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5)
第5章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5)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3)
手電筒和小刀就在他手邊。那個熟睡的少年便是涼生,我愣愣地看着他,伸手扶過一條枝條,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條條如是!
北小武踹了涼生一腳,姜生,我媽沒說錯,你哥真中邪了!
涼生驚醒,當他看到我時,揉揉眼睛,說,姜生,從今天起,這些酸棗就是你的了。
那天後,魏家坪的酸棗都屬於我了。那幫嘴饞的孩子看到每個纖細枝條上清晰的痕迹時都傻了。
我一直抱着涼生划傷的手哭,我說,涼生,你真傻。
涼生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北小武說,是啊,姜生,你別哭了,本來人就長得難看,一哭就更畸形了。
10老師,你就讓姜生去吧。
初一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春遊,每個人交十元錢。
涼生跟班主任說,我和姜生不能去了。
由於學校里將每個班去的人數與班主任的工作業績以及獎金掛鈎,所以,班主任很不願意,苦口婆心地勸導他說,涼生,你和姜生必須去!
回家路上,我邊走邊踢着小石頭,我說,哥,我真想去春遊啊。
涼生看看我,眉心漸漸地皺起,又漸漸地散開,他沉吟了半晌,說,好姜生,哥哥一定讓你去!
第二天,涼生拉我去老師辦公室,恰好北小武也在交錢。涼生跟班主任說,他確實不能去春遊!
班主任指着桌上北小武交的十元錢,對涼生說,你別耽誤班集體啊,要不,我去你家裏做做工作?
涼生急忙搖頭,老師,您別去!我們家窮,您別為難我媽。
班主任嘆氣,涼生,再窮也不窮在十元錢上,你是個好學生,老師相信你一定會交上錢的,好嗎?
涼生嘆氣,拉着我離開。
改天上課時,班主任在班上說,昨天哪個同學在她辦公室里拿走了十元錢,她心裏有數,私下交回去她既往不咎。
說這話時,她的眼睛緊緊盯着涼生,此時涼生正在睡夢中。
我看到班主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推推涼生。涼生沒理我,繼續睡。自從涼生答應我一定要讓我參加春遊后,每天晚上,我就極少聽到他的呼吸聲,我想,他定是犯愁,夜裏不能入眠,所以在課堂上睡得這麼香。
班主任罰他站了半節課,在他面前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上面的話,意思很明顯,她說的偷錢賊就是涼生。
春遊前一天,涼生給我剪了一個極整齊的劉海兒,他端詳了半天說,這樣好看一些。然後又拉着我去鎮上買新鞋,最終選好了一雙紅白色的小布鞋。他幫我穿在腳上,問我,合適嗎?
我點頭。他說,等哥有錢了,給你買很多新鞋新衣服!
我問他,哥,你從哪兒來的錢啊?涼生看看自己的掌心,笑,姜生,你問那麼多幹嗎?
春遊時,涼生將十元錢鄭重地交到班主任手中,他說,老師,我真不能去,讓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盯着那十元錢,說涼生,這錢你從哪裏拿的?
涼生只說,老師,求求你,就帶我妹妹去吧!為了這次春遊,她剪了頭髮,買了新鞋子。
班主任壓住怒氣,拿出一副好老師的姿態對這個失足男孩循循善誘,她說,涼生,你告訴老師,這錢如果是你偷老師的,老師不計較,老師給你們兄妹拿上錢就是,不要做小偷,那會毀掉你的一生的,涼生。
涼生低頭,囁嚅着,這錢就是我的。老師,求你帶我妹妹去吧。
班主任幾乎憤怒,我沒空和你糾纏!涼生,等我回來再找你家長!你和姜生,想春遊?做夢!
涼生緊緊拉住她手臂,近乎哀求,老師,求求你了,帶姜生去吧。
老師甩開了他的手。涼生愣愣愣地站着,我握住他的衣角,低着頭,眼睛直直地盯着腳上涼生給我買的新鞋子。
太陽升上了天空,偷吻了雲彩,雲彩滿臉通紅。
雲朵下,涼生張着嘴巴,放聲大哭,對不起,姜生,哥哥沒有讓你去成春遊……
我依舊低着頭,看着涼生給我新買的鞋子,伸出手,給涼生擦淚,我想說,你看這鞋子真漂亮,可是我只喊了他一聲哥,眼淚便滾落。
11涼生,對不起。
班主任莫名丟失的十元錢,讓涼生在魏家坪的生活徹底灰白,他只是一再重複,說那錢是他自己的,但是從哪裏來的,他卻交代不出。
父親臉上的皺紋彷彿用痛苦雕刻成一般,他抖着嗓子喊涼生,你過來。
涼生就乖乖地走到他面前,父親用全身的力氣撞向涼生,他痛苦地嘶吼着,我沒生你這樣的兒子!
就這樣,涼生和殘疾了的父親一同躺在院子裏,一同躺在班主任腳下。班主任有些訕訕,說了兩句,小孩子,可以慢慢教育的。然後便離開。
我扶起涼生,看着倒在地上的父親,冷淡地笑。
涼生抱着父親哭。
夜裏,同涼生一起在屋頂上看星星,我問他,那錢是不是偷的?
涼生伸出手,上面佈滿層層的水泡。那時,我才知道,涼生為了讓我能參加春遊,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出門,獨自一個人爬到廢棄已久的煤礦里,挖出滿滿兩擔煤,後半夜裏挑着兩擔煤,走長長一段寂靜的山路,趕早到鎮上的早市上賣。這便是為什麼那些夜裏我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而他怕挖煤違法,所以不敢跟老師解釋。
我小心地摩挲着他的手,問,還疼嗎?
他搖頭,說不疼。
我問他,你一個人在廢礦井裏,不怕嗎?
他點頭,說怕。
我把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星光下,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屋頂上,黑色的腦袋像兩朵頑強生長着的冬菇。
放學路上,由於下過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淺流,我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涼生不停地提示我,讓我小心。
北小武說,姜生,我怎麼記得以前你蹚這些水窪時痛快得就跟只大蛤蟆似的,什麼時候淑女成王八了?
其實,我不想討厭北小武,只是他老這麼罵罵咧咧的,我確實難以適應。正當我想對北小武說幾句什麼話,卻遇見了何滿厚,他似乎剛從我家的方向走過來,上下打量着涼生,說我怎麼看不出你也會偷東摸西啊?
北小武說,你的屁股忘了疼了是吧?
北小武的話讓我的胃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我拉着涼生就走。我說,哥,咱不理他!
這天夜裏,對我無疑是恐懼異常的,母親竟然半夜醒來突發地咯血,血色大片大片地暈開在被子上,我驚恐地想喊涼生,卻被母親制止住了,她的手捂住我的嘴巴,指尖冰涼。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喘息。
我突然想起,何滿厚昨天似乎來過我們家裏,我說,媽,何滿厚來幹嗎了?他又欺負你了嗎?
母親平息住呼吸,說,不早了,姜生,快睡吧。
從那天起,我開始搶着幫母親做家務和農活,我固執地認為,自己多做一點兒,她就可以減少一根白髮,多一份健康。而母親卻不讓我沾手,她是那樣固執地不讓我干任何的粗活。我不知道她的內心在和什麼較勁。或者在她卑微的內心中,那個知書達理的女記者,是一把尖銳的刀,粉碎了她作為女人最低微的要求。
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女兒重蹈她的覆轍,她寧願自己粉碎,也要讓我有一雙城市女孩纖長的手,可以驕傲地活着。這樣的話,她說不出,但我讀得出。
我是魏家坪唯一沒下過地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臉上沒有“紅二團”的女孩,我是魏家坪唯一手腳纖長的女孩。而我的母親卻是魏家坪最不幸福的女人。即使在病里,她都不停地操勞,試圖遺忘那些屈辱和傷害。看着她日漸孱弱的身體,我的心都在碎裂。
早晨我幫她拎水卻被她生硬地奪下水桶,她說,這不是你該乾的。聲音冷淡毫無感情。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可能將要失去她,我從來沒想過,如果失去了她我該如何生活。
我偷偷躲在牆根底下哭,此時的小咪已經是一隻老貓了。我仍舊叫它小咪,它仍舊在我傷心難過的時候陪在我腳下。
涼生從外面擔水回來,見到我哭,就拉住我,說,姜生,怎麼又哭鼻子啊?誰欺負你了,你跟哥說。
我不肯看他,只是哭。
涼生知道我的心思,便放下水,小聲安慰我,姜生,你別為媽媽難過,好嗎?
我猛地推開涼生的手,我說,涼生,如果沒有你媽,我媽不會活成這個樣子!你是誰的兒子?你別這麼假惺惺!
涼生愣在一邊,他手裏拿着剛摘下的酸棗,滿滿的一小把,緊緊握在手裏。半天,他才緩過神來,拉過我的手,把酸棗放在我手裏,一句話沒說,擔起水走進屋子。
掌心的酸棗在陽光下閃亮,刺得我眼睛發脹,我抱着小咪,嗚嗚地哭。
這時北小武進了門,他一見我這樣,就喊,姜生,你家的貓死啦,你哭成這樣?
我生氣,掄起拳頭打他,一顆酸棗從我掌心蹦出,落在地上。
北小武迅速撿起,放入嘴中,說,哎呀,奶奶的姜生,因為你這小狐狸,我可好幾年沒吃這玩意兒了!涼生真是腦子進了水,不過,能在每條棗枝上刻字,也算他本事。
北小武的話讓我心酸不已,兩年前的影像不停地閃過眼前——酸棗叢的綠地上,那個眉眼清秀的少年蜷縮着睡着,露水浸濕他單薄的衣裳,黏着他柔軟的發,他疲倦地睡著了,臉上卻有一種滿足的笑。他用盡心力在那些褐色的枝條上刻着:姜生的酸棗樹。
他說,從此,這些酸棗樹都是你的了。
他還說,哥哥現在沒法讓姜生吃上荷包蛋,吃上紅燒肉,不能讓你連酸棗都吃不上啊。
我跑進屋子,涼生站在水缸前,肩膀悄無聲息地抽動着。我緊緊拉住涼生的衣角,緊緊地拉住,什麼話也不說。
當我同涼生只剩下憂傷時,我們發現除了努力地離開這個背負太多灰色記憶的魏家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似乎,只有離開了魏家坪,那些橫亘在心上的巨石才能消失。
我和涼生別無選擇地走上了用功讀書的道路,而彼時,北小武卻因自己老爸幾年前突然暴富而可以放心地墮落,不愁沒人為他買單。
12姜生,哥哥會有辦法的。
兩年後,優異的成績讓我與涼生一同被一所市重點高中錄取。
面對高額的學費,母親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傻傻地看着天空。說,燕子都回來了。
十五歲的我,望着涼生,眼睛透着傷,我說,哥,你上吧,我不上了,我供你。
涼生拍拍我的腦袋,傻丫頭啊,哥哥會有辦法的。
中考後的夏季,每一個夜,都異常悶熱,我睡不着,半夜走到涼生門前,我喊他,哥。卻無人應聲。我悄悄推開房門,卻不見涼生的影子。我的心一陣酸,他又去那廢棄的煤礦了吧。
涼生兩個月的辛勞,終於拼湊出了我們的學費。收拾行李的時候,涼生執意要帶上那罐從未開花的生薑。北小武就像顆空投的炸彈一樣,飛進我們家院子,他說,姜生涼生,我北小武跟你兄妹倆一個學校。
我對着他冷笑,北小武,你那暴發戶老爹可真神通廣大啊,給你砸了多少錢,才把你這棵地瓜花變成白牡丹啊。
北小武說,奶奶的,姜生,你長得倒是越來越好看,就是嘴巴也越來越臭!看來何滿厚的屁股對你的影響還真大!
然後北小武又轉身對涼生說,明天我爸開車送我去學校,捎着你倆吧。
涼生點頭。
北小武走後,我跟涼生說,我說北小武就是這副德性,什麼都想要跟你一樣,可他行嗎?
涼生說,怎麼不行啊?他爸爸不是多年前就發大財了嗎?
我伸伸舌頭,心想,原來,涼生這樣清涼的孩子,也認為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第二天,北小武他爹開着車把我們仨送到學校報名。北小武那天穿得跟歸國華僑一樣,跟他爹站一起就像兄弟倆,而我跟涼生就像被這兄弟倆拐賣的兒童。
下車后,我站在學校門口,像一棵初生的小草一樣無措。涼生站在我身後,他說,世界是這麼大!姜生,我們要爭氣!
北小武也晃到我們眼前,說,是啊,姜生,你要爭氣,給咱魏家坪勾引回一個好女婿啊。
涼生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我怒氣沖沖地追打北小武,北小武抱頭鼠竄。
我們的高中就這樣張牙舞爪地開始了。但是,我很快樂,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對涼生翻白眼,再也不會有人罵他私生子,從此,他只是這所學校里一個單純無憂的漂亮少年了。
北小武他爹陪我們交完錢,整理好宿舍,然後帶着我們去了一個極好的酒店吃了一頓。他晃着酒杯對涼生說,涼生,今天起,北叔就是你乾爹了,只要你保證能給乾爹好好學,將來給乾爹考個清華北大什麼的,你以後的學費,乾爹就全包了!
我偷偷對北小武說,看到了沒,正牌兒子沒出息,你爹就造假,花花腸子可真不少,呵呵。我說的花花腸子還指魏家坪傳得沸沸揚揚的關於北叔發財后,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的事。當然,這是北小武她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做的宣傳。北小武眼露凶光,小手在桌下輕輕一捏,掐在我腿上,疼得我直冒眼淚,上半身卻又得裝淑女,微笑着看着他們仨。
涼生問我,姜生,你怎麼哭了?
我連忙吃了一塊辣子雞,我說,沒事,給辣的。
北叔又接回話去,指着我對涼生說,哦,還有姜生,以後你們倆的學費生活費,北叔全給你們付了!以後我們家小武有肉吃,你們就不會啃骨頭!然後,他又轉頭對北小武說,不許回去跟你媽說啊。
北小武點頭,賊賊地笑,爸,你就放心,沒有鈔票堵不住的嘴!
只是涼生,沒有喊他乾爹。
北叔走的時候,把一包東西留給涼生。打開后才發現,那是涼生用來交我們學費的零鈔。北小武他爹交錢時看了心酸,就拿自己的錢給我們交上了。
涼生盯着北小武他爹開車離開,張了張嘴,始終沒有喊出那兩個字。
13北小武與涼生的金陵事變。
開學之後,是長達一周的軍訓。太陽集團也做出了高度的配合,不出一個月,我們便成了標準的南非土著。但是,涼生的皮膚還是那樣的白凈。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北小武說,涼生,你要是女孩,姜生這樣的貨色就只能屬於半成品了,我絕不會對她再看一眼的,我這輩子就追你!
涼生皺起眉頭,說北小武你少噁心人了。
我連聲說,可不是嗎?兩個大男生,惺惺相惜的,噁心死人了。
北小武抱着面碗,看了我一眼,姜生,說你長得像半成品,你八成是不甘心了吧。不過,姜生,就咱倆從小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的,你就是原材料,你小武哥我也照單全收。
我不再理睬他,悶着頭吃飯。北小武總是跟別人說,我們如何青梅竹馬,郎情妾意,如何私訂終身,情比金堅一類的話,其實他也就是嘴貧,他對我的感情遠遠沒有對他面前那碗面的感情深,所以他一邊說著對我的“情深似海”,一邊頻頻“外遇”。
軍訓第二天,他看上了我們班一個叫金陵的女孩子。他拉着涼生找到我,說,姜生,我以咱倆郎情妾意的感情發誓,我對你們班那個叫金陵的妞一見鍾情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誰叫金陵,長什麼模樣。北小武就滔滔不絕地給我描述,他說,你看你們隊伍里,那個柳葉眉,杏核眼,皮膚白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那個就是。
我說,哦,知道了。可就算我願意同你郎情妾意,人家金陵也未必願意跟你一見鍾情啊。
北小武說,姜生,我發誓保證你的正室夫人地位保持五十年不動搖,你就幫我介紹一下吧。
涼生笑,北小武啊,你還是動搖了我們家姜生的正室地位吧,或許她還能幫你。
我去找金陵的時候,面對着這個滿眼純凈的女孩,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皮條客。所以我沒讓她說一句話,就將自己要表達的意思一氣說了出來,我說,一個叫北小武的男孩看上你了,他托我來告訴你一聲。至於他什麼樣子,昨天你也該看到了,他來找過我……
金陵撲閃着晶亮的眼睛,臉紅彤彤的,她說,那你讓他自己來找我吧。
我將這個勝利的喜訊帶給了北小武,北小武高興得厲害,當天下午帶着我和涼生去了肯德基,說是要大擺宴席請我和涼生大吃一頓。
進門后,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的我同涼生坐在座位上裝木雞,伶俐可愛的北小武同學歡天喜地跑去點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