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相思門(10)
第10章相思門(10)
馬有泰、王隨風只是默然不應。
滕六郎正襟危坐,冷眼看着他們三人,眼中淡淡露出點嘲意。
便聽趙老實慘然道:“張大俠,李大俠,你們要走,是要走去哪裏?你們既然已經到了長樂鎮,還當真以為自己能活着回去嗎?”
好半天,王隨風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終於慢慢走了回來。
馬有泰站在門口,像是一時間不知進退,只獃獃看着王隨風和趙老實。
王隨風走至趙老實身前,席地坐了,頃刻間像是已老了好幾歲,澀聲道:“趙老闆,好久不見了。”
——卻是認了剛才趙老實說的話。
韋、蘇二人交換了個眼色,不聲不響,只聽他幾人說話。
王隨風嘆道:“我現下可總算明白了……真沒想到,事隔二十年,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天……”摸了把臉,抬頭道,“韋堡主,我想請教你一件事——你和蘇大公子,當真是偶然路過這裏的?”
蘇妄言眨了眨眼,不等韋長歌回答,正色道:“實不相瞞,我們並非路過,乃是特地從錦城趕來的。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想王大先生、馬總鏢頭還有趙老闆,一定都很有興趣知道。不過,我倒是想先聽聽看,你們幾位為什麼會在這裏?”
那三人不約而同都是一陣沉默,誰也不肯先開口。
好一會兒,還是趙老實撓了撓頭,苦笑道:“這件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
馬有泰霍然抬頭,狠狠盯着趙老實。
王隨風卻擺了擺手,嘆道:“事已至此,馬老弟,你就讓他說吧!”
趙老實也不理會他二人,凝神想了好半天,才慢慢道:“二十年前,我是這間來歸客棧的老闆。那時候,這大堂里擺着的可不是棺材。那時候,這裏前面擺着桌椅,中間用一道牆隔開,後面是夥計們住的大通鋪,樓上還有整整十間客房。這間客棧是我爺爺留給我爹,我爹留給我的,到我手上的時候,已經整整經營了四十年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嘆了口氣,神色黯然,微微一頓,低聲道:“事情一開始,是客棧里來了一對夫妻……”
伍夜叉
事情一開始,是長樂鎮上來了一對年輕夫婦。
那一整個冬天,來歸客棧的生意都不太好,就連天氣也都是格外的冷。客棧本來有三個夥計的,因為生意不好,也辭退了兩個。到臘月初八這天,已經接連好幾天沒有客人上門了,趙老實閑得沒事,盯着夥計把桌子凳子擦了又擦,實在無聊,就靠在柜上打盹兒。
睡得迷迷糊糊的當兒,門口來了輛馬車。
趙老實聽到動靜,來了精神,直起脖子看向門外。
那馬車在停門口,下來了一男一女。
趙老實見生意上門,正想上去招呼,但才一站起來,平日裏說慣了的恭維話奉承話就統統堵在了喉嚨口上——
那女人生得十分美艷,幽瞳雪膚,腰身柔得像水一樣。不論眉毛、眼睛、嘴唇、下巴……竟是沒有一處不好看,沒有一處不迷人的!
她膚色本就白皙,穿的又是一件紅色的斗篷,更襯得整個人說不出的好看。待到進了門,脫掉外面斗篷,裏面竟又是一身的紅衣紅裙,那領子高高的,嚴嚴實實,直扣到下巴上。
趙老實經營客棧多年,來來往往的客人見了許多,卻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喜歡紅色的人,雖然感到有些奇怪,卻也不由得魂盪神馳,只覺這女人一身紅衣紅裙,真是再美不過。
直到那男人連叫了好幾聲,趙老實才回過神來,慌忙踢了夥計一腳,趕着上去生火上茶。
他到這時方才注意到,原來那男人氣宇昂藏,卻也是個頂尖兒的漂亮人物,一手提了把長刀,一手執着那女人的手,兩人並肩而立,正是神仙眷侶也似一雙璧人。
男人要了一間上房,要了幾樣小菜,和女人坐到靠牆的一張桌旁。女人帶了一個極精緻的鳥籠,吃了幾口菜,就放了筷子,喂那籠子裏的一隻白得跟雪似的小鴿子。她從進了客棧的門,臉上神情就始終冷冷的,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店裏的一切,更是瞧都沒瞧過一眼。只是這時微微低着頭,神情卻又說不出的溫柔。
那男人見了,笑了笑,把鳥籠提開了,擱在一邊,又把筷子塞回她手裏。女人這才又慢慢地吃了幾口。男人的樣子開心極了,但自己卻像是又忘了吃飯,只顧着給她夾菜倒水,笑着看她,樣子溫柔至極。
就在這時候,外面又是一陣馬蹄聲。
跟着,就進來了一個少女。
這騎馬來的少女一身的鵝黃衫子,背着長弓,竟也是個大美人!只是先那女子,雖然纖弱裊娜,教人憐惜,但不知為何,總有種揮之不去的冷酷。這後來進門的少女,容貌嬌艷,嬌艷嫵媚裏帶了幾分英氣,看來倒極是天真洒脫。
趙老實假意算賬,只在櫃枱后偷看。
便看那少女站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也走到那對男女那一桌,在那女人對面坐下了。那女人容色不變,但不知怎的,忽然就生出一種凌厲之感。她放了筷子,低聲說了句什麼,就和那男人一起站起來,向樓上客房走去。
那少女倉皇起身,站在樓梯下仰頭望着他們,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那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眼神像是有些無奈,卻還是扶着那女人上樓去了。
這天晚上,這三個人都在客棧里住下了。先來的一對男女想是夫妻,合要了一間房,後來騎馬的少女獨自住了一間房。
客棧里一日之內,竟來了兩個這樣出眾的美人,卻是前所未有之事。
這一夜,非但趙老實睡不着覺,就連平日裏總是倒頭就睡的夥計也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宿。
趙老實睡不着覺,到了半夜裏,就聽到樓上那對夫婦房裏不時傳出動靜來。他先還以為,少年夫妻,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也難怪如此,但仔細聽聽,卻原來是在爭執什麼。
好不容易到了第二天早上,那男人一個人下了樓,也不見那紅衣女人的蹤影。
那少女卻早已起來了,叫了一個饅頭一碗稀粥,坐在火爐邊吃飯。
她見了那男人,就要站起來,但不知想到了什麼,卻還是坐下了,神色落寞,怔怔地望着地面。
男人叫住趙老實,說:“趙老闆,今天我夫人身體不大舒服,我們要再住一天。”
那少女想也不想抬頭道:“老闆,我也再住一天!”
男人聽了,回頭看向她。
少女咬着嘴唇,樣子倔強極了。
男人看她半天,不忍心似的,低低叫了聲:“凌霄。”
“凌霄!”
趙老實說到此處,韋長歌和蘇妄言不約而同驚呼了一聲。
呼聲未絕,一旁王隨風和馬有泰已同時霍然起身,異口同聲地問道:“韋堡主認識她?!”
韋長歌和蘇妄言對望一眼,只看彼此臉上,都是疑慮重重。
韋長歌敷衍似的笑了笑道:“說來話長,一會兒再細說吧。”
馬、王二人心頭暗驚,卻還是只得坐下了。
趙老實抹了把臉:“應該是這名字沒錯,反正大家都管她叫凌大小姐。”
蘇妄言又問:“那先來的那對夫婦又是什麼人?”
“那男人姓駱,跟他一起進門的是他夫人,姓花,人家都叫她駱夫人。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夫妻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大有名的人物。”
蘇妄言詫道:“那男子姓駱,夫人姓花,都是武林中的有名人物?”
側頭想了想,臉色一變,脫口驚道:“那女人愛穿紅色衣服,難道竟是飛天夜叉花弄影?那男子,莫非是駱西城?”說完了,不由得轉頭看向韋長歌,韋長歌臉色也是微變,兩人卻是都想起了方才鎮外那個裹在紅色斗篷里的女人。
韋長歌皺了皺眉。
“江湖上都說,當年蕭山莊一役駱西城和花弄影一起葬身了火海,難道這兩人竟沒有死?他們一個是聲名赫赫的俠客,一個是滿手血腥的飛天夜叉,且駱西城於花弄影又有殺父深仇,這兩人,怎麼會結成了夫婦的?”
王隨風輕嘆一聲,頹然道:“韋堡主,我雖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結成了夫婦,但那對夫婦,確是駱西城和花弄影沒錯。”
趙老實點頭道:“不錯,我也聽人叫她花弄影,不過飛天夜叉什麼的,我就不知道了。好好的一個美人兒,怎麼會是夜叉呢?”
蘇妄言神色微妙,道:“趙老闆不是江湖中人,這一段往事,自然是不知道了。多年前,大沙漠裏曾有一座水月魔宮。花弄影就是水月宮主花戰的女兒,相傳她輕功極佳,能與天上飛鳥并行,又最是美貌,總是一身紅衣紅裙。古書曾載,昔時漢使出使西域,在沙漠中見到有女子着紅衣紅裙御風而行,迅如飛鳥,有博學之士認得那是飛天夜叉。花戰對這個女兒大為得意,於是送了她一個別號叫飛天夜叉。”
“水月宮行事狠辣,常無故殺死沙漠上的商旅路人。若是有人得罪了他門下弟子,水月宮不問對錯,六個月內一定會把對方的屍首吊在城樓上示眾。種種手段,令人髮指。所以有一年,中原大俠蕭世濟邀了二十六個門派還有數十位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遠赴戈壁,血戰七天七夜,終於殺了花戰和他兒子,滅了水月魔宮。”
“水月宮一役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駱西城——這位駱大俠是一代奇俠,一身武功深不可測,為人俠義,冰雪肝膽,最難得是智計過人。水月宮一戰便是他用計困殺了花戰,中原武林才能大勝而回。”
“花戰死時,花弄影正好不在水月宮內,等她得到消息趕回大沙漠,蕭世濟等人早已回了中原。沒過多久,花弄影便隻身來到了中原。她一入中原,便是一場了不得的腥風血雨!凡是參與了那次行動的門派、俠客,她都一個一個找上門去報仇。”
“花弄影雖是女子,卻十分聰慧,武功膽略都不在人下。短短兩三年間,便有七個門派被毀,十四位高手被殺,中原武林被她鬧了個天翻地覆,一時間風聲鶴唳,也不知有多少人為之聞風喪膽。帶頭起事的蕭世濟知道花弄影遲早會找上門來,便決定先發制人。他聚齊了中原武林的高手,發了一張戰帖,遍傳天下,邀她於那年中秋之夜,到蕭山莊,和天下英雄決戰。”
趙老實聽得入神,嘶啞着聲音道:“一群大男人欺負人家一個女流之輩,算什麼天下英雄!駱夫人當然不會去了!”
蘇妄言搖了搖頭:“她去了。”
轉頭看向王隨風和馬有泰,笑道:“要是我沒記錯,王大先生和馬總鏢頭似乎也參加了當年那場惡鬥?”
王隨風嘆了口氣,看向馬有泰道:“不錯,我和馬老弟都去了。說起來,那晚在蕭山莊的事,還和後面發生的事大有關係……”
馬有泰眯了眯眼,道:“當時泰豐鏢局還是陳總鏢頭當家,嘿,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剛在江湖中闖出了點兒小名頭,就敢自告奮勇跟着陳總鏢頭到蕭山莊幫忙。”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當日光景,馬有泰頓了片刻才接着道:“那晚雖是中秋之夜,卻沒有月亮,綿綿地下着秋雨。我們一早安排好人手,埋伏在各處,又事先熄滅了燈火,整個蕭山莊一片漆黑。可以說是天羅地網,只等花弄影送上門來。大家雖然也覺得這麼做未免有失正道身份,但生死關頭,不是她死就是我亡,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奉命和其他門派的年輕弟子,一起伏在各處屋頂,監視上山的道路,若是花弄影來了,就以三聲鳥鳴為號,向群雄示警。”
說到這裏,馬有泰情不自禁地嘆道:“也虧得如此,那天晚上我才能保住這條小命……”
“當晚,一直等到戌時三刻,花弄影仍然沒有現身。眾人都以為她是怕了中原群雄,不敢來了,不免有些失望,卻也忍不住打心底鬆了口氣,漸漸就從埋伏的地方走出來,三三兩兩走到大廳里。蕭世濟便讓人掌燈,又讓人去準備酒菜。”
“我趴在又濕又冷的屋頂上,心裏窩火,只想着:你們吃香喝辣,老子在這裏遭罪,一會兒飛天夜叉來了,看你們還怎麼吃!”
“旁邊屋頂上,也有人忍不住了,大聲道:‘師父,飛天夜叉怕是不來了,咱們師兄弟是不是也可以撤了?’”
“便聽眾人商議了一番,蕭世濟道:‘今夜辛苦各位了,都下來喝口酒,暖暖身子吧!’旁邊屋頂上那些年輕子弟都大是高興,紛紛有說有笑地站起來。我也跟着就要站起身來。正在此時,卻聽不遠處有人沉聲道:‘不能撤。’那聲音不大,偏生卻能讓場中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一怔,就沒動彈。循聲望去,離我兩三丈外的地方,依稀有個人影,也和我一樣,動也不動地伏在屋頂——那時候,我的武功,在鏢局中也算數一數二的好手了,但這人一直待在離我這麼近的地方,我卻連他是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那人說了這句話之後,眾人都是一靜。蕭世濟客客氣氣地道:‘駱大俠有何高見?’我這才知道,原來那人就是駱西城駱大俠!真沒想到,這麼冷的雨,以他的身份,卻一直和我們這些年輕弟子一樣埋伏在屋頂,連動都沒動過!”
“駱西城只道:‘她會來。’”
“地上頓時就像炸了鍋一樣,眾人亂紛紛地議論起來。屋頂上,也到處站着不知所措的年輕一輩弟子。”
“我也是一時好強,見駱西城一動不動,也就強忍住了沒動。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發現,山莊外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一個女人,身材纖弱,一身的紅衣紅裙,撐着一把油紙傘站在山路上,正微微昂着頭看過來。”馬有泰道,“我看到那人影真是駭了一跳——那個紅色的人影,真就是眨眼間就出現在那裏了!竟像是生生平空冒出來似的!我還以為是眼花,眨了眨眼,再看時,竟是已經連她面目都能看得清了!等再一眨眼,那冷冰冰的臉孔居然已到了跟前了!”
“說來也怪,明明見她每一步都是慢悠悠地邁出來的,但連出聲示警的工夫都沒有,她就上了屋頂。只看到她在夜雨中不斷騰挪,起躍間像是牽着一條紅線,又像是連身影都連成了紅色的一片,就只聽到各處屋頂上一片慘呼驚叫之聲。除了我和駱西城始終伏在屋頂上沒有動彈,其他的人,竟已死傷無數!我看到這樣的情境,只嚇得動彈不得,更別提現身出去和她打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