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下)(1)
第3章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下)(1)
“好啊!”那樣不止是有意外,還會有驚喜。
歐燦愣住,訝異她的輕快,或者講像是無限期待。而對於剛才電話里的謊言,她卻避而不談,彷彿沒必要回答。
“媽媽,你來了!”走進房間的卓紹華腳步有點匆匆。
“喔,我來找你有點事。”歐燦轉過身,“我去嬰兒室看過孩子了。紹華,以前你曾經講過你身體——”
“既然是病,總有辦法治,只是需要時間。”他用眼神堵住她欲出口的話。
“你確定孩子是——”在父母面前,紹華向來有分寸。自從突然冒出這女子出來,紹華變了。從前,在她講話時,他從不會無禮地打斷她。
“他的長相隨我。”
歐燦無語以對。
諸航嘆息,不敢苟同。
“你爸爸在氣頭上,一時半會不會消氣。今天沈秘書打電話給你爸,讓你做好思想準備,紀檢組要找你談個話,會有個處分。唉,我不知還能和你說什麼。”歐燦仍然無法消化這件事,想想都覺得這是夢,不會是真的。
“諸航還沒能進食,需要休息,我送你下樓。”
卓紹華情緒沒有絲毫波動,似乎聊的是件和已無關的事。
“紹華,你可曾後悔過?”歐燦激動地問。
“從不曾。”
歐燦苦笑,“不要送,我自己會走。”
陽光爬上了窗檯,歪歪扭扭穿過樹梢,伴着晨風射進室內,樓下的草坪剛修剪過,空氣里飄蕩着青草的氣息。
走廊上雜亂的腳步聲多了起來,每天例行的查房時間到了。
諸航屬於成功的病人,查房醫生經過門前卻沒有進來,流氓醫生會單獨折騰她。
睡過一覺,疼痛感消除了許多,隨之漫上來的是飢餓感。隔着被子,她都能聽見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我一會去單位有點事,等成功為你檢查過後,先喝點粥!”卓紹華又回來了。
好窘,他也聽見那餓鳴!
“好,你——多保重。”他的單位不是那普通的機關,那所謂的處分也不知是什麼樣。她如此寄語,有點像送君去前線作戰,你可千萬要平安回來哦!
他笑了,那笑意如流星劃過夜空般,讓人來不及捕捉。
“其實你可以實話實說的。”她替他打抱不平,“我挺你,絕不背叛。”
“我沒事,委屈你了。”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相信她不是信口開河。
暑熱漸消的秋日黃昏,他陪她散步。她住的四合院挨着城郊,走幾步路能看到一畦畦的菜地。在路口的小超市,她停下,說要買點牛奶。
進門時,兩人與一對中年男女擦肩而過。
“紹華?”女子扭過頭,目光與他相遇。
他僵住,心裏知道,終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她是誰?”女子發現了懷孕的諸航。
他沉吟,想着該如何解釋這件事的。
諸航下巴一抬,搶着回答:“我——是他表妹。”
他黯然。
一直微笑打量着她的中年男子樂了,“我怎麼不知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她納悶地看向他。
“千萬不要講是遠房的,卓家有幾個親戚我比你清楚。”中年女子接過話。
他的爺爺是孤兒,後來參加紅軍,建功立業,成為開國元勛。膝下一子一女。這女子就是他的小姑卓陽,中年男子是她的老公晏南飛。
諸航聽完他的介紹,腸子都會悔青了,禍從口出呀!
她原意是想維護他的形像,卻弄巧成拙。
他很吃驚,真的,二十三歲的小姑娘,算精確點,是二十一周歲多幾個月,卻儘力張開那雙纖細的手臂,想為他擋風擋雨。
“呵,還好還好,蓬畢生輝呢!”從階級層面上來看,她絕對是高攀他的。
“那就好,下午見!”
“如果有什麼責任,你往我身上推,沒事的,我無黨無派,無組織無紀律。”就差講天不怕地不怕了。
她笑着叮囑。
他擺擺手,走了。
經歷的意外多了,卻哪一年也沒今年多。
上班時間已過,大門口非常安靜。車滑過崗亭,士兵抬手敬禮,他緩緩閉了閉眼。
該慶幸是在軍事部門工作,沒人有閑情打聽別人的八卦。他有孩子這件事,事實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微笑和迎面走來的同事相互敬禮問早安,每個人都是忙忙碌碌的。
秘書告訴他,成書記在辦公室等他。
成書記是成功的父親,私下是熟悉的長輩,工作上是他的上級,分管思想工作。
他敲門,聽到裏面叫“進來”,忙立正敬禮。
“坐!”成書記拿下鼻樑上的眼鏡,高深莫測地看了又看他,然後起身把門掩上,哈哈大笑。
“說實話,那件事是成功做,我信,你?我——不相信的。”
“只能講我也不是個完人。”
“你是不準備和我說實話嘍?”
“這就是實話。”
成書記眯起眼,笑容一點點斂去,眉宇威嚴地蹙起。“雖然你現在屬於單身,娶什麼樣的女子,組織不便干涉,但是這卻無法掩蓋你曾在婚姻狀態下與別人有染的事實。若在軍中傳開,作為一位年輕的少將,將是什麼樣的影響?所以組織決定,對你進行記大過處分。你接受嗎?”
“接受。”他筆直地迎視着成書記犀利的視線,無所畏懼。
“你小子真夠犟的。這可是大的污點,你父親對你可不是一點厚望,你知道嗎?”
“我很慚愧讓他失望。”
成書拍拍他的肩,“既然這樣,我無話可說。記大過,在將級軍官會議上作書面檢討,然後到紀檢組學習一個月。”
“是!”他起身敬禮。
成書記失笑,“你呀——好了,不說這個,說點別的。上面有個計劃,準備在軍中成立一支新型部隊,是為提高部隊網絡安全防護的,叫‘網絡奇兵’。當前網絡安全已經成為國際性問題,它不僅影響到社會領域,同樣也影響到軍事領域。美方稱每天都探測到大量試圖侵入其網絡的黑客襲擊,中國也有這方面的隱患。這個任務讓你能做最合適不過,你是計算機專家。在這個月面壁思過時,你好好地寫個方案出來。”
他點頭。
“聽成功說,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女生,怎麼認識的?”成書記挑挑眉。
他無語。
“罷了,你可以不回答。還是要恭喜下你榮升父親了,你爸爸雖然氣你氣得不輕,估計也會竊喜下,孫子呀!我家那不成器的成功不知什麼時候能定性呢!這兩天你在休假,我不多聊了,走吧!”
他開門出去。走廊向左是電梯,向右走幾步是他的辦公室。他遲疑了下,轉身向右。
部里的一切都非常軍事化,方是方,圓是圓,什麼時候都是井然有序。
辦公桌上一盞磨砂玻璃枱燈是室內唯一帶點異域風情的物品。
那是佳汐從意大利帶回來的。玻璃易碎,怕摔壞,一路上,她都抱在懷裏。燈只在家中擱了一天,她便硬搬到他辦公室了,說他伏案工作多,辦公室的光線太熾亮,對眼睛不好,這燈光線柔和。
他哭笑不得,辦公桌上擱這像什麼?
燈還是帶來了,一直塞在櫃中。直到處理完佳汐的後事,他才從櫃中拿出來。
學藝術的女生,都有些不切實際,佳汐是畫畫的,也是重感性少理性。他們是姑姑卓陽介紹認識的,她和卓陽都在中國美院工作,佳汐那時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那樣的女子,家境好,嬌養大的,恰好又懂事乖巧,權利和金錢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又有寬裕的環境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她想學壞都沒機會。
相處了三個月後,很快雙方家長碰面,訂婚,接着結婚。
不知道別家夫妻是如何相濡以沫的,他與佳汐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他應該算是稱職的丈夫,她是合格的妻子。
只是他不懂佳汐。有時,他從電腦前抬起頭,發現正在看電視的佳汐憂心忡忡地凝視着他。當對上他的目光時,她忙挪開視線。再迎視,笑靨如花。
佳汐嬌氣,又偏食,弱不禁風似的,但沒生過什麼病。
那天晚上,兩人和爸媽一起吃了晚飯,走着回自己的住處。天氣那麼暖,她竟然感冒了,鼻子呼吸不通,嗓音也有點啞。
她喜歡央視二套的《交換空間》,把節目看結束了才去洗澡。
他在書房寫份報告。
十一點多,兩人一同上床休息。睡前,她還吃了顆感冒藥,嘀咕着:不能加重哦,我還有重要的事呢!
凌晨三點,他翻了個身,身邊的佳汐安靜得出奇。他習慣地幫她掖被角,指尖觸摸到佳汐的臉頰,已僵冷。
醫生測定是突發性心肌埂塞,這種病,只幾分種,有時就幾秒,就可奪人性命。
佳汐媽媽哭着說佳汐小時候心臟不太好,但發育之後就很正常,想不到病根還留着。
在佳汐變成一捧灰裝進一個玫瑰木的盒子裏時,他才相信,這個世上已沒佳汐。
成功私下裏問他是不是很難受?
他沒來得及太難受,就得集中全部精神面對接二連三的意外了。
“鍋”卸下來的感覺真的是非常好,諸航真想用“身輕如燕”來形容自己。
她是第三天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間方便。在前三天裏,令人羞惱無比,她居然吊著尿袋。
稍微有點目眩,腳下發軟,起身時,眼前金星直冒。她悄悄看了下肚皮上的傷口。成流氓雖然討厭,手術做得真不錯。刀口是橫着的,縫補時用的腸衣線,不必拆線,自然與身體融合。線跡不很明顯,時間久了,只會留下淡淡的疤痕。
到第五天,她出出進進,已經非常自如。
唐嫂羨慕至極,拚命地誇年輕就是本錢呀,她生孩子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說到這,她又轉折了下,我們那時孩子都是自己帶。
諸航呵呵笑。
小猴子——啊,人家有名字了,小帆帆呀,現在看看,好像是有一點小帥。胃不小哦,每天咕咚咕咚能喝一大瓶奶粉,他喝的時候,她趴在邊上看,就看見那小肚子像青蛙似的慢慢鼓起來。她摸一下,他會哼哼回應。
喝完他就睡,醒了繼續喝。一天裏睜眼睛的時間不多,她見過他的眼睛,黑水晶般。
唐嫂說月子裏的孩子看不清楚東西,但能分辨熟悉人的聲音。
她一咳,哪怕他正在喝奶,都會睜開眼睛追着聲音,腦袋轉來轉去。
她笑着說像小小狗。
“夫人,你真的不給帆帆餵奶?”唐嫂認為她太狠心了。
她笑笑,不接話的。
卓紹華晚上也住醫院,是成功的休息室。
從卓紹華的臉上,是看不出他受了什麼處分,她也沒繼續問。
第七天,成功替她做完各項檢查,眼皮一抬,“走人吧,你!”
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飛。
唐嫂替她穿上大衣,還裹上圍巾,戴上帽子,“月子裏落下病,以後治不好的。”她撥開諸航反抗的雙手。
小帆帆是一身簇新,卓紹華抱在懷裏。他抱孩子有模有樣,到是諸航至今都沒抱過,她只有時用指頭戳戳帆帆的小手。她一戳,帆帆小手就攥緊緊的,要硬掰才能抽回指頭。
“帆帆我來抱,卓將,你打傘。”唐嫂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把黑雨傘,超大號的。
外面秋高氣爽、風和日麗,諸航眨眨眼睛,懵了。
“夫人剛生過孩子,身上有血光,會惹上天上的神,打着傘就能躲開了。別不相信,很靈的。”唐嫂抱回又睡得鼾鼾的小帆帆,語重心長。
諸航差點被這話給雷倒,更雷人的是——卓紹華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雨傘。
勤務兵進來提上行李,與唐嫂先出去了。
“還有什麼事?”卓紹華看着雙手緊抓着床柱的諸航。她並不善藏心思,看得出來,她有些糾結。
“其實那個大雜院也不錯!”她抓抓頭髮,幾天沒洗,不是一堆亂草可以形容的。
他點頭,“那兒太小,住不下帆帆和唐嫂。”
“他們不要過去的。”她聳肩。
“兩邊的距離不短,唐嫂跑來跑去,那個年紀,怕是不能勝任。”
“我不需要的——”
“我不這樣認為。我們該挪個地方,下一個病人很快就要到了。”
他沒有伸出手來,她的體內像有一台發動機,任何時候都讓她活力四射,哪怕是手術后不久。
他二十一周歲時,一邊接受軍事化訓練,一邊讀研,精力看似非常充沛,但停下時,便不想動。
她的眼睛與鼻子都擠到一塊了,沒有繼續討論。他在前,她在後,半步的距離。七天沒有出病房大樓,突然沐浴在強烈的陽光下,她下意識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一柄大傘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別人會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他們。聚光率是很高,但眼神都是善意而又祝福的。
也許這真是個美好的風俗,入鄉且隨俗。
勤務兵今天開的是輛寬敞的商務車,很舒適。唐嫂與帆帆坐在後座。上車的時候,卓紹華託了她一下。
久違的街景,讓她有點唏噓,如同重見天日般,彷彿已一個世紀過去了,她真的蹩壞了。
街道越走越寬,車輛越來越少,漸漸就只有他們的車在兩邊長着高大古木的林蔭間馳騁。
一座高大莊嚴的門樓躍入眼帘,門樓下是持槍站成一把繃緊的弓似的士兵。放眼看去,可以看到裏面樹木郁深,樹梢間隱隱有房屋林立。只是空氣太過嚴謹,連飛鳥都不見一隻。
她不由地拽住卓紹華的衣角。
他側目看她。
“他們有槍。”她指指士兵,車速已放慢。
“嗯。”然後呢?
“我會情不自禁地想投降!”她以只有他聽到的音量低語。
“為什麼?”
“我手裏沒有槍呀,打不過他們。”
嗓子發癢,他咳了幾聲,“應該沒有機會打得起來的。”他很認真地回答。
“可是這氣氛——讓人不由自主會產生這樣的聯想。我還是住到——”大雜院去。
“第二個院子就是我們的家。”他拍了拍她的手,打斷她的擔憂。
他沒有提過,他的家也是四合院,不是大雜院,而是獨門獨院。
一個比唐嫂稍微大個幾歲的婦人腰上扎着圍裙從院中出來迎接他們,搶先探身拉開小睡被,看了看小帆帆,嚷道與卓將出自一個模子。
卓紹華又把傘撐開了,他告訴諸航,婦人姓呂,是家中請的阿姨,負責家務和做飯,唐嫂專門照顧帆帆和她,偶爾有重活,勤務兵會來幫忙。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讓她沒有後顧之憂,沒人會當她是使喚丫頭?那麼——她就不是必不可少的。
“夫人累了吧,我扶你進屋休息。”精明的呂姨看出她的彆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