昵的“他”,用不着前詞;如流行甚廣的“看見她”歌謠里的“她”

字———一個多情多義的“她”字。這還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婦談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沒頭沒腦地說“他如何如何”,一面還紅着臉兒。但如“管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氣”,就是輕賤的“他”了。不過這種輕賤的神兒若“他”不在一旁卻只能從上下文看出;不像說“你”的時候永遠可以從聽話的一邊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別的生物及無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們的話里如此。指貓指狗用“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樹木也有用“他”的時候。

譬如孩子讓椅子絆了一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將椅子打一下,說“別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會相信,回嗔作喜,甚至於也捏着小拳頭幫着捶兩下。孩子想着什麼都是活的,所以隨隨便便地“他”呀“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說“他”,十回九回指人;別的只稱名字,或說“這個”,“那個”,“這東西”,“這件事”,“那種道理”。但也有例外,像“聽他去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這麼辦”。

這種“他”有時候指事不指人。還有個“彼”字,口語裏已廢而不用,除了說“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樣”。這個“彼”字不是“他”而是與“這個”相對的“那個”,已經在“人稱”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與你我相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語裏。

代詞的三稱都可用名詞替代,三稱的單數都可用眾數替代,作用是“敬而遠之”。但三稱還可互代;如“大難臨頭,不分你我”,“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不說”,“你”“我”就是“彼”“此”。又如“此公人棄我取”,“我”是“自己”。又如論別人,“其實你去不去與人無干,我們只是盡朋友之道罷了。”“你”

實指“他”而言。因為要說得活靈活現,才將三人間變為二人間,讓聽話的更覺得親切些。意思既指別人,所以直呼“你”“我”,無需避忌。這都以自稱對稱替代他稱。又如自己責備自己說:“咳,你真糊塗!”這是化一身為兩人。又如批評別人,“憑你說幹了嘴唇皮,他聽你一句才怪!”“你”就是“我”,是讓你設身處地替自己想。又如,“你只管不動聲色地幹下去,他們知道我怎麼辦?”“我”就是“你”;是自己設身處地替對面人想。這都是着急的口氣:我的事要你設想,讓你同情我;你的事我代設想,讓你親信我。可不一定親呢,只在說話當時見得彼此十二分關切就是了。只有“他”字,卻不能替代“你”“我”,因為那麼著反把話說遠了。

眾數指的是一人與一人,一人與眾人,或眾人與眾人,彼此間距離本遠,避忌較少。但是也有分別;名詞替代,還用得着。如“各位”,“諸位”,“諸位先生”,都是“你們”的敬詞;“各位”是逐指,雖非眾數而作用相同。代詞名詞連文,也用得着。如“你們這些人”,“你們這班東西”,輕重不一樣,卻都是責備的口吻。

又如發牢騷的時候不說“我們”而說“這些人”,“我們這些人”,表示多多少少,是與眾不同的人。但替代“我們”的名詞似乎沒有。又如不說“他們”而說“人家”,“那些位”,“這班東西”,“那班東西”,或“他們這些人”。三稱眾數的對峙,不像單數那樣明白的鼎足而三。“我們”,“你們”,“他們”相對的時候並不多;說“我們”,常只與“你們”,“他們”二者之一相對着。這兒的“你們”包括“他們”,“他們”也包括“你們”;所以說“我們”的時候,實在只有兩邊兒。所謂“你們”,有時候不必全都對面,只是與對面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謂“我們”,也不一定全在身旁,只是與說話的在某些點上相似的人。所以“你們”,“我們”之中,都有“他們”在內。“他們”之近於“你們”的,就收編在“你們”

里;“他們”之近於“我們”的,就收編在“我們”里;於是“他們”就沒有了。

“我們”與“你們”也有相似的時候,“我們”可以包括“你們”,“你們”就沒有了;只剩下“他們”和“我們”相對着。演說的時候,對聽眾可以說“你們”,也可以說“我們”。說“你們”顯得自己高出他們之上,在教訓着;說“我們”,自己就只在他們之中,在彼此勉勵着。聽眾無疑地是願意聽“我們”的。只有“我們”,永遠存在,不會讓人家收編了去;因為沒有“我們”,就沒有了說話的人。

“我們”包羅最廣,可以指全人類,而與一切生物無生物對峙着。“你們”,“他們”

都只能指人類的一部分;而“他們”除了特別情形,只能指不在眼前的人,所以更狹窄些。

北平自稱的眾數有“咱們”,“我們”兩個。第一個發見這兩個自稱的分別的是趙元任先生。他在《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凡例里說:“咱們”是對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也在內的。

“我們”是對你們或他們說的,聽話的人不在內的。

趙先生的意思也許說,“我們”是對你們或(你們和)他們說的。這麼著“咱們”

就收編了“你們”,“我們”就收編了“他們”———不能收編的時候,“我們”就與“你們”,“他們”成鼎足之勢。這個分別並非必需,但有了也好玩兒;因為說“咱們”親昵些,說“我們”疏遠些,又多一個花樣。北平還有個“倆”字,只指兩個,“咱們倆”,“你們倆”,“他們倆”,無非顯得兩個人更親呢些;不帶“們”字也成。還有“大家”是同輩相稱或上稱下之詞,可用在“我們”,“你們”,“他們”

之下。單用是所有相關的人都在內;加“我們”拉得近些,加“你們”推得遠些,加“他們”更遠些。至於“諸位大家”,當然是個笑話。

代詞三稱的領位,也不能隨隨便便的。生人間還是得用替代,如稱自己丈夫為“我們老爺”,稱朋友夫人為“你們太太”,稱別人父親為“某先生的父親”。但向來還有一種簡便的尊稱與謙稱,如“令尊”,“令堂”,“尊夫人”,“令弟”,“令郎”,以及“家父”,“家母”,“內人”,“舍弟”,“小兒”等等。“令”字用得最廣,不拘那一輩兒都加得上,“尊”字太重,用處就少;“家”字只用於長輩同輩,“舍”字,“小”字只用於晚輩。熟人也有用通稱而省去領位的,如自稱父母為“老人家”,———長輩對晚輩說他父母,也這麼稱———稱朋友家裏人為“老太爺”,“老太太”,“太太”,“少爺”,“小姐”;可是沒有稱人家丈夫為“老爺”或“先生”的,只能稱“某先生”,“你們先生”。此外有稱“老伯”,“伯母”,“尊夫人”

的,為的親呢些;所省去的卻非“你的”而是“我的”。更熟的人可稱“我父親”,“我弟弟”,“你學生”,“你姑娘”,卻並不大用“的”字。“我的”往往只用於呼位;如,“我的媽呀!”“我的兒呀!”“我的天呀!”被領位若不是人而是事物,卻可隨便些。“的”字還用於獨用的領位,如“你的就是我的”,“去他的”。領位有了“的”字,顯得特別親昵似的。也許“的”字是齊齒音,聽了覺得挨擠着,緊縮着,才有此感。平常領位,所領的若是人,而也用“的”字,就好像有些過火;“我的朋友”差不多成了一句嘲諷的話,一半怕就是為了那個“的”字。眾數的領位也少用“的”字。其實真正眾數的領位用的機會也少;用的大多是替代單數的。

“我家”,“你家”,“他家”有時候也可當眾數的領位用,如“你家孩子真懂事”,“你家廚子走了”,“我家運氣不好”。北平還有一種特別稱呼,也是關於自稱領位的。譬如女的向人說:“你兄弟這樣長那樣短。”“你兄弟”卻是她丈夫;男的向人說:“你侄兒這樣短,那樣長。”“你侄兒”卻是他兒子。這也算對稱替代自稱,可是大規模的;用意可以說是“敬而近之”。因為“近”,才直稱“你”。被領位若是事物,領位除可用替代外,也有用“尊”字的,如“尊行”(行次),“尊寓”,但少極;帶滑稽味而上“尊”號的卻多,如“尊口”,“尊須”,“尊靴”,“尊帽”

等等。

外國的影響引我們抄近路,只用“你”,“我”,“他”,“我們”,“你們”,“他們”,倒也是乾脆的辦法;好在聲調姿態變化是無窮的。“他”分為三,在紙上也還有用,口頭上卻用不着;讀“她”為“丨”,“它”或“它”為“ㄊㄜ”,大可不必,也行不開去。“它”或“它”用得也太洋味兒,真蹩扭,有些實在可用“這個”“那個”。再說代詞用得太多,好些重複是不必要的;而領位“的”字也用得太濫點兒。

談抽煙

有人說,“抽煙有什麼好處?還不如吃點口香糖,甜甜的,倒不錯。”不用說,你知道這準是外行。口香糖也許不錯,可是喜歡的怕是女人孩子居多;男人很少賞識這種玩意兒的;除非在美國,那兒怕有些個例外。一塊口香糖得咀嚼老半天,還是嚼不完,憑你怎麼斯文,那朵頤的樣子,總遮掩不住,總有點兒不雅相。這其實不像抽煙,倒像銜橄欖。你見過銜着橄欖的人?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裏不時地口茲兒口茲兒的。抽煙可用不着這麼費勁;煙捲兒尤其省事,隨便一刁上,悠然的就吸起來,誰也不來注意你。抽煙說不上是什麼味道;勉強說,也許有點兒苦吧。但抽煙的不稀罕那“苦”而稀罕那“有點兒”。他的嘴太悶了,或者太閑了,就要這麼點兒來湊個熱鬧,讓他覺得嘴還是他的。嚼一塊口香糖可就太多,甜甜的,夠多膩味;而且有了糖也許便忘記了“我”。

抽煙其實是個玩意兒。就說抽捲煙吧,你打開匣子或罐子,抽出煙來,在桌上頓幾下,銜上,擦洋火,點上。這其間每一個動作都帶股勁兒,像做戲一般。自己也許不覺得,但到沒有煙抽的時候,便覺得了。那時候你必然閑得無聊;特別是兩隻手,簡直沒放處。再說那吐出的煙,裊裊地繚繞着,也夠你一回兩回地捉摸;它可以領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當中,也可以讓你輕鬆一忽兒。所以老於抽煙的人,一刁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上的紳士,還是蹲在台階上的瓦匠。有時候他還能夠刁着煙和人說閑話;自然有些含含糊糊的,但是可喜的是那滿不在乎的神氣。這些大概也算是遊戲三昧吧。

好些人抽煙,為的有個伴兒。譬如說一個人單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塊兒,倒是有說有笑的,回家來,空屋子像水一樣。這時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煙抽起來,借點兒暖氣。黃昏來了,屋子裏的東西只剩些輪廓,暫時懶得開燈,也可以點上一支煙,看煙頭上的火一閃一閃的,像親密的低語,只有自己聽得出。要是生氣,也不妨遷怒一下,使勁兒吸他十來口。客來了,若你倦了說不得話,或者找不出可說的,干坐着豈不着急?這時候最好拈起一支煙將嘴堵上等你對面的人。若是他也這麼辦,便盡時間在煙子裏爬過去。各人抓着一個新伴兒,大可以盤桓一會的。

從前抽水煙旱煙,不過一種不傷大雅的嗜好,現在抽煙卻成了派頭。抽煙捲兒指頭黃了,由它去。用煙嘴不獨麻煩,也小氣,又跟煙隔得那麼老遠的。今兒大褂上一個窟窿,明兒坎肩上一個,由他去。一支煙里的尼古丁可以毒死一個小麻雀,也由它去。總之,蹩蹩扭扭的,其實也還是個“滿不在乎”罷了。煙有好有壞,味有濃有淡,能夠辨味的是內行,不擇煙而抽的是大方之家。

冬天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着,像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裏面,嫩而滑,彷彿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油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着“洋燈”,也還是陰暗。圍着桌子坐的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着臉,覷着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並不是吃飯,只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鍋,等着那熱氣,等着熱氣里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又是冬天,記得是陰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君P君在西湖裏坐小划子。S君剛到杭州教書,事先來信說:“我們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現在想起來還像照在身上。本來前一晚是“月當頭”;也許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別吧。那時九點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們一隻划子。有點風,月光照着軟軟的水波;當間那一溜兒反光,像新砑的銀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山下偶爾有一兩星燈火。S君口佔兩句詩道:“數星燈火認漁村,淡墨輕描遠黛痕。”我們都不大說話,只有均勻的槳聲。我漸漸地快睡著了。P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見他在微笑。船夫問要不要上凈寺去;是阿彌陀佛生日,那邊蠻熱鬧的。到了寺里,殿上燈燭輝煌,滿是佛婆念佛的聲音,好像醒了一場夢。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S君還常常通着信,P君聽說轉變了好幾次,前年是在一個特稅局裏收特稅了,以後便沒有消息。

在台州過了一個冬天,一家四口子。台州是個山城,可以說在一個大谷里。只有一條二里長的大街。別的路上白天簡直不大見人;晚上一片漆黑。偶爾人家窗戶里透出一點燈光,還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極了。我們住在山腳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風聲,跟天上一隻兩隻的鳥影。夏末到那裏,春初便走,卻好像老在過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並不冷。我們住在樓上,書房臨着大路;路上有人說話,可以清清楚楚地聽見。但因為走路的人太少了,間或有點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還只當遠風送來的,想不到就在窗外。我們是外路人,除上學校去之外,常只在家裏坐着。妻也慣了那寂寞,只和我們爺兒們守着。外邊雖老是冬天,家裏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着,並排地挨着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着天真微笑地向著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那時是民國十年,妻剛從家裏出來,滿自在。現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卻還老記着她那微笑的影子。無論怎麼冷,大風大雪,想到這些,我心上總是溫暖的。

擇偶記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那時對於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分的鄉下住着。家裏人都在那裏住過很久,大概也帶着我;只是太笨了,記憶里沒有留下一點影子。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着這個那個鄉下人的名字。起初一切都像只在那白騰騰的煙氣里。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

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庄”的鄉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裏,倒也彷彿理所當然,毫無意見。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着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乾兒之類。他們偶然也和家裏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乾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癆病死了。家裏並沒有人嘆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着急,便託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主意並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他說那邊要相親。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寧綢袍子,黑寧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茶館裏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着孝。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麼書一類的話。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里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着聰明伶俐。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隔了些日子,便託人探探那邊口氣。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復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麼教母親打聽着了。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母親心冷了。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癆病,吸上鴉片煙了。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着。

光復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最後請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岳父。有一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父親既然病着,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事。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聽差原只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母親便在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轎夫說是的。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生的意思。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生說,很好呀。話到此為止,接着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妻嫁過來后,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至於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岳父對岳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着!岳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採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1934年3月作。

說揚州

在第十期上看到曹聚仁先生的《閑話揚州》,比那本出名的書有味多了。不過那本書將揚州說得太壞,曹先生又未免說得太好;也不是說得太好,他沒有去過那裏,所說的只是從詩賦中,歷史上得來的印象。這些自然也是揚州的一面,不過已然過去,現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美夢。

自己從七歲到揚州,一住十三年,才出來念書。家裏是客籍,父親又是在外省當差事的時候多,所以與當地賢豪長者並無來往。他們的雅事,如訪勝,吟詩,賭酒,書畫名家,烹調佳味,我那時全沒有份,也全不在行。因此雖住了那麼多年,並不能做揚州通,是很遺憾的。記得的只是光復的時候,父親正病着,讓一個高等流氓憑了軍政府的名字,敲了一竹杠;還有,在中學的幾年裏,眼見所謂“甩子團”橫行無忌。“甩子”是揚州方言,有時候指那些“怯”的人,有時候指那些滿不在乎的人。“甩子團”不用說是后一類;他們多數是紳宦家子弟,仗着家裏或者“幫”里的勢力,在各公共場所鬧標勁,如看戲不買票,起鬨等等,也有包攬詞訟,調戲婦女的。更可怪的,大鄉紳的僕人可以指揮警察區區長,可以大模大樣招搖過市———這都是民國五六年的事,並非前清君主專制時代。自己當時血氣方剛,看了一肚子氣;可是人微言輕,也只好讓那口氣憋着罷了。

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在鹽務不行了,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還忘其所以地耍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這真是所謂“夜郎自大”了。揚州人有“揚虛子”的名字;這個“虛子”有兩種意思,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他們還有個“揚盤”的名字,譬如東西買貴了,人家可以笑話你是“揚盤”;又如店家價錢要的太貴,你可以詰問他,“把我當揚盤看么?”盤是捧出來給別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氣派的揚州人。又有所謂“商派”,譏笑那些仿效鹽商的奢侈生活的人,那更是氣派中之氣派了。但是這裏只就一般情形說,刻苦誠篤的君子自然也有;我所敬愛的朋友中,便不缺乏揚州人。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麼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陶庵夢憶》裏有“揚州瘦馬”一節,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氣漸漸衰了,“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

另有許多人想,揚州是吃得好的地方。這個保你沒錯兒。北平尋常提到江蘇菜,總想着是甜甜的膩膩的。現在有了淮楊菜,才知道江蘇菜也有不甜的;但還以為油重,和山東菜的清淡不同。其實真正油重的是鎮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膩得無可奈何。揚州菜若是讓鹽商家的廚子做起來,雖不到山東菜的清淡,卻也滋潤,利落,決不膩嘴膩舌。不但味道鮮美,顏色也清麗悅目。揚州又以麵館著名。好在湯味醇美,是所謂白湯,由種種出湯的東西如雞鴨魚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湯,就是一味雞湯,倒並不出奇。內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將面挑在碗裏,澆上湯,“大煮”是將面在湯里煮一會,更能入味些。

揚州最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吃的花樣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着一個黯淡的柳條筐,筐子裏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子上鐵鍋爆着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里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干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着。這才叫茶房燙乾絲。北平現在吃乾絲,都是所謂煮乾絲;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式。燙乾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乾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裏,用開水一澆,乾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搏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干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着在切豆腐乾,一眨眼已端來了。燙乾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接着該要小籠點心。

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誠哉是好,在揚州卻少見;那實在是淮陰的名產,揚州不該掠美。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乾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兒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鬆地化去,留下一絲兒餘味。乾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麼著每樣吃點兒也並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着肚子走出。

揚州遊覽以水為主,以船為主,已另有文記過,此處從略。城裏城外古迹很多,如“文選樓”,“天保城”,“雷塘”,“二十四橋”等,卻很少人留意;大家常去的只是史可法的“梅花嶺”罷了。倘若有相當的假期,邀上兩三個人去尋幽訪古倒有意思;自然,得帶點花生米,五香牛肉,白酒。

1934年11月20日第十六期《人間世》。

南京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只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誇說誇說,可惜知道的太少;現在所寫的,只是一個旅行人的印象罷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弔,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廢,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這些也許只是老調子,不過經過自家一番體貼,便不同了。所以我勸你上雞鳴寺去,最好選一個微雨天或月夜。在朦朧里,才醞釀著那一縷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樓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蒼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凈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滌子的畫。

豁蒙樓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讓你看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寺後有一口灌園的井,可不是那陳後主和張麗華躲在一堆兒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邊,得破費點工夫尋覓。井欄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遠地上明故宮遺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從寺后的園地,揀着路上台城;沒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樣。踏在茸茸的草上,說不出的靜。夏天白晝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裏飛;這些黑蝴蝶上下旋轉地飛,遠看像一根粗的圓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這時候若有個熟悉歷代形勢的人,給你指點,隋兵是從這角進來的,湘軍是從那角進來的,你可以想像異樣裝束的隊伍,打着異樣的旗幟,拿着異樣的武器,洶洶湧涌地進來,遠遠彷彿還有哭喊之聲。假如你記得一些金陵懷古的詩詞,趁這時候暗誦幾回,也可印證印證,許更能領略作者當日的情思。

從前可以從台城爬出去,在玄武湖邊;若是月夜,兩三個人,兩三個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夠多好。現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繞着大彎兒出城。七八年前,湖裏幾乎長滿了葦子,一味地荒寒,雖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這幾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見湖,就有煙水蒼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虧得湖裏有五個洲子點綴着,不然便一覽無餘了。這裏的水是白的,又有波瀾,儼然長江大河的氣勢,與西湖的靜綠不同,最宜於看月,一片空濛,無邊無界。若在微醺之後,迎着小風,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聽着船底汩汩的波響與不知何方來的簫聲,真會教你忘卻身在那裏。五個洲子似乎都局促無可看,但長堤宛轉相通,卻值得走走。湖上的櫻桃最出名。據說櫻桃熟時,遊人在樹下現買,現摘,現吃,談着笑着,多熱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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