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鐵窗冷月,寒夜無眠
第7章鐵窗冷月,寒夜無眠
孟嘉和一到洋行,秘書就迎上來:“經理,顧小姐在辦公室里等你。”
他略微一頓,旋即想起了,為了掩人耳目,錦繡的姓氏早就改成了顧。進了辦公室,他果然看到錦繡正站在窗前,旁邊一盆金邊吊蘭的枝葉和她旗袍上的竹葉很是相襯。她手中拿着一杯咖啡,騰騰的熱氣浮上來,和着百葉窗漏進的晨光,身體的輪廓有些虛無。
孟嘉和輕咳一聲,錦繡回過頭,展顏一笑:“嘉和,你遲到了。”
“那扣我薪水好了。”孟嘉和半開玩笑,低頭看了眼桌上的文件,“這是什麼?”
“孟氏麻紡廠的一些報表,我這幾天整理出來的。咱們賬面上有不少結餘,可以將那個廢棄的工廠做起來。”錦繡將咖啡放下,目光灼灼地望着孟嘉和。
他心中頓時雪亮:“原來你是當老爺子的說客來了。”
“嘉和,咱們得為以後打算。”錦繡溫言,敦敦善誘,“不少老闆都在暗地裏忙着儲備軍火,難道你不做,這世道就能由渾變清了嗎?”
孟嘉和往椅子上一坐,選擇了一個最舒適的坐姿,才道:“我明白了,不過儲備軍火是大罪,越少人知道越好,這件事交給我來辦吧。”
“你答應了?”錦繡沒想到這麼容易,又驚又喜。孟嘉和將她手中的報表拿過來,淡淡地說:“算是吧。”
他眉眼間的疏離讓錦繡的熱情冷了一半。她訕訕地將一縷頭髮掛到耳後,道:“嘉和,何不讓我幫你?這樣你也清閑一點。”
“不需要。”他飛快地說,“錦繡,我希望你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是孟氏的合伙人,請不要過多干涉我的工作。”
笑容徹底掛不住了,錦繡氣呼呼地下了樓。門房看她下來,上前低聲說:“小姐,二少爺讓我傳話,說在南京路看上一件皮草。”
“不去!”她沒好氣地丟來一句,然後上了汽車,車門被擂得咣的一聲響。門房忙疾步上前,趴着車窗道:“錦繡小姐,二少爺還有話要說!”
錦繡冷着臉,一發一言。
門房將手中一個紙包遞給她:“這是二少爺給錦繡小姐的東西,若是小姐願意,就去轉角的露天咖啡店一敘。”
錦繡將紙包一層層打開,看到裏面是一個絳紅色筆記本。翻開一看,孟嘉和那瘦金略帶柳骨的鋼筆字映入眼帘,然後她看到了這樣一行字:“五月一日,寧清如欠孟嘉和一世真心。”
她如遭雷擊,目光獃滯地看着那筆記本。汽車夫見後座久久沉默,回頭催促:“顧小姐,要不要現在走?”
錦繡只是看着那筆記本,半晌才道:“你在這裏等着,我去去就來。”門房這才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為她打開車門。她將筆記本闔上,下了車才發覺手腳都發軟,渾身一陣陣地發冷。
她不知道是怎麼找到街角咖啡店的,只是看到西洋風格的白色柵欄後面,孟華就坐在白色卡座上,頭上是七彩的遮陽傘,見她過來,殷勤地起身相迎:“錦繡。”
桌上還有一杯微微冒着熱氣的咖啡,錦繡毫不猶豫地端過來,鋪頭蓋臉地潑到孟華臉上。周圍的顧客都詫異地回頭看他們,孟華西裝上慘不忍睹,卻顧不得了,只尷尬地道:“錦繡,你這是?”
錦繡將筆記本扔到他懷裏,恨得咬牙切齒:“卑鄙。”
孟華的臉白了又白:“錦繡,我只是想讓你認清我大哥的真面目。”
“夠了,”她昂起頭,如同一隻高傲的天鵝,目光中是碎冰般的冷意,“認清你大哥?呵,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裏自有定數,倒是你……別再來煩我!”
孟華感覺自尊猶如一塊抹布,被她狠狠地踐踏在地上。直到身影遠去,他才回神,飛快地離開了卡座。
回到孟公館,孟華悶悶不樂,下人見了行禮,也是徑直走開不發一言。走回自己房門前,他看見那廊檐下兩盞花鳥燈未亮,冷意森森,不由得心中寂涼。
還未推門,就聽到身後有人冷笑:“在外頭碰了冷釘子,今晚還打算借酒澆愁嗎?”
孟華回頭,看到母親梁姨太笑吟吟地站在身後。她款款走過來,溫聲道:“我的傻兒子,娘今天不放心你出去,特意跟了去,我都看見了。”
“娘也嘲笑我嗎?”
梁姨太白了他一眼,推門進去,將他一把拉進來:“說你傻,你還真是不靈光!照你這麼追女人,別說錦繡那個眼高於頂的,就連一般人家的閨女都不想跟你!”她將沙發旁的紗罩枱燈扭亮,從手包中掏出一枚小鏡子,邊照邊道:“知道你今天敗在哪了嗎?”
孟華搖頭。
“想讓娘給你支招嗎?”
孟華眼中有了一絲光彩:“娘,你願意接納錦繡了?”
梁姨太嫵媚一笑:“她現在可今非昔比了,入了咱們孟氏企業的股份,老爺也願意照拂,我有什麼不願意的?倒是你,腦子一根筋,辦不好這件事也不知道來找我問問。你爸家大業大,多少侍妾都被太太給處理了,就我一人留到現在和她分庭抗禮,你以為我真那麼沒用嗎?”
孟華激動起來:“娘,你就教教兒子吧,我真的不知道哪裏錯了。”
梁姨太涼涼地道:“你錯就錯在,用那個本子去扎錦繡的心。我問你,你覺得女人是喜歡一匹狼呢,還是喜歡一隻兔子呢?”
“狼?”
梁姨太柳眉倒豎,狠狠地往他額頭上一點:“你知道啊?你知道還在她面前跟個兔子似的!你要是生來就性格軟弱也就罷了,偏偏你在外頭跟個霸王似的,在她面前就給我丟臉!”
孟華捂住頭,假意哎吆了幾聲,賠笑道:“娘,我知道錯了,你就給我出個主意吧。”
梁姨太詭秘一笑,在他耳邊輕語了幾句。孟華一邊聽着,一邊連連點頭。
轉眼便過了七八日。
這日上午,錦繡照舊出了孟公館,打算坐汽車去工廠里巡視。不想汽車剛開了幾步,忽然一個急剎車,差點讓她從座位上飛起。
“怎麼了?”錦繡惱火地扶住座位。汽車夫回頭,目光複雜,接着車門被打開了,孟華坐了進來,緊緊地挨着她。
“你來做什麼?”錦繡直覺不對勁,對汽車夫喊,“停車,讓他下去!”
汽車夫置若罔聞,依舊平穩地開着車。孟華向她勾唇一笑,道:“錦繡,我只是想跟你談談。”
“我和你沒什麼好談的。”錦繡略微緊張地盯了汽車夫一眼。這是新聘的汽車夫,並不是所有的話都適合在他身後談的。孟華對她的顧慮不以為意,只道:“你別緊張,他其實有另外一個身份,我在巡捕房的下屬。”
錦繡悚然一驚:“你……你派他監視我?”剛說完,孟華的一根手指就抵上了她的嘴唇:“你錯了,是保護。”
“我不需要。”
“你需要。”孟華淡淡地說。錦繡突然發現孟華今天無比陌生,透着一股讓她不寒而慄的力量。還未等她想明白,街邊突然傳來兩聲槍聲,許多行人尖叫着四散離開。
錦繡嚇了一跳,往車窗外看去。只見一隊凶神惡煞的巡捕拉着一個腿上血肉模糊的人,像丟垃圾一樣丟到一輛卡車後面。巡捕們背上的鋼刀,在陽光下展示着自己猙獰的鋒利刃口,肆無忌憚的。
孟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雲淡風輕地道:“你看,世道這麼險惡,我當然要保護你。”
“你……”錦繡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知道這裏是租界,那些都是巡捕房的人。孟華回過頭來,一笑:“你沒猜錯,是我早晨下的命令,讓他們逮捕一個企圖破壞租界公共安全的犯人。”
他到底想幹什麼?
錦繡收回視線,極力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忍不住身子微微發抖。孟華又道:“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剛升了職,進了政治處。”
“恭喜。”她僵硬地說。
他將她的手牽起:“我知道,在你心裏,我永遠比不過我大哥。但是錦繡啊,你醒醒吧,如今孟家才真的是沒了我不行呢!孟家的工廠和洋行開在租界,沒有我在巡捕房的關係,早被競爭對手給燒了搶了。哦,還有……”他湊到她耳旁:“還有你最近買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也得我關照才能萬無一失呢。”
那批軍火!
錦繡渾身神經一顫,旋即又放鬆。她眯了眯眼睛:“你瘋了,那東西也和你們孟家有關。”
“我說和誰有關,就和誰有關。”孟華第一次用那種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她,“那可都是經你的手。”
“你到底想做什麼?”錦繡有些發怒。孟華將她的小手放在手心裏揉來揉去:“不想幹什麼,只是和你聊聊。”
車子停在一家高檔賓館門口。錦繡這才發現,汽車並未按照去工廠的路線行駛,頓時又羞又惱。孟華將她的手使勁一扯,逼視着她:“錦繡,我們還沒聊完呢。”
孟華今天是鐵了心要逼她了,可恨的是她在他手中的把柄太多。錦繡無奈,只好跟着他下車進了賓館。房門剛一關上,孟華就撲了上來,兩人雙雙倒進柔軟的床墊中。
錦繡知道該來的總會到來,閉上眼睛,身體還是經不住戰慄。孟華低頭看她,嬌艷的容顏如同一朵開在春日裏的芙蓉。慢慢的,他低頭一吻她的額頭。
同時耳邊響起了梁姨太的話——
你以為錦繡喜歡大少爺?她不過是喜歡權勢!尤其是她這種無比渴望權力的女人!你若不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權勢,她怎麼會正眼看你?
“看你嚇得瑟瑟發抖,我有那麼可怕嗎?”孟華慢悠悠地拍拍她的臉龐。錦繡將臉側過去:“你想要就快些,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
“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我何必急於一時?”他挑了挑眉毛,“你若是跟了我,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除了把你讓給我大哥這件事。”
錦繡冷靜下來,這才重新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要你殺掉那個叫寧清如的女人。”
孟華“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地道:“可以啊,小事一樁。”
“你要做得不留痕迹,不能讓孟嘉和知道是我指使的。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孟華將她的一縷青絲放在手中把玩:“不難,我早就調查了她,她的弟弟在一家捲煙廠工作,可以從這裏下手。不過我不會殺她,只答應幫你永遠解決掉這個麻煩。”
“怎麼解決?”
“這你就別管了。”
錦繡皺起眉頭。孟華用手中的青絲拍拍她的臉頰:“你以為我這麼笨?除掉我大哥最愛的女人,你萬一趁虛而入怎麼辦?”
“你!”錦繡有些薄怒,但也無可奈何,只好舒了一口氣,“那好吧,你做事嚴密些。”
她不笨,知道彼此做交易的原則,有得到便有付出,便主動伸手將元寶領上的琵琶扣給解開了。結果剛解到第二顆,孟華一把抓住她的手,輕笑:“我今天不想要了。”
錦繡疑惑。
他慢慢靠過來,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道:“我愛的是你顧錦繡,不是砧板上的肉!哪怕我再餓,你再香,我都不屑用威逼的手段。”說完,他近乎迷戀地盯着她耳朵上的綠碧璽耳墜,用手一撥弄,就起了身。
梁姨太還告訴過他:對待女人,不能急不能燥,要以合適的方式讓她覺得,是你放過了她。
同樣是逼迫她,同樣是將她的命運緊緊攥在自己手裏,但是偶爾給她一些喘息的空間,反而能讓她心生一些好感。
孟華回想起以前自己恭順又卑微的態度,覺得自己真是蠢極了。
他將賓館房門輕輕帶上,即將關上的那一刻,他從縫隙中看到錦繡坐在床邊發獃。
輕輕一笑,他將房門闔上。
清如覺得右眼皮跳了一上午,似乎在預示着什麼。搖搖頭,她將自己面前的文件仔細地整理了一遍。剛剛改完兩個通訊稿,她感覺有些疲憊。
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是快到了下班時間了。清如正想收拾東西,突然看到庄琴笑嘻嘻地走了進來,嗔怪地道:“真是不用看時間了,反正一到下班時間你就來找我。”
庄琴不好意思地道:“我哪有。”語畢記起了什麼,忙拉過她胳膊道:“我只是過來告訴你,徐佳文在外頭等你呢。”
清如吃了一驚,看了看周圍經過的同事,看到沒人注意到這邊才說:“你就告訴我早就走了。”
庄琴頓時苦了一張臉:“怎麼辦,我一時嘴快告訴他了。”
“他來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想討好你唄!清如,這麼看來還是徐佳文實在,和我們同窗過,還對你那麼痴情,比那個懵大頭好多了!”
清如白了她一眼:“你亂給別人起外號?”
庄琴吐了吐舌頭:“是他懵了腦袋,對你不好,還去招惹江瑤瑤那個華而不實的女人。”
“好了,以後再說吧。”清如拍拍她的肩膀,“我從後門走,你就告訴徐佳文我有急事走了!”
庄琴還想挽留,但是清如腳步匆匆,轉眼就拐了個彎。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回了家,寧母早就做了一桌子飯菜,一家人都喜氣洋洋的。清如笑着問:“今天晚飯怎麼那麼豐盛?”
“姐,我升職了!”寧建成開始梳頭油,派頭十足,“你那個同學果然仗義,處處照顧我,這工作我幹得順風順水。”
寧父磕了磕水煙袋,眼睛笑成一彎:“清如,你弟弟有出息了,你這個當姐姐的也該表示表示。”
十幾年來,寧父很少要求清如,說這種話也是頭一遭。清如心裏一陣難受,想讓寧建成辭掉這份工作的話怎麼都說不出口。最後,她只好吶吶地道:“建成,恭喜你了。爸,媽,我晚飯不吃了。”
氣氛頓時一落千丈,冷到了冰點。清如關上門,聽到門外寧建成的聲音:“媽!你也不勸勸姐!讓徐佳文當我姐夫有什麼不好的?”
父親和母親的嘆息清晰可聞。清如覺得那聲音異常刺耳,如鋼針般扎在自己心上。
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是愈加寒涼了。不知是不是天氣如心情,陰雨綿綿,一連幾日都沒有放晴的時候。
清如和幾名同事還在辦公室里做着最後的校對,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忽然,門外傳來馬丁靴的桀桀聲,夾雜着幾聲吆喝傳來。
“這是怎麼了?”趙志才一邊咕噥一邊打算出去看看,沒想到被幾名荷槍實彈的警察給堵了回來。“你們誰都別離開這裏!寧清如,是哪位?”
清如的心一下子亂了,不知所措地從紙堆後面站了起來。趙志才惜命,但也惜才,大着膽子問:“探長,寧清如遵紀守法,不知道找她有什麼事?”
為首的探長冷笑一聲,摸着槍匣子上前一步:“哼,私藏鴉片,帶走!”
頓時有幾名警察奔到清如背後,將她的雙手反剪。清如白了臉,強作鎮靜地道:“探長是否弄錯了?我不知道什麼鴉片!”
“你還是問問你那弟弟吧!他利用捲煙廠的職務之便,竟然私下裏倒賣鴉片!你老實跟我們走!”
清如腦子裏嗡的一聲響,便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寧建成,捲煙廠,徐佳文……這些似乎都是一條條的線,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讓她動彈不得。她知道自己被算計了,抗命不如認命,也好省些力氣想一想下一步如何打算,便低了頭,不發一言地向外走去。
“清如!”趙志文一臉痛惜,“你不能隨便認罪啊!”
清如腳步一頓,被警察推搡着向外走。她努力回頭,向趙志文喊:“趙主任,我明白!我是清白的!”
庄琴和她不是一個部門,所以這會兒應該縮在自己辦公室里。清如倒是希望她夠聰明,知道找誰去求助。如果徐佳文是始作俑者的話,那麼能幫她的只有孟嘉和了。
那天分別的時候,他眼中的情意余熾尚存。只是清如現在自己也不確定,他究竟會不會來救自己了。
警車開了一陣,突然停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另一隊警力站在車前,似乎等待良久了。
“下車!”警察打開車門,使勁將她往外拖。清如頓時緊張起來:“他們是誰?你們要將我送到哪裏?”
探長冷笑:“這不是你關心的問題。”
清如咬牙,萬萬沒想到徐佳文這麼卑鄙。如果自己半路上被另一隊人馬帶走,那麼就算孟嘉和來營救自己,也需要一些曲折。可是不容她反抗,那些人將她扯過來,蒙上一層黑布就塞進車裏。
一路顛簸后,她被人推着走進了一個陰冷潮濕的地方,囚室中傳來的叫罵聲刺激着耳膜。等黑布被拿掉之後,清如才看到自己置身一間牢房裏,面前幾名獄警正獰笑着看着自己。
“老老實實蹲在這裏,不然有你好受的!”其中一個威脅她。
清如問:“你們不是說私藏鴉片嗎?我現在就要求錄口供,證明我的清白!”結果迎面便迎來一個巴掌,她被打得摔倒在地,臉上火辣辣地疼,嘴角也破了皮。另一個獄警罵罵咧咧地道:“我們要不要給你錄口供,不用你來置喙!”
牢門被咣啷鎖上。清如忍着疼痛直起身子,看到這牢房裏只有一張破木床,稀稀拉拉放着幾把稻草,上面染着一些幹掉的血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坐在地上,眼淚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旁邊牢房的叫罵聲總算停了下來。此時日暮西斜,天光漸漸黯淡下來。清如看到牆壁上嵌着一個燭台,上面只有一根蘿蔔頭似的蠟燭。可是她在地上找了很久,只找到一塊火石,連火絨都沒有,只好作罷。
黑暗中,周圍昏暗一片,暗影重重,遠處傳來痛苦的呻吟聲。清如幾番猶豫,將木床上帶血的稻草掃到地上,就着濕冷薄脆的床板躺下,閉上眼睛稍作休息。
可能是白天受驚過度,她一覺就睡到天亮,還是被一陣開鎖聲所驚醒的。
難道是孟嘉和?!
她又驚又喜,滿懷希望地定睛看去,卻被一陣失望澆了個透心涼。徐佳文拎着食盒站在牢門,正滿臉擔憂地看着她。獄警打開了門,他將兩塊銀元奉上,點頭哈腰地道:“謝謝長官,謝謝長官。”
清如往後面退了一下,不發一言地看着他。徐佳文一進牢房,就急急地問:“清如,他們沒有虐待你吧?”
她搖頭。
“我給你帶了你最愛的吃的小菜,你餓了吧?”徐佳文將食盒打開,裏面放置着雞蛋羹、蟹黃豆腐、青瓜肉絲和一份白米飯。
清如這才覺得腹中灼痛,她從昨天就沒有吃一粒米,一口水,此刻更是飢腸轆轆。她別過臉,淡淡地問:“我不吃。”
徐佳文怔了怔,試探地問:“清如,你生我的氣了?我徐某對天發誓,我真的不知情!當時是巡捕房突然下令說,逮到售賣鴉片的犯人,他供出是建成牽的頭。我也想保住他,但是力所不及啊!你放心,這件事和捲煙廠也休戚相關,家父已經去奔走了。”
清如無聲地笑了一下,看向他,眼神愈發孤冷。“那我還得感謝你,對嗎?”
徐佳文不知如何回答,忽見她臉上有些紅腫,驚道:“清如,他們打你了?”手還沒有觸碰到她,她就大叫一聲:“別碰我!”站起身就退到牆邊。
她不知道,人性怎麼能如此醜惡,為了得到想要的東西就可以不擇手段。昔日同窗,如今百般陷害,軟硬兼施,這還是那個溫文儒雅的徐佳文嗎?
“你敢對天發誓,這次的事情和你沒有半點關係?”清如厲聲問。徐佳文頓了一下,舉起右手,鄭重地道:“我發誓,這次事情和我沒有半點關係,如若有假,天打雷劈!”
清如哼笑,涼涼地道:“說得跟個正人君子一樣。徐佳文,其實當初我被賣進孟府的消息,是你派人傳出去的吧?敗壞我名聲的人,就是你。”
“清如,我怎麼可能……”
“徐佳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一驚,辯解的話終究還是沒有出口。
該說什麼呢,當時這件事只有庄琴和他知道。庄琴不會做,梁姨太固然歹毒,也不會無聊到損人不利已。他當時也是昏了頭,太想得到她了,想像着她被人千夫所指,委屈地撲進自己懷裏大哭一場,然後終身相許……
“你都知道了,不過知道了又怎麼樣呢?”半晌,他低低地說了一句,然後似笑非笑地抬頭看她,“哦對了,寧家老小已經都被收監……放心,你這裏是條件最好的,我怎麼忍心讓你受委屈。你要是聰明,就答應做我的侍妾,不然家父就算營救寧家,也沒個名頭不是?”
“你妄想!”清如恨得咬牙切齒,心中痛悔,如果自己堅決讓建成不要去捲煙廠工作,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妄想?”徐佳文的表情開始扭曲,“我就是不明白,你寧願白白委身那個小白臉,也不願意有個名分地跟着我!賤!”
“你走!”
清如摸到火石,奮力向他砸去。徐佳文避之不及,被火石擊中額頭,頓時血流如注。他臉上半白半紅,喘着粗氣地瞪着她,突然惡狠狠地道:“這麼有勁,你還指望他來救你哪?告訴你,孟嘉和去外地考察項目去了,沒有個十天半個月不會回來!等他回來,說不定還能趕得上喝我們的喜酒!哈哈哈,清如,你會愛我的,我會讓你愛我的!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想着你……”
儘管眼前模糊一片,清如還是挺直了脊背,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徐佳文,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你殺了我也沒有用。”
那時,她和孟嘉和一人一半,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彷彿是一種矢志不渝的誓言,也像是不詳的讖語。
徐佳文最終還是走了,只剩她一人面對高牆仞立。果然,撕破了臉皮,不到兩個時辰,她就被五花大綁地挪了牢房。
那是更加陰冷破敗的牢房,四面都透着風,到了夜裏冷得人渾身發僵。風聲嗚咽,如若鬼哭狼嚎,她卻異常冷靜,毫無懼意。
反正已經見識了最陰險的鬼,又何懼這點風聲?黑暗中,她抱緊雙臂,絕望地哭了起來。
原本想着孟嘉和可以幫幫自己,沒想到他不在上海灘。更糟的是,她自己也就算了,還連累全家上下和自己一起受苦。清如開始動搖,難道自己真的要答應徐佳文?
她不知道答案。
如果沒有遇見孟嘉和,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這世上偏偏沒有如果,讓她可以折掉自己的心意。
“嘉和……”她低低地喊。
飯菜也是餿掉的殘羹冷炙,清如餓極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吃了下去。就這樣過了三天,她感覺已經耗盡了一生。再看到那些餿掉的飯菜,她竟然連端起碗筷的力氣都沒有了,兩手發抖,哐啷一聲,粗瓷碗就落在地上碎成幾片。
“晦氣!”獄警罵道,打開牢門就踹了她幾腳。其中一腳正踹在心窩上,疼得她哆嗦了幾下。有個獄警在旁邊勸:“別踹死了,上頭說了不能要她的命。”
那獄警不耐煩地道:“都幾天了,她還這麼倔!哎我說你,長得怪俊的,別不愛惜自個兒啊!你要是徐家的什麼人,我敢踹你?”
清如只是捂住胸口,一句話也不說。
獄警將手中鏈子往地上一擲,罵道:“還不服軟是吧?我馬上就弄來一個死囚給你,讓你看看死是什麼滋味!”
旁邊那人還想解圍:“可是男女同囚……”
“怕什麼!他都快死了,還能幹什麼?讓她知道知道,做闊太太比死好!”
她的衣領被一把拎起,勒得她氣都喘不過來。可是還沒怎麼掙扎,雙手就被反綁,接着眼睛上蒙了黑布。清如感覺自己被推出牢房,然後磕磕絆絆地走進了一個逼仄的窄道,踉蹌地走下了台階。她支起耳朵,聽到厚重的鐵門被打開,慘叫聲和拷打聲從內里傳來,駭人得很,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進去!”兩名預警將她推進一個房間,然後扯下了黑布,給她鬆了綁。
清如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嚇得心頭一緊。這是一間四面封閉的獄室,四面都做着水門汀,只有牆根處有一個透氣孔,裝着鐵網,牢不可破。讓人作嘔的是牆根處的水溝,裏面散發著排泄物的難聞氣味。她失聲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給我老實獃著!”一名獄警將她推倒在地。另一名獄警走出去,將一個血人兒丟進牢房。清如嚇得啊了一聲,縮進了牆角。獄警看自己的方法奏效,得意地哈哈大笑。
清如別過臉,不想看那個死囚的慘狀。他從上到下沒有一塊好肉,囚衣上早就染滿鮮血。獄警站在牢門外,怪聲怪氣地道:“小姐,感覺怎麼樣啊?聽說你在通訊社的那些同事為你奔走,不過你也不用指望了,現在做什麼都沒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清如只是不理他。
她的頭昏昏沉沉的,渾身冷得要死,根本就沒有力氣搭理任何人。半睡半醒間,她睜開眼睛,竟然看到那個血人兒向自己爬了過來,頓時嚇得一激靈:“你、你做什麼?”
血人兒抬起頭,那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的。
清如顫巍巍地遞過去一塊布:“我幫你擦擦吧……還是,你想要水喝?”
他搖了搖頭,發出沙啞的聲音:“你在通訊社工作?”
清如戒備地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想求你一件事……”他低低地說,“告訴我的同志們,我是A,我被逮捕了,讓他們千萬不要參加集會……”
她嚇呆了,半晌才問:“你、你是革命黨?”
他不置可否,只繼續道:“我求求你……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招供,所以他們也不確定我的真實身份。他們不會懷疑你,也不會滅口……但是我知道他們已經掌握了集會的消息,我、我必須得告訴我的同志……”
血人兒受了重傷,說了這麼長的一番話,已經是耗盡了體力。清如強撐着精神,勸慰他道:“好,我答應你,你總得告訴我,要給誰傳消息。”
她將手掌遞了過去,血人兒用發抖的手指在她手心裏划著。那是摩斯密碼,清如學過的,如今暗自破解掉,那訊息更是令人心驚肉跳。
好不容易等他寫完,清如蜷縮起手掌,道:“集會在五天之後,可是我未必能夠出去。”
血人兒笑了一下:“就算你無法告訴他們集會泄密,也要告訴他們我已經死了……我的同志會記得我,中國會記得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幾不可聞。清如猛然就記起了在教工那裏看到的一本詩集——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黴菌給他蒸出些雲霞。
……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裏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醜惡來開墾,
看它造出個什麼世界。
當時教工讀詩的時候,語調抑揚頓挫,卻又要壓抑音量,怕被旁人聽到……即便如此,那股熱血也感染了她,激蕩着她的靈魂。
為了一個信仰,可以讓人豁出性命來追隨。她胸中湧上一股熱流,生出一股勇氣,斬釘截鐵地說:“我答應你……如果我出去,一定要把消息帶到。”
那人只是靜靜地躺着,彷彿已經死了。
半夜裏,清如又被凍醒,發現那個人已經不見了,只有一灘血跡,一直拖到鐵門前。她心裏一陣難過,想要站起來確認一下,卻頭重腳輕,一頭跌到地上。
她周身發冷,如同置身於九尺冰窟,意識沉沉浮浮混沌一團。依稀中有人喊她的名字,還有人在她的胳膊上扎針,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可是她就是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夢境中,那灘血跡在眼前晃悠,讓她心裏一陣發堵,接着哭了出來。似乎有人抱住她,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別哭別哭,我來了,我來救你了。
誰會來救她?孟嘉和只在千里迢迢之外,而她就是死,也不願意向徐佳文那個卑鄙小人妥協。
終於,身體不那麼冷了,四經八脈也熨帖了不少。清如只覺得理智漸漸清醒,睜開眼睛,白亮的光刺得她流下了淚水。有人驚叫:“你醒了?”
是庄琴的聲音。
她眨了好幾下眼睛,才適應了強光。庄琴坐在床邊,眼睛紅通通的,將她扶起來:“你都暈過去兩天兩夜了,可把我嚇壞了!”
“我這是在哪裏?我爸、我媽呢?”清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大床上,身上蓋的是絲綢被褥,床上是絳紅色的軟紗帳,四角分別垂下一縷,用金帳鉤鉤起。傢具也是歐式的,裝修典雅,全然不像是普通人家。
庄琴安慰說:“都好好呢,孟少爺一回來就把你們救出來了!到底是沒有證據,他們不敢亂來!”
“他?”清如有些不敢相信,隨即有些不安,“這可是在他的家裏?這不合適……”
“我的姑奶奶,命都差點沒了,你還念着這個呢?”庄琴捂住心口,“這是他另一處私人住宅,孟家的人平時不到這裏,你就放心吧!幸虧他早回來了幾日,不然還真是後果不堪設想!清如,這幾天都是他請的西洋醫生給你輸營養液,你既然醒了,就吃點東西吧。”
床旁邊煨着一鍋雞湯,庄琴端過來,盛在碗裏,細細地吹着氣。就在這時,門被推開,孟嘉和走了進來,和清如四目一對,一怔:“你醒了?”
庄琴一拍腦門:“看我這糊塗蛋!我忘了告訴你清如醒了……”
還未說完,她眼前一閃,孟嘉和已經奔過來將清如緊緊地抱在懷裏。只是幾日不見,他清減了許多,顴骨高高隆起,多了幾分凌厲之色。將她擁在懷裏,他哽咽地輕喚:“清如,清如。”
清如心潮澎湃,將雙手環上他的脖頸,道:“在牢房裏我就想,能見你最後一面,我就滿足了。”
“說什麼傻話。”他輕輕拂過她的髮絲,“我不許你再胡說八道。”
清如餘光一撇,看到庄琴早就躡手躡腳地溜了出去,只有那碗雞湯擱置在桌上散着熱氣。孟嘉和也是剛剛回神,將她鬆開,淡笑着說:“看我糊塗了,還沒讓你吃東西。”
他將一勺雞湯舀起,吹了一吹,才遞到她唇邊。她乖順地喝下,烏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他有些不好意思,又舀了一勺雞湯:“這麼看我幹什麼,我臉上可沒有雞湯。”
她抿唇一笑,低下眼帘將雞湯喝完,濃密修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孟嘉和偷偷瞧着她,看她的臉色逐漸轉好,才終於放心下來。幫她將被角掖好,他斟酌着說:“清如,下一次,別這麼倔了。”
她一個人在陰冷潮濕的牢房裏過了多日,如果不是他及時趕回來……孟嘉和不敢去想那後果。醫生在搶救,他就站在旁邊看着,繃緊了全身的神經。當確定她性命無礙的時候,他整個人都虛脫了,無力地跌坐在座椅上。一個無神論者,第一次虔誠地感謝上蒼,任誰都不會懂那種心情。
知道是孟華和徐佳文聯手,一起將她投入大牢之後,他怒不可遏,不是父親攔着,他真的要打死孟華。
清如並不明白他的心思,呆了一呆,問:“你的意思是,我就該答應徐佳文?”
孟嘉和看到她略帶冷清的眼神,知道她有些誤會了,忙將她的手握起:“清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答應他,和他周旋幾日,等我回來……否則你也不會吃這麼大的苦頭。哪怕你被他納了,我也不會有其他想法,依舊會救你出來,依舊待你如初……”
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將手抽出來,指着房門喊:“你走,你走!”
“清如!”他重重地喊,語氣中有痛惜,有不舍。她只是哭,哭得喉嚨都嘶啞了。在牢房裏,她不是沒有想過妥協,只是一想起他,整顆心都疼得發皺。
可是現在,自己的堅持在他眼裏,不過是無謂的倔強。他居然認為自己當初就應該和徐佳文虛以委蛇,還暗示他不在乎貞操這種東西!
他還是不懂,花前痴夢有多醉人,愛慕之心會讓一個人飛蛾撲火!
孟嘉和無措地站在那裏,看她清秀的臉龐上淚流滿面,突然上前一把抱住她:“清如,對不起!是我錯了!”
她這才停了哭,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抹着眼淚說:“你明白我的心嗎?我就是死,也不肯折了對你的心意。”
孟嘉和只覺得一股暖流衝進四肢百骸,讓他再也忍不住,低頭便吻住了她的唇。多日來的隱忍和思念,在這一刻徹底衝破了藩籬。
良久,他才從她的甘美中清醒過來。清如依舊是眼神迷濛,猶帶淚光,如雨後清荷,有一種純粹的美。
孟嘉和半跪在床前,捧着她的臉,平靜地道:“清如,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她展顏一笑,如同天上烏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無限風光霽月。孟嘉和將她慢慢放倒:“睡吧,我有事,去去就來。你有事,就喚成媽。庄琴伺候了你兩天,也該回去休息了。”
清如點點頭,兩頰紅撲撲的,眼睛閉上了,那眼皮子下面還動來動去。孟嘉和知道她是在裝睡,寵溺地颳了她一下鼻樑,又在她額頭上落下輕輕一吻:“好了,這下子你該乖乖睡了吧?”
她羞得直接將被子拉高,翻過身不理他。孟嘉和搖頭輕笑,正了正西裝就打開了房門。
張翔已經在外面等待了很久,見他出來,上前道:“少爺,人堵到了。”
孟嘉和低頭整理衣袖,淡聲問:“確認是徐佳文父子?”
“絕無差錯。”
“教訓他們一下,讓他們以後都別想打清如的主意。”孟嘉和整理好衣袖,冷冷地吐出一句話,眸中閃着懾人的銳光。張翔應聲,轉身下樓,忽然像記起了什麼,回身問他:“少爺,香絲這幾天怎麼不來洋行了?”
孟嘉和怒目而視。
他嚇得忙擺手:“沒什麼……我這就去辦。”說著,麻溜地幾步跳下樓梯。
孟嘉和看着他遠去的背影,想到母親已經開始和他談要將香絲納為通房丫頭的事情,有些頭疼地捏了捏眉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