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思門(4)
第4章相思門(4)
蘇妄言遲疑道:“那幾人舉止言語都很有點古怪,聽他們彼此稱呼,叫作什麼‘忘世姑娘’‘王家先生’一類,不是尋常人的稱呼。我總覺得,那幾人……似乎不像是人,倒有點兒像是妖魅精怪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不由笑道:“哦?”
蘇妄言看他一眼,道:“那天晚上,那個年輕人一進林子,便有一種香氣。我當時只覺得那種香氣熟得很,卻一時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香氣。可是後來,在凌霄那裏,我又聞到了那種香氣。”
“哦?是什麼香氣?”
“竹香。”
“竹香?”韋長歌挑眉道,“你的意思是?”
“我和凌霄說話的時候,曾留意到窗下種了一叢竹子。”蘇妄言一頓,難得地猶豫了一下,這才接着道,“那女子叫這年輕人‘王家先生’……”
韋長歌定定看他半晌,沉吟道:“《晉書》記載,王徽之生平愛竹,嘗寄居空室中,便令種竹,或問其故,徽之但嘯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你是想說,所謂‘王家先生’便是‘此君’?”
蘇妄言只是看着他,卻不回答。
韋長歌想了想,道:“那,那個‘忘世姑娘’又是什麼?”
蘇妄言反問道:“一杯忘世,七碗生風,你說是什麼?”
韋長歌低頭看了看桌上,苦笑道:“你可別告訴我,那‘忘世姑娘’是一杯茶。”
蘇妄言竟真的點了點頭。
韋長歌一愣,一時竟忘記了說話。
只聽蘇妄言認認真真地道:“即便不是茶,大約也是茶杯、茶碗、茶壺、茶樹一類的東西。”
韋長歌聽他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王家先生、忘世姑娘,一個是竹,一個是茶,真真是絕配!”
蘇妄言臉色一沉,大聲道:“有什麼好笑的?人有精魄,物有精魂,自古以來,多的是木石死物幻化成怪的例子,有什麼好奇怪的?”
韋長歌也不在意,依舊笑道:“只是一杯茶也能成怪,未免太無稽了些。這麼說來,那個喜歡下棋的石兄,難不成是一塊石頭棋盤嗎?”
蘇妄言冷笑一聲,也不說話,神情很是不屑。
韋長歌心念一動,輕輕“啊”了一聲,道:“你找到他們說的那個三娘了?”
蘇妄言只是不應。
韋長歌偷偷瞄他一眼,自言自語地道:“沒有嗎?這可奇怪了!地方人家都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卻不去查個清楚,實在不像蘇大公子的為人啊?”
蘇妄言忍俊不禁。
韋長歌跟着笑道:“好了好了,快告訴我吧!那個三娘,到底是什麼人?”
蘇妄言收了笑,正色道:“死人。”
韋長歌微怔。
蘇妄言道:“那天我從凌霄那裏出來就準備趕回洛陽,但事情實在太過離奇,倒像是夏天午睡做了一場夢似的,一覺醒來,分不清真假。我想來想去,一時覺得那是真的,一時又疑心是在做夢,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便又折了回去。”
“我在附近找了一圈,果然就如凌霄所言,方圓數里都沒有別的人家。再在附近打聽,也沒人見過類似那三人模樣的人。我找不到那幾人,便只好另想法子。好在我還記得那晚,那位王家先生說自己記不得路,忘世姑娘就回答他,三娘家在過了回眸亭的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前有三株柳樹。這回眸亭倒是真有的,於是我便照着她說的地方,找上門去。”
一頓,淡淡道:“那地方,是一片亂葬崗。有一座孤墳,前面種了三株柳樹,主人是一個叫朱三娘的妓女。”
韋長歌不禁張了張嘴,卻沒說話,半晌輕輕扣着桌面,皺眉道:“我總覺得有些不對……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假扮妖魅,設下圈套,要引你上鉤?”
蘇妄言頷首道:“一開始,我也有些懷疑。事情太巧,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但後來的發展,又實在不像是這麼回事。”
一邊回想,一邊緩緩道:“我到那地方的時候,只看到一片無人看顧的荒墳。找了好半天,才在坡底找到三株柳樹。那旁邊果然有一個墳頭,看得出已有些年頭了,墳山已經塌陷一半了,墳上覆滿野草,似乎許久無人祭祀。但墳上既無墓碑,也無標識,看不出是什麼人的墳墓。”
“我在錦城四處打聽,都說那地方叫閻王坡,埋的都是些貧困潦倒客死他鄉的過路人,要不,就是乞丐妓女之流。但每每問到那三株柳樹下埋的是什麼人,就沒人說得上來了。我料想再問也問不出結果了,就準備在錦城再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回洛陽去。”
“沒想到,我在酒樓里,竟又碰到在賞花詩會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拉我一起喝酒。席上眾人天南海北地一通胡吹,漸漸地,就說起各人的風流韻事。其中有一個人,感慨萬千地說起三十年前在錦城的一段際遇,說是當年他在幕府充任幕僚,其間和一個妓女交好,兩人有許多花前月下的約誓。後來他上京謀職,不得已拋下了對方,三年後回來,佳人卻已香消玉殞。”
蘇妄言說到這裏,放慢了語速,道:“那人說,他沒料到一別之後竟成永訣,傷心之餘,便在對方墳前種下三株柳樹,以寄哀思。”
韋長歌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蘇妄言道:“我聽到這裏,想到三娘墳前的三株柳樹,便隨口問他那女子是不是葬在閻王坡。那人卻反問我:‘閻王坡是什麼地方?我只知道那是城外一個亂葬崗,叫回眸亭。’——閻王坡這名字是這些年才取的,以前那地方便只叫回眸亭,他多年沒有來過錦城,所以不知道回眸亭已經改名叫了閻王坡。我於是立刻問他那女子叫什麼名字,他雖然有點奇怪,卻還是回答我,那女子名叫朱依依,旁人都叫她朱三娘!”
“一面之詞,不足為憑。你可查過了?”
蘇妄言眼中掠過惋惜之色:“我查過了,三十年前,錦城教坊的的確確曾經有過一個朱三娘子。朱三娘子名叫依依,曾是錦城紅極一時的歌妓。這朱依依愛上了一個讀書人,在最當紅的時候閉門謝客,拿出所有積蓄讓那人上京求官。對方得了官職之後,卻寄回來一封絕交信,朱依依貧病交集,一氣之下,沒多久就死了。她所有積蓄都給了對方,死後甚至置辦不起一副棺木。幾個姐妹念着舊情,湊錢給她請了個道士,一領破席,草草葬在了城外的閻王坡。”
“我還找到一位老琴師,乃是朱依依的舊識。據他所說,朱依依死後三年,那讀書人犯事被罷了官,又回到錦城。朱三娘子生前豪爽好客,頗有些俠義之名,有十多個受過她恩惠的市井少年決心為她報仇,把那讀書人綁到了三娘墳前,要殺了祭墳。那個讀書人嚇得屁滾尿流,在朱依依墳頭號哭了一天,又是作詩,又是做祭文的,還種下三株柳樹,發誓永不再娶,這才被放了回去。那琴師說,他後來去祭拜過幾次朱依依,那三株柳樹後來都長成了,遠遠就能看見。”
韋長歌啞然,片刻方道:“一個說的是薄命紅顏多情公子,一個說的是痴心女子遇人不淑——誰能想到,這兩個故事說的竟然是同一件事?”
“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蘇妄言冷冷一笑,“這故事在那‘名士’說來自是全然不同了。我原本疑心這一切都是凌霄設下的局,可那天我若不是一時興起折回錦城,豈不是遇不到那‘名士’?那她的安排豈不是就落了空?”
韋長歌只是一笑:“也罷,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就算當真有什麼妖魅精怪,也和咱們沒什麼關係!”笑了笑,又道,“我只是不明白,那幅刑天圖上題着一句‘嫦娥應悔偷靈藥’,是什麼意思?”
蘇妄言微微頷首,旋即嘆道:“我在想,不知道凌霄究竟有什麼冤屈,為什麼普天之下就只有月相思能幫她?還有那個人頭,到底怎麼回事?”
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頭不由得微微一震,只覺那時候感到的那種涼意又悄無聲息地爬了心頭,不由伸手拿起杯子,抿了口茶。
韋長歌雙手抱胸,沉吟道:“這個凌霄,有些古怪。”
做了個手勢止住蘇妄言的話,接着道:“從頭到尾,她只說有血海深仇,痛纏肌骨,卻不肯說出究竟是什麼冤、什麼仇。她丈夫要是被人所害,殺了仇人報仇就是,江湖中多得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人,也多得是為人打抱不平的俠客,為什麼非得求那月相思不可?”
韋長歌加重了語氣道:“還有那個人頭——閩浙一帶確有香料秘方可以防腐,湘南也一直有趕屍一說。但趕屍只限在湘境之內,一趟下來,行程再長也不過一兩個月,至於那些香料也好,秘方也好,亦不過能在完全密閉的情況下維持屍身三年五載不壞。但若是凌霄沒有說謊,她丈夫已經去世二十年了!一個二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至今頭顱還保存完好,實在教人匪夷所思!這般詭異,她卻只說是‘冤屈太甚,精魂不散’——她意存敷衍,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處。”
韋長歌喝了口茶,斬釘截鐵地道:“我總覺得,這個凌夫人一定有問題。”
蘇妄言發了會兒呆,道:“你說的雖然不錯,但每個人心裏都有秘密,都有些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她也許是不願意說,也許,是真的不能說。”
韋長歌不與他爭辯,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咱們到了錦城,把秋水劍交到凌霄手上,這事就算完了——唔,咱們現在回不了洛陽,也不能回天下堡,乾脆,找個地方過了冬天再回去吧?!天氣暖和的時候,人總是容易說話些,說不定,你爹罰你在祖宗面前跪個三天就沒事了!”
蘇妄言怔了怔,低下頭淡淡一笑,靠着車壁,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
外面,被積雪壓彎了的枯枝老樹漸漸被拋在身後,清脆的甩鞭聲里,馬車正朝着冬天的錦城疾馳。
“韋長歌……”
“什麼?”
“你若是見過她傷心的樣子,一定也……”
不知過了多久,蘇妄言帶着嘆息的話語喃喃地響起,又消失在幾不可聞的嘆息聲中。
叄鬼鎮
“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蘇妄言望着眼前的景象,喃喃發問。
韋長歌苦笑起來。這個冬天,他原想找個安靜的所在,和蘇妄言就着火爐慢慢地喝上一杯酒,不過現在看起來,似乎是不可能了。
“會不會是你記錯了地方?”
蘇妄言眉頭微蹙,想了半天,肯定地道:“一定不會錯。那晚,我就是在前面那個拐角看到燈光的。我走到這裏,敲了門,跟着凌霄就走出來……我記得很清楚,那窗下還種了一叢竹子——那草舍就在這裏,絕對不會錯。”
韋長歌嘆了口氣:“可是現在,我只看到這裏既沒有什麼草舍,也沒有什麼竹叢。”
沒有草舍,沒有竹叢。
眼前是一塊荒蕪的草坡,斜斜地往下延伸,連接着道路和坡后不遠處的一座小山。草坡上,枯萎的灌木、不知名的野草雜亂地糾纏在一起,那勢頭,像是已經瘋長了三十年。
有好一會兒,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獃獃看着眼前的荒地。
蘇妄言突地道:“會不會是有什麼人把那草舍拆走了?”
“那會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拆走草舍?”
蘇妄言嘆了口氣:“我不知道。”
他走到草坡中央,俯身撮起一把泥土看了看,自言自語地道:“怪了,不是新土……這些草不是新種上的……難道這裏一直就是片荒草坡?可那天晚上,這裏明明是間屋子啊?”
蘇妄言怔怔看着眼前,許久,回身望着韋長歌:“韋長歌,我是不是在做夢?”
韋長歌依然苦笑:“我只知道既然這些草木不是新種的,那麼一個月前,這裏就絕不可能是間屋子。”
蘇妄言看了他半天,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到了錦城天下堡的分舵,韋長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城外在那條路上找一間草舍,又派人在錦城附近打探凌霄的下落。到他安排好一切回來,蘇妄言還是動也不動地坐在暖閣里,緊抿着嘴唇,若有所思的樣子。
見他走進來,嘆了口氣,輕聲道:“我還是想不明白。”
韋長歌坐到他旁邊:“也許是夜裏太暗,你沒記准地方。我已經讓韋敬帶人去附近查探了,只要當真有過這麼一間草舍,就是掘地三尺,天下堡也能把它找出來。”
蘇妄言搖頭道:“我想不通的就是這個。我敢肯定,那天晚上,我是真的進了那間草舍。但現下那間草舍卻不見了——好端端的一間草舍,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草舍拆走了,或是燒掉了。”
“如果是這樣,那是什麼人,為什麼這麼做?”
“這是其一。其二,那屋子不見了,卻多出來一塊荒草坡,這是怎麼回事?我仔細查看過,地上沒有火后的灰燼,土也沒有被翻過,那些雜草,也不是新近種下的。也就是說,那塊地,的的確確原本就是一片荒草坡,甚至根本不可能有過一間草舍。但如果是這樣,我看到的草舍,又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韋長歌沉吟許久,道:“我聽說沙漠上的客商,常會看到海市蜃樓。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一切都近在眼前清晰可辨,但不管怎麼走,卻都永遠都到不了那地方。”
“你是說,我看到的也是幻象?”蘇妄言橫眉瞪他一眼,“我和凌霄說了一宿話,難不成也是我的幻覺?要真是幻覺,那幅刑天圖又是怎麼到我手上的?”
韋長歌忙賠笑道:“我只是想到這裏,隨口說說罷了。”
“可如果不是幻覺,那草舍怎麼會變成了荒草坡?”蘇妄言凝想了許久,卻又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不知道凌夫人現在身在何處……會不會是她那仇家找上門來,要對她不利?她是自己離開的,還是被人帶走了?”
韋長歌苦笑道:“我猜多半也是仇家所為,否則總不會真有什麼妖魔鬼怪,把不知什麼地方的荒草坡搬到了……”
說到這裏,韋長歌眼睛一亮,陡然停住了,揚聲叫道:“來人!”
門外立刻走進來一個年輕守衛,行了禮,恭恭敬敬地道:“堡主有什麼吩咐?”
韋長歌興奮地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道:“去城外告訴韋敬,叫他找住在附近的人問清楚,那個地方之前究竟是做什麼用的。”
那守衛應了一聲,匆匆下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