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番外六:君子如玉·驚蟄(4)
第66章番外六:君子如玉·驚蟄(4)
“這謊話,是我先說出來的。”劉二郎打斷,隨後默默喝了杯酒,悵然道,“蕙湘小姐,這些年來,我一直傾心小姐,此事除了小姐,細魚鎮怕是已無人不知了……那天晚上,除了丁丑,其實我也在這院子裏。”
孫蕙湘目光微動。
“重陽那天下午,我見小姐出門打酒,神色有些異樣——我對小姐一往情深,小姐神色凄厲,旁人也許看不出,但我如何看不出來?我心中記掛,從入夜起就在門外徘徊,看到丁丑突然衝出去,我怕出事,趕忙闖了進來,結果剛一進來,就聽到蕙湘小姐從裏屋出來的腳步聲。我一時驚慌失措,又怕說不清楚,只好依樣閂了門,躲了起來。”
劉二郎苦笑着,指指門后那株二人合抱的榕木。榕木下,是暗沉沉的一片陰影,吞噬了一切光線,厚重而黏稠。
“就是那裏。蕙湘小姐,我看到你把一個包袱丟進了牆邊一個坑裏,然後在坑邊四處尋什麼東西,現在想來,是在找被丁丑穿走的那件血衣吧?你沒找到,發了一會兒愣,用力把俯在桌上的蘇大哥拖了過去。”
“蕙湘小姐,那時候蘇大哥是不是已經死了?你把蘇大哥拖進坑裏,鏟土埋了,收拾半天,才在黎明的時候出了門。我聽到你一邊走,一邊叫着蘇大哥的名字……我知道小姐的用意,是要讓人相信,蘇大哥是自己走了。偏偏那時,許多人都不信蘇大哥會做這種事,我見了事情始末,篤定丁丑不敢說真話,於是信口撒謊,說我和丁丑在翠色樓見過蘇大哥。”
劉二郎也無愧色,只用力捏着酒杯道:“蘇大哥,那日在鎮口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回來索命了……我自知對不起你,不敢求你原諒,可我只是夜夜在想,蕙湘小姐這麼溫柔,這麼善良,你究竟做了什麼,逼得她如此地步?”
周家阿婆、吳寡婦和李丁丑都已是面如土色。坐在孫蕙湘身旁的秦夫子,更是駭得只剩了半條命,張了好幾次嘴,都說不出半個字來。
李丁丑喃喃道:“原來你真的死了……原來你真的死了……”
吳寡婦鼓足勇氣,帶着哭腔問:“那蘇、蘇……你們究竟是人是鬼?”
那少年先是放聲大笑,跟着笑容一收,森然道:“實話告訴你,我們便是從枉死城來索命的!”
孫蕙湘此時方笑了笑,平平靜靜地道:“君公子,你也不必嚇唬我。我早已明白了,他不是蘇郎——若是蘇郎的鬼魂真能回來,讓我見上一面,蕙湘縱是填命也心甘了……”
“蘇子平”沒有反駁,在他臉上,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克制的複雜神情漣漪般擴散開來:“你為何要害子平?”
孫蕙湘幽幽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只當我對不起蘇郎吧。”語畢,怔怔出了半天神,低聲道,“我和蘇郎成親一載有餘,真應了媒人那句‘舉案齊眉,夫妻恩愛’,我以為我得到了他,他也答應會永遠留在我身邊。可男兒薄倖,哪有什麼理由?他漸漸生出了離開細魚鎮的念頭。”
“他說自己是江南大鹽商蘇子瞻的親弟弟,趕考回家的路上被人偷了盤纏,以至流落到細魚鎮。家裏日子清苦難熬,他想先回江南家裏,再派人來接我……”孫蕙湘凄涼一笑,“難為他,竟編了這麼套謊話出來,也算是用心了。”
“蘇子平”略一垂眸,沒有開口。
“我怎麼勸他求他,他都不肯打消念頭。我不明白,細魚鎮不好嗎?怎麼就一定要走呢?我日夜擔心,終於病倒了,可就在我病中,他還在提走的事,說什麼我身子弱,家裏又窘迫,等他回了江南,帶名醫名葯回來給我治病。其實我何嘗有病?有的,不過是心病罷了。我知道留不住他,重陽那天,我買了酒,說要為他餞行,蘇郎只是高興,卻不知道我的心事……之後的事,你們也知道了——我把刀子刺進他后心,殺了他,埋在牆下。”
那姓君的少年道:“那件血衣是怎麼回事?”
“……我一時發慌,一時悲切,一時昏茫。坑挖好了,卻只是捨不得他。我走回桌前,想再看看他,卻看到滿桌子都是他的血,紅得刺眼!便隨手拿件衣服出來,把血跡都抹乾凈了,裹着刀子,扔在那坑裏。後來我發現刀子掉在坑底,衣服卻不見了,就知道有人來過了,可是到了那時節,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我只是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周阿婆、二郎、秦夫子、丁丑哥都幫着我說謊……”
孫蕙湘像是耗盡了力氣,疲憊而輕柔地道:“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丁丑哥、二郎,多謝你們。”
劉二郎咧嘴一笑,眼眶卻陡地紅了。
“蘇子平”沉默良久,又問:“那一百兩銀子,也是莫須有的事了?”
孫蕙湘搖了搖頭,慘淡一笑道:“先父確實留下了一百兩銀子,但一開始,確實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風聲,好教人相信,蘇郎是自己離開了。而且也正好能解釋,為什麼院子裏有動土的痕迹,不教人起疑。可蘇郎死後,我發現,那一百兩銀子竟然真的不見了!蘇郎!蘇郎!我當初果然看錯了他!”
“蘇子平”抿緊了嘴唇:“秦夫子,你說謊,又是為什麼?”
“蘇兄,這個問題讓我來答吧。”少年似笑非笑,淡淡問道,“秦夫子,你家的小院兒,是去年重陽后砌的吧?”
秦夫子的臉頓時漲得血紅。
“從你家到鎮外竹林,路上正經過李丁丑家。那晚,你散步時,正遇到李丁丑慌慌張張地回家。開始你以為是蘇子平,但立刻你就發現認錯了人。李丁丑進門沒一會兒,就換了衣服出來,你好奇,跟着他到了竹林,把他埋下的血衣挖了出來,並且發現了李丁丑慌亂中沒有發現的東西——蘇子平偷來的一百兩銀子,就藏在那血衣里。秦夫子,我說得對不對?”
秦夫子囁嚅着,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臉上的表情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吳寡婦舔了舔嘴唇,澀聲道:“這些、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少年微微笑道:“吳夫人還記得上個月路過細魚鎮的那貨郎嗎?蘇子平離開細魚鎮時,曾給家裏寄了一封家書,他遲遲不歸,他兄長知道他必是出了意外,於是約我一起前來查探。那貨郎,便是我讓他先趕來探消息的。”
而後是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蘇子平”輕輕吁了口氣:“結束了?”
姓君的少年點點頭:“結束了。”
“原來是這樣……”
“就是這樣。”
少年眯起眼,笑了笑,晃晃酒杯。
“人人都知道,可是人人都在說謊。這世上的事,其實大都這麼簡單。”
“蘇子平”沒有出聲。
孫蕙湘慢悠悠一笑,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醉不了人的酒,淺淺喝了一口:“是啊,就是這麼簡單。好在,總算是結束了。我只想問一句,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少年神色淡淡的,目光流盼,隱隱含了蒼涼,似在慟那俗世兒女的情腸,又似嘲那俗世兒女的胸懷。
“我姓君,名如玉。這一位,便是蘇子平的兄長。”
“蘇郎的兄長……”孫蕙湘望向綠袍男子——與蘇子平神似至極的面孔,讓她有些恍惚。
那男子微微地,悲涼地,笑了。
“我叫蘇子瞻。”
突然間,只聽得當的一聲響,孫蕙湘手裏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沒破,孤零零地轉着圈。
少年冷眼看着,嘴角宛然帶笑。
這一年驚蟄,君如玉十六歲,第一次踏出煙雨樓,到了中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