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3)
第3章涼生,我們可不可以不憂傷(3)
只能這樣註定,他是哥哥,而我,是妹妹(1)
02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之戰。
涼生來之前,父親總是很忙,只有過年的時候,他回家看爺爺奶奶,我才能見到他。如此一算,我們不過打過四個照面。他高瘦,一臉寡淡的表情,對我似乎也無太多喜愛。
這樣也好,反正我也不算喜歡他。不過,如果他能像北小武的父親那樣,老讓自己孩子騎在脖子上坐大馬,我想我還是可以喜歡他一小下的。
母親看得出一個小女孩對男性家長寬厚懷抱的嚮往。依戀對於正在成長的孩子來說,是一種不能抹殺的天性。所以,她總是一邊忙碌着一邊跟我說,姜生,你爸是咱魏家坪最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啊,他不能總在咱娘倆身邊。他是個大記者,每天忙啊忙的,姜生,你爸是為了咱娘倆啊。說完,她會抹抹額頭上的汗珠,沖我笑,嘴角卻是一個苦味道的弧線。
這樣的話她一直說到涼生來到那天。從此,她便學會緘默,如同魏家坪那口廢棄的枯井那樣,深深緘默在更多的農活和操勞之中。
她給涼生做最好的飯菜,涼生卻很少吃,眼神淡漠中帶一絲膽怯,眼睛圓溜溜的,不時望向我。
母親看着胃口懨懨的涼生,轉臉對我說,姜生,你要讓着哥哥啊。媽媽去醫院看爸爸。
母親走後,涼生問我,姜生,媽媽生氣時會打小孩嗎?
我搖了搖頭,盯着他眼前的紅燒肉直流口水,閉上眼,胡亂扒飯。我想閉上眼睛的話,土豆塊我也能吃出紅燒肉的味兒。果真如此,土豆塊不僅有紅燒肉的味兒,而且還和紅燒肉一樣軟。我美滋滋地大嚼,睜開眼時卻見,涼生正踮着腳,那麼認真地一筷子一筷子往我碗裏夾紅燒肉。
他沖我笑,說,姜生,你慢慢吃啊。你看你那樣子,真不像小女生呀。
我沖他做鬼臉,這次沒把他嚇哭。
吃過飯,我就帶着他去魏家坪最大的草場上捉小蟲子。北小武正在率領一幫小屁孩玩兒戰爭遊戲,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邊的涼生,他就喊我,姜生,那是誰啊?你小女婿嗎?
魏家坪的孩子有口無心,甚至他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涼生的臉竟然紅了,城市裏的孩子,臉皮是這樣的薄。
我把北小武從“碉堡”上拽下來,拉到涼生面前,說,他叫涼生,是我哥。
北小武看着涼生,咧嘴笑,我叫北小武,這裏的頭兒。
涼生也笑,嘴角抹開一個無比漂亮的弧,陽光下,像個美麗的娃娃。
那天我們玩得很瘋。孩子總是忘事,涼生那天下午一直很開心,他捉了最多的蟲子,也忘記了哭。
只是北小武一直在我屁股後面唧唧歪歪,姜生啊,你們家怎麼凈是這麼怪的名兒啊?哎呀,我忘了,你家老頭子叫姜涼之,怪不得呢。
我不知道誰叫姜涼之,可涼生知道。小孩子喊對方家長名字通常多有罵人的意味,但我相信北小武只是嘴貧而已,涼生卻不這麼認為,他毫不客氣地對北小武動了拳頭。
他們倆廝打在一起。北小武是小人,他動手;涼生是君子加小人,又動手又動嘴,北小武被涼生咬得吱吱亂叫,他漸漸撐不住,就喊我,姜生,奶奶的,你還不來救救我啊!
我本以為北小武身後那幫小屁孩會對涼生群起而攻之,沒想到他們更小人,只在一邊靜靜地看北小武落敗,我想若是北小武佔上風的話,涼生早被這些人毆打致殘了。這是第一次我領教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為。我去拉涼生,我說哥,咱走吧。別咬了。
那感覺就像鄰居喚自己家的大黃狗,大黃,別咬了!走!
涼生咬得太過投入,所以當我的手伸向他面前時,他也毫不猶豫地落下牙齒。直到聽到我的慘叫,他才驚覺,扔下一臉牙痕的北小武,抱住我流血的手臂,喊,姜生,姜生。我皺着的眉心漸漸地淡開,因為,我看到了涼生眼角驚慌失措的淚花。
我皺着眉說,哥,我不疼,咱回家吧。
03礦難,夜色如水。
晚上,北小武他媽拉着幾乎被毀容的北小武來到我家院子,她臉上皺起的紋可比北小武滿臉牙印還要醒目。母親不停端茶倒水,不停地賠禮道歉,直到深夜,北小武和他那一臉牙印才從我面前消失。臨走時,北小武他媽還從我家牆上拽去一大串紅辣椒。
我因涼生挨了母親的揍。
這是溫善的母親第一次對我動手。她一邊用藤條打我一邊哭,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魏家坪眼裏的針啊!讓你小心做人,你怎麼就這麼能折騰啊,非要整個魏家坪都知道你的存在啊?你怎麼這麼欺負人啊?
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母親的話全是說給涼生聽的。她是個心慈的女子,如同很多小說里描述的那種遭遇遺棄的女子一樣,軟弱唯諾。
藤條抽向胳膊上涼生咬下的傷口時,我就哆嗦成一團,在門帘后偷看的涼生就緊緊地捂住眼睛。
月光如水啊。
如水的月光下,軟弱的母親無助地舉着鞭子。頭髮散着,淚水飄落。而四歲的小女兒永遠理解不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悲苦。
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當他還只是魏家坪一個無能的窮教書先生時娶了她,相依為命。她為了奉養他卧病在床的父母,為了不給他添生計上的壓力,在兩次懷孕后,都無奈地做掉了。每一次他都抱着她哭,說,對不起。這個男人流着眼淚對她發誓,將來他一定給她一個幸福的家,一群健康的孩子!後來,他果真做到了!他出息了,成了省城有名的大記者,卻在外面有了新歡。那是一個同他一樣有文化有層次有見識的女記者!他們幸福着,纏綿着,甜蜜着,陶醉着。
一個鄉下的農婦卻在遙遠的魏家坪忍受着,痛苦着,掙扎着,等待着!她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家,並且有了孩子,她卻不敢吭聲,不敢哭也不敢鬧。她明白,他沒有同她離婚,就是因為公婆對她勤勞忍耐的喜愛與需要,以及她永遠不會幹涉他風生水起的私生活。
幾天前,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和他的女記者愛人一同來魏家坪的煤礦進行採訪寫實,卻被突發的礦難埋入井下。女記者死了,風花雪月沒了。那個叫姜涼之的男人如今躺在醫院,生死難卜,只有糟糠之妻陪在他的病榻前。他吩咐她,把他跟另一個女人的兒子接到魏家坪撫養,若他死了,更要好生撫養。是的,他無需請求她,只需吩咐。
有種女子,一生可悲。生時可以欺,死後亦可欺。
這個可悲的女人便是我的母親。此刻,她散着發,落着淚,如同失魂一般。至於父親的事,我到十三歲以後才弄清楚,才理解過來。也是從十三歲起,我有了一個極壞的習慣——在半夜睜開眼睛,極力張大瞳孔,試圖看清糊滿報紙的天花板,蜷縮着小小的身子,尋找那種美麗的夜晚。夜色如水!月光如水!
曾經,就在這月光如水的夜裏,母親責打了我,又抱着我哭,她說,姜生啊,我的命啊。
我是母親中年後才得到孩子,她是那樣地珍視我,她一生不曾擁有什麼金玉珠寶,而我就是她的金玉她的珠寶。她把對前兩個沒能出生的孩子的內疚全化成愛,放到了我身上。可今天,她哭完后,依舊罰我在院子裏站着。
那天晚上,月亮是那樣孤單,我赤着腳站在院子裏,只有小咪熱乎乎的小身體偎在我的腳邊。
半夜時分,涼生偷偷地從屋子裏跑出來,他小聲地喚我,姜生,姜生。
我看看他,一臉委屈,低下頭,裸露的小腳趾不停地翹來翹去。
他扯過我的手臂,心疼地看着上面暗紅的牙痕,流出的血液凝結成暗紅色的癤子。他問我,姜生,還疼嗎?
我搖頭,又點頭,然後就拉住他的胳膊哇哇地哭,眼淚鼻涕擦滿他乾淨的衣袖。
他咬着嘴唇,說,姜生,對不起啊。
他這麼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用袖子猛擦我的眼淚,說,姜生,別哭了。都是涼生不好!涼生以後再也不讓姜生受委屈了!否則,就讓天上的月亮砸死!
我停止了哭,喊他哥,我說,還是別讓月亮砸死你吧,以後要是姜生再受委屈,你就用紅燒肉砸死我吧!
我邊說邊用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嘴角,試圖回味下午吃的紅燒肉的味道。六歲的涼生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哭了。後來我們上小學時,老師讓大家談理想,那幫小屁孩不是要做科學家就是做太空人,只有涼生傻乎乎地站了半天說,他將來要做一個會做紅燒肉的廚子,引得一幫學生狂笑,被老師罰在門口站了半天,理由是擾亂課堂紀律。
也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涼生拉着我偷偷回正屋,打來涼涼的井水,一言不發地給我洗腳。我的腳很小,涼生的手也很小。涼生說,姜生,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麼大,長大了會沒人要的。
我坐在板凳上笑,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
涼生不說話,把我從板凳上背起,背回睡覺的屋子裏。
母親早已睡着,夢裏都有嘆息。我就挨着涼生睡下,兩顆黑色的小腦袋湊在一起,像兩朵頑強生長着的冬菇。
小咪蜷縮在我身邊,我蜷縮在涼生身邊。
我幾乎忘了剛剛挨過鞭子,沖涼生沒心沒肺地笑,涼生拍拍我的腦袋說,姜生,聽話,快睡吧。
我睡時偷偷看了涼生一眼,月光如水,涼生的眉眼也如水。
04涼生,我咬了北小武。
半年後,父親從醫院裏回到家裏,下半身已經失去知覺,完全殘廢,左胳膊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經被截去。
我覺得這個新造型真奇特,不覺衝著這個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臉。涼生狠狠瞪我,一頭扎在這個男人的懷裏,痛哭流涕。
我很難明白,很難理解這種錯綜複雜的關係,只在潛意識裏覺察,我們家裏的關係和別人家不同。
父親已經口齒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對母親呼來喝去。儘管母親打過我,可我仍然愛她依戀她。所以,我很討厭這個只知道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裏玩兒時,都試圖趁他不注意用小石頭偷襲他,後來因為怕涼生不開心,只好作罷。
善良的母親總把好吃的留給父親和涼生。涼生負責給父親喂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可有一次母親看到我把飯硬往父親鼻孔里塞時,才換成涼生。
母親已經驚覺,有一種朦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實,我也想做一個善良的天使,可是因為母親的愁苦如同一種荼毒,讓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紛紛風化消逝。
父親總是捨不得吃,斜着腦袋,把好吃的留給涼生。而涼生再把好吃的偷偷留給我。我問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魏家坪涼生與北小武一戰,成就了涼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此時我就是霸主他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北小武臉上的牙痕已經變淡,我們依舊在草叢裏捉蟲子。北小武為了討好涼生,從家裏偷了他媽盛鹽用的小陶罐,說是供霸主裝蛐蛐用。
我看得出涼生很喜歡那個陶罐。他從工地上裝來沙,埋入一塊生薑,悄悄放在床底。我問他,這樣就能生出蛐蛐?
涼生說,姜生,你真笨哪!蛐蛐只能是蛐蛐它媽生,姜它媽只能生薑。
我說,哦,狗是狗它媽生的,貓是貓它媽生的。那涼生一定是涼生他媽生的!可涼生,你媽呢?
涼生的眼睛變得憂傷,黑亮的瞳孔中閃過一抹幽幽的嬰兒藍。此時,母親恰好經過,她摸摸涼生的頭,說,姜生,你聽好了,你倆都是媽生的。
我撇撇嘴,說,哦。
北小武用來討好涼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媽做飯時發現自家盛鹽的陶罐不見了,揪來北小武,好一頓家法處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風格再一次發揚光大,為了掩飾自己的通敵罪,硬說是涼生來家裏玩,給偷走了。
北小武他媽就扯住交友不慎的兒子來到我們家,將涼生的罪行誇大百倍,那陣勢就跟八歲的涼生席捲了他們整個家一樣。我突然身體發冷,小聲說,哥,北小武他媽一來,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涼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他說,姜生,反正你紅燒肉沒有白吃,長那麼多脂肪,挨揍也不會疼的。
我覺得涼生被魏家坪的孩子給帶壞了,變得如此小人。
母親問涼生,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涼生無辜地搖頭。
北小武他媽風一樣躥入我們家屋子,四處搜索,終於在涼生床底下發現了盛滿沙子的陶罐,抱着陶罐衝出來,跟一對歷經生離死別的母子似的,指着涼生大罵,就不是正路來的貨,從小就這麼手腳不幹凈。
我看着涼生的臉變紅,眼神如同憂鬱的海,心裏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後替罪的總是我,家法處置的總是我。所以我就惡從膽邊生,躥過去抱住北小武,摔倒在地,抱住他的臉,狠命地咬。
任憑大人怎麼扯,我都不鬆口。北小武疼得都不會哭了。北小武他媽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麼就遇上你們這麼一窩強盜!
涼生說,你把陶罐還給我,我就叫姜生鬆口。
北小武他媽沒辦法,只好恨恨地把陶罐遞給涼生,涼生看看裏面的沙沒有太多變動,就對我說,好了,姜生,鬆口吧!
彼時,我又成了鄰居家的大黃狗。
05北小武,我和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他媽拖著兒子哭着離開,說怎麼碰到這麼一窩子強盜!她邊抹眼淚邊從我家院牆上再次摘走兩大串辣椒。
父親坐着輪椅從堂屋閃出,面無表情地看着母親,嘴巴哆嗦了半天,哆嗦出一句話:看你生的好女兒!
母親的眼睛一陣紅,閉上眼,淚水落下。她揮起巴掌,狠狠地揮向我的臉,說讓你不學好,帶壞了涼生。
一聲巨亮的脆響過後,我的臉竟沒任何感覺。我睜開眼發現,涼生擋在我面前,捂住半邊臉,緊緊護住我,小聲呻吟着,媽,別打姜生了,她從沒犯錯。那陶罐是北小武自己給我的,你要相信啊。
涼生的聲音縹緲得可怕,堂屋裏的父親見母親竟然錯手打了自己的兒子,像一隻發狂的雄獅一樣撲出來。只是,他忘了,此時,他坐在輪椅上,是個廢人!所以當他的半個身子撞出門后,重重拋空在院子裏,只聽咚的一聲。
父親再次被送進醫院。
涼生也進了醫院,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渾身不能動的父親只能用兩隻眼珠狠命地瞪母親!母親覺得無辜。
其實他們不知道,涼生每天把好吃的都如數給了我。
每次,我們都會爬上屋頂,看月光如水,聽蟲兒低鳴。涼生通常把好吃的都藏在一個大碗裏,帶到屋頂上,端給我,一邊微笑,一邊看我狼吞虎咽。我問過他,哥,你不餓嗎?
涼生說,哥吃過了,你吃就是。
月光底下,我聽蟲鳴的時候,忘了聽,涼生的肚子也在咕嚕咕嚕地叫,那時的我,只是以為,那是另一種蟲鳴的聲音。
哦,還忘了說,因為母親錯打的那記耳光,涼生的右耳朵變得有些背。從那時起,我喊他哥時,不得不將聲音大幅提高。為此我曾偷偷地哭,我說,哥,我寧願是自己變成聾子。
涼生說,傻瓜,涼生是男孩子,沒事。你是小姑娘,變成聾子會嫁不出去的。
父親的再次入院,讓本來不富裕的家更是一貧如洗。原先屬於工傷,報社可負擔,而這一次,是個人原因,報社不願意繼續填這個無底洞。
父親躺在病床上,像一具了無生命的屍體。鄰床病號的小女兒正在給她媽媽唱剛從學校學會的新歌——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父親可能看着眼熱,便不顧一切催促母親,涼生都超學齡了,你怎麼當媽的,還不讓他入學!
母親只是唯唯諾諾地點頭,說,她會做到的。
我跟北小武說,我跟涼生要上學了。
北小武是個跟屁蟲,哭着跑回家找他媽。
不久,北小武他媽賣了幾隻母雞,北小武背着新買的書包上學了。
也不久,我媽非法賣了自己的血,我跟涼生也背着母親連夜趕製的書包上學了。母親本來不想讓我讀書的,我可憐兮兮地望着涼生,涼生說,姜生不讀書,我也不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