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第十六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下)》(

鐵血共和

羅馬人民如願以償,趕走了傲慢者塔克文,迎來了歐洲版本的共和元年。

這一年,是公元前509年。

按照西方史觀對中國歷史的劃分習慣,我們不妨也從這一年開始,為古羅馬加上時間紀年,以證明從此古羅馬進入信史時代。實際上,這也是很多西方學者對待古羅馬歷史的通用做法。之前我們提到過公元前387年的高盧人對羅馬城的洗劫,按照西方歷史學家的結論,大部分早期古羅馬歷史記錄,都被毀於那場羅馬城的浩劫之中。

共和元年的開端,是布魯特斯與失去妻子的克拉提烏斯一起成為羅馬執政官。此後的克拉提烏斯很快下野,布魯特斯則長期以來被視為共和國的開國先驅。

王政時代的政治體制慣性,使得在共和國範圍內,妄圖復辟王權的大有人在。其中居然也包括了布魯特斯的兩個兒子,不徇私情的布魯特斯,用束棒杖斃了自己的兩個兒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捍衛了新生的共和國政體。不僅如此,在同王權復辟勢力的軍事作戰中,布魯特斯本人身先士卒。他的最後一滴血,也用來獻祭了尚處於稚嫩期的民主共和。

正因為如此,後來共和國教育體制下,很多貴族在少年時代就熟讀布魯特斯的共和誓言(TheOathofBrutus);也正因為如此,布魯特斯的後裔布魯圖斯,才始終以自己的血統為傲。當時在刺殺凱撒的行動之前,被很多人當作共和派的一種精神象徵。布魯圖斯手刃凱撒,是當時的羅馬共和派貴族們最想看到的一種結局。

總而言之,布魯特斯的努力,的確為羅馬共和國的創建開了一個好頭。

被崛起的羅馬

政治體制被確立和被捍衛,這只是古羅馬稱霸地中海萬里長征的第一步。

實際上,政治體制之下,貴族與平民的矛盾依然存在。王權雖然從羅馬城消失殆盡,但依然無法改變貴族對於平民的種種特權。這樣的矛盾始終存在,最終導致了保民官這一職務的出現,並且也催生了古代歐洲第一部成文法典的出台——十二銅表法(TwelveTables)。《十二銅表法》以立法的形式,規定了古羅馬公民範圍內量刑定罪的標準,無論貴族和平民,都必須依法辦事,違法必究。看起來一視同仁,實際上這儼然是針對貴族對平民濫用私刑、私設公堂的一種有效約束,是一種時代的進步。

羅馬共和國的《十二銅表法》以及東羅馬帝國巔峰時期的《查士丁尼法典》,這兩部法典跨越千年,薪火相傳,極大影響了近現代西方法律的誕生與規範。

對外,小小共和國雖然能夠橫行拉丁姆,但放眼當時的整個地中海,用蕞爾小邦都不足以形容當時的羅馬城之渺小。不過俗話講,出頭的椽子先爛,我們索性反過來考慮這件事情:正是因為當時古羅馬以及整個亞平寧半島的默默無聞,才讓當時的波斯帝國對於起兵西向感到興味索然。波斯人最遠也只是試探性地敲打了一下古希臘而已。在希波戰爭打得如火如荼的當口,羅馬人反而為自己贏得了一個和平發展的重要戰略機遇期,從而迅速壯大了自己的力量,為接下來整個地中海地區爭霸積蓄了強大的勢能。

歷史選擇了羅馬人,他們也沒有浪費這樣的好機會。

鳥瞰當時的亞平寧半島,羅馬人只是偏安於拉丁姆一隅。在半島北部,尚有強大的山南高盧;拉丁姆周邊,一直和羅馬人相愛相殺的伊特魯里亞人,他們對羅馬人的敵意不減;中南亞平寧地區,原住民薩莫奈人(Samnites),他們是薩賓人中的一支,對於羅馬人有着不可言說的警惕心;半島南端以及西西里島,則盤踞着希臘人的諸城邦,這些城邦充分繼承和發揚了希臘本土諸小國的高貴冷艷——跟窮人比有錢,跟有錢的比有文化,跟有文化的比民主,跟民主的比槍杆子。總之,古希臘天下第一,愛咋地咋地。當然,除了這些大股勢力,亞平寧半島的群山中,還有大量的意大利土著,他們生活在地中海氣候的深山老林中,手中拿着梭鏢和弓箭,苦苦等待着文明社會的第一縷陽光。

所有這一切,都讓羅馬人感到孤立無援。

嚴格意義上講,早期古羅馬並不能算是海洋文明,而且跟商業也八竿子打不着。雖然“意大利島”是一個地中海海域的孤立存在不假,但早期古羅馬更加像是一個不斷壯大的農耕文明。從這一點上講,倒是跟早期的華夏文明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是從一個弱小的存在一點一點壯大,不斷蠶食周邊土地與人口,只要是吃到嘴裏的,就不肯輕易吐出來。只要是不肯輕易吐出來的,就能有辦法慢慢消化掉。最後的美好圖景,就是普天下人人爭做羅馬人,周邊民族跟羅馬人兩軍對壘的時候,甚至會對自己的非羅馬人身份感到恥辱和沮喪。

所以相對於我們前文所講的亞歷山大東征,又或者是波斯帝國的急速擴張,羅馬人對於亞平寧半島以及後來地中海的拓展,顯得慢條斯理,速度遲緩。在更多的時候,羅馬人採取的戰法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暫時練內功,練好了再打。又或者說,當羅馬人發現你的優點之後,他會先學習研究你的優點,卧薪嘗膽,胡服騎射,最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就像極了班級裏面兩個小朋友打架,兩個人劍拔弩張,大打出手。但其中一個小朋友不管吃虧佔便宜,他總是會在適當的時候喊一句:先回去聽課,有種“放學之後在學校後邊的沙石場等着我”的意思。這樣的孩子,往往比那些只知道好勇鬥狠的孩子更加可怕。他們是那種在班級特有正經精神頭的孩子,打起架來更是出手狠辣,不落下風。跟這樣的孩子較量,毫無疑問,你就必須要小心了。

羅馬人對周邊各路小國的征服,也是遵循了我們如上所講到的標準流程。

比如最早對拉丁姆地區的征服,羅馬人的老對手伊特魯里亞人就這樣慢慢地落入了羅馬人的套路之中。

共和國剛剛建立,伊特魯里亞人就曾經試圖干預過羅馬城的內政,兩個小城維愛(Veii)和塔克尼(Tarquinii),聯手擁立過小塔克文的復辟,並且在此後的戰鬥中,擊殺了共和國的開國元勛布魯特斯。這樣的梁子一旦結下,就很難化解,尤其是對於農耕文明出身的羅馬人來講。

羅馬人對伊特魯里亞人的征服,持續了兩個多世紀。公元前396年,在圍城十年之後,羅馬軍隊徹底蕩平了維愛城。維愛城的失守,也標誌着伊特魯里亞人在拉丁姆地區的巔峰時代已過。此後的五十年中,羅馬人再接再厲,陸續拿下了塔克尼等城市。面對伊特魯里亞人的反抗,羅馬人充分發揚了奉陪到底的精神。公元前283年,羅馬人在“瓦迪莫湖戰役”(BattleofLakeVadimo)中重創伊特魯里亞人,肅清了老對手的最後一點抵抗力量。在此之後,羅馬文明慢慢同化了伊特魯里亞文明,儘管從語言學上講,伊特魯里亞語言的消失,還要堅持到公元元年前後。

但這對於一個種群的延續,影響並不大。

從某種意義上講,羅馬人能夠從當時的亞平寧半島競爭中脫穎而出,並非羅馬人有多優秀,很大程度上都是對手太差襯托的。

因為即便是在羅馬對伊特魯里亞的節節勝利中間,依然摻雜了羅馬城的淪陷。羅馬人的文火燉湯固然好用,但野蠻人偶爾為之的雷霆萬鈞,也不是吃素的。我們之前已經知道,這次淪陷發生在公元前387年。這一年,高盧人進入羅馬城,並且對羅馬城的絕大部分城區進行了瘋狂洗劫。流血漂杵、典籍盡失的狼狽,讓人不敢相信這件事情居然發生在羅馬共和國野蠻生長的青年時代。

不過野蠻人來得快,走得也快,羅馬人隨後返回家園,重建了羅馬城。並且繼續進行着征服整個亞平寧的百年大計,依然是新瓶舊酒,不緊不慢,老調重彈。

第二個被羅馬人溫水煮青蛙的,是薩莫奈人。

從公元前343年開始,羅馬人又用了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通過三次大戰徹底打服了薩莫奈人。此後又是故伎重演的羅馬文明同化進程,最終薩莫奈人在中南意大利的地盤,在羅馬共和國末期被徹底消化乾淨。

只是,由於這段時間內高盧人對羅馬的洗劫,以及羅馬人陷入薩莫奈戰事中無法自拔。最終導致了拉丁姆地區拉丁聯盟的鬆動,羅馬人不得已,在公元前340年,用了兩年的時間發動“拉丁戰爭”(LatinWar),不惜花血本穩定了自己在半島的基本盤。

皮洛士式勝利

此時此刻的羅馬人,儼然已成為意大利島的第一大勢力。之前的群雄並起局面宣告結束,整個長條狀的亞平寧半島呈現從南到北的三色光譜結構。顏色最深的,是文明程度較高的半島最南部,包括西西里島的希臘城邦;顏色稍微淡一點的,是半島中部已經開始逐漸從戰爭中做大做強的羅馬共和國;最北部的山南高盧,則是顏色最淡的譜系,並且還處於野蠻部落時代。

這個亞平寧三國之爭,倒並不怎麼像是中國版魏蜀吳三國演義的架構,仔細琢磨一下,有點像中國古代南朝、北魏、柔然的三國對峙。自認中華正統的南朝宋齊梁陳在最南邊,中間夾着一個漸漸漢化並進入文明社會的北魏,最北邊的蒙古高原上是尚處於游牧狀態的柔然。這樣的排序關係,就要求夾在中間這一家的實力足夠強,才能夠做到在南北兩個戰線同時面對軍事壓力。並且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同時得罪南北兩家。即便你已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不能拳打武當的同時又腳踢少林,除非你覺得自己的好日子過到頭了。

這樣的政治生態結構,此後又持續了很多年,很多人都想拿着羅馬人南北受敵做夾心餅乾這點事做文章。但遺憾的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競爭對手都沒有充分地利用好羅馬人的這個弱點。況且,已經穩定運營幾百年之久的羅馬共和國,實力已經今非昔比,對待周邊一眾政治勢力的態度也越來越不肯妥協。戰爭固然是政治的延續不假,但羅馬人通常希望在談判桌上處於強勢一方,因此戰爭勝利也就成了共和國的必需品。

說到底,意大利南部與西西里島地區,雖然是希臘人的祖產,但這一時期的古希臘,早過了自己的巔峰時代。希臘人雖然還在驕傲地活着,但公元前3世紀,正是希臘化的高峰期。這並非希臘眾神呼風喚雨的特洛伊戰爭時代,也並非一級戰鬥英雄層出不窮的抗波戰爭時代。當然,這也絕對不是公元前4世紀末,光榮的亞歷山大時代。

然而,亞歷山大時代雖然已是絕唱,但依然有人做着亞歷山大之夢。

東施效顰的那個人,叫作皮洛士(Pyrrhus)。

皮洛士是伊庇魯斯人。

關於伊庇魯斯,我們在前文曾經涉及過,這是一個跟早期馬其頓性質極為類似的古希臘北方蠻族國家。伊庇魯斯的地盤,大概在今天的希臘西北部邊陲,以及阿爾巴尼亞南部一帶。當時的伊庇魯斯當家人,正是皮洛士。

亞歷山大的空前成功,刺激了很多後來人前赴後繼,皮洛士就是其中一個。而且從血緣上來講,據傳皮洛士還真的就是亞歷山大三世的表弟之一。強大的心理暗示,讓皮洛士自小就有意無意地拿着自己的成就與大表哥比較。皮洛士二十二歲這一年,在托勒密王朝老丈人的支持下,拿下了伊庇魯斯的王位,從而終於有了一個證明自己也並非池中之物的好機會。

只可惜,皮洛士此後選擇的對手,正是瘋狂崛起中的羅馬。

當時的羅馬,已經做好了對意大利南部大打出手的一切準備;只不過,當時的希臘諸城邦,卻並沒有做好被胖揍一頓的具體方略。一眾以文明自居的希臘城邦,還沉迷在古希臘文明的餘暉中不能自拔,它們或者對地中海的貿易壟斷經營,或者對北方的蠻族品頭論足,或者是更加作死的,還完整地繼承了先輩們在特洛伊戰爭以及伯羅奔尼撒戰爭中千錘百鍊出的內鬥精神。

羅馬人決定,拿希臘人最強大的城邦塔林敦(Tarentum)祭旗。

希臘人絕對沒有想到,這個已經強大起來的羅馬共和國,跟他們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地方武裝都十分不同。這就像是中國清朝末年的軍閥混戰,軍閥之間打打殺殺,互有攻伐,但那樣的戰爭與其說是戰爭,倒不如說是軍閥權力的遊戲。戰場上對壘雙方互相熟悉底細,也知道對方的底線,軍閥們能打就打,打不了就談;士兵們也是能打就打,打不過就投降。反正大家同文同種,換個東家跳個槽,也不是什麼失大節滅人倫的大事。

這樣的戰爭,鍛煉不出殺人機器,卻可以造就大量的老兵油子。

塔林敦之流雖然迂腐,但好漢不吃眼前虧。

塔林敦最終向皮洛士求援。皮洛士覺得,屬於自己的時代即將開啟。

然而,皮洛士以及皮洛士背後的伊庇魯斯,說白了依然無法脫離古希臘文明的文化範疇。皮洛士所承載的夢想,也脫離了最基本的生存土壤。正在走下坡路的古希臘,杠上了正在噴薄而出的古羅馬,這是古希臘文明的悲哀。皮洛士本人,只是在時代大背景之下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陪襯。他單憑一己之力,無法逆轉古希臘與古羅馬的此消彼長,正如西方文化中的那個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

皮洛士跨海征西,在異國他鄉同古羅馬人周旋了五年之久。

皮洛士身上的亞歷山大三世的基因相似性,讓他能夠從容地應對亞平寧半島的複雜戰局。母國伊庇魯斯的強大國力與軍事動員能力,讓他能夠在五年的持久戰中不斷地加大投入。

然而,不可避免地,皮洛士苦心孤詣的一場場勝利,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因此,皮洛士這種戰損比極高的勝利,被後世史家稱之為“皮洛士式勝利”(Pyrrhicvictory)。同自己的表哥亞歷山大三世完全不同,皮洛士永載西方軍事史冊,更多是因為這兩個略帶嘲諷的單詞。不得不說,這對雄心壯志的皮洛士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色幽默。

讓人頭痛的還不止於此。

商業文明的屬性之一,就是永遠為利益服務。如果不能夠獲取利益,商業就不具備最基本的生存要素。商業行為的基本條件,第一是商品,第二是形成商品需要的市場。那麼商品的生產以及商品的購買,都需要一定程度的經濟發展水平以及人口保有量。如果戰爭的目的是將對手打到亡國滅種,那就已經失去了商業的意義,並且那樣的做法也難免兩敗俱傷。

然而,如此正常的一套邏輯,在羅馬人那裏卻行不通。因為,農耕文明起家的羅馬人,他們信奉的就是殺人佔地,然後再種田耕地,或者圈地收錢。雖然羅馬人也喜歡錢,但羅馬人擴張的核心關鍵詞不是“錢”,而是“地”。

那麼問題就來了。

一門心思想做亞歷山大的皮洛士,不僅是犯了刻舟求劍的錯誤,還犯了商業文明與農耕文明雞同鴨講的問題。這一點,跟我們在上一節提到的希臘文明與波斯文明的碰撞,如出一轍。

所以皮洛士陷入了一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圈,不管他怎麼取勝,在談判桌上就是跟羅馬人談不攏。原本計劃中的“以打促談”根本就不存在,每次皮洛士費勁巴拉地打贏了一場戰役,結果談判的時候反而成了弱勢的一方。羅馬人覺得,一場搞不死你的戰爭是沒有意義的,或者搞死你,或者你離開我的意大利。於是,勝利一方哭着喊着要和談,失敗一方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

不得已,皮洛士只能離開亞平寧半島,轉戰西西里島了。

西西里島問題,當時還並非羅馬人要考慮的事情,也並非皮洛士所擅長的區域。幾年之後,皮洛士被迫離開西西里,又一次回到了意大利。

公元前275年,皮洛士與羅馬人會戰於貝內溫圖(1)。這是皮洛士面對羅馬人的第一次失敗,然而卻是最慘痛的一次失敗。

“貝內溫圖戰役”之後,皮洛士全員退出意大利,東歸伊庇魯斯。

至此,羅馬人一統半島南端,向南隔海相望西西里,向北繼續經營山南高盧。

我們再補充一點尾聲——退回巴爾幹的皮洛士,依然念念不忘自己的初心,他甚至一度拿到了馬其頓之王的頭銜。只不過,再崇高的理想依然敵不過一句造化弄人。三年之後,皮洛士在討伐希臘城邦斯巴達的過程中,意外死於一位老媽媽之手。最終,皮洛士帶着深深的遺憾,結束了自己志大才疏的一生。

雄風迦太基

一統亞平寧半島(還差山南高盧)的羅馬共和國,意氣風發。

或許,當時的羅馬人想說一句——我也想低調一點,可是實力不允許啊。

確實,整個亞平寧半島,羅馬人從未遇到真正的對手。按照中國歷史的參考標準,從部落聯盟到部落兼并,從偏居一隅到基本一統意大利,羅馬人在短短兩百多年中,走完了中國歷史兩千年的發展歷程。雖然故事的發生地,是比中華核心區要小得多的亞平寧半島,但羅馬人的擴張速度以及羅馬人吸收外來文明並消化成長的速度,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當羅馬人第一次站在亞平寧半島最南端,面對着碧波萬里的地中海時,他們心中底氣卻是不足的。

當時的地中海,已經經歷了上千年的拓展,各路海洋文明在這裏縱橫馳騁,腓尼基人和古希臘人在這裏你方唱罷我登場,卻唯獨與羅馬人沒有什麼關係。如果要從根子上說,當時的羅馬人,甚至連稍微複雜點的造船技術都解決不了。

當時的地中海霸主另有其人,他們是迦太基人。

迦太基這個名字在我們前文曾經出現過。羅馬城的精神祖先埃涅阿斯,曾經在特洛伊之戰戰後逃亡到古國迦太基,並且在異國他鄉結識了迦太基的女王蒂朵。然而,埃涅阿斯卻在奧林波斯眾神的煽動之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蒂朵的溫柔鄉。在這之後,才有了埃涅阿斯一行輾轉來到拉丁姆的後續故事。而且我們還知道,當時悲痛欲絕的蒂朵還發下毒誓——迦太基與埃涅阿斯的後人永世為仇。

當然,如此凄美的故事,我們認為不過是一則神話。

現實中,迦太基這個國家被認為是腓尼基人所建立。其實腓尼基這個名字,在前文出現過很多次了。整篇文章的開端,那個騎着宙斯所化神牛漂洋過海的歐羅巴,就是腓尼基公主。腓尼基其實就是閃米特語裏的“迦南”,那麼來到古希臘人口中,迦南就是希臘人的發音,變成了“腓尼基”。腓尼基只是一個籠統的地域概念,大概在地中海東岸,黎凡特地區北部靠海的一個狹長區域,應該就是今天地中海東部靠北的黎巴嫩,敘利亞海岸。

腓尼基文明在出現時間上大大領先於希臘文明,到公元前12世紀的時候就率先達到自己的極盛時期。在某種程度上,腓尼基文明哺育了後來的古希臘文明。腓尼基人的航海技術、商業傳統、城邦文化,極大啟發了後來的古希臘人。而且我們今天看到的希臘字母,就是在腓尼基字母的基礎上產生的。而且在古希臘字母的基礎上,才出現了古羅馬的拉丁字母。

腓尼基文明的黃金時代,始於腓尼基人漂洋過海來到今天非洲突尼斯北部海岸,在今天的突尼斯城附近創建了新城迦太基城(Qart-?ada?t)。在迦太基城的基礎上,誕生了古迦太基王國(CarthaginianEmpire)。從今天的考古學成果上來看,古迦太基文化的確要早於古羅馬文化,甚至要早於傳說中的羅馬王政時代。也從側面印證了當年蒂朵的故事雖然是神話,但也許確實也有那麼一點點現實依據。

其實,壓根用不到迦太基人的老祖奶奶蒂朵出馬。在當時的現實中,羅馬人和迦太基人的恩怨情仇,是不可避免,也是不可調和的。

迦太基人依靠自己強大的航海技術以及對外貿易所創建的商業帝國,早早就確立了在整個西地中海的海上霸權。迦太基巔峰時期,非洲北部、伊比利亞半島南部、科西嘉島(Corsica)、撒丁島(Sardegna)、西西里島等區域,都是迦太基人的勢力範圍。然而我們知道,環地中海地區在地理結構上就是天生為海外貿易而生的。在沒有一個絕對霸權確立國際秩序之前,如果某一個國家壟斷了貿易特權,就必然會引起地中海區域的海權爭端。

因為,亞平寧半島距離西西里島,實在是太近了。兩者之間的狹窄水道,被稱為墨西拿海峽(StraitofMessina)。墨西拿海峽南北長達三十九公里,最窄處的距離達到了三點二公里。我們不妨比較一下中國福建的金門與廈門,金門與廈門之間只有十公里,而在天氣晴好的日子裏,金門人用肉眼就可以看到廈門這邊豎立的“一國兩制,統一中國”字樣。而在歐洲,墨西拿海峽能夠達到三點二公里,之前提到的達達尼爾海峽甚至能夠達到一點二公里,不得不說這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了。

如此之近的距離,基於地緣政治安全考量,海峽兩岸壓根就不可能划海峽而治,也就無怪乎古希臘人一定要同時佔據西西里島與亞平寧半島南端這兩個勢力範圍。這個道理,就跟之前的土耳其海峽兩岸,愛琴海鑽戒兩岸的勢力,一定要想方設法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是一個道理。

公元前275年,皮洛士的勢力被徹底趕走,留下來的羅馬人與迦太基人,也就必然會隔海尷尬地看着彼此。雖然他們當時未必十分清楚這樣的隔海對峙意味着什麼,但無論羅馬人還是迦太基人的卧榻之側,都不會允許一個軍事強權酣然大睡。

一場戰爭,已經箭在弦上。

羅馬方陣

其實,羅馬人當時並沒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參與地中海的爭霸。

或許他們連想都沒有想過。

然而,羅馬的勃然而興,是一個典型的被崛起的過程。為了生存,羅馬人就必須厲兵秣馬,枕戈待旦。有了更大的領土就必須要接受更大的挑戰,接受更高層次的生存考驗,形勢的發展終於把羅馬人一步步從幕後推到了台前。一眾羸弱的亞平寧半島小字輩,完全無法阻擋羅馬人的前進腳步。放眼當時的地中海,真正能夠稱得上是羅馬人對手的,也就只能是迦太基王國。

只不過,比起羅馬人的陸地擴張,羅馬人與迦太基人兩個文明的海上碰撞,更像是一場遭遇戰。羅馬人就像是參加了一個無比巨大的賭局,剛入局的起手牌,是典型的農耕文明小城邦模式。隨着賭局越來越大,賭注越來越高,牌桌上的對手也不斷變換身份。迦太基人的出現讓羅馬人有點感到不適應,無論是政治制度、經濟模式還是軍事編製,羅馬和迦太基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玩家。

羅馬人是帶有古代原始風格的奴隸制共和政體,羅馬共和國的官方拉丁語名字,已經深刻詮釋羅馬共和國的政體,那就是“元老院與羅馬人民”(2)。

換言之,羅馬共和國的權力歸羅馬貴族以及更加廣義的羅馬公民所有,當公民概念的內涵向羅馬城以外步步擴展的時候,就會推動政體的一步步調整。在此基礎上,也就誕生了與公民財產相關的義務兵役制;反觀迦太基,迦太基人依然是典型的腓尼基式或者希臘式城邦模式。城邦之內,說了算的貴族都是腓尼基人,北非原住民對於外來戶的認同感並不高。城邦之外,迦太基人依靠商業和軍事黏性,控制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但這種控制的強度也不高。

羅馬人和迦太基人差異最大的,還是經濟模式。早期羅馬人是典型的農業立國,但在農業的基礎上,羅馬後來的手工業已經相對發達,海外貿易也已經慢慢繁榮起來;然而,迦太基人卻十分缺乏對於本土農業的經營。商業文明的特質,讓迦太基人十分看重對於利潤的攫取,他們篤信有了錢能搞定一切。迦太基人的商人特質,使得他們經常處於漂泊之中,這種漂泊不僅僅是肉體上,還有精神上的不穩定感。所以對於迦太基人來講,地中海海權就是他們的生命線,失去海權也就失去了命根子;而對於羅馬人來講,進可以爭霸地中海建立商業帝國,退則可以保有意大利本土過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生活。

簡而言之,在海權爭奪上,迦太基人沒有退路。

其實羅馬人最頭痛的,還是軍事層面。

當時的羅馬人,就是一群典型的旱鴨子,海洋與戰船的概念,對旱鴨子們來講還有點充滿奇特而瑰麗的神秘感。

雖然是旱鴨子不假,但羅馬這群旱鴨子經過了幾百年發展,儼然成為整個地中海世界最善戰的一群旱鴨子。

王政羅馬時代,六王塞爾維烏斯為羅馬後來的軍制發展創造性發明了“百人團”的概念。這一概念在此後一直貫穿於羅馬共和國、羅馬帝國的軍隊的體制化現代化發展中。同時,羅馬人十分擅長學習對手的長處,不斷用高科技陣法、武器等元素改造自己的隊伍。最終使得羅馬軍隊成為一支虎狼之師,從一個勝利走向另外一個勝利。

到羅馬共和國基本一統亞平寧半島為止,羅馬軍隊已經從早期一百九十多個百人團,發展到後來的重裝步兵(Hoplitearmies)方陣。而為了適應意大利島南部多山地丘陵的地形地貌,羅馬人又化整為零,化繁為簡,將巨大的重裝步兵方陣劃分成了小隊(maniple)。一個小隊的標準羅馬士兵人數為一百二十個,這一百二十個士兵會成為一個最基本的作戰單元,組成“羅馬方陣”。

從士兵數量上我們也可以猜得到,比起之前我們講到的“希臘方陣”或者“馬其頓方陣”,羅馬方陣顯得有點迷你。然而,如此迷你的羅馬方陣,戰鬥力卻不落下風。

羅馬方陣一般分成三個橫排面,每個橫排面四十名士兵。

三個橫排面,第一排被叫作“Hastati”(青年兵)。這部分士兵年齡較小,作戰經驗較少,用來參與同敵人的第一波肉搏戰。Hastati會身穿皮甲,其中的頭盔和胸甲都是青銅製成。此外出於近身搏殺需要,他們還要裝備盾牌,一把羅馬短劍(Gladius)和兩支標槍(可投擲)。第二排士兵,被叫作“Principes”(壯年兵),第三排士兵被叫作“Triarii”(成年兵)。壯年兵的年齡在三十歲以上,而成年兵的年齡更大,后兩排作為第一排的預備隊。

一個羅馬方陣就是一個小隊,三個小隊組成一個大隊(Cohort),十個大隊再組成一個羅馬軍團。

值得一提的是,在早期羅馬共和國時代,義務兵役制下的羅馬農民,並沒有太高的單兵戰術素養,十分仰仗於武器裝備之科學與戰術協同之純熟。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早期拉丁圓盾(Clipeus)和拉丁長盾(Scutum)同時存在。拉丁圓盾適合貼身肉搏,適合羅馬士兵單兵作戰;而拉丁長盾的防禦性非常好,適合兵團協同作戰。因此,在共和國早期發展史上,羅馬方陣的配置十分機動靈活,既集中了希臘方陣與馬其頓方陣的團隊作戰優點,又捨棄了前兩者相對比較呆板的單兵配置。

而我們還知道,到了馬略改革之後,募兵制空前提高並強化了士兵個人能力,標準制式的盾牌也就只剩下了拉丁長盾,偏向強調雇傭兵之間的配合問題了。

到公元前3世紀初為止,羅馬軍隊的發展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成為那個時代在環地中海範圍內的一支王者之師。

然而,這依然只是針對陸軍而言。

就海軍來講,羅馬人基本上一竅不通。

而海軍,恰好就是迦太基人的強項和驕傲。

就在這種糾結之中,羅馬人被裹挾着加入了地中海的戰團。

烏鴉吊

戰爭的導火索,並沒有出乎我們所料——墨西拿。

一夥效力於西西里希臘城邦敘拉古(Syracuse)的雇傭軍,佔領了墨西拿。憤怒的敘拉古出兵攻打雇傭軍。雇傭軍雖然基本來自意大利,但雇傭軍的神聖使命是撈錢,跟本身的種族成分無關。危急存亡的時刻,雇傭軍決定向身邊的兩大強權,羅馬人和迦太基人同時求援。羅馬人的舉棋不定讓迦太基先一步趕到,協助雇傭軍對抗敘拉古。然而,眼看摩西拿乃至於西西里的地緣優勢不保,羅馬人慌不擇路地也宣佈支持雇傭軍。

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迦太基只能另起爐灶,宣佈支持敘拉古。於是,形成了四國兩方的大混戰局面,戰爭爆發了。

由於迦太基被羅馬人稱為“Punici”(布匿),這場戰爭也被稱為“布匿戰爭”(PunicWars)。

這一年,是公元前264年。

戰爭從一開始,就朝着對羅馬人不利的方向發展。

西西里島是一個海島,之前無論希臘人還是迦太基人,都專註於發展島嶼的沿海港口。因此,羅馬與迦太基之間的大戰鬥,基本都發生在港口附近。這樣一來,陸戰的重要性變得可有可無,因為陸戰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可以上船轉移。由於航海技術的短板,導致羅馬人根本無戰船可用,也就更不用提作戰用的艦隊了。

因此羅馬人在明,迦太基人在暗;羅馬人戰術呆板,迦太基人靈活多變。

最終改變戰爭走向的,依然是科技的力量。羅馬人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完美地改造了當時的海戰模式。

我們不妨先看一看冷兵器時代,海戰或者說水戰的基本套路。

世界水戰歷史由來已久。在前文提到的特洛伊之戰中,交戰雙方就已經動用了大量的戰船參戰,但這段歷史的真實性存有爭議,我們並不把這一段當成信史來看。不過從真實歷史角度來看,最開始的水戰,戰船就是一窩蜂地在水上混戰,發展到後來才開始出現像陸戰一樣的套路,並出現了各種戰略戰術組合。船隊的組成,一開始是單隻船集合體,到後來發展成為一個艦隊有機體。比如有的船專門負責指揮,有的船專門負責作戰,此外還有補給船,巡邏船等分類。

從水兵的戰鬥形式來看。最開始的水兵作戰,離得遠了可以射箭,可以用投槍,離得近了船隻之間可以互相撞擊、刮擦,看到最後哪一艘船先撐不住撤出戰鬥。如果兩邊的船都很結實,且距離足夠近,那就乾脆讓士兵跳幫,打接舷戰。在中國的歷史記載中,近戰或者追擊的時候,還可以用鉤鐮槍,勾住對手的船隻,就可以推開對手的船或者鎖定對手的船。這樣打還是不過癮,於是就有了三維立體式的打法,比如有火攻,還有潛入到水下的水鬼鑿船,直到鑿沉為止。

到後來,水戰的高科技玩意兒也用上了。

比如拍桿,拍桿這個東西就是把一塊巨石,綁在一個杆子上面支撐,當敵船接近的時候,把杆子放倒,用巨石砸敵船。這樣的拍桿,如果裝備到一艘大船上,利用勢能,讓巨石從高處砸下來,小一點的敵船瞬間就可以被拍成木屑。

不過,到羅馬共和國時代,對於水戰並沒有太多研究的羅馬人,還沒有如此複雜的軍事理論誕生。他們只是希望能夠把陸戰的套路應用到海戰之中。這樣的話,制霸亞平寧的羅馬軍團才能夠發揮最大的功效。如此一來,中國傳統水戰中所涉及的跳幫戰,接舷戰,或者是鉤鐮槍,或許就能夠派上用場了。

然而,無論地中海多麼像一個巨大的鹹水湖,它的性質依然是海。只要是海,在普遍情況下都是無風三尺浪。風大浪急的情況下,無論跳幫、接舷,還是鉤鐮槍,都不符合實際情況。

最後,羅馬人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一個令人拍案叫絕的好辦法。

首先羅馬人利用繳獲的迦太基戰船,迅速仿造出了自己的戰船,甚至後來戰船得以量產,形成了羅馬人的第一支艦隊。在常規戰船的基礎上,羅馬人發明了一種裝置,裝置的名字叫作“烏鴉吊”(Corvus)。烏鴉吊的工作原理,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弔橋。只不過這個弔橋是安裝在船頭的,是隨戰船的運動而運動中的弔橋。並且,烏鴉吊的前方有一個類似於鳥喙的設計,一旦從空中砸下來,就能夠迅速楔入敵方戰船。烏鴉吊大概是寬一點二米,長十點九米,如此尺寸基本上能夠保證在接舷戰中,羅馬士兵能夠沿着烏鴉吊順利登上敵船進行近身肉搏。

有了烏鴉吊這個大殺器,羅馬人迅速扭轉了在海戰中的尷尬局面。

戰爭打到了第五年,公元前260年,羅馬艦隊第一次在海戰中擊敗迦太基。此後的羅馬艦隊再接再厲,甚至一度打到了迦太基人的老家北非一帶。

第一次布匿戰爭持續了二十三年,在如此曠日持久的戰爭中,迦太基人的雇傭軍政策顯得越來越捉襟見肘,二十多年的時間裏,雇傭軍已經更新換代,忠誠度也在積年累月的戰爭中無法保證。與之相反的是,羅馬人最不怕的就是將戰線拉長。因為對於吃苦耐勞的亞平寧農民兄弟而言,戰爭是平民改變家族命運的傳送門,是貴族元老積累財富的好機會,更是羅馬公民順利躋身上流社會的一條捷徑。源源不斷的義務兵被推上前線,為羅馬軍人提供了用之不竭的生力軍。

公元前241年,再也撐不下去的迦太基人,同羅馬人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和平協議,不僅割地而且賠款。從此之後,迦太基人將西西里島的控制權拱手讓給了羅馬人。並且在隨後的幾年中,羅馬人派出艦隊接收了迦太基人手中的撒丁島、科西嘉島等。

第一次布匿戰爭,羅馬人賺得盆滿缽滿,贏得了西地中海的空前霸主地位。

巴卡家族

當羅馬人沉浸於第一次布匿戰爭勝利的狂歡時,有一個人是無比失落的。

這個人的名字叫作哈米爾卡·巴卡(HamilcarBarca)。

哈米爾卡正是在第一次布匿戰爭中代表迦太基一方,在迦羅停戰協定上簽字的那個人。說停戰協定其實並不准確,準確的說法是投降書。

哈米爾卡來自迦太基王國的巴卡家族(BarcidFamily)。

通常情況下,迦太基的貴族是不需要參與戰爭的。迦太基的貴族大多為外來腓尼基移民,商業民族的本質使得這些貴族對內依靠本地土著的供養,對外則依靠雇傭軍的拚死效忠。

在必要的情況下,迦太基貴族甚至可以付費給一波雇傭軍,讓他們去懲罰另外一波不怎麼聽話的雇傭軍。這幫子雇傭軍眼中從來就沒有什麼民族大義,能夠刺激他們腎上腺素的東西,只有鮮血和金錢。因此在戰線越拉越長的第一次布匿戰爭,雇傭軍的戰鬥力以及忠誠度都遠遠落後於以意大利農民為主的羅馬軍團。迦太基高層絕對不會放任這種情況愈演愈烈,於是到了戰爭後期的時候,一些迦太基上層貴族也親身參與了戰爭。這些貴族,也就成了迦太基軍團的核心競爭力。

這些參戰的貴族中,脫穎而出的就是巴卡家族的哈米爾卡。

然而,哈米爾卡畢竟是晚出世了好多年,儘管他使出渾身解數,也難以挽救整場戰爭中迦太基人的大廈將傾。從公元前247年到公元前241年,哈米爾卡奮戰六年,最後卻無奈地代表迦太基人投了降書遞了順表。

其實從本質上講,迦太基的高層核心成員都是主和派。商業文明從來就沒有死磕到底的傳統,哈米爾卡這樣的人只能說是迦太基貴族中的異類。就大環境而言,哈米爾卡對外要面對羅馬人的鐵蹄錚錚,對內還要應付一群投降派。

同羅馬人的戰爭打到最後,大多數的迦太基貴族已經越來越厭倦戰爭這個燒錢的機器。最後的割地賠款,反而讓貴族們如釋重負。只不過,海權的丟失,西地中海勢力範圍的縮水,讓貴族們搞錢的渠道越來越少。巨額戰爭賠款的包袱,也讓整個迦太基商業半死不活。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還是要靠實幹派的哈米爾卡出去開疆拓土。

說來也是可憐,當年在西地中海橫着走的迦太基王國,如今在羅馬人的限制之下,自留地只剩下了伊比利亞半島地區。而且就這,也還得需要羅馬人的默許。然而,哈米爾卡不負眾望,他成功地為迦太基人開發了伊比利亞半島。這次開發不僅是定居點與勢力範圍的擴大,哈米爾卡甚至還發現了價值連城的銀礦。有了銀礦就有了錢,有了錢就有了再次崛起的資本。對於商業立國的迦太基人來說,尤其如此。

所以第一次布匿戰爭戰後不久,迦太基人就迅速恢復了元氣。

唯一的一點遺憾是,公元前228年的時候,哈米爾卡意外地死於同伊比利亞人的一次衝突中。儘管如此,哈米爾卡的精神不滅,他的女婿哈斯德魯巴(HasdrubaltheFair)繼承了他的衣缽,繼續奮戰在伊比利亞。並且,更高層面來講,哈米爾卡不愧為大規模文明化伊比利亞半島的第一人,如今享譽海內外的半島名城巴塞隆拿(Barcelona),就傳說為哈米爾卡所建。

哈斯德魯巴同樣出身迦太基貴族家庭,在哈米爾卡死後,他並沒有辱沒巴卡家族的威名,將伊比利亞半島的文明化事業推向了另外一個高潮。在哈斯德魯巴的主持之下,迦太基人在伊比利亞半島建立了新城,號稱“新迦太基”(3)。

之前的哈米爾卡時代,對於迦太基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所奉行的政策就是低調。其核心思想就是,在盡量不驚動羅馬人的情況下悶聲發大財,韜光養晦,和平崛起。然而,隨着迦太基王國慢慢復蘇,羅馬人也就必然警覺起來。這樣一來,哈斯德魯巴就索性同羅馬人攤牌,乾脆劃定了雙方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勢力範圍,以協議的形式規定了迦太基人的活動範圍只限於半島埃布羅河(EbroRiver)以南,絕對不會越雷池半步。

協議的簽訂,為迦太基王國迎來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發展機會。當然,也為接下來西地中海的戰端再起,埋下伏筆。

哈斯德魯巴的結局,跟他的岳父頗為相似。

公元前221年,也就是中國秦始皇統一六國的那一年,哈斯德魯巴步岳父後塵,被生活在伊比利亞半島的凱爾特人暗殺。

哈斯德魯巴之後,從姐夫手中接過巴卡家族旗幟的,是哈米爾卡的兒子——漢尼拔(HannibalBarca)。

漢尼拔

漢尼拔出生的這一年,恰逢老爹哈米爾卡挺進西西里。第一次布匿戰爭喪權辱國的投降書籤訂的那一年,漢尼拔六歲。

在漢尼拔九歲這一年,哈米爾卡讓自己的兒子發誓:永世不與羅馬人做朋友。漢尼拔同學換了一種說法,應對了來自老爹的期許——只要我的生命允許,我就會用火和鐵,來對羅馬人進行懲罰。

所以,命中注定,漢尼拔就是那個讓羅馬人睡不好覺的人。

儘管第二次布匿戰爭的爆發已經不可避免,但迦太基人依然想多享受幾年太平光景,而羅馬人也並沒有找到太好的借口,況且他們也需要一個比較合適的機會。

事實上,這確實是架在懸崖邊上的戰略平衡術。

當巴卡家族的女婿哈斯德魯巴倒下的時候,羅馬人知道,他們苦苦等待的那個機會終於到來了。而這個機會是千載難逢的。在當時羅馬人的眼中,巴卡家族的老生代、中生代紛紛離去,那個剛剛接班的漢尼拔,難保不是一個紈絝子弟。於是,羅馬人開始悄悄進行戰備工作。為了消除後顧之憂,在哈斯德魯巴去世的第二年,羅馬人就出兵拿下了波河平原的山南高盧。這一次即將爆發的戰爭,羅馬人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將迦太基打到再也沒有機會崛起。

在這一點上,羅馬人的老師古希臘人,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總結出了一個定律,或說是一個怪圈——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Trap)。當年修昔底德在回顧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時候,他想到了雅典與斯巴達之間的恩怨情仇,古希臘各城邦之間的前世今生,曾經不無感慨地總結道——戰爭不可避免的主要原因,是雅典力量的崛起,以及來自斯巴達人的深深恐懼。

換言之,新興力量與當前大國之間,必有一戰。

即便來到今天,修昔底德陷阱的寓言性質的預言,依然不過時。

修昔底德陷阱的潛台詞,迦太基人又何嘗不知道?

自漢尼拔上任伊比利亞地區軍政一把手以來,他就開始悄悄地整合伊比利亞人和凱爾特人原住民的勢力。能消滅的消滅,能結盟的結盟,既不能短時間消滅又不能短時間結盟的,就列入了新統帥辦公室裏面的重點難點工作清單。

工作清單上的名字並不多,薩貢托(Saguntum)就是其中一個。

羅馬共和國挑釁式地單方面宣佈,與西班牙原住民城市薩貢托結盟,而這個城市,恰好就坐落於埃布羅河以南。羅馬人的手,已然伸到迦太基人的胳肢窩底下來了。這事,跟直接攤牌已經差不多了。年輕的漢尼拔,當然知道這裏面的利害關係,對此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軟弱。既然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勇敢面對總是勝似退無可退之後的絕地求生。

漢尼拔用了八個月的時間,摧毀了薩貢托。

外交努力,已經成了羅馬人與迦太基人各自心照不宣的無用之舉。

第二次布匿戰爭,宣告爆發。

其實,無論迦太基人如何嘴硬,總還是帶着一點悲壯的。

當時的西地中海,迦太基人的海權已然喪失殆盡,幾乎所有有價值的港口和大的島嶼,也都控制在羅馬人手中。迦太基人儘管富有四海,但整個王國範圍內,真正能夠參與到戰爭本身的,無非是以巴卡家族為代表的少數貴族,還有那些只為利益的雇傭軍。這些雇傭軍的人數,打一個少一個,短時間內組織力量,只能重新招募。而一旦戰場上不能保持優勢,招募雇傭軍的難度與市場行情,又會水漲船高。

但刀架在脖子上,卻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當然,具體到漢尼拔以及漢尼拔麾下的伊比利亞部隊而言,則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首先漢尼拔並不迷信海軍,說遠一點,巴卡家族就沒有迷信海軍的家族記憶。

早在漢尼拔老爹哈米爾卡時代,老人家在西西里島打游擊打了六年,在西西里島中部的崇山峻岭之中以賽代練,以戰養戰玩得不亦樂乎。不僅沒有被羅馬人打垮,反而同島上的各路勢力建立了最廣泛的統一戰線,時不時騷擾一下羅馬人打一下牙祭,把羅馬人搞得無所適從。游擊戰的高潮期,哈米爾卡甚至把部隊家屬都接到了山裡,享受起了其樂融融的軍民魚水之歡。最後如果不是迦太基的投降派軟骨頭,哈米爾卡的這個西西里座山雕的名頭,妥妥地就坐實了。

除了老爹的寶貴基因,漢尼拔手中還有一份來自大姐夫哈斯德魯巴的跨境作戰草案。

這份作戰草案的創意,可謂腦洞大開。

草案的操作層面,具體是由迦太基一員大將領銜,完全避開海路作戰,親率大軍千里大迂迴轉戰亞平寧。這樣的話,路上就需要翻越比利牛斯山(Pyrenees),跨過羅納河(Rh?ne),再接再厲穿越阿爾卑斯山,長驅直入進入波河平原。

作戰計劃十分詳細,大姐夫生前為這份草案傾注了大量的心血。一旦成功的話,就有可能直搗羅馬人的黃龍府,最低也可以實現圍魏救趙的戰略構想。只不過,行軍路上的自然條件之艱苦,沿途高盧部落之強悍,都屬於未知數。

當然,無論基因還是草案,對漢尼拔來講都屬於巴卡家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漢尼拔手中的硬條件,算來算去也就只剩下了迦太基還算靠譜的騎兵和戰象,以及不怎麼靠譜的雇傭軍。

舍此之外,別無長物。

公元前218年4月,漢尼拔留下自己的弟弟哈斯德魯巴(HasdrubalBarca和大姐夫名字一樣)防衛巴卡家族起家的基本盤伊比利亞半島。而漢尼拔本人則率領大軍開拔,直驅羅馬人的意大利本土。

隊伍啟程的那一刻,漢尼拔可能並沒有料到,這一去,等待他的將是遠比老爹哈米爾卡的西西里游擊戰更加漫長的十五年艱苦卓絕;當然,他應該也沒有料到,他的大軍將所向披靡,卻在最後的節節勝利之後不敗而敗。

漢尼拔的行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這次跨越九百公里的行軍,創造了當時歐洲人的作戰動員極限。雖然至今仍然說不清楚漢尼拔究竟是從哪個通道穿越了阿爾卑斯山,但毋庸置疑的是,就當時的裝備條件而言,這樣的行軍跟自殺並沒有太大區別。從春意盎然的伊比利亞地中海岸,到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巔,率領大軍輜重鞍馬勞頓的漢尼拔,也只能用精神感召和個人魅力來收攏人心。

一路上,戰鬥和非戰鬥減員都高得嚇人。

戰鬥減員主要來自高盧人的伏擊,儘管漢尼拔的矛頭並非指向這些野蠻人,但尚處於部落文化統治的高盧人,並不太能理解借道通過的具體含義。而一路上的自然條件變化,無論對人或者馬匹、戰象,都是一次極致的體能考驗。

出發時,漢尼拔手握九萬重兵,另有一萬兩千騎兵。但最終出現在阿爾卑斯山南側的迦太基部隊,只剩下了兩萬步卒,四千騎兵,還有少數苟延殘喘的大象。

確切地講,來到意大利的漢尼拔,第一步就開了個好頭。

在波河平原上,漢尼拔成功地團結了之前剛剛被羅馬人征服的山南高盧。雖然山北的高盧人並不完全認同漢尼拔關於統一戰線的高深論述,但山南的高盧人,顯然對於當前的國際國內形勢有着更加清晰的判斷。最關鍵的是,山南的高盧人明白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做羅馬人奴隸的滋味並不那麼好受,野蠻人說不出“不自由毋寧死”的豪言壯語,但卻感覺到了羅馬人的到來讓他們尊嚴盡失。

在山南高盧人的地盤上,漢尼拔成功地休整了隊伍,重振了士氣,而且還和高盧階級兄弟們一道,于波河岸邊擊敗了來犯的羅馬之敵。

山南高盧的案例,給了漢尼拔以強大的心理暗示。漢尼拔覺得,要想在廣袤的亞平寧半島上取得最終的勝利,放手發動群眾,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立最廣泛的統一戰線,這才是不二法門。於是,在羅馬城嚴防死守的情況下,漢尼拔主動繞開了羅馬城所處的拉丁姆地區,轉而向意大利南部進發。漢尼拔的想法是,尋求意大利半島上非拉丁人的支持,同時在北部策反山南高盧,在南部建立與原希臘諸城邦的同盟關係。

南下之路進行得十分順利,而且在公元前217年這一年,漢尼拔的部隊又順便翻越了亞平寧山脈,取得了“特拉西梅湖大捷”(BattleofLakeTrasimene),重創羅馬人的同時,殺死了新上任的執政官弗拉米尼(GaiusFlaminius)。

我們知道,漢尼拔遠征期間,曾經有八位羅馬執政官死於非命,而弗拉米尼,只是八個人中的第一個。

戰局雖然發展順利,但既然選擇兵鋒南向,漢尼拔的總方略也就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這次遠征,漢尼拔並沒有刻意追求對羅馬人的滅國之戰,而是利用戰爭攪亂整個亞平寧半島,讓整個意大利乃至於西地中海,都恢復到羅馬擴張之前的國際秩序中去。這個國際秩序,如果按照中國古代史的觀點,可以稱之為春秋戰國天下觀。漢尼拔希望看到的國際政治局面,就是群雄並立,互有征伐,迦太基人依然做西地中海的“周天子”,大家能做生意就做生意,做不了生意,迦太基人就用刀槍維持治安。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遠景規劃。

然而,這樣的規劃,確實有點過於理想化了。

理由很簡單,因為漢尼拔的對手是羅馬共和國。羅馬共和國從創立的那一天開始,就是以好勇鬥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著稱於諸侯的。羅馬人要達到的那個目的,就是吞併與消化,統治與奴役。在羅馬人最終的遠景規劃裏面,一定不包括迦太基,當然也不會包括任何其他諸侯。最終的天下人都是羅馬人。

從這個角度而言,漢尼拔算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軍事統帥,卻並不是一位能夠謀篇佈局的政治家。當然,這樣的政治家,在迦太基舉國上下,也找不出幾個來。

戰略大方向對於戰爭結果的影響,很快就反映到了此後的戰局中。

翻越亞平寧山脈,並取得特拉西梅湖大捷之後的漢尼拔部隊並沒有選擇乘勝追擊進攻羅馬,反而繼續取道南下,直奔半島南端。

公元前216年,漢尼拔突襲羅馬人的補給基地坎尼(4)。羅馬人權衡再三,準備同漢尼拔的部隊進行決戰。羅馬人的自信,很快就在一場完敗之後被瘋狂蹂躪。

羅馬軍團損失七萬士兵,而漢尼拔的部隊只有六千損失。而且,戰死的羅馬人中,包括了當時在任的兩位羅馬執政官,頭一年的兩位前任執政官,兩位財政官。此外,四十八名軍事保民官中的二十九位罹難,元老院三百名議員中有八十位被殺。要知道,數目如此之大的犧牲,僅僅是發生在一天之內的戰鬥中,這個數字即便是放在整個人類戰爭史上,都是令人瞠目結舌的。

但是,真正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在整場戰役結束之後。

我們從事後的情況來分析,在當時坎尼會戰塵埃落定之後,羅馬的行政中樞已經遭到嚴重的破壞,軍事上也幾無還手之力,即便是羅馬人獨步天下的兵員組織能力,也是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進行滿血復活的。倉促之間,羅馬人又如何再去組織有生力量來進行有效反擊呢?況且就國際形勢來講,無論亞得里亞海對岸的馬其頓人,還是西西里島上的敘拉古人,都在蠢蠢欲動地準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然而,就在如此的大好形勢之下,漢尼拔居然沒有馬上率領大軍回師,去主動佔領羅馬城。在這個微妙的歷史時刻,漢尼拔沒有體現出半點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決心。

漢尼拔這個令人無法理解的猶豫與遲疑,其實我們已經知道答案了。漢尼拔並不想一口吃掉羅馬,他只是想恢復羅馬擴張之前的舊世界秩序。任何凌駕於這個遠景規劃之上的決定,都是錯誤的。況且,在困獸猶鬥的情況下,羅馬人如果迸發出無窮的洪荒之力,那麼就漢尼拔同樣人困馬乏的遠征軍來講,未必就一定能夠拿下最終的勝利。與其去參加一場未知結果的豪賭,倒不如逼羅馬人和談。

然而,漢尼拔並沒有等來預期之中的和談,羅馬人並沒有屈服。反而是利用了漢尼拔的優柔寡斷,羅馬元老院重建了羅馬陸軍。

坎尼之戰,如今已經載入世界軍事史,成為西方軍事學院的一場經典案例。但就當時的第二次布匿戰爭來講,本來應該成為整場戰爭分水嶺的一場大捷,硬生生地被拖成了曇花一現。

顯而易見,這次戰役只是年輕的漢尼拔的一場揚名立萬的個人秀,而並不是第二次布匿戰爭的戰略轉折點。

更加尷尬的是,從此之後,羅馬人再也不敢跟這個天神下凡一樣的漢尼拔正面硬杠,反而是針鋒相對地研究出了一種專門對付漢尼拔部隊的戰法——費邊戰術(Fabianstrategy)。

費邊(QuintusFabiusMaximusVerrucosus)是羅馬人在慘敗於特拉西梅湖之後選出的一名獨裁官,並且在他的一生中,曾經五次出任羅馬執政官。費邊在面對如日中天的漢尼拔部隊的時候,使用拖延戰術,迴避與漢尼拔主力決戰,轉而主動攻擊漢尼拔已經佔領的城市或者已經結盟的友邦。此外,堅壁清野,封鎖海港,切斷漢尼拔部隊補給,將戰火燒進意大利山區。這樣的話,就將一場戰爭的套路完全打亂,而且將戰爭的節奏無限拉長。

在坎尼會戰之前,由於元老院政治角力的影響,費邊以及費邊戰術受到譏諷,費邊被迫下野。但在坎尼慘敗之後,羅馬人終於意識到,也許只有費邊戰術,才能慢慢拖垮那個無敵的漢尼拔。

費邊戰術未必能藥到病除,但這種讓人感到無奈的戰法,卻完全拿捏住了漢尼拔的七寸。在異國他鄉長期轉戰,本來就有後勤無以為繼的風險,就算是騎兵和大象兵壓陣,最後也很容易成為流竄作案。而且就意大利經濟發展水平而言,南部並沒有像拉丁姆或者波河平原那樣大片的可耕地。農業的落後,戰爭的頻仍,造成意大利南北被分成完全割裂的兩個世界。北方是財富與人口集中的花花世界,南方是貧窮與落後的海內外盲流集散地。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今天,構成了南北雙面兩個意大利。漢尼拔既然在意大利本土無法生存,也就只能等外來補給。

然而可悲的是,迦太基的決策層在戰爭出現膠着時,又準時地出現了主戰與主和之爭。於是前方吃緊,後方扯淡,漢尼拔等到的不是源源不斷的援助,而是如同雪片一樣儘快結束戰爭的紅頭文件。

公元前212年,漢尼拔又一次取得大捷,攻克了意大利南部重鎮塔朗多(5)。然而一方面迦太基走海路的給養始終沒有出現,另一方面漢尼拔的部隊也始終未能取得塔朗多港口的絕對控制權。

迦太基海軍力量的重大缺失,終於給陸軍帶來了回天乏術之感。

不僅是迦太基國內的補給到不了,連盟軍的支援也上不了岸。

公元前215年就已經參戰的馬其頓,在國王腓力五世(PhilipⅤ)的帶領下一直在嘗試登陸亞平寧,準備拉漢尼拔一把。但在艦隊實力上的差距,使得馬其頓海軍始終徘徊在亞得里亞海灣,根本無法靠近意大利島的本島。

於是,戰爭在公元212年這一年,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轉折。

羅馬人就像一個在水底憋氣半晌的游泳者,終於開始浮出水面暢快地呼吸氧氣。當羅馬人已經適應了漢尼拔的戰法,並且能夠給出行之有效的應對之策的時候,戰爭的節奏就已經牢牢地控制在羅馬人自己手中。

羅馬人的子弟兵適時地出現在了伊比利亞半島,為整個戰爭開闢了第二戰場。

在伊比利亞半島最初的戰鬥中,羅馬人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恰恰相反,在巴卡家族的後起之秀小哈斯德魯巴的頑強阻擊之下,羅馬兩位重量級的統帥,老西庇阿兄弟(6)雙雙命喪黃泉。

公元前211年,羅馬元老院再次動議,商定繼續增兵伊比利亞以挽救危局。主動請纓的人,正是老西庇阿之子大西庇阿(PubliusCorneliusScipioAfricanus)。

當年羅馬人在戰場上節節敗退,一個費邊戰術生生撐住了危局;而到了戰局逆轉,需要戰略反攻的關鍵時刻,共和國又從天而降了一個西庇阿。

攻守易位,強弱互換,其實這只是事後諸葛亮的說法。分析當時錯綜複雜的國際國內形勢,羅馬的大部分元老貴族並沒有意識到漢尼拔的部隊正在走下坡路。而且當時的老西庇阿兄弟屍骨未寒,漢尼拔的弟弟們在西班牙混得風生水起。當羅馬元老院遴選派去伊比利亞人選的時候,絕大部分的政客與將軍們,都紛紛唯恐避之而不及。只有一個人主動站出來,這個人就是大西庇阿。

只能說,大西庇阿來得太是時候了。

雖然看上去,迦太基王國的大本營在北非而不在伊比利亞。但事實上,第二次布匿戰爭,與其說是羅馬人在對戰迦太基,倒不如說是羅馬人在對抗巴卡家族。而巴卡家族的基本盤,就是伊比利亞半島。拿下伊比利亞,就意味着拿下了漢尼拔的大後方,同時也動搖了迦太基王國的國本。

大西庇阿的身上,有隨父參戰的豐富經驗,也有親人喪命的深深仇恨,此外還有着屬於羅馬共和國貴族身份的自尊與榮耀。大西庇阿此後在伊比利亞戰場上翻江倒海,短短几年之內,迅速打開了局面。

到公元前207年為止,大西庇阿基本控制了伊比利亞戰場的局面。

大西庇阿的勝利,驚動了迦太基決策層,也影響了亞平寧半島的戰局。漢尼拔的勝利依然在繼續,但他越來越感到難以為繼,步履維艱。伊比利亞大本營被大西庇阿搞得岌岌可危,讓漢尼拔在公元前208年攻殺兩位羅馬執政官的大勝,變得味同嚼蠟。況且,在得不到外部支援的情況下,漢尼拔每一次的消耗,都形同為一種不可逆的自戕。

第二戰場的開闢,羅馬人夢想中的化學反應終於出現了。

公元前207年,漢尼拔的弟弟哈斯德魯巴·巴卡,率援軍到達亞平寧半島。

事實上,哈斯德魯巴的這次行軍,早在兩年前的公元前209年就已經開始了。漢尼拔在亞平寧半島上的困境,等不到迦太基高層的全力救援,也就只能依靠自家兄弟的奮不顧身了。然而,迦太基人在海路上的捉襟見肘,使得巴卡家族的後起之秀,選擇了與哥哥漢尼拔相同的方式一路向東——翻越比利牛斯山,再穿越阿爾卑斯山。

同樣的打開方式,用一次是出其不意,用兩次就缺乏新意。

公元前207年的同一年,剛剛到達波河平原沒多久的哈斯德魯巴部隊,被羅馬人徹底擊潰。漢尼拔沒有盼來夢寐以求的援軍,卻等來了羅馬人送來的一個神秘包裹,包裹里裝着的,正是弟弟哈斯德魯巴·巴卡的項上人頭。

戰爭形勢急轉直下,尤其伊比利亞半島的局勢,已經糜爛不可為。

一連串的戰局變化,讓漢尼拔在亞平寧方寸已亂。

公元前206年,伊比利亞半島大局已定,大西庇阿返回羅馬,準備幫助羅馬人在北非開闢第三戰場,目標直指迦太基首都迦太基城。

公元前205年,馬其頓國王腓力五世同羅馬共和國元老院達成協議,結束了第一次馬其頓戰爭的同時,雙方實現媾和。

公元前204年,大西庇阿率羅馬海軍從北非登陸,大兵壓境之下,迦太基王國的盟國努米底亞臨陣倒戈,同羅馬人結盟,相約共討迦太基。

公元前203年,走海路在熱那亞地區登陸的漢尼拔三弟馬戈·巴卡(MagoBarca),經過兩年苦戰,最終增援不成,步他的二哥後塵殺身成仁。

至此,十幾年來漢尼拔在亞平寧半島的辛苦勞碌,已經變得毫無意義。

撤出意大利,保衛迦太基,已經成了一場考試的最後一道大題。這道大題能夠破解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漢尼拔已經別無選擇。

公元前203年,帶着一絲不甘和一點悲愴的漢尼拔,黯然離開意大利。

古國餘暉

發生在公元前202年的“扎馬之戰”(BattleofZama),看起來更像是在履行一種告別儀式。儘管迦太基王國已經日暮途窮,但肅穆的儀式感,是對這個文明古國的最大的尊重。

對於漢尼拔來說,是一樣的。

從排面上來講,這是一次接近公平的較量。有了努米底亞騎兵的加入,羅馬人從馬上到步下,都不落迦太基人的下風。那麼從各自壓箱底的武器來講,羅馬人控制了迦太基外海,而迦太基人還擁有大約八十頭戰象。

然而,這也只是從排面上來講。

從宏觀大環境來講,迦太基人已經幾無勝算,插翅難飛。除了迦太基外海,羅馬人還控制了整個廣袤的西地中海。在此基礎上,羅馬人還擁有在亞平寧半島和伊比利亞戰場上錘鍊出的名將大西庇阿。

戰役爆發前一年,兩位當世之將星曾經約定時間進行和談。

對於大西庇阿來講,他從來沒有同漢尼拔打過照面,他甚至從來沒有同巴卡家族的老二哈斯德魯巴有過交手。只是,兩位名將剛一見面,就出現了惺惺相惜的一幕。然而,城下之盟即便存在,也是漢尼拔斷然不能接受的。戰爭打到了這個分上,無數羅馬與迦太基熱血好兒郎血灑疆場,雙方的政客也必須要為過去十多年的廝殺有一個總結和交代。

就算是輸,也要輸得足夠精彩。

更何況,漢尼拔和大西庇阿,是彼此不可多得稱職的對手。

扎馬之戰,最終以迦太基人的慘敗而告終。在迦太基王國大勢已去的大背景下,對雙方戰術上的討論顯得有點多餘。更何況對壘的雙方,一邊是士氣正旺的羅馬共和國軍,另外一邊則是只等着拿錢走人的外國雇傭軍。

此一戰,大西庇阿名揚北非,也為自己增加了一個江湖名號——“阿非利加征服者”(Africanus);而漢尼拔被認為是第一次在正式戰役中輸給了羅馬人,也是最致命的一次。

以漢尼拔為代表的巴卡家族,再也無法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迦太基高層隨即決定無條件向羅馬人投降。這一次的投降,讓迦太基王國為戰爭的失利全盤買單。迦太基人付出了巨額戰爭賠款,從包括伊比利亞在內的所有海外殖民地撤軍,無論商用、民用、軍用艦船只能保留十艘的編製。並且除非羅馬共和國允許,迦太基王國不能保有自己的軍隊。

其實,如果按照羅馬元老院一些極端人士的提議,迦太基王國將被夷為平地,迦太基老百姓將被迫委身為奴。得益於當時軍事統帥大西庇阿的宅心仁厚,所謂極端苛刻的投降條款,其實已經是迦太基人能夠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優厚條件了。

對於漢尼拔和大西庇阿來講,他們似乎已經將自己所有的心血,都交付給了扎馬之戰這場人生大戲。此後的兩個人,在各自的國家都算是鬱郁不得志。尤其是漢尼拔,羅馬共和國屢次威脅迦太基王國交出這位羅馬人眼中的戰犯。英雄遲暮的漢尼拔,隨即進行了自我流放。當羅馬人不依不饒繼續加碼的時候,漢尼拔隨即在浪跡天涯的路上服毒自殺。

這一年,據稱是公元前183年。

巧合的是,後來的史料證明,大西庇阿也於同一年離開了人世。在羅馬政壇,大西庇阿最高做到了共和國執政官。但這位戰場上的人中龍鳳,卻不幸成為羅馬元老院油滑政客們操弄的玩偶。老英雄最後只能夠歸隱山林,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並且在五十二歲這一年告別人世。

漢尼拔與大西庇阿兩位將星雖然於同一年離世,但迦太基以及西庇阿的名字註定如影隨形。

又過了三十年。

三十年中,羅馬人對外征戰越來越頻繁,在大部分情況下,周邊列國都不堪一擊。跟隨戰爭的腳步,大量的奴隸和財富源源不斷地被運到了共和國的首都羅馬。羅馬人對地中海的貪慾越來越大,對迦太基的存在已經越來越沒有耐心。在當時羅馬元老院元老們的慷慨陳詞中,卡托(CatotheElder)的做法最具代表性——無論他的演講內容是什麼,他總是在結尾加上一句“迦太基必須被毀滅”。

公元前146年,這一年,一位人稱小西庇阿(大西庇阿的過繼孫子)的統帥,率領新一代的羅馬軍團登陸北非,徹底摧毀了迦太基。自此之後,迦太基成為一片廢墟。那個曾經叱吒地中海的文明古國,至此已經只剩下一個名字供後人憑弔。而在那個時代,迦太基甚至連名字也被抹得乾乾淨淨,這裏最終成為羅馬共和國的一個普通行省——阿非利加省。

其實,在那個羅馬共和國瘋狂崛起的狂潮中,迦太基的案例只是浪花一朵。

而且,西庇阿家族的名字也出現了不止一次。

就在扎馬之戰結束後幾年,羅馬人就迫不及待發動了第二次馬其頓戰爭。

我們知道,當年亞歷山大帝國崩盤之後,留下了馬其頓、塞琉古、托勒密三個獨立王國,並且開啟了希臘化時代。這些亞歷山大時代留下來的希臘化王國,分別佔據了巴爾幹、黎凡特、古埃及三大戰略區域,形成了對東地中海的環形半包圍圈。只不過發揚了古希臘城邦的內耗精神,三大希臘化獨立王國並非鐵板一塊,他們之間經常有各種摩擦。這一切,早就給羅馬人以可乘之機。

其中的馬其頓王國,在第二次布匿戰爭就曾經作死地加入迦太基一方,參與對抗羅馬共和國,並且又在半途莫名其妙地與羅馬媾和退出戰團。所以,當公元前201年西地中海的戰事告一段落之後,羅馬人第一個想起來要報復的,就是馬其頓。

馬其頓戰爭一共進行了四次,前後持續了近七十年,前文提到的小西庇阿,就曾經參與了第三次馬其頓戰爭。其中的第四次馬其頓戰爭結束於公元前146年,也就是迦太基滅國的同一年。

自此之後,羅馬共和國吞併馬其頓,並將其改造為馬其頓行省。

四次馬其頓戰爭期間,羅馬人還發動了“塞琉古戰爭”(SeleucidWar)。

塞琉古戰爭中,大西庇阿的弟弟西庇阿·亞細亞提庫斯(LuciusCorneliusScipioAsiaticus)大顯身手,率軍蕩平塞琉古軍隊,後來他也被尊稱為“小亞細亞征服者”(Asiaticus)。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很多人認為,敘利亞戰爭中塞琉古一方的實際決策者,是在塞琉古王朝政治避難的漢尼拔;而羅馬一方的實際指揮者,則是隱藏在西庇阿·亞細亞提庫斯背後的哥哥大西庇阿。

所謂漢尼拔與大西庇阿之間的愛恨糾葛,就此才算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那麼自公元前146年開始,隨着塞琉古王朝元氣大傷,馬其頓王國不復存在,迦太基王國被從地圖上徹底抹掉——不管是東地中海還是西地中海,羅馬人的對外戰爭告一段落。

從公元前146年這一年開始,羅馬共和國的主要精力,已經放到對內改革以及外部對地中海地區的慢慢消化中來。

羅馬共和國的擴張,不管是前期的亞平寧還是後來的地中海,軍事因素在其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

應該來講,羅馬人所建立的是一種鐵血共和。

然而,空前的勝利,為共和國帶來短時間內財富爆髮式累積,也帶來了貧富差距以及土地兼并的愈演愈烈。戰爭紅利養肥了貴族與騎士階層,卻沒有惠及普通的羅馬公民,乃至於整個亞平寧半島的同盟者。在此基礎上,軍隊的戰鬥力每況愈下,以軍事立國的鐵血共和制度,終於開始陷入了重重危機。羅馬共和國,是典型的奴隸制精英治國制度,當共和國軍再也不能保證羅馬人無休止獲取對外戰爭紅利的時候,更大更深層次的危機也必將浮出水面。

所以,在此後的很多年中,無論是格拉古兄弟(Gracchibrothers)改革還是稍微靠後的馬略改革,都是以解決羅馬共和國潛在危機為主要目的。

結束野蠻生長期,進入邊調整邊螺旋式發展的成熟期,羅馬共和國迎來了自己的中年時代。

(1)貝內溫圖:Beneventum,今意大利南部的貝內文托,Benevento。

(2)元老院與羅馬人民:TheSenateandPeopleofRome,拉丁語SenatusPopulusqueRomanus,即SPQR。

(3)新迦太基:NovaCarthage。今天西班牙的卡塔赫納(Cartagena)。

(4)坎尼:Cannae,在今天的意大利東南部。

(5)塔朗多:Tarentum,今意大利塔蘭托(Taranto)。

(6)老西庇阿兄弟:哥哥:PubliusCorneliusScipio,弟弟:GnaeusCorneliusScipioCalv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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