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番外四:野狐泉(1)
第59章番外四:野狐泉(1)
滿月的夜裏,牡丹花盛開了。
銀盤大小的牡丹花朵,錦緞一樣美麗。
一簇緊挨着一簇,開在水邊,幽深如雲。
水是一灘清泉。
淙淙作響,清可見底。
映着滿天的明月星辰,熒熒閃閃,像是銀河落到了地上,連帶着水邊的小樓,也幻化作了天街的亭台。
銀河之下,有光影欲燃。
細看,卻是一株植在水底的火紅珊瑚樹。
樹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千百枝條,通體透亮。
紅光游弋。
乍離乍合。
如同火焰。
金色的鯉魚,一群一群,在火焰中穿梭,快活不知年月。
韋長歌持了酒盞,悠然徘徊於銀河之畔,修長身影倒映在魚群間,長裾修袖,意態風流,寫盡世間色相。
蘇妄言就是這個時候來到的。
一陣衣裙曳地的嘩嘩聲響之後,幾個雲英紫裙的仕女站在花叢外,軟綿綿地笑語:“堡主,蘇大公子來了。”
牡丹花瓣在月下閃耀着絲綢般的光芒。
月色里,蘇大公子還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衣,卻抱着個花紅柳綠的襁褓,步履沉重,面有鬱郁之色,半點沒有平日的跋扈。
韋長歌不由得笑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怎的這麼不愛惜,竟托給你來照顧?”
蘇妄言抱着襁褓,長長嘆了口氣。
“據說是我兒子。”
韋長歌一驚。
手裏酒杯直直墜入水中,徐徐沉在水底的白色細石上。
星辰下,一尾小小、小小的鯉魚擺着尾巴游過,不知是被熏得醉了,還是愛上了人間的美酒,吐了一串小小的水泡,就此繞着杯子,來來回回地打着轉。
岸上,韋長歌像也跟着那尾小小的魚醉了,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恍恍惚惚地湊上前,接過襁褓。
花色俗艷的襁褓裹得嚴實,裏面的嬰兒只露出一張睡得正香的臉。
小小的臉,不過半個巴掌大。
毛茸茸的耳朵,尖細的嘴。
那是一張狐狸的臉。
韋長歌瞬間挑高了眉。
“這是什麼?”
“我兒子。”
蘇妄言遲疑着回答,頓了頓,又有些困擾地問:“韋長歌,你會換尿布嗎?”
韋長歌沉默許久,扯開了裹在嬰兒身上的花布。
嬰兒不只長了一張狐狸的臉,還長着狐狸的身子、狐狸的爪子、狐狸的腿、狐狸的尾巴……
分明就是一隻狐狸!
狐狸……
韋長歌默默咀嚼着這兩個字,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把這“嬰兒”連同慣惹麻煩的蘇大公子一起扔出門去。
他沉吟片刻,斟酌着開口:“妄言,你怎麼會認為……這是你兒子?”
“這個么……說來話長……總之,暫且就算是我兒子吧。”
“可我以為……這是只狐狸……”
“不瞞韋堡主,有時候,連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孩子的娘是……”
韋長歌道,聲音里有種掩飾不住的動搖。
蘇妄言一時沒有回答,只是盯着那“嬰兒”發愁,好半天,才抬頭看着韋長歌:“一會兒再說,咱們還是先換尿布吧。”
韋長歌終於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狐狸也需要換尿布嗎?”
蘇妄言臉上滿滿的也都是疑問,但卻還是認認真真點了點頭:“小孩兒家嬌嫩,須得每過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奶,換一次尿布,一次都少不得。”
韋長歌定定看了他半天,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好。先換尿布。”
錦衣雲鬢的女人們嬉笑着接過長得和狐狸一模一樣的嬰兒,聚在花叢邊,一邊細語商量,一邊煞有介事地,在那四條肥肥的小短腿間鋪上柔軟的雪白細布。
初生沒幾天的小狐狸在白皙手指的撫摸下“唧唧”地叫喚。
韋長歌支頤看着,一雙明亮的眸子閃着微光,像水底的星辰,又像月下的花瓣。
他饒有興緻地看向蘇妄言:“不知小蘇公子生辰幾時?幾時滿月?幾時百朝?可取了名字嗎?”
蘇妄言難得沒有發怒,只是長長嘆氣,道:“三天前的夜裏生的。百朝還早,滿月倒是不遠了。韋堡主是要出錢擺滿月酒嗎?”
“有何不可?要請蘇大俠和蘇夫人嗎?”韋長歌笑眯眯地戳了戳小狐狸的小肚子。頓了頓,又問,“孩子的娘呢?”
蘇妄言又嘆了口氣。
“在款款樓。”
“款款樓?”
“是洛陽城新開的青樓。”
“青樓?”
“嗯。”蘇妄言道,“一個月前,平康坊新開了一家青樓……”
韋長歌突然打斷道:“等等。”
“怎麼?”
“沒酒了。”韋長歌指指沉在水底的酒杯,微微笑了笑,“難得蘇大公子要說故事,沒有酒怎麼行?”
於是擊掌喚來下人,在那銀河也似的水岸邊,懸起鮫沙帳,鋪開淮南席,取來焦尾琴,吹響山陽笛,點了煌煌青玉燈,籠了輕輕蘅蕪香,又喚來童子煮青梅,歌姬唱落梅。
竟比那天上的銀河還要熱鬧了三分。
韋長歌把酒在手,悠然輕喟。
“好了,蘇大公子,說說吧,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月前,平康坊的花魁娘子換了人。”
平康坊四馬并行的大街兩側,是清一色的青樓楚館,或堂皇,或雅趣,或別緻,或富貴,一到入夜,便是迎來送往,滿樓紅袖,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熱鬧。
款款樓在平康北街的街尾。
誰也說不清,它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怎麼出現的。
茶餘飯後說起的時候,人人都覺得,在那街尾似乎一直以來就靜靜矗立着這麼一處樓閣,可若要再細想,便又死活記不起那樓閣之前是什麼模樣、又是做什麼營生的。就像它明明已存在了海枯石爛那樣久,卻從來沒有吸引過任何人的目光。沒的反教人疑惑起它是否曾經確實存在過。
總之,某一天,上燈時分,這說不清幾時出現的樓閣突然下了板,開了門,挑出長長兩排紅紗燈,映亮了不知何時掛出的“款款樓”的招牌。
趙陽台獨自站在門樓上,手撩珠簾,沖街上行人一笑,然後進了樓內。
一連三天,皆是如此。
“含情一向春風笑,羞殺凡花盡不開。”
三天過後,趙陽台的艷名已經傳遍了整個洛陽城,當然,也就順着人們的私語飄進了蘇家高高的院牆后,傳進了蘇家小公子蘇審言的耳朵里。
蘇小公子剛滿十五歲,除了讀書習劍,平日裏最大的愛好就是養鴿子。洛陽城裏,人人都知道,蘇家的小公子是個痴的,除了鴿子,一切事情都不上心。所以,在聽說了款款樓的陽台女之後,蘇小公子只是笑笑,轉念就把那流言拋在了腦後,又自得其樂地喂起了鴿子。
雖說《會真記》《牡丹亭》也略略翻過幾本,但對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那些遙遠的活色生香,哪趕得上一隻只活潑的鴿子可人?
可沒有想到的是,不過幾天之後,他就親眼見到了趙陽台。
那是從城外訪友歸來的途中。
經過平康坊前的路口時,或許是一瞬間腦子裏掠過了傳聞中陽台女的影子,少年鬼使神差地勒轉馬頭,走上了平康大街。
正午的陽光中,平康坊少有行人,比別處安靜了許多。
蘇審言懷裏揣着他最最心愛的那隻小鴿子,騎着馬,獨自行在磚石路面上。環翠台、溫玉院、畫眉樓……大街兩側的店家無一例外地關着門,不過單是那一塊塊招牌,已經叫他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忽地,鵝黃手絹飄過眼前,悠悠兒落在馬蹄前。
鴿子受了驚,撲稜稜地飛起來,白色身影從窗戶猛地扎進了路旁一座紅樓里。
蘇審言慌忙下了馬,就要上前拍門,可抬眼看到那塊“款款樓”的描金招牌,一時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他急得團團轉的當口,一個女人抱着鴿子走了出來,倚着門樓上的朱闌乾笑了笑。
蘇審言忐忑不安地上了樓。
一股桂枝香氣蛛絲般纏繞上身,揮撫不去,讓蘇審言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小鴿子“咕咕”叫着,吸引着少年的視線。
從大食運來的華麗胡毯上,他心愛的那隻小鴿子正蹦蹦跳跳地玩耍着。一旁,女人側着羊脂美玉般的身子,半躺半卧,支頤看着那鴿子跳上袖擺,啄着白皙手腕上的龍頭金跳脫。
蘇家小公子坐在角落裏,緊張得手腳都沒了放處,頭幾乎要埋到地下去,灌了好幾杯茶水,終於鼓足了勇氣,抬起頭,小聲嘟噥着道:“鴿子……”
女人抬起頭來,微勾的唇角似笑似嗔,紅羅衣下露出雪白的赤足。
蘇審言不由得紅了臉,飛快地低下了頭。
但那“咕咕咕咕”的叫聲不住傳來,教人坐立不安。
蘇審言低着頭,紅着臉,擰着手指,好一會兒,才又訥訥地道:“姐姐,我的鴿子……”
女人卻什麼都沒問,只是眯着眼笑了笑,就捧起那小鴿子走過來,把鴿子塞到了他懷裏。
蘇審言大大鬆了口氣,笑逐顏開:“謝……”
才說了一個“謝”字,女人笑着把食指在朱唇上一點,打斷了他的話,跟着,右手往前一伸。
“承惠,兩千一百兩。”
蘇審言愣了半天,才搔着頭問:“什麼兩千一百兩?”
“錢呀。”
“錢?!”蘇審言大吃一驚,趕忙追問,“什麼錢?”
女人眼波一轉,吃吃笑着,柔柔開口:“客人別開玩笑,還能是什麼錢?自然是妾身的皮肉錢了。”
蘇審言迷糊起來,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女人嫣然一笑,扳着指頭算賬:“客人既然來了,難道沒聽說過陽台的規矩?凡是客人來了,要上樓,須得先交五百兩銀子;要與我見面,就得再交一千兩銀子;每用一杯茶水,又是二百兩。小公子上了樓、與我見了面、喝了三杯茶水,可不是兩千一百兩嗎?”
蘇審言禁不住瞪大了眼。
他結結巴巴地爭辯:“可是、可是……這怎麼行?沒人告訴我要收錢啊!”
趙陽台雖然還在笑,但眼神卻明顯不耐煩起來。
“那麼,客人,你到底有沒有錢?”
蘇家小公子愣了愣,摸摸錢袋,扁扁嘴,又打了個噴嚏。
半個時辰后,蘇審言騎着馬,鼻子紅紅的回到家。
他先找到二哥蘇微言。
如此如此,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蘇微言問:“如何,趙陽台美嗎?”
蘇審言想了想:“像狐狸精。”
蘇微言嘆了口氣:“那就是極美了。”
蘇審言點點頭,又撇撇嘴:“不過心腸不好。她把我的小鴿子扣下了,要我帶兩千一百兩銀子去贖。”
蘇微言嗤之以鼻,轉身接着臨帖:“你那隻鴿子是別人送的,左右也沒花錢,送她養罷。”
蘇審言大驚,眼圈頓時紅了:“那怎麼行?再說,趙姐姐說了,一個月內,要是不去贖,就燉來吃了。還要讓伙房把毛拔得乾淨些,肉燉得爛爛的呢!”
蘇小公子搔搔頭,覥着臉問:“二哥,你可有銀子?”
蘇二公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命有一條。”
蘇審言眨眨眼,幾乎又要哭出來。
蘇二公子只得立刻又道:“找大哥吧。”
七天後,蘇妄言外出回家。
人還在門口,就被兩個弟弟截住了。
“要是不給銀子,就要把審言的鴿子吃了呢……”
如此如此,繪聲繪色,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
蘇審言眼圈紅紅的,拉着蘇大公子衣服不放:“便是我生日時韋大哥送來的、我最最喜歡的那隻。”
於是,蘇大公子在一個微雨的夜裏來到了平康坊。
雖然落着雨,款款樓卻正熱鬧。
燈火如山,喧呼響動,那樓下人山人海,都仰着頭,等陽台女出現。
蘇妄言擠在人群中,約莫等了盞茶工夫,周圍的嘈雜聲響像是突然放大了一千倍,人們個個神色激動,仰頭看着樓上。
一隻手輕柔地撩開了門樓上的珠簾,趙陽台出現在闌干邊,懸蟬翼、小鳳釵、脈脈含笑,右手一揚,把一條粉色羅帕輕飄飄擲下。
人群爆發出一片呼喊,人人都像瘋了一般搶着湧向樓下。
趙陽台居高臨下,眼波流轉,欣然享受着眾人的目光和狂亂。
蘇妄言不由得咋舌。
高樓上,女人卻突然看了過來。
“這位公子,好生俊俏呵。”
白玉似的手指點了點蘇妄言,趙陽台勾着眼角笑起來。
夜已深了。
小狐狸卻還沒睡着,烏溜溜的眼睛精神十足地轉動着,在襁褓里拚命扭動,發出“唧唧”的叫聲。
蘇妄言忙停下話頭,問:“是不是該餵奶了?”
韋長歌冷不防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蘇妄言臉上有些發紅。他不安地看向小狐狸——發現他的目光,那紅花綠葉間的半個巴掌大的小臉便動彈得更加厲害了。
於是蘇妄言忍不住又訥訥地道:“要是一時找不到羊奶牛奶,喂點米粥也是可以的……”
韋長歌聽了,更是幾乎要笑倒在地上,卻硬生生忍着笑意,極其嚴肅地點了點頭:“嗯。多半是餓了。態奴,還不快去給小公子端碗米粥來。”
抱着襁褓的女子脆聲答應了,把“嬰兒”交到其他人懷裏,旖旎而去。
等她去得遠了,圍在小狐狸周圍的女人們才又紛紛追問起來:“蘇大公子,那趙陽台長什麼模樣?當真有那麼美嗎?她穿什麼式樣的衣裳?什麼顏色的?用什麼香料?施了脂粉嗎?”
蘇妄言招架不住,看眼韋長歌,輕咳一聲,接著說了下去。
房內熏着幽幽的桂枝香,異域來的柔軟地毯上擺放着貴妃軟榻、檀木妝枱和明亮的大銅鏡。
一扇雲母屏風把房間隔成前後兩半,一隻雪樣的小鴿子站在那屏風頂上左顧右盼,跟着,展開翅膀,猛地撲向窗口。四面窗口明明都敞開着,不時有細雨飄進房來,可小鴿子不管怎麼撲騰,卻總是出不了窗去,只能徒勞地在房中打着轉。
“公子怎麼不看妾身?”
趙陽台長着尖尖的下巴,艷紅的嘴唇,一雙貓樣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輕細,宛若夜空中的雨絲,百般的銷魂。
未曾開口,先拿團扇掩了嘴,哧哧地笑。
果然是十足的狐狸精模樣。
蘇妄言回過頭,笑了笑:“我怕花錢。”
“哎呀呀,”趙陽台搖搖團扇,眼神在那鴿子身上一勾,半嗔半怒地移近過來,“什麼錢不錢的?公子好煞風景!妾身還以為,蘇大公子是來要回鴿子的呢……”
蘇妄言一時沒有作聲,既而笑了起來:“姑娘既然知道我的來意,想來也有成人之美,舍弟的鴿子就由我帶回去吧。”
話沒說完,肩頭忽地一暖,那軟綿綿的桂枝香到了鼻端。
“公子。”
趙陽台伏在蘇妄言肩上,幽幽地呵了口氣,連聲音都帶了春色。
“公子……”
女人伸出食指,指着窗外的細雨。
紅羅袖從腕上滑落,露出白生生的手臂、黃澄澄的金跳脫。
“這外面風急雨緊的,公子何苦要做那‘珠箔飄燈獨自歸’的凄涼夜客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