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夜談蓬萊店(17)
第55章夜談蓬萊店(17)
韋長歌心裏歉然,道:“我們受了花和尚五個結義兄弟之託,關於花和尚的暴斃,無論如何要跟你們求個明白……”
顧盼連連冷笑。
顧念卻像是還不肯相信,顫聲問道:“你們當真沒有見過她?!可……可那封信……”
蘇妄言搶上一步,與韋長歌並肩而立:“幾年前,我在嶺南遇到一個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卻淪落成了大戶人家的護院,一問之下,原來是鳳氏後人。顧氏夫婦和鳳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訴我的。”
顧念神情木然,雙肩卻漸漸開始發抖,直至全身都篩糠般抖動着。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那,那她究竟在哪裏?”
韋長歌不忍道:“你不必傷心,只要顧夫人還活在世上,你們總會有母子相聚的一天。”
他話音未落,顧盼厲聲道:“好一個總會相聚!我只問你,為什麼騙我?!”
韋長歌又再踏上一步,誠誠懇懇地道:“我們騙了你是我們不對,不過,我們並沒有惡意……”顧盼卻不答話,只是睜圓了一雙烏黑的眼睛狠狠瞪着他。蘇妄言心頭突地一緊,上前道:“你想怎麼樣?”顧盼的視線輕輕飄向蘇妄言,在他臉上一頓,不住地冷笑。
起伏的暗潮在空氣中涌動。
韋長歌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口,顧盼、顧念一前一後正好擋死了去路。
屋外,樹葉嘩嘩作響,聽在耳里直如雨打枯荷,夜風從洞開的窗口撲進來,正吹在韋長歌背上。
韋長歌心念微動,眼角餘光不着痕迹地觀察着窗戶的位置。
屋內一時靜得可怕。
顧念突地道:“你們聽!”
幾人都是一怔,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留心聽去,但除了風吹樹葉,外面便是一片寂靜。
顧盼忍不住問道:“聽什麼?”
“你聽!”顧念奔到門口,神色緊張,又重複了一遍,“你聽——”
須臾,果然聽見一個女子的歌聲夾在風聲裏面一點一點悠悠地傳來,聲音不大,在這夜裏卻出人意料遠遠地傳了開來,先還遠,慢慢就近了,漸漸地,連那歌中唱詞都能聽清了——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一時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只隨肩……”
顧念和顧盼突地同時大叫一聲,爭先恐後地沖向門口。
韋、蘇二人都是一愣。
便聽外面傳來滿心歡喜的兩聲叫喊:“娘!”“娘!”
“顧夫人?”
韋長歌和蘇妄言同時看向對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這短短的一剎那,院子裏卻已不見顧家兄妹的蹤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張望。
但見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見半個人影,就連那凄婉而柔美的歌聲竟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從未響起,亦從未被人聽見……
夜風不時掠過耳邊。
回頭看去,那一點昏黃的燈火不知何時熄滅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農舍的輪廓,只剩下一個朦朧的黑影,儼然和這混沌的天地融為了一體。
蘇妄言向著那個朦朧的黑影走了幾步,忽地回頭看着前面無邊的空曠,終於惘然地佇立在夜色中。
拾壹浮生若夢
“顧念和顧盼……他們是不是真的被顧夫人帶走了?”
蘇妄言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這樣問道。
此時,他和韋長歌正在江上賞月。
薄暮時分,兩人乘了一葉扁舟,從上游順着水流放下,終於在兩個時辰后擱在了江中這一片淺渚邊。
韋長歌怡然坐在船尾,漫不經心似的笑着:“也許是吧……也許是顧夫人帶他們走了,也許,是他們自己想走了——誰知道呢?”
“我倒希望他們真是被顧夫人帶走了……”蘇妄言嘆了口氣,有些悵然,“他們雖然活得比我們都久,但在他們的心裏,卻實在還是兩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就算再怎麼艱難,他們還是堅持着不肯改名換姓,非要每一個‘母親’都姓顧,聽我們說見過顧夫人的時候又是那麼高興……唉,他們其實只是兩個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罷了……”
韋長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瞬間,他又想起了顧盼那張小小的臉上,盈盈的笑容。
他話鋒一轉,說道:“說起來,要不是你隨口杜撰的那封家書,顧家兄妹大概不會這麼輕易地說出真相。”
“雖然顧夫人當日在信里寫了些什麼已經沒人知道,但人同此心,想來總不外是這些內容吧?!”
蘇妄言淺淺一笑,低頭看向江中。半晌,低聲問道:“韋長歌,世上可真有蓬萊?真有仙山?若是真有蓬萊,那裏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那裏究竟是個可以滿足人一切慾念的地方,還是一個根本沒有慾念的地方?”
韋長歌想了想,又想了想,終於沒有回答。
好在蘇妄言也並不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韋長歌站起身。
這一夜,月色分外明亮,淡藍色的遠山上,漫山遍野的紅楓依稀可見。
小舟正泊在一片荻花叢邊,江風一起,四處都是茫茫飛絮,渺渺地飛散開去,似乎連這小小的一葉扁舟也都模糊在了白色的荻花叢中。
江上有兩三點漁火,緩緩地移動着。而月亮的影子在水中來回蕩漾着,有如活物。
便見上游慢慢漂下一條漁船,船上傳來洪亮的哭聲。一個漁婦抱着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來回在船頭踱步,口中哼着歌兒,將那嬰兒不住地輕輕晃動着。那嬰兒不知為何,卻只是哇哇大哭。便聽一個爽朗的男聲大聲問道:“孩子怎麼哭個不停?”隨着話聲,船艙中走出一個五大三粗的年輕漢子,笨手笨腳地從那漁婦手中接過孩子逗弄着,口中不住道:“小寶乖,小寶莫要哭了!再哭龍王爺爺可要來抓你了哦!”那漁婦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而那嬰兒的哭聲果然漸漸小了。
韋長歌目送那條漁船越漂越遠,突地輕笑出聲。
“你在笑什麼?”
“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每次哭鬧,奶娘也是這麼嚇唬我,她總是說:‘再哭,再哭就讓你被鬼王抓走。’”
“鬼王?那是什麼?”
“不知道。我只記得,每次我聽她這麼說,就嚇得不敢再哭了。後來,還是有一次她正說著,被我爹聽到了,我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把所有的下人都叫來狠狠訓了一頓,就這麼著把那奶娘趕走了……”
蘇妄言忍不住笑起來:“原來韋大堡主小的時候也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孩子罷了!”頓了一頓,又笑着道,“不過,用這些鬼神之事來嚇唬孩子也很普通,老堡主又怎麼會發那麼大脾氣?”
韋長歌苦笑着搖了搖頭:“那麼久的事,早就忘了……”
他嘆了口氣,轉身對着江水,看了半天,突地笑道:“楓紅如丹,荻花飄白,這樣的景緻,可比得上白水秋月?”
蘇妄言看他一眼,也站了起來,隔江望向對岸。
韋長歌伸了個懶腰,悠然道:“夫天地,萬物之逆旅;光陰,百歲之過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便只有悠悠日月,來煎人壽!與其煩惱那些身外之事,何不着我一葉扁舟,扣舷徐嘯,細看月照平沙一江秋色。將這良辰美景,諸般妙處,悠然領會於心?”
蘇妄言立在船頭,驀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嘆:“不錯,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轉頭看着韋長歌道,“桑青也好,花和尚也好,都是過去了的事,從此以後,我不提就是了。”
韋長歌只是看着他微笑。
世間是否真有蓬萊?
蓬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這一刻,蘇妄言只覺得,這些問題都不重要了。
浮生若夢,他不知道這一夢裏,有多少個夜晚,能像這樣泊舟渚畔,相對閑話?他也不知道,能像這樣和韋長歌結伴出遊的日子,又還剩下多少?
等到那個時候,他該倩何人,才能挽長繩,系流光?
韋長歌看着蘇妄言微笑。
蘇妄言只是微笑着眺向對岸遠山。
水面上,兩個久久佇立在船頭的人影,隨天風水月輕輕蕩漾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