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索朗太太
第8章索朗太太
笛安/文
索朗太太在一樓的廚房裏做南瓜羹。
沒錯的,法國人也吃這玩意兒。我也是第一次看見。
一大早,我睜開眼睛就聽見廚房裏有一種“咕嘟咕嘟”的聲音從窗子裏傳來,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房間的樓板下面其實是個沼澤地。那時候我臨時被房東要求搬家——有十年的時間,我的人生都在不斷地租房子——基本上每年搬一次家,遇上過有陷阱的合約,也遇上過離譜的房東。租住索朗太太的房子,只是一個意外。我新租的公寓還有兩個月才能空出來,可是舊房子的房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粉刷浴室的牆壁——於是,我搬到了索朗太太這
里,住兩個月。
索朗太太對我很和善。我一開始以為,像她這個年紀的,自詡血統純正的巴黎人——還是一個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的老太太,一定會多少有些瞧不起有色人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種族之間的敵意可能也是人類得以延續的原動力之一,有時候也未必和一個人的道德操守有關——儘管任何一個政客都不敢在公開場合承認這個,這個國家總給我一個印象:整個社會從上到下,小心翼翼地恪守着一些看不見摸不着的什麼東西,這樣東西能把這個國家維持成一個客廳的樣子——是客廳,不是卧室餐廳,也不是會議室。這在我的國家裏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不過任何事情都有代價——客廳里,總是少了些生機。
但是索朗太太對我一向都是熱情的。“早,夫人。”我下樓拿我的信件的時候路過廚房,跟她打招呼。“早,小姑娘。”她總喜歡這麼叫我。她看上去心情不錯,滿屋子都是南瓜被蒸熟的香氣。“您這件毛衣很好看。”我說。
“謝謝。”她開心了,“明天我打算穿着這個去教堂。教皇來了。”我覺得我似乎闖進了一個講述19世紀故事的電影裏,“您是說,羅馬的教皇?”我深表懷疑。“不然還有幾個教皇?”她有些不開心,“明天,在瑪德琳娜大教堂的彌撒,教皇會來見我們。這是非去不可的,這輩子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機會了。”她嘆了口氣,把已經蒸成,黏稠的糊狀的南瓜倒進一個插着漏斗的長頸瓶子裏,“其實,我更喜歡保羅二世——可惜他到上帝那裏去了,這個新上來的教皇——”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不該這麼說,於是抬起眼睛,語調愉快地打斷了自己的話,“新教皇也很好啦。”
十一月初的巴黎,如果天氣晴朗,是很舒服的。隱約嗅得到初冬的清冷,可是也並沒真冷到哪裏去。索朗太太的二層小樓已經開始供暖氣了,我坐在鋪着格子桌布的橡木餐桌旁,聽着熱水壺燒開水的聲音在耳邊微弱且奮力地掙扎,陽光從頭頂灑下來,就有一點點困意。索朗太太拿下來細頸瓶口的漏斗——把裏面殘留着的南瓜子倒掉。然後緩慢挪動着,走到冰箱前面,對着那一整塊亮着光的寒氣細細端詳,拿出來黃油,還有鮮奶。“要把它們全都跟南瓜糊拌在一起,再加一點點鹽,味道就會特別地好。周末的時候我孫女會過來吃晚飯——我給她裝一瓶帶走。只要放在冰箱裏,可以熱一熱單喝,也可以做菜的。”
也不知道她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露露。露露是索朗太太的貓,此刻蜷縮在廚房角落的一把舊椅子上,總是一臉不屑的表情。“我孫女和你差不多大。”索朗太太的這段話以此結尾,所以,是說給我聽的。
樓梯口的門響伴隨着一種重物拖在地板上的聲音。租住在我隔壁房間的女孩回來了——拖着她巨大的旅行袋,據說曾經跟着她徒步走了印度的好幾個邦。她不小心看見我們,急急地說一聲:“早。”也沒具體註明是問候誰,就這樣上樓了。露露也跟着她躥了上去。這棟兩層的小樓,索朗太太住一層,並且不準房客們使用客廳。二層的三個房間和屋頂的小閣樓就分別租給我們。
索朗太太像是沒看見這個人,我知道她是故意的。這時候房客里行蹤最神秘的棕發男人像是練輕功那樣,幾乎沒有響動地,就溜到了門口,索朗太太掐准了時機,仰着臉沖門口說:“明天去收你的房租。”棕發男笑着:“好啊。我現在就是去找老闆要支票的……”誰都知道他在撒謊——他在一個晚上九點開門,凌晨五點關門的酒吧做barman,他沒什麼可能在清早看見自己的老闆醒着。
人和人的立場終究不同。索朗太太就很討厭11月。因為這個國家有條法律,任何一個房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在11月到來年3月這段時間把房客趕走。因為一個交不出房租的人,很有可能在嚴冬里被凍死在街上。但是索朗太太的運氣就是不大好——她每一年都會碰到兩個到了11月就不肯交租的房客。要知道她一共也只有四個房間出租而已,所以,是百分之五十。這簡直成了一個詛咒。索朗太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的確有一些這樣的人,明明善良,卻莫名其妙地,總是吸引到一群沒譜的人在周圍——似乎,也只能歸咎於磁場了。雖然大多數情況下,到了春天,他們還是會乖乖地補交房租——但是冬天,索朗太太收入的銳減就已經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冬天又有聖誕節,又有新年呀。”索朗太太哀嘆着。
當我知道了這個“百分之五十魔咒”的時候,立刻明白了,為何索朗太太在我搬進來的第一天,知道我可以一次性付給她兩個月租期的房租的時候,熱忱地微笑着說:“你可以養寵物,但是不能養狗,狗太吵了。貓不錯的,還能跟我的露露做朋友。”
露露在冬天的時候,也沒辦法吃上最好的那種貓糧。可是奇怪的是,露露總是搞不清楚狀況,每年都是跟拖欠房租的房客最為親熱——不過也許這是露露的策略,它以為它友好一點,這些人便不會再找主人的麻煩,她就有好東西可以吃了。但是,露露終歸是理解不了人類的無恥,也真的只有人類,才能一邊叫它天使蜜糖,一邊毫不在意它的生活水準,終其一生露露也理解不了這個吧。
直到今天,我每個冬天都還是會想起索朗太太,我會惦記她的運氣能不能變好些,今年是否能夠擺脫“百分之五十魔咒”了。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陽光明媚的11月初的清早,索朗太太把一小瓶顏色鮮亮的南瓜羹放在我面前,說:“這瓶是送給你的。”那臉上的神情,像是小學老師,在獎勵一個按時付房租的乖孩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