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返少女
第15章夢返少女
文/煙縱
陽光透過窗帘縫隙,投下一條金色的線,隨着少女的呼吸,在脊背上緩緩起伏。視線順着肩胛的弧度往前,延伸到散落於頰上的細碎短髮,定格於沉睡的眼瞼。
慶梧離開教室,腳步逐漸遲滯。他站在走廊上,半邊身體被曬得發燙,耳內充斥聒噪的蟬鳴。少女半掩臂彎間的睡臉,早已成為固定畫面,保存在慶梧腦海中。他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究竟在哪裏見過她。
【謎樣少女】
遠處夕陽墜落,烏暗雲層鑲着燃燒的金邊,涌動的潮水,遮蔽了半片天空。校園廣播傳來模糊的歌聲,顆粒粗糙,如同泛黃的回憶。南風吹拂,撩起慶梧微微汗濕的發尾。慶梧坐在長椅上,神思渺茫。
身後小樹林響起草葉被踩踏的聲音。短髮女生走到長椅另一端,自顧自坐下,從鼓鼓囊囊的書包中摸出一本漫畫,沒一會兒便笑得淚水滾滾,毫無形象可言。
慶梧皺起眉往右邊瞥一眼,本已逐漸沉落到記憶深處的某個截圖瞬間又浮上水面。截圖上年級第一的署名是“越橘”,“慶梧”被壓在下面,像個不甘心又無法動彈的敗軍之將。
慶梧盯着眼前笑得快要從椅子上跌下去的女生,嘴唇抿成一條線,拳頭收緊,關節泛白。
年級第一的霸主神話被打破不算什麼,被人嘲笑是“老二”也沒關係,但“被戲弄”的感覺卻是不能忍受的!
這個女生,兩年以來的考試成績就像過山車,年級前百的榜里出現過,交白卷吊車尾也有,中下游晃蕩的情況最多。然而這次摸底考,她的總分超過他將近二十分。所有人都被鎮住了,老師一早承認這回試題的確太難,誰也沒料到會殺出一匹黑馬。
慶梧不着痕迹地打聽她,結論是“喜怒無常多重人格的謎樣人物”。無數個“據說”“大概”,能確定的只有兩條,一是喜歡看漫畫,二是從沒認真把精力花在學業上。
她是那種只要稍稍用心,就能把別人甩開很遠的類型。但是天才就能為所欲為,玩弄他人於股掌?已經拿到第一,還要抱着漫畫坐在他旁邊,是來提醒他之前的人生過得太順遂不要得意忘形嗎?
女生彷彿終於察覺到強烈的視線,抹着眼淚抬起頭看向慶梧。慶梧來不及收回目光,瞬間覺得內心被洞穿,難堪覆蓋了憤怒,他狼狽地別過臉去。
正準備起身離開,眼前出現花花綠綠的封面,底下五個大字“交響情人夢”。“正版,新出爐,熱乎着呢,市面上還沒有發售噢。”
慶梧想也不想一手揮開,書落在地上。看着那一小片激起的塵灰,慶梧心頭一絲慌張迅速閃過,快得沒時間辨明。
“暴殄天物,不識貨。”女生彎腰拾起書,拍乾淨,丟給慶梧一個白眼。
慶梧很想反唇相譏,越刻薄越好,卻發現自己其實不善言辭:“我絕不會再把第一讓給你!”最後也只憋出這一句。
“咦這不是‘老二’么?真有臉,居然說我們家橘子的成績靠你放水才拿到。”另一個聲音插進來,慶梧捏着拳頭看過去,年級排名永遠吊車尾的不良生裴靳從林邊小路繞過來,伸長手臂搭在女生左肩,像把她當兄弟,又像有曖昧。
“關你什麼事!”慶梧臉上發燒,燒得後頸都開始熱燙,“什麼時候你進了前十,再來跟我說話!”
裴靳像聽到大笑話,誇張地捧腹蹲地捶椅。
女生不屑地撇嘴:“心胸狹窄,真高估了你。”
慶梧猛地站起來,穿過樹林,快步離開,埋頭走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意識到書包還在教室。
【夢境少女】
走道邊窗戶大敞,風發出微微的嘯音,白日的熱氣正迅速散去。太陽即將沉入雲海,最後一線光芒轉瞬即逝。慶梧背着書包,腦中不期然出現少女的臉。脊背上金色的線,細碎短髮,沉睡眼瞼。這畫面從不肯沉入他的記憶深處,莫名的熟悉感又浮上心頭。
慶梧對自己說,不要被虛假的熟悉感矇騙,這不過是記憶幻覺。拿着漫畫來嘲笑他的那一個,才是真正的現實!
慶梧回到家,直接進入自己房間。夜的帷幕降落到世界深處,他的燈仍亮着。月考在十幾個這樣的夜晚之後來臨,又成為過去。榜上第一還是越橘,慶梧差九分居第二。
裴靳帶着一幫不良生,見到慶梧就捏起嗓子演戲:“我絕不會再把第一讓給你!”“咦這不是‘老、二’?不要臉啊不要臉,居然說人家第一的成績是他讓出來的。”“關你屁事!等你考到第一再來嘲笑我!”一唱一搭,陰陽怪氣。
沒有人欣賞裴靳的惡作劇,也沒有人替慶梧打抱不平。慶梧早知自己人緣不好,卻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孤立。
他討厭裴靳的笑,討厭他的聲音,恨不得撲上去打破他的頭。但他知道沒用,不說能不能打得過,就算打贏了,他還是輸。裴靳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的人,什麼都不怕。他不比裴靳富有,唯一的驕傲只是優秀的成績和良好的表現,絕不能因為這種人而失去理智。
慶梧寄希望於下一次考試,把所有休息時間都用來做題,縮減睡眠來預習和溫習功課。然而盼來的是五分之差。越橘彷彿一座山,牢牢地壓住他,讓他喘不過氣。慶梧感到疲憊,胸口瀰漫著惶然。拼着全部的時間也考不過她,自己累得精神恍惚,她卻依然抱着漫畫津津有味。天賦的差別,令人如此絕望。
慶梧從來不做夢,或許在深層睡眠中曾夢到過什麼,但沒有任何記憶。他沒有可與人交換的夢境,對這些也不感興趣。他有時覺得,自己對夢想什麼的缺乏憧憬,大概就是因為從來沒做過夢。
他不認為能做夢有多好,在連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之後,這種判定就更加明確。
他總是在深灰色的世界裏向著未知的方向奔跑。
深灰色的荒原,深灰色的大霧,不遠處的建築輪廓模
模糊糊,偶爾閃過黑洞洞的窗口。他一直跑,滿是驚恐,身後有什麼在追趕,他不敢回頭,只是順着隱約可見的大路盲目奔跑。
深灰色的建築、破舊的樓道,兩側是各式各樣的樓梯,他被追趕着,慌不擇路。樓梯撲朔迷離,通往一個個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的樓道,無論怎樣狂奔,也無法擺脫驚懼的危機。
深灰色的斗獸場,遠方濃雲密佈、殘陽如血。場內人山人海,面孔陌生而飄忽。他放緩腳步,四處張望,不知道自己在找誰。突然間緊迫感追逼而至,他在人群中穿行、急轉,彷彿任何一個身影都可能向他伸出黑色的手。
深灰色的城堡,憔悴落魄的倖存者瑟縮在牆角。房間中央的水池趴着一條鱷魚,瘦弱的男人抽到簽,絕望而麻木地踏進水池,鮮血蒙住了眼睛。慶梧突然覺得手臂被緊緊抓住,他奮力掙扎,卻看不清抓住自己的人是誰。鱷魚越來越近。
慶梧對自己說這是夢,這只是夢,卻無法克服鋪天蓋地的恐懼。他想醒過來,發現四肢沉重不聽指揮;他張嘴大叫,用盡氣力,卻沖不開喉嚨。他累得再度昏睡過去,醒來立刻記起夢中的遭遇,仍覺得心有餘悸。
他想自己是透支過度了,應該好好休息。然而夢魘揮之不去,夜夜驚擾他的睡眠。
橘色短髮的女生在某個夢中出現,毫無徵兆。她拉住他的手,從樓梯的迷宮中穿過。飛行竟是如此奇妙!身體輕盈,世界廣闊無垠,自由的滋味甘美到不可形容!
他看見如洗天空,近得觸到鼻尖;碧藍海水波濤萬頃,彩色田野仿似拼圖;遠處的白色城堡發著光,樹木的枝丫從腳下掠過,青色山脈在前方起伏。
他看着自己,胸前的領口被風鼓起,斜向伸直的左手握着少女的手。少女一直不曾回頭,他只看到鮮艷的短髮飛揚,卻很篤定地知道她是誰。
恐慌驀然間襲來,他開始往下墜落,身體沉重得像一塊石頭。他覺得自己是會飛的,試圖尋回輕盈的狀態,卻無論如何也揚不起向上的弧度。墜落是如此的迅疾,地面越來越近,失控的速度卻逐漸讓他感受到另一種飄飄然的輕鬆。
原來死亡是這樣輕鬆……他想着,在墜地前醒來,飄忽感仍在腦海回蕩。
【黑夜少女】
漫天燃燒的雲朵,彷彿要落下一團團的火。放課的學生仰着頭,驚嘆難得一見的夕照異色。慶梧坐在長椅上,凝望彤雲聚集的方向。太陽已被山脊遮擋,天空就要陷入黑暗,輝煌的時刻總是短暫。
短髮少女終於出現,書包仍舊鼓鼓囊囊,只是沒有打開,不知道裏面又裝了多少漫畫。她坐在長椅那端,仰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慶梧沒來由地緊張,手心冒汗。等她好幾天,打了無數腹稿,這一刻卻找不出一個合適的開場白。
“我夢到你了。”不知所措又害怕失去良機,最直接的話衝口而出。
女生懶洋洋地側過頭,眼睛斜睨着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以為,你這種人從不做夢的。”
慶梧心臟重重地跳了一拍:“你怎麼知道?”
女生嘴角挑起一個諷刺的弧度:“你有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你全身上下,直的是直尺比出來的,圓的是圓規畫出來的。不要告訴我幾何構造也有夢想。”
慶梧好半天說不出話。
“你夢到什麼?”女生把頭轉回去,望着天空,眼神放空。
“夢見……在一個到處都是樓梯的房子裏逃跑,找不到出口。你突然出現,拉着我穿牆而過,到了房子外面,發現我們是在飛翔。跟着你飛到很高,本來深灰色的世界變得很鮮艷,自由得無法形容。”慶梧回憶着,微微笑了,
“其實根本沒看見你的臉,頭髮顏色也不對,但就知道是你。然後你不見了,我開始往下掉,覺得自己是會飛的,但怎麼也飛不起。有一會兒很怕,可是慢慢又覺得輕鬆了。還沒落到地上,我就醒了。”
“想像力比我以為的要好呢。”女生在慶梧的敘述中閉上了眼睛,輪廓分明的側面彷彿逐漸融入正在緩緩降臨的夜幕,連聲音也變得模糊。
“我以前真的不做夢。”慶梧牢牢望着她,每眨一下眼睛,都要立刻確定她並未消失,“偶爾聽到別人談論這些,會想是不是因為不做夢,所以沒有夢想。”
女生不說話,呼吸輕微。有風吹過,她的呼吸就像被風帶走。
“我知道這樣很奇怪。不做夢也好,夢到你就來找你說話也好,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你感覺熟悉也好,在別人眼裏大概都不太正常。可能我根本就是有問題。”
靜謐的沉默。蟲鳴響起,錯錯落落、此起彼伏。夜風微涼,浸泡着植物的幽香。女生起身,腳步很輕,聲音也很輕。
“你只是正在覺醒。”
“我們的確曾經遇見過。”
【速降少女】
期中考,越橘依然高居榜首,慶梧落到第四名。父母老師都來找他談話,小心翼翼地鼓勵和安慰。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
十一月底,天氣仍晴朗得不像話。天高曠遠,沒有一絲雲彩。風很大,穿過教學樓的間隙便兜頭撲下來,捲起地面的草葉紙屑,慶梧只能抬手遮眼。
“喂。”身後突然響起慶梧最不願意聽到的聲音。慶梧回頭,望着裴靳,臉上沒有表情。
“明天我們有活動,你要不要來。”裴靳站在兩米外,手插在褲袋裏,歪着頭,懶懶散散,“上午十點,鹿山公園正門集合。”
慶梧皺了皺眉:“明天上午不是要補課?”“只是告訴你一聲,來不來隨便。”裴靳轉身就走。
慶梧莫名其妙。裴靳沒有理由來找他,他們的世界根本不存在交集。忽然間腦海中出現少女的面孔,斜睨的眼神,似笑非笑。是她叫裴靳來的?或者,又是新的惡作劇?他拿不準。不想失去跟少女相處的機會,又害怕陷入圈套。況且他從不逃課,除了病假,遲到早退什麼的,一次都沒有過。
手機振動起來,陌生號碼的短訊。
“我是越橘。裴靳跟你說了吧,明天的活動。我叫他找你的。”
慶梧握着手機,猶豫一會兒,撥電話。
“你疑心真重。”那邊女聲語氣平淡。
慶梧心跳瞬間停滯。她為什麼知道他真正的想法?只是一剎那的閃念而已,他自己都沒有清晰地意識到。
“我不喜歡裴靳,不想被他們捉弄。”所以才要確認短訊不是圈套的一部分。
“被害妄想症。”聽筒傳來一聲不屑的輕哼,“你以為你是校園暴力受害者?”
慶梧臉發燒。
“來不來隨便你。”電話被掛斷。
隔天一早,慶梧離開家,在路上找個僻靜場所,打電話給班主任,啞着嗓子請假。閑逛一會兒,在奶茶店待到九點,十點差三分到達鹿山公園正門。
短髮女生向他招手:“喲。”看上去心情很好。她身邊五六個全副武裝的“騎士”,每人一輛山地車。慶梧看着他們,忽然認出一雙頭盔下的眼睛,那是裴靳。裴靳看他一眼,似乎笑了笑,手一揮,率領眾人踩車進入公園。慶梧望着身邊的女生,滿臉疑惑。“我們買了年票的。你的票自己買。”女生指指售票處。
慶梧一頭霧水買了票,過檢票口,下意識地沿大路步行,袖子卻被拉住。“你往哪兒走?”女生橫他一眼,“這邊。”慶梧轉身,眼前是一條羊腸小道。
彎彎曲曲的山道沒走幾步,女生就開始踏着路旁的山石往上攀爬。慶梧不得不跟過去,背上冒汗,腿漸漸有點發軟。他望着前方女生矯健輕靈的動作,暗暗欽羨。
崎嶇的路線延伸到一片略為開闊的地帶,慶梧聽到女生說“到了,就在這裏等吧”。他靠着一棵樹,扶着膝蓋喘氣,想要抑止雙腿的顫抖。
“你體力不錯,沒必要覺得難堪。”女生微笑,“我經常在這一帶活動,爬山的速度一般人跟不上的。”
慶梧抬起頭,額角的汗水順着臉龐滑至下頜。他想問,為什麼你總是知道我的想法,卻因為一條自上而下的“路”而忘記說話。路非常陡峭,與地面夾角超過60度,扭曲盤繞在林間。開闊處有好幾塊岩石,與路面連成一片詭異的坡。最大的那一塊斜着向上,裸露着青灰色的岩體。
那條“路”,仔細一看,全是深深淺淺的車轍印。
“有沒有聽過山地速降?”女生朝山頂方向望過去,
“他們就快來了。”
慶梧聽到某種聲音,弱而雜亂,不多久便逐漸能夠辨識,那是地面被碾壓以及車輪滾動的機械聲響。一個身影猛然從樹林中飛越而下,沿着那條車轍印形成的路,在慶梧以為馬上就要撞到樹的一瞬間扭轉方向。身影迅速衝到第一塊岩石,小小地躍起,在空中扭擺了一下車頭;到達第二塊岩石,滑出一個流暢的弧線;第三塊岩石,故意在稜角處懸停半秒,後輪朝天,幾乎垂直;第四塊,最大的岩石,人與車被拋得老高。陽光從樹頂刺下來,慶梧瞬間失明,心跳擂鼓一般鈍重而急促。
他聽到一聲落地的重響,車輪急速摩擦地面,聽到得意的歡呼,沙石沿着山坡滾向低處。
他再次看清楚周遭一切,那個身影已消失於樹木之後。他轉過頭,想跟女生說什麼,又聽到上方傳來熟悉的聲音。第二個身影呼嘯而至,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在林間騰挪沖躍,卻都沒有挑戰最後的關卡。第六個向最大岩石發起衝刺,落地時失去平衡,車滑出去老遠,人撞到樹上。
慶梧整顆心都提起來,卻聽到一陣哈哈大笑。裴靳提着頭盔站在不遠處,對摔倒在地的人比個拇指朝下的手勢:“想挑戰我?你還嫩了點!”那人晃了兩晃爬起來,轉身對裴靳撅起屁股,用力拍了拍。
裴靳瞪圓眼睛,幾步跑到短髮女生旁邊,把頭盔扔給她,那邊見勢不妙,撒腿就逃。裴靳追上去,二人身影在林間閃了幾下,失去蹤影。
“走吧。”女生抱着裴靳的頭盔,順着一條羊腸道往來路方向前進。
慶梧跟在她身後,有許多問題想問,又覺得勿須多說。
【親吻少女】
鹿山公園大門,裴靳幾人在路邊說說笑笑,看到步行的二人出現,推着車一擁而上,把短髮女生圍在中間。慶梧被擠到人群外,不明白出了什麼狀況。
“吵什麼啊你們。”女生的聲音傳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小峰你挑戰失敗,沒你的事,那麼興奮幹什麼。”
“……我可以觀摩學習!”清脆的嗓音,彷彿還停留在童聲期。
人群轟笑,推搡着說話的那一個,慶梧看到他的頭被幾隻手揉來揉去。
“不就是個KISS。”女生笑着,剎那間日光傾城。她毫不忸怩地站在裴靳面前,踮起腳尖,手心貼着他胸膛,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裴靳露出難得的羞澀表情,又迅速換上得意的面具。
旁邊人鬧得更凶,“我也要小橘的KISS做獎勵”什麼的,嚷成一團。
慶梧呆立一側,滿腔無法言明的酸澀。他默默轉身,朝公園大門走去。明知就這麼離開會被當成笑料,也沒有辦法再待下去哪怕一秒。
沒有人挽留。他聽到他們的笑鬧忽然停止,卻沒有人叫他的名字。心情如此矛盾,失落的另一面是慶幸,安慰的另一面是打擊。胸口像被砸了一個洞,倒進去滿滿一碗麻辣燙,腫脹難忍,又熱又痛。
慶梧回家就倒在床上,躬着身體縮在空調被裏,不理任何人,不理任何事。
他想睡着,想忘記,寧可做噩夢被鱷魚吃掉或是摔下懸崖,也不願意回憶一小時前的畫面。然而精神如此清醒,纖毫畢現。聲光色形影氣味,自動地重複再重複,把每一個細節深深刻印,不容遺漏。
慶梧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說不清楚的痛,痛到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不能被發現,無處傾吐,無法逃避,只能忍。
沉默的忍耐中,疼痛無比鮮明清晰。隨着心跳起伏,在血液中流淌,從毛孔排出去,又吸入肺里,循環永無休止。慶梧拚命忍耐,不知不覺失去意識,不知不覺進入夢境。
他站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入口。
綠色的貓成群結隊吐着泡泡從面前游過;鼻子和眼睛錯位到頭頂的人手拉手奔跑,戴着高跟鞋帽的卷尾猴在後頭追趕;無軌電車在空中行駛,乘客是簡筆畫盆栽和版畫金魚;畫框們跳着腳互相攻擊,木屑飛濺;只有窗戶沒有門的房子悄悄後退,躲開了木屑卻掉進溫泉;鱷魚頭上頂着熱騰騰的白毛巾,從水裏拎起感激不盡的房子,把它遠遠地扔出去;房子的窗口飛出一隻彩虹垂耳兔,它發出尖叫,正中慶梧的臉。
垂耳兔蹲在慶梧肩頭,熱情邀請他參加晚宴。慶梧想,晚宴會有很多好吃的吧,眼前忽然飄過橘色的頭髮。一恍神,周圍一片漆黑。
佇立於茫茫黑暗之中,慶梧心生不安。他往前走了兩步,再走兩步,感覺到某種呼喚。曖昧,模糊,氤氳着霧氣;甜美,渴望,無盡的誘惑……墜落和飛升的飄忽感同時出現,他昏昏然邁步,驀地聽到熟悉的聲音,如同清涼的水,澆醒他的恍惚。
“你往哪兒走。我在這邊。”
慶梧轉身,看到橘色頭髮的少女。“這邊。”她朝着黑暗中的某個方向前進,慶梧快步跟上去。
她走着走着停下來,望着慶梧:“回頭。”
慶梧回過頭,看見一片幽深的海洋。
像黑色,又不是黑色,如同黏稠的膠質,在沒有邊際的空間中微微起伏,浪尖偶爾閃爍暗藍的光。淡色的霧氣飄蕩,懸浮於海面,某種細小的涌動四處傳遞,彷彿幽靈即將蘇醒。
慶梧知道它的名字:夢境壓縮海。
膠質海水是高度壓縮的夢,霧氣是低倍的。霧氣稀釋到約等於零,才能被睡眠中的意識接收。倘若直接接觸海水,系統將會立刻崩潰,精神瓦解,消弭於其中。
慶梧知道少女出現之前,自己正在“它”移動的路徑上。再走幾步,“慶梧”將不復存在。
慶梧不知道自己的這些“知道”從何而來。或許海洋影響了他的潛意識,或許因為本就是夢,一切不合理都很合理。他轉頭看向少女,想道謝,或者再說些什麼,少女卻已消失。
“喂……”慶梧對着空曠的世界發出聲音,我很難過,很難過啊。
“不就是個KISS嘛。”橘色頭髮忽然出現,柔軟的嘴唇貼上來,又倏地化為虛無。
慶梧驀然睜開眼,枱燈暖黃的光芒從桌邊垂落。
【失蹤少女】
冬季來得迅猛而突兀。一夜間寒風凜冽,滿街清涼裝束被呢子羽絨皮草覆蓋。低溫困住屬於夏季的活力,慶梧不再經常見到越橘或裴靳。
期末考試越橘掉到年級倒數第二,裴靳墊底。慶梧得回年級第一,全無喜悅。
沒有了無法企及的對手,不再做亂七八糟的夢,一切回歸正常。年節來臨,慶梧跟隨父母出門購物、走親訪友,恍然間覺得,自己身處一個漫長而乏味的夢境,無法蘇醒。
胸口騷動着一團不甘的火,渴望某種能源。街邊樹下、拐角商店前、抬頭看見的窗口、熙攘人群中、打開的車門后……找不到,不是,沒有。但它到底是什麼?
脊背上金色的線,細碎短髮,沉睡眼瞼。畫面突然出現,慶梧醒悟過來,它是思念。
思念令人度日如年。慶梧忍耐不住,撥了手機中只通話一次的號碼,那邊傳來對方已關機的系統女聲。煎熬許久,找同學要了裴靳的號碼,撥過去仍是關機。
很難不去聯想些什麼,但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報到前一天,慶梧收到奇怪的快遞。整套山地速降護具,收件人是自己,寄件人是越橘。嘗試撥越橘的號碼,仍舊關機。他做了無數個猜測,抱着頭盔睡了不安穩的一夜。亂夢紛紛,他像掉進旋渦,醒來時疲憊萬分。
他想問,為什麼送我一套護具;想問,你到底在想什麼;想問,你跟裴靳的關係;想問,我可不可以做你的男朋友。
沒有機會問出口。
開學,他還沒來得及找她,就聽到傳言。他跑去裴靳的班級,裴靳沒來報到。撥電話,一直關機。他遇到小峰,二人一起去裴靳的家,在江邊看見裴靳,坐在離江岸二十米高的水泥扶欄上吹冷風,好像隨時要跳下去。
“裴靳!”慶梧大聲叫他,頭腦暈暈沉沉,心跳又重又急。
坐在扶欄上的人回過頭,眼神木然,忽地一笑,說:“她走了。”
慶梧沒有勇氣問下去。小峰飛快地走上前,抓住裴靳的袖子,目光緊緊盯住他。裴靳抬手揉小峰的頭,從扶欄上下來。小峰慢慢鬆開手指。
“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裴靳望着慶梧,“我勸過她的……”眼中驀地湧起水光,他抱住頭,蹲下去。臉埋在頭髮的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誰都不知道越橘的秘密,除了裴靳。越橘的母親四年前失蹤,父親發瘋,越橘被親戚撫養,成年後才能繼承父母財產。兩年前越橘開始獨自生活,認識裴靳,一起玩速降,某次突然暈倒,被送進醫院。她在病床上告訴裴靳,很早就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臟病,曾經做過介入治療,失敗了。她知道裴靳在想什麼,淡淡笑着,眼神堅定地阻止他尚未出口的勸說。她要活得恣意,不願小心翼翼苟延殘喘,徒然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期。
“我們約好,過年的時候去南方……她是在最開心的時候走的……”
慶梧忘記後來的事情。裴靳還說了什麼,自己怎樣回到家,是否吃飯做功課……通通沒有印象。
他想說服自己這是個拙劣的玩笑,眼前閃動裴靳的淚光;想說服自己這其實是夢,卻發現醒不過來。她說“我們的確曾經遇見過”,他想像過種種揭開答案的情景,卻沒想到它可能永遠成謎。
慶梧縮在厚重的棉被裏,被黑暗環抱。記憶一幕幕,燙傷他的眼睛。
他在回憶中掙扎翻滾,忽然觸到光滑冰涼的曲面。那是頭盔。他猛然爬起,找到快遞單,發件日期欄模糊的數字,顯示的是三天前。
他抱緊頭盔,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寒意無孔不入,順着光裸的雙腳往上爬,透過單薄的衣服滲入皮膚。他埋着頭,忽然瘋狂而無聲地笑。
不會去證實發件的到底是誰。就當這一切都是天馬行空的遊戲,她玩厭了,失蹤了,留下“死亡”這個無人能反駁的理由。
他笑出眼淚,爬到床上,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夢返少女】
慶梧又遇到夢境壓縮海。幽暗的海緩緩移動,覆蓋紅色星球。他一路跟隨,心中篤定,是他呼喚它,它才出現。他不知道海洋跟橘色頭髮的少女有什麼聯繫,只是覺得總會見到她。他與危險的海洋相伴,她或許會看不下去。
他突然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夏天,陽光白晃晃的,照得人有些發暈。幼小男童迷了路,惶惑地四處張望,似乎下一秒就要放聲大哭。有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忘記滿溢的淚水,爬上階梯,站在某個低矮窗台上,貼着玻璃,一動不動地凝視。
那是一張似曾相識的睡臉。脊背上投射的窗格陰影,頰邊細碎的橘色長發,微微顫動的眼瞼。
慶梧站在男童身後,久久凝望,分不清楚這是夢境,抑或是記憶。
衣襟被拉動。慶梧低頭看去,橘色頭髮的女童張着黑白分明的大眼,仰首對着自己。她綻出甜美的笑,放開慶梧的衣襟,抓住男童的手。男童從窗檯跌下來,昏迷不醒。
慶梧伸出雙手,睜開了眼睛。他知道那不只是夢。他從夢境得回失去的記憶,十年前的自己,跌昏以後便再也沒有夢。
久遠記憶中的睡臉與越橘重合,慶梧抬眼看向窗外,天光漸白,烏雲消失,溫暖的光芒從遠方冉冉升起。
三月,地面濕意未散,天空已然高曠。陽光燦爛,空氣中飄浮着金色微粒,路旁不知名的植物開滿粉白花朵,花瓣隨風紛紛揚揚。
“裴靳,我兩分鐘就到門口,你今天輸定了,準備請客吧。”
慶梧騎着車,全副武裝。前方上坡,大門頂端“鹿山公園”四字,被前夜的雨水洗得發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