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清如冰,身如浮萍
第2章心清如冰,身如浮萍
從萬興洋行出來之後,清如抱着雙臂,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庄琴小碎步跟在她身旁,地問:“清如,你和孟少爺到底有什麼過節,他怎麼這樣對你?”
清如停了腳步,愣愣地看着庄琴,突然將頭埋進庄琴的頸窩,哭了。
庄琴自認識她以來,就沒見過她流眼淚,見她這樣嚇得手忙腳亂:“我的大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我是女生不是男生,又不會憐香惜玉。”
清如噗嗤一聲破涕為笑。庄琴撫住胸口,笑嘻嘻地說:“清如,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心裏也好受一點。”
清如臉色一點點凝重下來。她望着鉛雲低垂的天空,幽幽地說:“庄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飲,可是那水等了那麼久,卻沒有來飲的人,你說該怎麼辦?”
庄琴的臉抽搐了兩下,終於崩潰了:“我的大小姐,你換個口氣行不?我聽不懂你這大才女的心事呀。”
清如跺了跺腳:“算了,不和你說了,我從這邊回家了。”
庄琴如釋重負地揮揮手:“你早點回家吧,別多想啊。”
清如轉身離去,拐了幾個彎,終於遠遠地看到弄堂中的炊煙。風裹挾着陣陣涼意,從堂口裏向她撲過來,將她的劉海吹得有些凌亂。晚春的夜風明明沒有多少寒意,但是她還是冷得發抖。
沒有比心更冷了。
——你怎麼這麼愛財?
孟嘉和的話還響在耳畔,讓她羞憤難忍。想一想也覺得奇怪,以前別人也對她說過更過分的話,她從來都當做蛛絲一般輕輕拂去,可是為什麼一句本該不痛不癢的話,卻讓她失態痛哭?
因為這句話,是他說的?
清如的心緒有些亂,她不敢再想,將手中的書包提了提就往家那邊走。小衚衕的青石板路有些崎嶇,她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尖走着。不料剛到門口,就聽到裏面傳來寧父和寧母的哭泣聲,她頓時大吃一驚。
她想去推門,卻又猶豫,只趴在門縫裏往裏面瞧。只見眼前站着幾個穿馬褂的粗漢,正不耐煩地嚷嚷:“這小子欠了我們賭債,你們說要怎麼還吧!”
寧父氣得渾身顫抖:“建成,你說,你欠了人家多少錢?”
弟弟寧建成自幼不學無術,四處偷雞摸狗,如今竟然染上了賭博!清如心內震驚,定神一看,寧建成縮着腦袋跪在地上,白衫子上沾滿污穢和血跡,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來。他哭求着說:“爸,孩兒不孝!孩兒欠他們兩塊大洋,不是十塊大洋!如果還不出來,他們就要砍了孩兒的右手!爸!”
“你小子不懂道上規矩啊?利滾利,你借了高利貸,當然要還利息的!”
寧父手指顫抖地指向粗漢們,卻忽露痛苦之色,猛地捂住胸口。寧母忙扶住他,哭喊:“老天,這都是什麼事啊——”
“別啰嗦了,你們要麼還錢,要麼就拿女兒抵債!”粗漢一擺手,拋出這麼一句。寧父眼睛瞪圓,氣憤地說:“我寧家雖然時運不濟,祖上也是書香門第,何曾出過賣兒賣女的事情!建成欠你們十塊大洋,我日後還你們就是。”
“日後還?日後還就是一百塊大洋!”
一個粗漢露出猥瑣的表情,碰了碰同伴的胳膊:“不知道書香門第家的小姐,是不是更有味兒呢?”
粗漢們爆發出得意的大笑。寧父氣得一句話也罵不出來,突然兩眼一翻,暈厥在地。寧建成喊了一聲“爸”,見寧父沒了聲響,也來了怒火,恨恨地對粗漢們喊:“你們別在這裏放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那你是願意被砍右手嘍?”粗漢們拿起手中雪亮的大刀。
清如驚了一下,腳下踩到一塊碎石,發出咯的一聲響。粗漢們警覺地回頭張望,寧氏一家頓時猜到了聲音的來源,開始緊張起來。
不好,被發現了!
清如急得轉身就跑,然而青石板上有許多稜角,她不小心就被絆了一跤。想爬起啦再跑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的肩膀被人一把抓住,接着粗漢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抓住這小賤人啦!”
“早就有人要買小丫頭,看這水靈的,一定可以賣個好價錢。”
“你們放開我!”清如奮力掙扎,在粗漢的手背上抓出幾道血痕。粗漢抬手就給了她清脆的一巴掌,罵道:“小丫頭還挺辣!兄弟,給她套給袋子!”
一個麻布袋兜頭蓋了過來,清如死命地掙扎,卻奈何不了幾個粗漢的力氣。混亂中,她只聽到街坊開門的聲音,母親的哭喊聲以及弟弟寧建成的怒罵聲。有人在她的頭上重重地一擊,於是這些聲音就都聽不到了。
昏過去的時候,她心裏恨意森然,同時湧起了一股悲涼。父親對她說過的話,如洪鐘在耳,一遍遍地震撼着她:這就是一個吃人的世道!
她一家人的血肉,都已經供那些地痞流氓們吃喝了,為什麼還會落得這步田地?
清如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期間只覺得自己被人五花大綁地丟上了一輛汽車,然後一路搖晃,最後被人抬進了什麼地方。她尚有一絲理智,心裏暗自決定,若是被人賣進窯子裏,絕不苟活!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徹底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柴房裏。窗外天色已經黑透,不辨時辰,她動了動,發現身上被綁得結結實實,一點都掙扎不得。
這時,房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清如忙閉上眼睛,裝作昏迷。
門吱嘎一聲響了,捲入一陣細細香風。清如抽了抽鼻子,嗅出這是上層人士用的香料,不是窯子裏艷俗的胭脂,一顆心才稍微安穩下來。
“梁姨太,這就是那丫頭嗎?”黑暗中,響起一個蒼老女人的聲音。
“就是她,我花了二十塊大洋買來的。嬤嬤,我辦事,你放心。”梁姨太十分殷切地說,抬腳就踢了清如兩下。清如咬牙忍住痛楚,並不做聲。梁姨太這才又說:“她昏過去了,這樣辦事就方便多了。嬤嬤,你看這丫頭長得不錯,大少爺看了一定喜歡。”
清如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清了面前兩人的長相。那個叫梁姨太的穿金戴玉,好不闊氣。讓她吃驚的是那個嬤嬤的打扮——那女人五十歲上下,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燕尾髻,竟然戴着旗頭,穿着一身清朝宮服!
現在是共和十九年,清王朝淪入歷史塵埃已經十八年,沒想到還有人作清宮打扮!
清如直覺自己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秘密,鼻尖上沁出汗水,連忙閉上眼睛。只聽嬤嬤冷冷地說:“梁姨太,你不是總是說我們格格是個破落戶嗎?怎麼這會子,倒獻起殷勤來了?連給我們格格試婚的丫頭都給備下了。”
梁姨太笑道:“嬤嬤別惱,那都是太太拿我當槍使,指使我說的!其實呀,我早就看錦繡格格和大少爺是天生一對!”
嬤嬤道:“老爺早就指下了這門親事,是太太覺得我們格格無依無靠的,看不上我們!其實格格日前得了消息,皇帝在天津日租界聯絡上了關東軍,不日就要恢復宣統年號。到時候,十個大少爺都別想攀上我們格格!”
梁姨太心中惱火,暗道:老太婆,得意什麼,若不是為了孟華在老爺面前能得臉,我能極力促成你家格格的好事?誰配得上誰,明眼人一看就知!然而面上卻紋絲不露,只連聲說“是”,然後問:“嬤嬤,那我們就把她抬過去吧?”
嬤嬤點頭:“梁姨太,說好了,你明日別忘了向老爺提一提這門親事。”說完,她向門外招了招手,立即有幾名家僕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清如抬起來。
清如聽完這麼一番話,冷汗已經濕透了後背,卻也心裏有了主意。只要她偷偷溜出去,將這家私藏清朝餘孽的事情告發的警察局,就可以完全脫身了,難的是眼下如何應付。
她想起嬤嬤剛才說要讓她試婚……難不成,是讓她和另一個男人無名無份地洞房?
她頓時急得六神無主,將眼睛半睜開,只見四周都是高牆,憑她的體力是逃不脫的。正焦急着,忽然眼前一陣霧氣模糊,原來那些人將她抬進了一間澡房。嬤嬤從後面趕了上來,下令道:“手腳都麻利點,快給她洗身子,大少爺就要回來了。”
一幫女僕七手八腳地將清如身上的麻繩除了,將她的衣服剝去,放入熱水裏。清如裝作昏迷不醒,忍住許多雙手在自己身上搓搓揉揉。之後,她被人裹進一床棉被裏,又被抬進了另一間屋子。
等到那些人終於離開,清如才睜開眼睛。她躺在一張楠木大床上,床邊不遠處放置着一扇鏤空白色四頁屏風,從縫隙中可以看到屏風後面放置着書桌書櫃,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房間。
清如撐起身體,將棉被裹在身體上,打算去柜子裏找一件衣服穿上。然而她正埋頭翻找着,忽然聽到身後房門吱呀一聲響,嚇得她手中的物事也應聲而落。
孟嘉和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清如,半晌沒有出聲。還是清如最先反應過來,彎腰抓了地上的衣服,飛快地縮回到床上去。她慌得聲音都發抖了:“你、你別過來!”
孟嘉和後退一步,看了看左右,確認是自己的房間才重新進來。他鬆了松自己的領帶:“說吧,怎麼是你,這是什麼情況?”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外面咔嚓一聲,心中頓時暗叫不好,伸手去扯門,那門竟然已經落了鎖。
很顯然,那些人早已在外面埋伏好,就等他入瓮闔蓋了。
清如一邊拿棉被擋住自己赤裸的身體,一邊整理那件襯衫,卻怎麼都解不開扣子,急得哭了起來。孟嘉和忙舉起雙手說:“你別哭,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現在外面有人偷聽,我想離你近些好說話,你別喊。”
她抬起淚眼,看他一臉正氣,並無猥褻之意,才微微點頭。孟嘉和小心翼翼地挨着床沿坐了,低聲問:“你怎麼在我房裏?”
清如垂頭不語。
孟嘉和又笑:“那你把襯衫遞給我,我幫你把扣子解開。你穿上衣服,總能好好說話了吧?”
清如這才怯怯地將襯衫從棉被後面遞了過來。伸出的一截藕臂,白嫩得驚人,在手腕處收了一個又細又漂亮的弧線,讓男子的心裏泛起陣陣漣漪。孟嘉和忙低頭,將扣子一顆顆地解開,可又覺得這個動作實在太曖昧,燒得他心裏痒痒得慌。好在他生性冷靜,還是能夠平靜地問:“你這麼聰明,大概已經知道了我家的秘密了吧。”
清如嚇得心口亂跳,忙搖頭說:“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孟嘉和看她這樣子,心裏已經確定了七八分,淡聲說:“你說謊的功力還不夠純熟,就算不穿衣服也能淡定自若地撒謊,那才能騙住我呢。”
清如嘴唇發白,喃喃地問:“你會殺了我嗎?”
他一怔,輕笑一聲,將那件白襯衫遞給她:“我怎麼捨得殺?”
她將白襯衫接過,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先轉過去……不許,不許偷看。”他依言轉過去,身後便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好一陣子再轉過去,她已經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
他眯了眯眼睛,看見那件白衫穿在她身上實在太大,領口處露出一截深深的鎖骨。如瀑青絲從一邊垂下肩頭,更襯得她膚如凝脂。她大概太青澀,不懂這對男人來說也是一種致命的蠱惑。
孟嘉和強行按捺住自己的遐思,靜靜地說:“你騙不住我沒關係,關鍵是明天一定要騙住所有的人——要讓他們覺得,你根本不知道孟公館裏藏着一位清朝的格格!你若是露出一絲馬腳,他們就會殺了你,明白嗎?”
清如忙不迭地點頭。
他又說:“你一定沒想到吧,一位會送兒子出國留學的開明企業家,竟然會私藏清朝格格。其實,我最初知道的時候,也難以接受。可是我一個字都不能吐露,所謂忠孝不能兩全,就是如此吧。”
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竟然透着幾分憂傷。清如突然心頭一動,低聲說:“確實沒想到,但是令尊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也許吧,”孟嘉和若有所思地說,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他們是送你來試婚的吧?看你之前也讀過書,你父母竟然同意?”
提起這件事,清如的眼眶紅了一圈,於是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孟嘉和變了臉色,道:“是因為銀元的事情?假如你今天不是遇到我,而是被賣到別處,那我可真是罪孽深重,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不,也不關你的事,我弟弟欠了他們十塊銀元,兩塊也還不上。”
孟嘉和猶在自責:“這樣吧,明日我讓人送你回去,順便再多給你十塊銀元。就算那些人再去鬧,也拿你沒辦法了。”
“謝謝。”她低聲說,“看來,那位格格非常喜歡你,想嫁給你。”
“喜不喜歡我我可不知道,她是標準的舊式女子,我跟她沒幾句話。對了,你幫我想想,該怎麼絕了她的念頭?”
清如歪着頭想了想,突然眼神一亮。按照舊例,找她這個丫頭做試婚的目的,就是在於測驗新郎官是否威武雄壯嗎?只要她將他描述得十分不堪,那個格格還會想要出嫁嗎?
“明日我就回稟了那個格格去,就說你有隱疾,不能人道……”
清如還沒說完,就看到孟嘉和對她投來想要殺人的目光,忙住了口。孟嘉和沒好聲氣地說:“我就知道你腦子裏沒個正經主意!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真是這個道理。”
說著,他翻身在她身旁躺下:“睡吧,我明日還要去工作,累得很。”
清和嚇了一跳:“我們就睡在一張床上?”
“要不然呢?反正你都認定我不能人道了,還怕我奪了你的清白?”孟嘉和猶在生氣,“門被鎖了,我如果喊起來,吵醒了父親,你就難辦了。”
“你可以睡、睡沙發。”
“我睡不慣。”
“那我去睡。”清如說著就要越過他下床。孟嘉和一把將她拉住,眼中帶笑地說:“只有一床棉被。”
清如恨極,自己怎麼會覺得這個人親和友善的?她正想開口,孟嘉和已經翻了一個身,毫不在意地說:“你放心好了,我是不會碰你的。你這麼瘦,我才沒興趣。”
“你……”
“寧小姐,試婚丫頭以後可是要留下來做妾的,我敢把一隻穿靴子的貓留在身邊嗎?”他強忍着笑說。
清如語塞。
關上燈之後,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進來,如同素綺流光般,給這個房間鍍了一層霜。身旁的男人呼吸漸漸平穩,似乎已經沉入夢鄉。清如猶豫了半天,才試探着躺在床上。
他依舊靜靜地躺着,並沒有非分之句。清如放了心,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來時,她是被人晃醒的,一睜眼就看到孟嘉和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清如一急,忙蜷縮起身子,戒備地盯着他。
孟嘉和甩給她一套女傭的衣服,好笑地說:“我有一晚上的時間可以做點什麼,犯不着早晨的時候對你圖謀不軌吧?把這衣服穿上,你總不能一直穿我的襯衫。”
清如一把奪過衣服:“好了,你可以轉過身了,我換好了衣服叫你。”
他點點頭,回過身開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西裝。一抬頭,隔斷那邊的案几上還放置着一面銅鏡,將清如的一舉一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孟嘉和饒有興緻地盯着那面銅鏡,臉上漸漸浮起笑意。待清如穿戴整齊,他才失落地自言自語:“穿得這麼快。”
清如將領口的盤扣扣牢,普通的碧色女衫穿在她身上,如同綠葉襯着一朵芍藥,清雅動人,只差一縷沁人心脾的暗香。孟嘉和看得有些呆了,不自覺地拉起她的手:“跟我走。”
“孟少爺,我就偷偷地從角門出去吧。”清如不想將事情鬧大。孟嘉和伸手颳了她的鼻子一下,說:“你忘了,你還有賣身契在梁姨太那裏。”
清如恍然大悟。她怎麼忘記了這一層?
房門外的大鎖,不知什麼時候被誰取走了。孟嘉和拉開門,回頭向她一笑,那姿態倜儻風流。
清和紅了臉,一路上跟着他走過長廊和庭院。到了飯廳,孟家幾口人已經在餐桌前坐定,尚未動筷,大概都在等孟嘉和。
清如掃了眾人一眼,各自猜到了他們的身份,同時注意到一位美麗的年輕女子。那女子不出二十歲,一副未出閣的打扮,身上的旗袍勾勒出美好窈窕的曲線,只是那表情有些冷淡。旁邊,梁姨太正親昵地和孟老爺話家常,孟華坐在旁邊,一雙眼睛只偷偷地看着這名女子。
難道,這女子就是錦繡格格?
清如心中有了底,便往孟嘉和身後站了一站。梁姨太抬頭看到她,臉色一變,旋即恢復常態:“吆,這是誰呀,好俊俏的姑娘。”
孟嘉和冷淡地說:“梁姨,別裝了,這個就是你昨天買回來的姑娘。你多少錢買的她,我加倍還你,請你把她的賣身契給我。”
梁姨太眼神露出怯意,吶吶地不知如何回答。孟萬興神色一僵:“嘉和,這是怎麼回事?”
“爸,現在都是共和十九年了,沒想到還有試婚這種陋習!”孟嘉和加重語氣,“這個丫頭是梁姨太買來的,竟然將我和她鎖在房裏。我昨晚沒動她一根手指頭,現在只求梁姨太多做善事少做惡,將賣身契拿出來!”
“老爺,你看大少爺……”梁姨太臉上掛不住了,拿出絹帕子擦拭眼角,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我還不是為著咱家的錦繡嘛?老爺,你也是同意這門婚事的呀。”
“我不同意!現在是新社會,倡導男女婚姻自由。”孟嘉和冷冷地扔出一句。
錦繡獃獃地看着孟嘉和,聽到他這一句,頓時面白如紙。她顫聲開口,聲音猶如山谷中冷冷的溪水:“你說婚姻自由,每個人都有追求愛的權利,可你有沒有給過我機會?你從一開始就看不到我,對於我而言,這公平嗎?”
孟嘉和不看她,也不回答。孟華關切地安慰着錦繡,忍不住說:“哥,你就少說兩句吧,有什麼事也別當著錦繡的面。”
錦繡眼角已有水光,但她依舊直挺脊背,半垂着烏密的睫毛,那儀態高貴不可侵犯。孟萬興終於怒火上頭,一拍桌子,對孟嘉和吼道:“錦繡哪裏不好?我千辛萬苦地為你們打算,到頭來你一句婚姻自由就想撇開她?快給錦繡道歉!”
孟嘉和一把將清如拉到前面,朗聲道:“要我向錦繡道歉可以,但是得先讓梁姨太和錦繡對這位姑娘道歉才行。”
孟萬興倒抽一口冷氣,銳利目光在清如身上掃來掃去。清如想起昨天的遭遇,怎麼都不肯服軟,便抬起烏溜溜的眼睛,直接迎回他的目光。
她眼中有黑山白水,透着一種安靜堅定的力量,讓孟萬興暗暗稱奇。
半晌,他開了口:“姑娘,錦繡是我的養女,我一向待她如親女兒看待。讓她向你道歉,就等於讓我孟某人低頭,恐怕不妥吧。”
清如微微一笑,道:“孟老闆,我雖然家境貧苦,祖上也是出過狀元的,自幼詩書禮儀齊全,並不比任何人低賤!您的養女和姨太恃強凌弱,買賣人口,歸根結底是家風管教不嚴。如今您若是讓她們道歉,我不會多一毛錢,但是您卻能落一個高風亮節的名聲,您何樂而不為呢?”
梁姨太氣得柳眉倒豎:“你這丫頭好大的口氣!你可知道我們老爺是何等人物,也敢教訓我們老爺!”她還想說下去,孟萬興已經抬手阻止了她。
“道歉。”
梁姨太難以置信地看着孟萬興:“老爺?”
孟萬興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事先瞞着我私買人口,還將錦繡拖下水!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嗎?嘉和不肯認這麼親事是一回事,你無法無天是另一回事!快道歉!”
梁姨太臉色白了青,青了白。孟華見自己生母被呵斥,有些不忍,站起身對清如鞠了一躬:“姑娘,我替家母向你道歉!之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別往心裏去。”
錦繡乜斜了她一眼,敷衍地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清如慢悠悠地回答:“沒關係。”直噎得錦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賣身契。”孟嘉和向梁姨太伸出手。梁姨太憤憤地從袖中掏出一張紙遞過去。孟嘉和接了,垂眼掃了一眼,然後唰唰地將那張紙撕得粉碎。然後,他對梁姨太和錦繡認認真真地說:“今天早上我的做法也欠妥,現在向你們道歉。”
他鞠了一躬之後,才看向錦繡。錦繡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光凄涼哀絕,生添了清美艷光。
“錦繡,對不起。”
只是聽到這一句,錦繡便無聲地落下兩行眼淚。
“爸,事情解決了,洋行還有要事要處理,我先走一步。”孟嘉和恢復了恭敬有禮的態度。
孟萬興坐在飯桌前,臉色陰沉:“你和錦繡的婚事,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說嗎?”
孟嘉和默了一默,忽然道:“對不起,爸。”
孟萬興的表情沉默而陰鷙。
清如只覺得手上力道一緊,孟嘉和已經拉着她徑直走出飯廳,忙說:“哎……”
“怎麼了?”他腳步沒有絲毫的停頓。
清如想了想,說:“孟老爺並沒有為難我,你何苦讓他傷心,不如留下用早飯,我一個人回去就行。”
孟嘉和眼角一斜:“錦繡那個樣子你也是看到了的,我怎麼好留下來給她添堵。”
“可是她也很不容易……”她還想說什麼,突然看到孟嘉和湊近了她,俊美五官近在眼前,嚇得忙要後退。孟嘉和適時地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將她啦向自己,就那樣半傾着身子,語氣慵倦地說:“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
清如眨了幾下眼睛,忍不住道:“下半句是……你殺了我也沒用。”
孟嘉和又驚又喜,將她放開,殷勤地問:“你也看過《卡門》?”
她點頭:“是啊,我很喜歡這篇小說。”
“可惜啊,世人看卡門,只知道批判她的輕浮和放蕩,又有幾個人能夠欣賞她的傲骨。”
他們正走在一處花架下面,頭頂是纏繞的枝蔓藤條。日光流瀉下來,投下斑駁的淺影,猶如蝶翅的花紋。面前的男子清朗如玉,讓她忽然有些神思恍惚,於是一句話就這樣輕輕地說了出來:“卡門嗜愛,愛如骨髓,高於生命,不可違背自己的心意。”
孟嘉和一震,輕笑着說:“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心性,可是妄談生死,你也未免太悲觀了。”
清如低下頭,靜靜地道:“年紀小又怎樣,照樣嘗盡世間冷暖。”
孟嘉和已經猜到她的家境定是不好,見她面露傷心之色,便轉了語風,“我們怎麼談論到這個話題了?還真是奇怪。”
“我也不知道。”清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兩名女僕遠遠看着這一幕,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你說大少爺不會看上那女孩子了吧?”
“難說,聽說他們昨晚上……”
後半句未出口,她們就感覺後背一冷,一抬頭看到了表情冰冷的錦繡,忙不迭地行禮:“錦繡小姐好,我們先去忙了。”
錦繡並未搭理女僕們,只是盯着在遠處說笑的孟嘉和與清如,眼神透出徹骨的怨毒。她從飯廳匆匆追過來,不過是想放低態度,好好給孟嘉和道個歉,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這戳心的一幕。
良久,她才扯下身旁夾竹桃的一片樹葉,用力地扯斷。白色的汁液從指縫裏一滴滴地流出,落在她的旗袍上,瞬間就消弭不見。
“孟嘉和,”她冷冷地自言自語,“你遲早都是我的。”
清如回到弄堂里的時候,已經快接近中午了。
街坊鄰居乍看到她,那眼神恨不得有千百萬種,同情的,關切的,鄙夷的,淡漠的……不約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清如不敢多作停留,飛快地跑到家門口,叩響了門環。
開門的是寧母,甫一看到是她,激動地抱住了清如:“我的兒,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清如也是悲從中來,忙回身掩了門:“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爸呢?弟弟沒事吧?”
“我怎麼生了這麼個孽障!”提起寧建成,寧母眼角的皺紋又蒼老了一些,“他昨晚為了找你,一夜未歸。你爸氣得老毛病又犯了,剛抓了葯給他服下。”
清如心裏猶如打翻了五味瓶,獨獨心酸那一味最為深刻。“弟弟去哪裏找我了?他都不知道我去了哪裏。”
“他說去找你同學幫忙了,可能是庄、庄……”寧母說。
“庄琴?”
“對,就是庄琴。”
猶如一道閃雷在腦海中滾過,清如失聲道:“他怎麼能去找庄琴!這要是被同學知道了,我以後,以後……”
她昨晚和孟家大少爺孤男寡女相處一夜,這若是傳出去,她還怎麼做人?
寧母也渾身顫抖:“清如,昨晚我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才會孤注一擲,讓建成去找你同學幫忙……都怪媽,媽太笨!可是清如,那些人怎麼會將你放回來呢?”
清如心煩意亂地說:“媽,這些事以後再說吧,我先去看看爸。”她掀了帘子,就看到寧父躺在床上,緊閉雙眼,只是口中還喃喃囈語着,似乎是睡得很不安寧。
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同樣將自己疼愛。如今看到他這樣滄桑,清如心裏也不好受,將被子為他掖了掖。寧父就在此刻醒了過來,一眼看到清如,頓時老淚縱橫:“清如,是你嗎?”
“是我,爸,我回來了。”她輕聲細語地說。寧父握住她的手,這才沉聲說:“是建成不爭氣,讓你受苦了。”
“爸,我不怪弟弟,再說我現在沒事了。孟家大少爺幫我討回了賣身契,我自由了。”清如見他眼神急切起來,怕他擔心,忙將今早的事情說了一遍,只是隱去了那些試婚的細節。
父女倆喁喁敘說了半晌,清如才從屋中走出來。她看了看天色,說:“媽,我下午去學校一趟。”
“你還是在家裏休息吧,學校那邊就不用去了。”寧母心疼地看着女兒。清如搖搖頭說:“我怕庄琴為我着急,讓同學們幫忙找我,那可就麻煩大了。我不想鬧得滿城風雨。”
寧母這才不再阻攔了。
清如心情沉重,午飯也是草草吃過,就忙着換上自己的學生衣衫,向學校的方向走去。每一步,她都覺得自己踩在刀尖上。
三兩成群的學生在校園裏結伴而行,清如向迎面而來的熟人點頭致意,同時注意到別人並無異樣,才放下了一顆心。
一進教室門,庄琴就向她撲過來:“清如!你沒事吧?你弟弟昨晚找我……”
“我沒事了。”她飛快地將庄琴的下半句話堵了回去,“一場誤會而已。”
“誤會?”庄琴半信半疑,環顧四周,低聲說,“你弟弟昨晚突然來找我,說你被人賣了!我給他十塊銀元,讓他去贖你。他卻哭着說,那些人凶神惡煞的,恐怕不會放你。我沒了主意,就去找徐佳文……”
清如微微蹙眉:“你去找了徐佳文?還找了其他人沒有?”
庄琴搖頭。
“那徐佳文呢?”清如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件事鬧大。庄琴說:“徐佳文還沒來,他家還算有點勢力,所以昨晚就去打聽你的下落了,沒想到你安然無恙。你放心,他有分寸的。”
他有分寸的。
清如這才放下了一顆心,拍了拍庄琴的手:“這件事就過去了,咱們不提。”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將課本從書包里拿出來,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終於,透過窗戶,清如終於看到了徐佳文滿臉憔悴地往教室這邊走來。
果然,在看到清如的那一瞬間,徐佳文兩眼起了神采,來不及放下書包就問:“寧清如,你沒事吧?”
“我還好。”清如看向周圍,見沒有同學注意到這邊才囑咐,“多謝你為我奔波,我已經沒事了。”
徐佳文臉色很差,下巴上有鬍子拉碴:“你這樣就叫沒事?你昨晚在孟公館一夜未歸,可恨我找了幾個人都被他們打了回來……”
清如嚇得臉色都白了,恨不得伸手上去堵住他的嘴:“徐佳文,別說了!”
坐在前排的庄琴回過身,對徐佳文擠眉弄眼:“徐佳文,清如沒事不就行了嗎?咱們還提這茬幹什麼?”
徐佳文氣不打一處來:“昨晚是你來找我的!”
“此一時彼一時,識時務者為俊傑。”庄琴插科打諢地轉了話題,“清如,這是我作業本,你先看看吧,等下老師說不定要提問的。”
清如接過作業本:“謝謝。”然後又看向徐佳文,“謝謝你關心我。”
徐佳文這才噤聲,悶悶不樂地坐下來溫起書來。教工就在這時走進教室,朗聲說:“同學們,上課。”
清如像個木頭人一般翻開書,跟着同學們一起念書上的文字。驀然,她感覺後方有異,回頭一看,徐佳文遞來一張紙條,忙伸手接了。展開一看,上面竟然用鋼筆字寫着:“有人欺負你嗎?”
她提筆回了兩個字:“沒有。”然而徐佳文卻又回了一行字:“我不信,聽說孟少爺風流成性。你好端端地出現在學校里,我感覺其中一定有曲折。你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些。”
他這是直接質疑起她的清白了。
清如氣得兩眼發黑,將紙條在課桌底下撕得粉碎。過了一會兒,徐佳文又遞來一張紙條,這一次上面寫滿了字:“清如,我知道你心裏有苦。經過昨晚的事情,我終於確定了我的心意。原來我從看到你的那一眼開始,就不知覺地愛上了你。你的清高,你的美麗,都讓我魂牽夢縈……”
這字條讓她臉熱心跳,嚇得她手腳發麻。正想揉碎這紙條,上方忽然伸出一隻手,將那種紙條奪了過去。清如嚇得一抬頭,看到教工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課桌跟前,正嚴肅地看着他們。
“老師……”清如想伸手奪回紙條,卻又不敢。教工皺起眉頭看完紙條,目光更加冷厲。徐佳文早心虛地低下頭,一句話都不敢說。
教工將紙條放在徐佳文的課桌上,冷冷地說:“繼續上課,大家要專心。”
同學們投過來的眼神十分曖昧。清如羞憤難當,恨不得當場就尋一個地縫鑽下去。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她手腳麻利地收拾書包就要離開。徐佳文叫住她,紅着臉說:“清如,對不起。”
她不敢看他,只小聲說了一句:“下次別這樣了。”
徐佳文失望地問:“你就沒有別的話說?”
“沒有。”她將聲音壓得極低,恰到好處地只讓他一個人聽到,“我們是同學,以前你幫了我很多,我謝謝你。但,僅此而已。”
徐佳文呆住了。
“庄琴,我們走吧。”清如挽上庄琴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出教室。庄琴偷偷地問:“你拒絕了徐佳文?”
清如默認。
庄琴嘆了一口氣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真是讓人傷感。清如,其實我昨晚才知道徐家的生意這幾年做得大了,還聽說徐佳文打算讀大學,攻讀商科,將來好繼承家業。你若是畢業了嫁過去,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
清如苦笑:“就因為這樣,才更不能答應。我家配不上徐家,豈不是要我做妾?我才不要。”
庄琴怔怔地看着她,恍然道:“你看我,怎麼沒想到這個呢?清如,你別往心裏去,我以後再也不和你提徐佳文了。”
清如心頭一暖,握住了她的手:“庄琴,我沒有怪你,你別自責。走,我請你吃江鎮小湯包。”
兩人說說笑笑地結伴走出學校。此時正是仲春,校園門口的合歡樹開了花,一簇簇如同火紅的焰苗,騰騰地和天邊的火燒雲攀比着艷麗。
清如沒想到,她的生活從此再也不平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