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夜談蓬萊店(15)
第53章夜談蓬萊店(15)
韋長歌沉吟道:“但我看顧先生和顧夫人素日行事,着實教人佩服,想來不該是貪圖富貴的普通人。剛才你也說,他們帶着你們兄妹二人歸隱天池,過的是粗茶淡飯的日子。但傳說中當年顧氏夫婦卻是因為一夜暴富,才被懷疑到過那個寶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時間,顧家兄妹都沒有出聲。
拾歸去
“一夜暴富……一夜暴富……”
好一會兒,顧念才喃喃着,慘笑道:“那地方的確是世上最大的寶藏,地上都是寶石金沙,水底是玉石珍珠鋪就的河床。可除了我們兄妹倆,那地方的東西,爹和娘卻是什麼都沒有帶走……又說什麼一夜暴富?”
顧盼緊咬着下唇,恨恨地打斷道:“只怪我年少無知,只怪世人慾壑難平!我是看那老婆子可憐,才送她十顆明珠養老,沒想到她原來是我爹的仇人!她故意裝瘋賣傻,想要對付爹娘,偏偏我那麼傻居然相信了她!爹和娘明明叫我不要理會她,我卻還是背着他們去找她——若不是那十顆價值連城的明珠,我們又怎麼會落得家破人亡流落異鄉?!”
蘇妄言側着頭想了想,詫異道:“既然顧先生、顧夫人沒有拿過寶藏里的東西,你又怎麼會有十顆明珠送給她?你們給了桑青那麼多錢,這些錢,又是從哪裏來的?”
韋長歌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年來,每個照顧過你們的女人,你們都會許給她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你們是從哪裏得來這些錢的?還是說,你們已經找到了寶藏的入口?”
顧念道:“若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我們……唉……”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顧盼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着韋長歌張開雙臂。
韋長歌一怔。
顧盼抬起臉一笑:“抱我下去!”
韋長歌笑了笑,上前把她從桌上抱了下來,輕輕放到地上。顧盼拉了他的手,推戶出門,蹲在地上撿了一粒石子,握住了,又拉着韋長歌回屋內。
屋裏安安靜靜。
一盞油燈孤獨地亮着,火光長長短短,陰翳與光亮推推擋擋,每個人的臉都與白日裏有些微的不同。
顧盼把拳頭伸到燈下,慢慢攤開。
她掌心裏赫然躺着一顆珍珠,足有小指粗細,晶瑩剔透,上面還隱隱纏繞着一圈青色的光華。
顧盼隨手將那顆珍珠一扔,道:“你們明白了?”不待韋、蘇二人回答,又指着院外一棵大槐樹道,“那棵樹下七尺處有一口鐵箱,是兩百多年前的東西了,裏面的東西如今可值十萬錢。”一頓,手略略抬高了些,又指向遠處深藍色的山巒道,“看到那座山了嗎?往西南方走十八里,兩峰之間有一座銅礦。還有那邊那塊平原,那是先皇的地陵。詔書上說全是用木器陶偶陪葬,其實每天夜裏都有青氣衝天,那裏面,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金銀珠寶稀世奇珍。”
韋、蘇二人聽她一一數來,都是訝異不已。
韋長歌道:“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顧盼投目遠望,冷冷笑道,“這地上,到處都是寶貝,全是以前的人用命換了來埋下的。你爭我奪,爾虞我詐,拼了個魚死網破搶來的東西,也不過抱着、看着,開心那麼幾年,最後統統得埋在地下——哼,等到碑文磨滅,墓石一垮,還不又是無主的東西?”
她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自言自語地道:“世人無知,總欲從無處求有——爹的話真是一點兒都沒錯……”一語未了,便不說話。好半天,就只是凝眸看着遠處,也不知究竟從這黑沉沉的一片中看出了些什麼……
寂靜中,燈花啪地爆開,每個人都從細微的爆裂聲里聽見了自己的沉默。
韋長歌問道:“那後來呢?那天晚上顧夫人帶着你們逃下集鳳峰后又發生了什麼事?”
顧念搖頭道:“我們根本沒有離開集鳳峰——娘畢竟是個女人,又帶了兩個孩子,就是想逃也逃不遠。那天晚上,爹身中劇毒,跳下了萬仞絕壁,娘知道鳳顯平不會就此甘休,於是帶着我們走小路悄悄折返鳳家,躲在當年她做女兒時的閨房裏。我們母子三人坐在黑黢黢的房間裏,聽着外面一片喧嘩,不時有腳步聲從門前經過。我和顧盼都害怕極了,萬一有人推門進來,那該怎麼辦?娘用力抓着我們的手,叫我們不要害怕。還好老天有眼,放了我們母子三人一條生路——整個晚上,門外雖然不斷有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人進來查看……”
蘇妄言心念轉動,微微露出笑意,道:“倒不是老天有眼,實在是顧夫人冰雪聰明。她的家人如此狠毒,連她本人都不肯放過,在這緊要關頭,又怎麼會有心思去她以前的閨房懷念舊情?自然是多看一眼都不願意了。就算有與她交好的兄弟姊妹,鳳顯平害怕壞事,絕不會讓他們留在集鳳峰上,因此那天晚上,集鳳峰上是絕不會有人到那間房裏去的。”
韋長歌微笑着應道:“不錯。況且鳳顯平費盡心機設下圈套,花了這麼大功夫,卻還是讓顧夫人逃脫了,他一心想要得到寶藏下落,怎麼肯甘心?再者,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是絕對不能讓旁人知曉的,鳳顯平害怕事情敗露,也一定會讓所有人都下山去追顧夫人和你們兄妹。所謂調虎離山,也只有這樣,顧夫人才能帶着你們全身而退——顧夫人就是明白這一節,才敢大搖大擺地躲在自己房間裏。”
顧念一愣,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天偌大的集鳳峰上一個人都沒有……”又接着往下說道,“我們在房裏躲了一夜,只聽得外面喧鬧不已,天亮時才慢慢安靜下來。中午時,外面靜悄悄的沒了聲音,娘這才帶着我們出了房間,悄悄從後門離開了鳳家。臨走時,娘遠遠看着爹跳下萬仞深淵的地方,一言不發,久久佇立。她的眼神……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她的那種眼神,只是看着看着,無端端地就害怕起來……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恍恍惚惚地被娘牽着往前走,就像是自己一個人,坐在中元節的戲台下,四周無數人影走馬燈似的穿梭着,台上轟轟烈烈,台下紛擾嘈雜,而我呢,我什麼都不明白——我就只記得,一路上,看見山谷里徘徊着的大片大片的白雲,又輕又薄,掃着紅色的楓林……”
“路過白水寺的時候,娘停下來怔怔地看着裏面。許久,說:‘這次走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娘帶你們進去聽彈琴蛙,好不好?’”
蘇妄言道:“花和尚就是在那裏遇到你們的?”
顧念點點頭。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突地嘿嘿一笑:“那個大和尚倒真是有趣!他一看到娘,連眼珠子都直了,果然是個六根不凈的花和尚!可惜啊,可惜!”連說了兩次“可惜”,抬眼看看韋長歌、蘇妄言二人,問道,“你們可知道,我娘寧可冒險最後也要到白水寺去是為了什麼?”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搖了搖頭。
“因為那裏,是她第一次見到我爹的地方——”
顧念微笑着道:“有一年中秋,娘本要趕回集鳳峰跟家人一起過節的,卻在途中為了替一對被人霸佔田產的老人出頭而耽誤了行程。等娘到了白水寺,已經是中秋那晚的深夜了,她看時間已晚,又見天上月亮又大又圓,索性便不回家直接進了廢寺之中,打算獨賞白水秋月。那時,雖然已是仲秋,但峨眉山上依然蒼籠翠罩,廢寺中也依然是芳草萋萋,月光映在歪斜了的窗戶和門上,映着牆上剝落的紅漆、石板間的青苔,別有意趣。她循着月光往裏走,走着走着,便聽前面有人吟了一句:‘江山不改秦時月——’她亦是心有所感,脫口接道:‘一輪玉魄古今秋。’說完了,才一愣,再抬頭看去,那個人一襲布衣,卓然孤立在白水池邊,卻也正訝異地看過來——嘿,那時候,她可不知道面前站着的就是顧晉之啊……”
蘇妄言默然不答,回頭看看,韋長歌正望着桌上燈火出神,他輕咳了一聲,踱到窗邊,略略一站,已覺夜風源源不斷地吹在臉上,倒有些涼意。回頭看看,韋長歌依然聽得入神,目不轉睛地看着桌上如豆的燈火,顧盼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牆邊那張小木凳上,擰着手指不知在想些什麼。而顧念仍然滔滔不絕地說著那個中秋之夜發生的陳年舊事:“她心裏就只有爹一個,花和尚就是再等三十年,又有什麼用?”
蘇妄言站在窗邊長長吐了口氣,便覺得有些煩悶,他一邊聽着顧念說話,又想想往年的秋天在白水池畔親見的月色,忽然興味索然,輕輕嘆了口氣。
一旁顧念正說到:“娘打聽到有個無兒無女的寡婦,為人老實心善,就把我和顧盼託付給了她……”
蘇妄言只道自己的舉動沒人注意,沒想到,一回頭,正見韋長歌含笑看着自己。
便是一怔。
韋長歌卻陡然開口問道:“你渴不渴?”
他問得突然,蘇妄言不由得又是一愣,顧念的話也是戛然而止,和顧盼一起看過來。片刻間,蘇妄言像是腦子停住了思考,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韋長歌卻不理會,笑着道:“我去給你拿點水來。”頓了一頓,又向顧念、顧盼兩兄妹道,“說了這麼半天,你們也都渴了吧?”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撩起布簾,快步進去了。
外間的三人看着那藏藍的布簾,一時都沒有說話。
布簾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接着,便又聽見碗和勺的碰撞聲和舀水的聲音。蘇妄言側耳聽着——那些瑣碎的聲音,像是因了什麼莫名的原因就變得難以忽視起來,和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一起傳入耳膜深處。
他牽動嘴角笑了一笑,向顧念道:“顧夫人害怕難逃一劫,下山後,就把你們託付給了別人,然後呢?”
“哦——”顧念猛然回過神,慌忙應了一聲。
正要開口,冷不防,牆邊傳來幽幽的嘆息聲,顧盼神情落寞,垂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兩條小辮隨着她的動作甩下來,落在她耳邊上,不住地晃來晃去。
顧念看她一眼,臉上的神情像是迷茫,又像是瞭然,漠然收回視線,才又接着講道:“娘把我們託付給李天秀就走了——哦,李天秀,就是那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她離開的時候,我和顧盼都撲上去拉着她,哭着不讓她走。顧盼問她:‘娘,你要去哪兒?你不要我們了嗎?’娘紅着眼蹲在我們面前,說:‘孩子,你們還太小,娘要去的地方太危險,不能帶你們一起去。你們乖乖地待在這兒,只要你們不跟娘在一起,那些惡人也就不會來害你們了。’我一邊哭一邊問她:‘娘,你還會回來找我們嗎?’”
“她答應我說她一定會回來,但我也知道,她就算回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於是我又再問道:‘娘,那若是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在這裏了呢?’她笑着說:‘不管你們去了哪兒,娘都能找到你們!娘要去幫你們找回家的路,等找到了,娘就回來接你們。不管你們在哪兒,娘都會去帶你們回家的……’她這一走,就是整整三十年!”
顧念悵然嘆了口氣——
“就跟娘想的一樣,李天秀是個寡婦,無親無故,一貧如洗,突然間有了子女,又得了娘留下來的銀子,果然把我們當親生骨肉一樣照料。可是,沒過多少日子她就發現我和顧盼不會長大,她開始害怕我們,躲避我們,她看着我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兩隻怪物……到最後還要殺死我們!我帶着顧盼連夜逃出來,從此就開始漫無目的地遊盪……”
“許多年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壞人、惡人,不知遇到過多少危險,受過多少次騙!好在我們的身體雖然不會長大,心智卻日復一日地成熟起來。兩個小孩獨自生活實在不太容易,若是身旁有個大人照料,那就輕鬆了許多。但是一般人家不會收留來路不明的我們,而男人孤身帶着孩子又太引人注意,於是,我們想到給自己找一個‘母親’。”
“我們不會長大,為了避人耳目,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子就得搬走,所以做我們的‘母親’須得可以隨時拋下身邊的一切,移居他鄉。要符合這些條件,最好就是那些喪夫獨居的年輕女人——她們深居簡出,孤苦無依,收養孩子正是合情合理。而且這些女人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往往不甘寂寞,最容易被我們許諾的酬勞打動。我們和每一任‘母親’都定下約定,只要照顧我們五年,就給她們一筆終生享用不盡的財寶,讓她們自由離去……”
“自由離去?”
蘇妄言微微一笑,把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
顧念沒有回答,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藏藍色的布簾沙沙作響,韋長歌一手拎着茶壺,一手拿了三個空杯子,走了出來。那三人都停下來看着他依次往杯里斟了水,一杯遞給顧念,又端了一杯給顧盼。顧盼卻不接過,只痴痴看着那杯里裊裊升起的熱氣,突地凄涼一笑,昂起頭,深深看了韋長歌一眼,低聲道:“我可不是孩子啦……”
韋長歌的動作僵在半空——他雖然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意無意間卻還是忍不住把顧盼當作了一個小女孩來照顧。當下微微一笑,蹲下身,把那杯水放在顧盼腳邊,接着回身拿了剩下的一杯走到窗前,笑了笑,送到蘇妄言手裏,看他接過杯子就要送到嘴邊,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小心!”
蘇妄言動作快,卻已喝了一口,皺着眉道:“好燙。”
韋長歌笑道:“剛燒好的水,怎麼能不燙?”
蘇妄言瞪他一眼,道:“喝點涼水也就是了,何必燒了開水才拿來?”
韋長歌依舊笑着道:“茶壺裏的水本來是涼的,不過立了秋的天氣,水太冷總是不好。”
蘇妄言漠然不應,又低頭喝了一口水,這才道:“你不渴嗎?”
韋長歌看了看桌上,一怔,笑道:“我倒忘了——該拿四個碗才對——”伸手從蘇妄言手裏搶過杯子,就着把剩下的水都喝了。
蘇妄言只覺得臉上被水汽蒸得發熱,忙側過身,讓夜風吹在臉上,一面問道:“你們雖然說五年期滿就會放她們自由離去,不過最後卻總是會殺了她們,是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