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番外四:野狐泉(2)
第60章番外四:野狐泉(2)
趙陽台勾魂攝魄地一笑,手順着蘇妄言肩頭滑下,慢慢地搭在他手背上,握住了。“不如留下來,暖酒軟卧,豈非人間美事?而且……”趙陽台蠱惑地壓低了聲音,“陽台仰慕蘇大公子已久,願與公子成就一夕之好,公子可願意嗎?”
蘇妄言心頭怦然一跳,微微一笑,用力反握住她手,道:“多承姑娘美意,姑娘若真心抬愛,便讓在下帶了鴿子回去吧。”
趙陽台神色古怪,隔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乾脆地回答:“好。你把鴿子帶回去吧。”
“多謝姑娘。”蘇妄言鬆了口氣,就要抽回手,連試了兩次,竟都抽不出來,禁不住暗自驚詫。
“蘇大公子別急,鴿子儘管帶走,可是那兩千一百兩銀子,公子打算幾時還我?”趙陽台頓了頓,笑彎了眼,“要是還不起銀子,那可對不住了,還請公子留在款款樓,陪妾身一夜吧。”
鴿子認得舊主,乖順地匍匐在蘇妄言腳下。
梳雙鬟的小丫頭捧上香茗。
淡青煙霧順着杯沿繚繞,久久不散。
趙陽台眼珠轉了轉,笑問:“蘇大公子,你為什麼不說話?”
隔了小桌,趙陽台仍然笑握着蘇妄言的手,用帶了誘惑的口吻絮絮地埋怨:“你看這平康坊翠窗紅壁、處處繁華,縱是千金萬金,又如何比得上這人間良夜?何況區區的兩千兩銀子呢。妾身不過是因為愛慕公子,所以才出此下策罷了。”
“豈敢。姑娘想說什麼?”
“每逢雨夜,妾身就忍不住會想起過去的事來。”
“傷心事?”
“正是。實不相瞞,妾身是狐。”
蘇妄言插嘴道:“不瞞姑娘,如今滿洛陽城的女人也都是這麼說的:平康第一美人是個狐狸精,把男人們的心都勾走了。”
趙陽台掩着口,吃吃笑起來:“公子真會說話。不過,妾身真的是狐啊。妾身是一隻五千年的狐狸精,蘇大公子,你可還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蘇妄言瞬時間有些吃驚,但立刻便又笑了起來:“姑娘的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自然。不過,也可能是個傷心的故事呢。”
趙陽台狐媚一笑,娓娓說了起來。
許久許久之前,妾身有一個情郎。那會兒,妾身還住在海外大荒的合虛山,是山中的一尾野狐。合虛山在流沙以北、東海之東,是浩瀚無邊的一座大山,日月星辰都每日從這裏升起,又每日回到這山中來。
合虛山主人是個年輕的男人。
五千年了,妾身還沒見過跟他一樣英俊的男人。
每天,合虛山主駕着太陽出門,在雲端上看遍人世的種種故事,然後乘着太陽回來,把一日裏的所見寫在一本大書里。
那時候妾身年紀還小,貪看那些人間故事裏的波折起伏,總趁合虛山主出門的時候從窗戶跳進屋裏偷書看。好幾次,都因為看得入迷,忘了時辰,被主人抓了個正着。但合虛山的主人卻是一個非常非常溫和的男子,他一次也沒有處罰過妾身。
如此。
一年一年過去。
人間的男女越來越精明。
於是合虛山主帶回的故事,也越發曲折繁複,着實教人心癢難耐。我壯起膽子,變成一支銀毫毛筆,求主人用我寫字,以求能及時看到每天最新的故事。
合虛山主的書案上,有一方胭脂墨硯,那本是合虛山裡一塊上等的胭脂墨石,其墨如血。它日日浸淫在七情六慾的文字裏,竟也有了靈性,修成了男身。
主人日日用銀毫毛筆蘸了殷紅的墨書寫俗世凡人的離合聚散。
他駕着太陽外出時,就留下我和那胭脂墨硯相伴。
墨硯是個沉默無趣的傢伙,法力也低微,不過模樣嘛,倒有幾分合虛山主的影子。妾身想着,左右山中無事,寂寞也是難耐,這般色相也不算辱沒了妾身的美貌,便與他做了一雙情人。
如此。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主人帶回的故事裏,漸漸歡愉少了,傷心多了;成全少了,破敗多了;熱鬧的少了,寂寞的多了。笑少哭多,這可真叫妾身失望。合虛山主也對人世越來越絕望,新的故事,他常常寫到一半就泣不成聲,到最後總是丟了筆,起身去太陽睡覺的扶桑樹邊喝酒。
再後來,書里有頭無尾的故事越來越多,合虛山主流淚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他駕着太陽出門,卻沒有和太陽一起回來。妾身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天上地下最英俊最溫和的男子。
那天,太陽破天荒第一次孤零零地回到合虛山。它久久懸在扶桑樹上空,不肯落下,眼淚氤氳成水霧,那也是妾身第一次看見霸道任性的太陽流眼淚,金燦燦的,光怪陸離,絢爛斑駁,就同朝霞一般。
合虛山主走後,山裡一下子冷清起來,實在沒趣。
墨硯是個死心眼的傢伙,一定要守在山裏等合虛山主回來,妾身也不管他,一個人乘了天風,來到紅塵之中。
妾身獨自在人間嬉戲玩耍,沒用多久,就發現這紅塵和合虛山主的書里一樣,總是讓人傷心。我於是躲到楚澤中,潛心修鍊。山中日月悠長,晃眼,又是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
有一天,妾身心血來潮,想到山下轉轉,看看人間是什麼世道,便捏了個法決,來到北方某個都城。正巧,碰上兩隊甲士擁着輛馬車緩緩馳入城門,後面跟着數不清的婢子隨從,隊列足有幾里長。馬車華麗極了,甲士也威武極了,一路上招搖過市,人們都從屋子裏涌了出來,里三層外三層地擠在邊上看熱鬧。妾身看到那車裏坐着一位貴族公子,年少英俊,氣勢十足,赫然是那合虛山裏的墨硯。
原來他也隨着妾身到了紅塵中來!
妾身真是感動,漏夜趕去探望。
幾百年不見,墨硯不知怎的,已成了人間的君侯,住在一所堂皇的大宅里,門下食客三千,出入僕從如雲。
東海上有一片海域,終年刮著迷迷風,六道輪迴之中,無論誰被這風吹到了,就會忘掉所有的往事,就跟喝了奈何橋的孟婆湯一樣。不知是不是因為墨硯法力太低微,渡海時被迷迷風吹了,竟迷了神志,忘了前塵,沒了法力,連妾身都不認識了。
妾身只好每晚都去看他,把合虛山主、日月星辰、胭脂墨硯、山中野狐……這些瑣碎的往事一件一件說給他聽。過了好一段日子,我那情郎才迷迷糊糊地記起了一部分過去的事,但太陽的眼淚、一起看過的故事,他卻死活記不起來了。
不過不打緊,如今是在紅塵里,紅塵里的所有故事,總是不能完美的。何況他一改過去的木訥沉默,變成了一個完美迷人的情郎。
趙陽台一手託了腮,漫不經心地盯着窗外,半天沒有言語。
“後來呢?”
“什麼?”
“姑娘遇到了故人,然後呢?”
“哦……這個呀……”
趙陽台突然回過頭,抿着嘴唇一笑,握着蘇妄言的手搖了搖,身子綿綿地貼上來,在他耳畔輕飄飄地吹了口氣。
“墨石千好萬好,也還是塊冷冰冰的石頭,如何能跟公子你相比?”
蘇妄言彆扭地外旁邊挪了挪。
“蘇大公子,如此良宵,你我燈下對坐,卻盡談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豈不白白辜負了這大好辰光?”趙陽台半靠在他肩上,勾着唇角,斜斜地拋過秋波,聲音低得像琴上的弦,纏綿至極,“要是早個幾千年遇到公子這般的人物,妾身也不用和那冷冰冰的墨石瞎耗了光陰。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最後一個字,像已半含在了嘴裏。
蘇妄言出了一身冷汗,拚命抽開手,又往邊上靠了靠。
趙陽台也不生氣,坐直了身子,吃吃笑起來:“公子何必害羞?等咱們的孩子出世了,公子難道還能這麼躲着妾身嗎?”
“孩子?”蘇妄言怔了怔,忍不住笑起來,“姑娘是在說笑吧。我和姑娘並無肌膚之親,怎麼會有孩子?”
“可是,妾身是狐呀!”
趙陽台嘻嬉笑着,拖過他的手,不由分說按在自己腹上。
掌下傳來均勻、微弱卻明顯的脈搏,蘇妄言不由得呆住了。
“公子博學多聞,難道沒聽過陰陽之道嗎?妾身曾聽合虛山主說過,夫天地之間,天為陽,地為陰;清者為陽,濁者為陰;潔者為陽,穢者為陰;剛者為陽,柔者為陰;明明者為陽,暗沉者為陰。男為陽,女為陰。陰陽感,而生萬物。你我雖未同床雲雨,但妾身握過公子的手,這一屋的空氣,君吐我納,我呼君吸。陰陽之氣,已然交合。如何不能有孩子呢?”
趙陽台一本正經地說著。說話間,她的腹部迅速地鼓脹起來,漸漸看得出形狀了,漸漸隆起來了,漸漸有一個西瓜大小了……
蘇妄言瞠目結舌,只疑心是在夢中。
“這……這怎麼可能?”
“可是,妾身是狐啊!”
趙陽台不時喘息着,臉上得意、愉悅、呵護、溫柔……種種神情浮光掠影般閃過,一雙貓樣的眼睛閃着異色的光芒。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女人歡喜卻又痛苦地呼喊起來:“公子!公子!你摸摸,咱們的孩子就要出世了!”
蘇妄言驚得一躍而起,紅木圓凳被絆倒在地上,青瓷茶盞也打翻了。
趙陽台急切地伸出手來:“公子!公子!”
蘇妄言心頭一跳,趕忙大步上前,扶住了女人。
外面一陣混亂聲響,突然,房門被人用力推開,十來個丫鬟婆子端着盆子帕子,執着燭枱燈火,一窩蜂亂鬨哄地衝進門來,從他懷裏搶過趙陽台,搬手的搬手,搬腳的搬腳,抬着人往屏風後去了。
屏風后,凄厲的叫聲一陣緊過一陣,夾雜着“嗚嗚”的聲音,像是什麼動物的哀鳴。
跟着,一切突然安靜下來。
蘇妄言恍恍惚惚等了片刻,茫茫然轉過屏風,進了裏間。
丫鬟婆子都面有喜色,竊竊私語地圍在床邊。趙陽台赤着身體橫躺在八角大床上,右手攬着個渾身血污的嬰兒,看見蘇妄言,她笑了笑,用沾着血的手把那嬰兒遞到蘇妄言懷裏。
“公子,這就是你兒子,你可喜歡他嗎?”
“……”
“公子,你怎麼不說話?”
“……”
“公子莫非是忘了,妾身,是狐呀……”
蘇妄言抱着四條腿、長尾巴的“嬰兒”,一時惶惑起來。
“下了款款樓,我帶着這孩子,不方便回家,又不會照顧,索性就往你這兒來了。”
蘇妄言半垂着眼,掩飾不住地困惑。
“韋長歌,你怎麼不說話?”
“唔……說什麼?孩子取名字了嗎?”
韋長歌慢條斯理地應着。他一手抱着初生的小狐狸,一手小心翼翼地用銀制小勺盛了噴香米粥,灌進那尖尖的小嘴裏。
“還沒。”蘇妄言頓了頓,忍不住又問,“韋長歌,你覺得……這當真是我兒子嗎?”
“怎麼,蘇大公子不相信?可是,孩子的娘不都這麼說了嗎?”
韋長歌抬起頭,怡然地微笑着。
蘇妄言猶豫着,道:“但……這是只狐狸吧?”
“因為它娘是一尾五千年的狐狸精啊!”韋長歌舀了勺米粥,卻又笑了起來,“要是有機會,我道想見見這位合虛山來的花魁娘子。今晚也是人間良夜,若是能和五千年的狐狸精把酒共坐,聽她閑談古今,便也不枉了這一夜了……”
話音未落,只聽半空裏有個女聲應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多謝韋堡主盛情,妾身恭敬不如從命。”
安安靜靜的水中銀河忽而也騷動起來。幾百條鯉魚爭先恐後躍出水面,奮不顧身地彈跳着,金色的魚尾打在水面上,水花四濺,激起一陣啪啪的亂響。
就連那珊瑚樹的火紅光影也陡然高漲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