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思門(2)

第2章 相思門(2)

第2章相思門(2)

一來二去,蘇妄言也隱約察覺到了其中像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看那女人的進退舉止並像不是無理取鬧。但她要找的又分明不是自己的三弟,若不是有什麼人膽大包天,假冒蘇家之名矇騙了她,那麼,難道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嗎?

被勾起了好奇心的蘇妄言,總想找個機會向女人問個明白,只是礙着旁人耳目,也不好過去搭話。

一直到了五年前。

這一年,蘇妄言依然遠遠立在院牆下觀望。這次,女人一來就在門外跪下了,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就那麼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守衛不忍心,終於壯着膽子去請了蘇大俠出來。見了蘇大俠,女人先是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卻沒能笑出來;又像是想說什麼,卻終於還是沒說,一張臉上,全是凄涼。

遠遠看見女人在雪地上深深地磕了三個頭,一抬頭,兩行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了下來。蘇大俠看着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在門口站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突然嘆了口氣,回身進去了。女人見他轉身走了,眼淚更是成串掉下來,伏在雪地上放聲痛哭了一場,方才起身走了。

從那以後,女人就再也沒有來過洛陽蘇家。

誰都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她要見的蘇三公子又是什麼人。

蘇妄言微微一頓,深深吸了口氣:“我原以為,這輩子是再不會見到她的了,沒想到一個月前,竟然又讓我遇到了她!”

“怎麼?今年她又去了蘇家?”

蘇妄言搖了搖頭:“我是在錦城見到她的。”

韋長歌奇道:“錦城?你去那裏幹什麼?”

蘇妄言聽了他的問題,卻突然大笑起來,道:“說起來又是一樁趣事了——中秋的時候,我收到一張請帖,邀我去錦城梅園參加一件盛事。說是那梅園主人遍邀了天下的才子名士,要在十一月初四舉辦一個賞花詩會,準備效仿當年的蘭亭盛會,也為後世留一段‘梅園雅集’的韻事。”

韋長歌忍不住笑道:“什麼賞花詩會,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起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罷了,有什麼意思?你倒還當真去了?”

蘇妄言搖頭道:“我原本也是像你這麼想的,但那張請帖卻很有點意思。”

略一思索,琅琅誦道:“陳王宴平樂,季倫宴金谷。嵇阮結舊遊,逸少集蘭亭。是皆豪傑,而擅風流。流觴曲水,乃曩昔之雅韻;步月南樓,有當世之高士。地無所產,唯餘一江碧水,園實偏僻,幸得三千寒梅。鄙者崇古,敢備薄酒以效先賢。聞君令名,雄才高義,抱玉東都,領袖中原。頗願得聆高論,使我微言復聞於今朝。梅園主人,十一月初四,待君於錦城梅園。”

韋長歌聽了,微笑頷首:“果然有些意思。”

蘇妄言道:“更有意思的,是送出這請帖的人。你猜這位梅園主人是誰?”

韋長歌不由好奇:“誰?”

蘇妄言一笑,淡淡道:“君如玉。”

韋長歌一怔,反問道:“君如玉?君子如玉君如玉?”

蘇妄言肯定地點了點頭。

韋長歌眼睛微微一亮,道:“十年前,江南煙雨樓樓主君無隱北上中原,回到煙雨樓的時候,身邊就多了個孩子,據說是在外面撿來的孤兒。那孩子自幼聰穎,極有天資,很得君無隱疼愛。君無隱膝下無子,便給那孩子取名如玉,收作義子,如今君樓主不問俗事,偌大的煙雨樓,就交給這君如玉了。見過這位如玉公子的人,都說此人真正是個溫潤如玉的君子,又號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若是這等精彩人物做東,‘梅園雅集’倒還真是不能不去了!”

蘇妄言點頭道:“我平日裏聽人說起如玉公子種種傳聞,也早就想見見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了,只可惜他一向深居簡出,甚少離開煙雨樓,因此一直無緣得見。所以那時,我原本也打算不去的,但一看到落款處‘君如玉’三個字,就立時改了主意。”

韋長歌往前探了探身,興緻勃勃地問道:“結果呢?那賞花詩會怎麼樣?你見到君如玉了嗎?如玉君子、如玉君子——果然如玉否?”

蘇妄言嘆道:“我一到那裏就後悔了。”

韋長歌一愣:“怎麼了?”

蘇妄言又嘆了口氣,學着他先前的語氣道:“不過是幾個文人墨客,聚在一處,喝幾杯老酒,發幾句牢騷,做幾首酸詩,自恃風流罷了。還能有什麼?難為我聽了一夜那些似通不通的宏言偉論,倒做了好幾夜的噩夢。”

韋長歌怔了怔,道:“有天下第一聰明人做東,何至於此?那,君如玉呢?你在錦城見到他了嗎?”

蘇妄言冷笑道:“見是見了,不過是‘相見不如不見’。我看那君如玉,不過有些許小才,行事中規中矩罷了。‘如玉’二字未免誇大,所謂‘天下第一聰明人’,就更是無從說起。實在教人失望得很。”

韋長歌聞言,面上隱隱有些惋惜之色,嗟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卻是自古皆然……對了,你說你在錦城遇到了那個姓凌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從錦城回來的路上了。”蘇妄言想了想,緩緩說道,“那日,我出了錦城,不巧路上一道木橋壞了,只能繞路,偏偏天又黑得早,便錯過了宿頭。本來要再往前趕一段路,找個人家借宿的,但那天晚上,月光十分皎潔,照着山路兩旁,蔓草叢生,四野無人,很有些冬日山林的寂寥意趣,我索性就在山道旁找了個地方,生了堆篝火,準備露宿一宿。”

說到這裏,遲疑了一下,卻不說下去,欲言又止地望向韋長歌。

韋長歌笑道:“怎麼不說了?”

蘇妄言踟躕片刻,猶豫道:“後面發生的事情,很是奇怪,連我自己都說不清,那究竟是真的,還是在做夢……”

韋長歌知道他素來要強,怕他着惱,忙賠着笑道:“你放心,不管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蘇妄言笑了笑,這才接着道:“那天夜裏,我才睡着,迷濛間,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着便是一陣語聲——那語聲很是奇怪,像是有人在說話,卻又低沉含混,咿咿呀呀的,不似人聲……”

蘇妄言聽到那聲音,已醒了過來。

循聲望去,不遠處的幾棵古松背後,影影綽綽的,有着兩道人影。隔着樹叢看不清面目,只能依稀分辨出其中一人身形窈窕,似乎是女子,另一人卻十分矮小,約莫只有五六歲的孩童一般高度。

蘇妄言聽到的聲音,便是那女子和那矮小人影說話的聲音。

兩人交談時,聲音放得極低,話聲又短促,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看到那女子站在樹下,那矮個子,卻像是一刻也靜不住似的,不住在地上跳來跳去,不時發出一兩聲急促的尖鳴。

便聽那女子突地高聲道:“你急什麼?!時候還早着呢!”

矮個子跳到那女子面前,惡狠狠地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聲音又尖又細,便如孩童一般,正是蘇妄言剛醒來時聽到的聲音。

那女子怒道:“你急什麼!三娘又不是外人,就是晚到一會兒,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矮個子被她一罵,高高跳起,也叫道:“你懂什麼!三娘過壽,大宴賓客,我和她多年交情,怎麼能遲到!”

那女子辯道:“反正順路,等王家先生來了,大家一起過去不是正好?你要是着急,自己先去就是了!”

正爭論不休,就聽遠遠有人說了句:“有勞二位久等……”

但見樹林深處,有個年輕人提了盞白色紗燈,朝這邊來了。那年輕人一身綠衣,挺拔秀頎,雖看不見面目,但映着幽幽燈火,便只覺從容嫻雅。一走近,便有一股清香瀰漫在林中,清清淡淡,令人忘俗。

蘇妄言只覺那香味分外熟悉,一時間,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聞到過。

那女子笑着拍手道:“王家先生,教人好等!怎的來得這麼晚?”

年輕人到了跟前,長長一揖:“石兄,忘世姑娘,有勞二位久候,實在過意不去。只是今晚我家主人又想起了傷心事,我有點不放心,在窗下看了半天,所以來得遲了。”

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道:“其實難怪你家主人傷心,她也是當真可憐。先生學問好,怎麼不想個辦法幫幫她?”

那年輕人笑了笑,道:“忘世姑娘不知道,我家主人這件事,除了洛陽的蘇三公子,天下間是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幫得上忙的了。”

聽到這裏,韋長歌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

蘇妄言苦笑道:“我冷不防聽到‘蘇三公子’幾個字,也是狠吃了一驚,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當年那姓凌的女人——她來蘇家的時候,說是要找‘蘇三公子’,而這位王家先生竟也提到洛陽的‘蘇三公子’!我暗暗吃驚,就只想着,莫非我們蘇家當真還有第二個‘蘇三公子’嗎?”

當時,蘇妄言一驚之下,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聽那幾人說話。

忘世姑娘才要答話,一旁的矮個子已急得不住在地上蹦來蹦去,一面嚷嚷:“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快別說這些無聊事,趕緊走吧!”

年輕人忙笑道:“都是我不好,來得遲了。對了,我新近得了一本古棋譜,原打算今天送給石兄的,匆忙中忘了帶出來。改天在下專程送去石兄府上當是賠罪吧!”

那矮個子怪叫一聲,大聲道:“在哪兒?棋譜在哪兒?”

那年輕人道:“就放在家裏。”

矮個子一把抓住了他手,喜道:“你說要送我,可是真的?”

蘇妄言隔得稍遠,聽不清那年輕人說了句什麼,就聽那矮個子又尖又細的聲音喜滋滋地叫道:“既然如此,我們先去你家拿了棋譜,再去赴宴不遲!”

那忘世姑娘輕笑了一聲,打趣道:“石兄這會兒倒又不怕趕不上三娘的壽宴了。”

矮小人影嘿嘿一笑,也不理會,拉着年輕人就要走。

年輕人道:“既然如此,就請姑娘一個人先過去吧,省得三娘久候!有勞姑娘代我向三娘賠個不是,就說我們回去取了東西立刻就來。”

那女子笑着允諾了。

年輕人卻又猶疑着道:“只是我有好些日子沒去三娘的住處了,怕不記得門。”

那女子笑道:“這個容易,過了前面回眸亭,第一個岔路口往左,門口有三株柳樹的就是了——石兄是去慣了的,先生和他一起,斷斷不會迷路。”

那姓石的矮個子在一旁已急得不住怪叫,聞言連連點頭。

便見年輕人提着紗燈和姓石的矮個子一起往來時的方向去了,那女子待那二人走出一小段路,嘻嘻一笑,自己轉身走上旁邊的小路,才一轉過樹叢,竟已湮滅無蹤!

蘇妄言從藏身處出來,呆站了半晌,竟不知道是夢是醒,只覺心頭怦怦直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順着那兩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只見前面十數丈外,一盞白色的紗燈透着點慘淡的橘色燈光,在山路上若隱若現,青白月光下,一個修長的人影宛如飄浮在夜色中一般,隨着燈光移動。旁邊一個極矮小的影子,一蹦一跳地向前挪動,看似十分笨拙,但比起那年輕人的腳步,竟絲毫沒有落後。

那兩人速度極快,蘇妄言遠遠跟在後面,用出全力,方才勉強跟上了。

行了約莫有一刻光景,突然間,只見前面那一點燈光竟陡然滅了!

蘇妄言一驚,忙急奔過去。

但那白色紗燈也好,年輕人也好,竟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眨眼之間。

蘇妄言打了個寒戰,但覺山間的寒氣一股一股從衣領灌進來。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了幾步,突地,一點光線猛地跳入眼帘——前面不遠處的路邊竟有一間小小的草舍,那光線,就是從屋子的窗口漏出來的!

蘇妄言怔忪片刻,吸了口氣,上去敲門。

隔了許久,才聽屋內有個女子的聲音柔柔應道:“夜深不便待客,客人請回吧。”聲音竟無端有些耳熟。

蘇妄言朗聲道:“洛陽蘇妄言,前來借宿,請主人行個方便。”

屋裏那人沉默許久,終於低聲問道:“是洛陽的蘇大公子嗎?”

隨着話聲,草舍的房門“吱呀”一響,慢悠悠地開了。

蘇妄言只覺心頭怦怦直跳,幾乎就要叫出聲來——站在門口的,竟赫然就是當年那姓凌的女人!

貳凌霄

女人當門而立,淡淡一笑,輕聲道:“多年不見,大公子別來無恙?”

蘇妄言心潮起伏,面上卻絲毫不露,也笑道:“原來是夫人……許久不見,夫人一向可好?”

那女人又是沉默良久,凄然微笑:“原來蘇大公子還記得我。”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像是在回答蘇妄言,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雖淡,卻像是有許多感慨、許多輾轉、許多零落……都融在了這短短的一句話中,聽在人耳里,便直似驚濤駭浪一般。

算來不過五六年,女人卻已蒼老了許多,當年一頭秀髮,如今也已夾雜着許多銀絲。

蘇妄言想起第一次見到她時,丹唇皓齒、削肩素腰,便覺得心裏有些酸楚。好半天,重又問了一遍:“夫人一向還好嗎?”

那女人笑了笑,卻沒答話,轉身走在前面。

蘇妄言跟在她身後進了門。

進了門,是一間不大的堂屋,家什陳設都甚是簡陋,除此之外便只有一間內室,用青色的粗布帘子和堂屋隔開了。堂屋裏四角都點着燈,照得屋內十分明亮。臨窗一張小桌,幾隻竹凳。

那女人引他在桌前坐下了,兩人都是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蘇妄言四下里掃了一圈,笑道:“在下從錦城出來,錯過了宿頭,本想要找個人家借宿一夜,沒想到這麼巧,竟遇到夫人!”

那女人輕嘆了一聲:“我一個女人家,住在這郊野之地,有許多不便之處,所以方才沒有給公子開門,還請蘇大公子不要見怪。”

蘇妄言心頭一動,道:“夫人一個人住?”

那女人點點頭,看他神色,詫道:“怎麼了?”

蘇妄言道:“沒什麼,剛才在路上看見有人走在前面,到這附近就不見了,還以為是住在附近的山民。”

看那女人神色卻是全不知情,淺笑道:“大約也是錯過了宿頭的行路人吧。這一帶最是偏僻,方圓數里,除了我這裏再沒有別的人家。別說人家了,就是過路人也難得見到。”

蘇妄言隨口應了,心下更是驚疑不定,不知方才那“王家先生”“忘世姑娘”竟是什麼來歷!一時間,只覺心裏許多疑問,斟酌許久,只問:“夫人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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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門(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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