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下冊》
威加海內
前方一打仗,蕭何就忙開了。首先要準備糧草、車馬、被服。大軍一走,接着就要組織役夫解決後續供應問題,然後是安置前方下來的傷病員,組織後續兵員。好在已經建國多年,徵集糧草、物資和兵員都不像從前打天下時那麼難了,只是忙而已。除了前方所需,百姓們正常的生產生活的事一樣也不少。蕭何已經五十多歲了,自覺精力已大不如從前,每天都是忙到半夜才回家,累得腰酸腿疼,連飯也不想吃,那邊劉邦和黥布還沒交手,這邊蕭何已經瘦了一圈下去。一日回到家中,見呂雉正在家裏坐着和他老伴聊天,蕭何急忙跪下給呂雉請安:“臣蕭何恭請皇後殿下大安。”
呂雉笑着將他扶起說道:“在家裏就別這麼客氣啦,論起來,連皇上都得稱你大哥才是。”
“不敢,不敢。君臣之義乃天下大倫,絕不可亂。”
“隨便一點兒總可以吧,別老那麼板着,大家都難受,我也就坐不住了。嫂子早把飯給你做好了,我還帶來幾樣宮裏做的小菜,就等你回來了。我也餓了,今天就在你這裏吃了。”
蕭何一面小心翼翼地陪着呂雉吃飯,一面看着呂雉的臉色。嘴裏聊着前線後方的各種事情,心裏卻在猜測着呂雉來這裏的用意,這頓飯吃得比上朝還累。呂雉走後,蕭何問老伴:“皇后都和你聊了些什麼?”
“跟我能聊什麼?無非是些家長里短唄,主要是說孩子們的事。”
“你是怎麼說的?”
老伴把剛才說過的話敘述了一遍,問他:“怎麼了?我沒說錯什麼吧?”
“沒怎麼,睡吧。”
“你怎麼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又有什麼事情?”
“這是皇帝陛下對我不放心,所以特派皇後來探看動靜。”
“讓她來探看好了,咱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皇上的事。”
“你一個婦人家懂什麼!”
果然,從那以後,呂雉三天兩頭就來家裏“串門”,劉邦也不斷地從前線派人回來慰問他,蕭何有點兒坐不住了。他知道劉邦對他不放心。對眼前的處境,他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他時時想起張良曾經說過的話:只要不過分愛惜自己的名聲就不會有大問題,可是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刻意要給自己立個好名聲,名聲已經在外,怎麼改變呢?他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心想,只要自己對皇上沒有二心,猜疑就讓他猜疑去吧。一天,他正在忙着給關中各縣派糧、派夫役,趙堯從前線回來了,劉邦讓趙堯給他帶來了大批的各色珠寶,還加封了他五千戶。按照劉邦的意思,呂雉又給他派來了五百名侍衛,由一名都尉率領,由蕭何自由調度,並負責保護相府的安全。在長安的文武百官得知后,紛紛前來祝賀,蕭何卻有苦難言,他心裏知道,自己離危險已經不遠了。
夏季天長,吃完了晚飯太陽還沒有下山。蕭何心思煩亂,想出去走走,便一個人出了城,漫步來到城東,不知不覺來到一塊瓜田邊。這家的西瓜在長安一帶很有名,又大又甜,瓜田的主人是蕭何的老朋友,姓召名平,秦時被封為東陵侯,秦滅亡后,廢為百姓,以種瓜為生。召平很聰明,種地不光是用力氣,還肯動腦子。他四處求訪優良瓜種,並採用雜交的辦法,自行培育出了一種新的西瓜品種,結出來的瓜個個都在二三十斤以上。因為他做過東陵侯,他的瓜被人們譽為東陵瓜,他本人被稱為瓜王。蕭何聽說之後,便親自來拜訪召平,向他請教種瓜的竅門。蕭何是相國,不僅關注農桑生產,對農業技術也十分關心,長安一帶的菜王、蠶王、冶鐵大王都是他的朋友。他來到城東的時候,召平正在地里閑坐着,蕭何見滿地的瓜都已經熟了,問道:“這瓜都熟透了怎麼還不摘呀?”
召平道:“今夜便摘頭一茬。”
蕭何詫異,問道:“為何要等到夜裏?”
“這是我多年摸索出來的經驗,這瓜曬了一天的太陽,要等晚上涼快涼快吃起來才甜。”
“瞧你說的,莫非這瓜還通人性不成?”
“那當然了,瓜也是有靈性的,你善待它,它自會好好報答你,你若種到地里不管了,一定結不出什麼好瓜。說它通人性不敢,可是還真有幾分靈性。每年收瓜的時候,我夜夜都在這裏守着,說來也怪了,我在這守着,摘下來就甜,我要是不來,那瓜味可就差遠了。”
“我看你是愛瓜愛得有點兒着魔了。”
“不信我摘一個您嘗嘗,明天我再給您送一個,您一比就知道了。”說著,召平從地里摘下一個瓜,用刀切開,拿給蕭何一塊,蕭何嘗了嘗,道:“我吃着味道還行啊!”
“一會兒等它涼快下來您再嘗嘗,您一比就知道了。相國要是不忙着回去睡覺,今晚就在我這裏等着吃瓜吧。”
蕭何長嘆一聲說道:“唉,睡覺倒是不忙,可是哪有心思吃瓜呀?”
召平十分詫異,問道:“怎麼?相國遇到什麼難心事了嗎?”
蕭何一肚子的苦衷,沒法對朝中的大臣們講,對這位前東陵侯卻從不隱瞞。因為召平和朝中的官員們沒有任何來往,和他說了,即使他幫不了自己什麼,也不至於壞事。況且這個召平也是個極有見識的人,在農桑生產上曾給他出過不少好主意。於是蕭何將劉邦近來怎樣疑他,怎樣百般籠絡的情況一一對召平說了。召平聽完之後說道:“如此說來相國目前的處境的確很危險。臣不善謀划,若問長遠之計,相國可另請高明,如解眼前之急,臣倒有一計,不知可行不可行……”
召平將自己的想法對蕭何說了,蕭何聽罷,急切地說道:“這哪行?我一輩子都沒做過這種事!有沒有別的辦法?”
召平道:“事到如今,您不能再顧忌名聲了。這是解救目前危機的唯一辦法,您的名聲太大了,稍微損一點都沒用,必須使自己名聲掃地才能保住性命。否則不僅您有危險,連家人也要跟着遭殃。”
第二天,蕭何將趙堯送來的那一批珠寶拿了出來,讓管家拿到集市上賣掉,然後去放高利貸。管家跟了蕭何一輩子,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不解地望着蕭何問道:“您這是……”
蕭何不耐煩地說道:“讓你去你就去,別問那麼多了!”
“可是放高利貸放給誰呀?”
“我哪知道?急等錢用的人有的是,你不會去問呀?”
“那放出去萬一要是收不回來怎麼辦?”
“哪來那麼多啰唆事?先放出去再說!”
管家走後,蕭何又將小兒子和長孫叫了來。蕭何的兩個大兒子都跟隨劉邦上前線去了,只有一個小兒子和幾個孫子在家,長孫十五,小兒子十六歲。蕭何道:“你們兩個人帶幾個家人到城南去給我搶一塊地回來。要長三百丈,寬三百丈。誰敢阻攔就說是我讓搶的,不給就給我打。”
兩個孩子似乎沒有聽懂蕭何的話,問道:“搶地幹什麼?”
“這還不明白!蓋房子呀!咱們住的地方太小了,我要蓋個大莊園。否則你們將來娶了媳婦住在哪兒?”
小孫子問道:“大父不是教我們莫以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嗎?在孫兒看來,這是大惡呀?!”
蕭何道:“大父教錯了,從今以後,你們就要給我學惡。”
兒子爭辯道:“可是,這樣做了,我們如何做人,父親如何做人?”
“他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我教你去做就去做,不這樣做才沒法做人,以後你會懂的。”
兩個孩子不肯去,蕭何罵道:“你們連這麼點兒勇氣都沒有嗎?讓你們去搶塊地都不敢,將來如何上陣打仗!”
兩個孩子從來沒見蕭何發過這麼大的火,沒敢再問下去,帶着幾個家人走了。才出城不一會兒,就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大群百姓。蕭何迎出門來,百姓們都知道蕭何平易近人,見了他既不害怕也不下跪,其中有認識蕭何的,衝著他嚷嚷道:“蕭相國,這兩個小雜種冒充您的兒孫,來搶我們的地,我們不相信,把他們押來了,讓您認一認,看看是不是您的孩子。”
面對着這些百姓,蕭何羞愧得無地自容。他臉色鐵青,嘴唇顫抖着答道:“鄉親們,地是我讓他們搶的。我蕭何不仁不義,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你們要打,就打我吧,你們打我一頓,我心裏或許會好受一些。打死我,我也不怪你們。”說著,蕭何給百姓們跪了下來。
百姓們見蕭何這樣說,都愣住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心中十分景仰的蕭相國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兩個老家人不忍看着蕭何受辱,規勸圍觀的百姓們散去。百姓們見真的是蕭何乾的,也不敢久留,紛紛散去,邊走邊罵:“原來以為他是個清官,敢情都是一路貨!”
“哪有什麼清官,天下烏鴉一般黑!”
“這回可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了。”
“少說兩句吧,他要是這麼個東西,還不要咱的命!”
“咱那點兒地恐怕真的保不住了。”
“……”
這些話深深地刺痛着蕭何的心,他原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聲,現在他才知道,名聲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可是,既然已經出手,就不能半途而廢。他知道自己和兒孫們都不是做這種事的人,於是便讓呂釋之派給他的那些士卒們出動,把那塊地硬搶了過來。他擔心這樣惡名還傳播得不夠遠,讓這些士卒又分別從城東城西各搶了一塊地。因為搶地,還打傷了不少人。這下事情不僅在百姓中傳開了,連城中的官吏們都在議論:“蕭相國這是怎麼了?難道是瘋了不成?”
劉邦提出要回沛縣,劉肥和曹參都想留下陪劉邦一起回去看看。可是十二萬大軍跟在後面,兩個人不能都留下,最後曹參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是大王先回去吧。”於是,劉肥告別了父親,先回臨淄去了。劉邦讓隊伍駐紮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對周勃、樊噲、灌嬰、夏侯嬰等說道:“我等若這樣大模大樣進城,一切都得聽他們安排,他們一下子把咱們接進縣廷,什麼也看不到,甚是不自在。不如扮作當年模樣悄悄進城,不打攪縣裏的官員,等咱們玩夠了再去找他們如何?”
幾個人一聽,覺得這主意不錯,齊聲表示贊同。於是,幾個人裝扮成販綢布的商隊說說笑笑進了城。為了不讓人認出來,他們每人戴了一頂大斗笠。一進城門不遠,飄過來一陣剛出鍋的狗肉的香味,劉邦吸着鼻子說道:“真香啊,好久沒聞到這麼香的狗肉了,樊噲,這回回去你是不是得給咱們露一手啊?”
“那是自然。只是這麼多年沒動手,不知道手藝還行不行。”
幾個人尋着味來到一個狗肉攤子上,不料攤子前面立了塊牌子,上面竟赫然寫着“樊噲狗肉”四個大字。樊噲看看賣肉的,並不認識。便放心上前問道:“你這是樊噲狗肉嗎?”
賣肉的是個小夥子,身材之魁梧不亞於樊噲,瓮聲瓮氣地答道:“正宗的樊噲狗肉,不信客官嘗一嘗。”說著切下一塊狗肉遞給樊噲。樊噲嘗了一口,道:“味道還說得過去,給我們稱幾斤,就按一人一斤來吧。有酒嗎?”
幾個人在狗肉攤上坐下來,樊噲邊吃邊說道:“你這不是正宗的樊噲狗肉。”
“客官為何說不是正宗?”
“我聽說樊噲十幾年前就跟着劉邦走了,哪來的正宗樊噲狗肉?”
“客官不知,樊大將軍走後,這城裏所有賣狗肉的就都稱自己的狗肉是樊噲狗肉了。可是他們都是冒牌貨,只有我的是正宗。”
“為何說你的就是正宗?”
“首先我這鍋老湯是花大價錢買下的樊家老湯。”
“哦?是誰賣給你的?”
“是樊家的人賣給我的。”
“他娘的,哪冒出來的……”
樊噲剛要發作,劉邦拽了拽他的衣角,樊噲急忙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
“你看咱這煮肉的方式,全是整蔥整蒜,不剝皮,這是正宗的樊噲狗肉的煮法。你再看咱這身板,像不像樊噲?賣樊噲狗肉也得有那個派頭才行,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也敢來賣樊噲狗肉?瞅着就不像,吃着也不對味。客官說是不是?”
樊噲道:“這話倒是有點兒道理,可是光憑長相能說明什麼?要說長得像,我比你還像呢。”
賣肉的看了看樊噲,道:“客官是做大買賣發大財的,哪會做我們這種小生意?”
“你說錯嘍,十幾年前我就是靠干你這行混飯吃的。”說著,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夏侯嬰怕暴露了身份,把話岔開說道:“別看這小買賣,做好了也能發大財。”
賣肉的說道:“發大財別想,混口飯吃還行。”
劉邦問道:“那你說做什麼能發大財?”
賣肉的說道:“如今要發大財,有三條路:釀酒、繅絲、冶鐵。”
“那你為何不去釀酒、冶鐵,卻在這裏賣狗肉?”
“沒有本錢。可惜我一身的好氣力,一肚子的發財經,眼下卻只能在這裏賣狗肉。”
劉邦道:“既然是缺本錢,我給你幾百兩金干去吧,別在這賣狗肉了。”
“那不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堂堂七尺男兒怎能白拿你的金!我要是想靠別人,早就發了,還用等你們來!”
“看你還有幾分英雄氣,這氣派倒真有點兒像樊噲。叫什麼名字?”
“紀通。”
“你見過樊噲嗎?”
“樊將軍走時我還小,見過他在這街上賣狗肉,如今就是見了,怕也不認識了。”
“你想見見樊噲嗎?”
“想是想,可惜無緣。”
“那我就給你引見一下,這位就是樊噲。”
“啊?!”紀通大驚失色,忙給樊噲跪下磕頭,“不知大將軍到此,多有冒犯,請大將軍恕罪。”
劉邦笑道:“起來吧。要說冒犯,你今天冒犯的人可就多嘍。你知道這幾位是誰嗎?這位是周勃,這位是曹參,這位是夏侯嬰。想必你都聽說過吧?這位你可能不熟,這是灌嬰將軍。”
年輕人剛才只顧說話,沒注意看客人的臉,這會兒盯着劉邦突然驚叫道:“您是皇上!”
“你不認識這幾人,如何認得我?”
“我看您長得與家父極像。”
劉邦一愣,仔細看了看那年輕人,問道:“你是紀信的兒子?”
小夥子一下紅了臉,低頭說道:“正是。”
劉邦十分激動,抓着紀通的肩膀問道:“這麼多年你為何不到長安來找我?”
紀通不好意思地答道:“家母不準,她要我們兄弟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剛才不慎說走了嘴。”
“你母親還健在?快帶我去看看老人家。”
夏侯嬰道:“咱們這一去別嚇着老人家,還是讓紀通先回去說一聲,改日再去,也讓老人家有個準備。”
劉邦道:“也好。你回去想想怎麼跟老人家說,別驚着她。另外,不要對任何人說我們來了。”
“我知道。”
說完,劉邦沖夏侯嬰使了個眼色,夏侯嬰趁着紀通不注意,把一錠金塞在了狗肉擔子裏。
劉邦一行告別了紀通,在城裏轉了轉,來到城中心鼓樓。這是當年劉邦就任沛公的地方,比起長安的建築,這座鼓樓也許算不得什麼,可是它那經過歲月蠶食的古舊的建築風貌也透着幾分雄偉和蒼涼。登上鼓樓,整個縣城盡收眼底,劉邦心中感慨萬端。看見城裏的民房大部分是新翻蓋的,心裏多少感到了一點兒安慰。鼓樓對面是一座新蓋的酒樓,看上去雕樑畫棟的,很氣派。劉邦道:“那是誰家開的酒樓?看看去。”
進了酒樓,一行人找了張大桌子坐下,一邊喝酒,一邊與店小二攀談,原來酒樓的主人正是當年在泗水鎮上開酒店的王媼。劉邦問:“老太太今年有多大年紀了?還硬朗嗎?”
“硬朗,七十多了還每天在這裏張羅。”
“你去把她叫來。”
不一會兒,王老太太從後堂出來了。灌嬰迎上去說道:“老人家,有幾位熟客想見見您,您可千萬沉住氣,別嚇着。”
“嗨,我這開酒店的,五湖四海什麼人沒見過,別跟我大驚小怪的。”可是走到桌子跟前,老太太還是吃了一驚,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如果不是有人扶着,非摔倒不可。老太太張着嘴半天沒說出話來。當朝的皇帝和這些名震天下的大臣們,難道就是當初進進出出她那小酒店的那些人嗎?劉邦舉着一杯酒走到她面前,道:“老嫂子,生意不錯呀!我敬你一杯,你當年在泗水鎮上怎麼招待我們,今天還怎麼招待。來,喝了這杯。”王媼飲了一杯酒,鎮定了許多,劉邦告訴她不準磕頭,不準行禮,讓她坐下來一起聊聊天。開始老太太還有些不自在,可是見這些人都沒有架子,還像當年一樣,也就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看見王媼,劉邦迫切地想知道武婦的情況,便轉着彎子問,王媼聽出了劉邦的話音,不動聲色地說道:“陛下知道在泗水鎮上和我一起開酒店的那個武婦吧,如今她可是發了。兩個兒子,一個開礦冶鐵,一個開酒作坊,生意那叫一個好,這不,咱們喝的這個酒就是從她那進的。”
“她的作坊在哪?帶我去看看。”
“哪用得着陛下親自去?如今我們已經是兒女親家啦。待會兒讓我孫子去把她喊來就是了。”
“我想看看她的作坊是什麼樣。”
“那也不難,等吃完飯老身陪陛下去。”
正說著話,只見門外闖進來幾個士卒,氣勢洶洶地挨個桌子盤問客人的身份。王老太太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幾位客官是來吃酒的吧?裏邊請。”
領頭的伍長喝道:“吃什麼酒,我們是奉命來查看你的酒店的,看看有沒有姦細和刺客。”
“這位客官真會說笑,太平盛世哪來的姦細和刺客,從來都沒見你們查過,今日怎麼想起查刺客來了?”
“廢什麼話,皇上要來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
“知道?你知道什麼?”
“你不是說皇上要來嗎?”
“是,皇上要來,可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聽您說的呀。”說完,老太太沖劉邦這邊瞥了一眼,伍長順着他的眼光望去,看見了劉邦等人,於是問道:“那幾個人是幹什麼的?”
“他們都是我的老熟客,常來我這裏吃酒。”
“那幾位客人你都認識?我怎麼看着面生啊!”
“我?認識,認識。”
“他們是幹什麼的?”
“做生意的。”
伍長走到劉邦面前問道:“你,幹什麼的?”
劉邦站起來答道:“做生意的。”
“叫什麼名字?”
“劉邦。”
“劉邦?你怎麼敢叫劉邦?”
“我怎麼不敢叫劉邦?”
“你知不知道當今皇上叫劉邦?”
“知道。”
“那你怎麼還敢叫劉邦?”
“那有什麼辦法,我從小就叫劉邦,一輩子沒改過。”
“回去改了!”
“這個你可管不了。”
“我怎麼管不了你?你是不是想跟我走一趟?”
“是。”
“那好,跟我到縣廷去,看看有沒有人管得了你!”說完,伍長上來就要拉劉邦,樊噲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啊!”
伍長掰了掰樊噲的手,想擺脫他,卻掰不開,於是尷尬地問道:“你是誰?”
樊噲鬆開手,笑嘻嘻地答道:“我是樊噲。”
伍長指着劉邦和樊噲說道:“你們是哪裏來的歹徒?竟敢冒充皇上和樊將軍,成心想找事是不是?”
夏侯嬰在一旁說道:“他不是冒充,我證明,他真的叫樊噲。”
“那你是誰?”
“夏侯嬰。”
起初,伍長還以為真的碰上了兩個重名重姓的人,這裏突然又冒出個夏侯嬰,頓時緊張起來,拔出劍來沖士卒們喊道:“把這幾個人統統給我抓起來!”
灌嬰伸手將伍長的劍奪在手裏,說:“也不問清楚就抓人,這可不好。”
另外幾個士卒見灌嬰奪了伍長的劍,紛紛把自己身上的劍拔了出來,曹參、周勃、樊噲和夏侯嬰等伸手把他們的武器也都繳了。伍長指着灌嬰說道:“你們,你們想幹什麼?”
灌嬰把劍插回伍長的劍鞘中,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別那麼緊張嘛,你想把我們帶到哪去?”
伍長見灌嬰身手這麼利索,心裏已經怯了,嘴上依然不肯示弱:“跟我到縣廷走一趟!”
王老太太急忙攔住伍長說道:“使不得呀,這幾位可是貴客!”
伍長沖王媼一瞪眼說道:“貴客怎麼了?不是貴客我還懶得理他們呢,走!”
王媼還要再說什麼,劉邦道:“老嫂子,你別管了,這位兄弟既然請我們,我們就跟他走一趟。”說完,指着那位伍長對周勃說道:“你看他這勁頭,像不像當年的你?”
曹參在一邊笑道:“太像了,連長相都有點兒像。”
伍長色厲內荏地喊道:“廢什麼話,走!”
劉邦笑着說道:“小夥子脾氣還不小,那就走吧,你在前邊帶路。”
伍長見這幾個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心裏很不是滋味,看看他的幾個手下,武器還在對方手裏,玩硬的肯定是玩不過了,只好不情願地帶頭走出了酒店。
劉邦回過頭對王媼說道:“老嫂子,酒錢還沒結呢,回頭還你啊!”
劉邦一行才出酒店不遠便被人認出來了,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縣廷,縣令帶着縣廷中的大小官員迎了過來,老遠便給劉邦跪下了:“吾皇萬歲!萬萬歲!”
周圍跟着圍觀的百姓們起初都還不大相信是皇上來了,見縣令帶頭跪下了,也紛紛跟着跪了下來。帶路的伍長一看這陣勢,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皇帝陛下饒命,小民不知皇上駕到,冒昧衝撞,罪該萬死!”
劉邦扶起他來說道:“你做得一點兒都沒錯,盡職盡責,朕當獎賞你才是,何罪之有?”
伍長站起來,腿還在發抖。劉邦見他十分緊張,笑着問道:“這回還讓我改名嗎?”
回到故鄉,劉邦暫時忘卻了宮中的煩惱。他命縣令將縣中故人父老子弟及年齡大一點兒的婦女統統召至縣廷,就在院裏搭起大棚,擺開了酒筵。恰逢十月,剛剛過完新年,縣裏鬧社火、扭秧歌的隊伍還沒散,縣令就把各鄉鬧社火的年輕人組織到一起,在縣廷里載歌載舞,以助酒興。老人們說起劉邦當年的種種趣事,有確有其事的,也有附會演繹的,逗得滿堂的人笑聲不斷。年輕人的歌舞感染了劉邦,他也藉著酒興和年輕人一起扭起了秧歌,唱起了歌。眾人見他歌唱得好,舞也跳得瀟洒,便悄悄退下場,讓他盡情地表演,最後只剩了劉邦一個人在場地中間。劉邦一時興起,擊築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罷,眾人一齊叫好,劉邦又讓社火隊的年輕人隨他一起唱,劉邦隨着那慷慨激昂的曲調不由自主地跳起了舞。幾遍唱罷,劉邦淚流滿面。兩位老者上來給劉邦敬酒,劉邦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對面前幾位老者說道:“遊子悲故鄉。我雖都關中,然萬歲之後我魂魄猶樂思沛也!”
劉邦當即宣佈免除沛縣百姓的徭役,永世不變。百姓們山呼萬歲。
劉邦一行在沛縣一住就是半個月,每日開懷暢飲,以歌舞為樂。劉邦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快過。
在沛縣逗留期間,劉邦沒有忘記去看看武婦的酒作坊,看到她一家生活得很好,劉邦感到十分欣慰。劉邦本想給她留點兒錢,可是武婦非但不收,還提出要給劉邦大軍贈送一點勞軍費,劉邦只好作罷。然後他又去拜訪了紀通的母親,並決定把他們母子帶到關中去。這期間,劉邦還接到趙堯的密報,說蕭何為了蓋私宅強佔民田,鬧得關中民怨四起,聽到這個消息,劉邦十分高興。他再也不用害怕關中有人篡權了。
該走了,劉邦還有些戀戀不捨,鄉親們也一個勁地挽留他,劉邦道:“我人馬太多,怕給鄉親們增加負擔呀!”
眾人說不怕,但是劉邦執意要走,鄉親們只好依他。臨行那天,整個沛縣的百姓傾城而出,一直將劉邦送出十里之外。劉邦還要到豐邑看看,豐邑百姓早已在村外搭起大棚歡迎他們,還要留劉邦再住些日子。於是,一行人又在豐邑停留了三天。
劉仲在代王位上被廢之後,在長安住了幾天,後來兒子劉濞被封為沛侯,他便跟著兒子回到了故鄉豐邑。劉邦在豐邑逗留期間,劉濞一直跟隨左右,幫助縣令安排劉邦一行的吃住起居。這位沛侯可比他的父親劉仲強多了,在豐邑搭起大棚挽留劉邦就是他出的主意。劉邦在宣佈免除沛縣徭役的時候,特意把豐邑排除在外了。劉濞要藉此給鄉親們說說情。晚上,趁着劉邦酒興正濃,劉濞和沛縣令一起向劉邦提出免除豐邑徭役的問題,跟前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者也七嘴八舌地跟着說好話,劉邦嘆道:“豐邑乃生我養我的故鄉,我何嘗會忘記!只因當初雍齒投靠魏國與我為敵,而豐邑百姓皆助雍齒攻我,那一仗險些要了我的命啊!唉,這個事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讓我傷心。”
劉濞道:“百姓們不過一時糊塗,陛下胸懷天下,不會與他們計較的。陛下連雍齒都能容,難道還會跟鄉親們過不去嗎?”
“好吧,那就聽你們的,豐邑也和全縣一樣,一起免了吧。難得你這樣愛護百姓,我看你比你爹強,讓你待在沛縣這小地方有點兒屈才了,你乾脆去給我守土安邦吧。”
於是,封劉濞為吳王,王故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