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下)(1)
第17章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下)(1)
晏南飛端着一杯麝香貓咖啡,來到露台。杯子剛湊到嘴邊,麝香貓咖啡獨有的濃鬱氣息便撲鼻而來。
說實話,他不是很喜歡這種咖啡的口感,但卓陽喜歡。
夜裏落了霜,樓下的幾株綠色的植物上面像蓋了層薄雪,泥土凍得硬梆梆的。北京的冬天從來不含糊,一冷起來便變本加厲。
露台四周裝了落地的玻璃窗,屋中有地熱,加濕器二十四小時開着,外面再天寒地凍,家中仍暖如三月。
他回頭望了一眼,卓陽在廚房裏做早餐,身上的睡衣是剛從香港買來的,紫色的睡袍曳地,裹住她窈窕的身軀。
卓老爺子對待兒子和女兒是兩種教育方式,兒子是嚴苛的,女兒則是嬌溺的。卓陽在國內讀小學,然後中學和大學都在英國讀的。卓明除了工作,幾乎講沒有任何愛好,最多下幾盤棋。卓陽則太會享受了,旅遊、運動、唱歌跳舞、甚至攀岩。
她的工作在美院,但她更喜歡呆在國外。
他們在希臘相遇。美院去希臘辦畫展,他負責接待。畫展中有一幅卓陽的畫,放在首位。
他以為畫者是位男性,畫的線條豪邁粗獷,意境蒼茫,沒想到是位時尚的都市女郎。
愛情的發生只是一個瞬間。
過了四十歲,他陡生出對故土的眷戀,向上級提出回國任職。卓陽因為他,現在才經常住在國內。
他大口喝着咖啡,咖啡里有點土腥氣,怎麼也壓不住心中泛濫的苦澀。
他在工信部分管大型固定資定投資項目的審核,這個工作,在北京市找一個人並不難。
公安部門任要職的裏面有他的朋友,不到兩日,資料就放在了他的桌上。
諸盈——
他顫微微地撫摸着這兩個字,心中默默呼喚。她也已四十一了,照片上的她頭髮在腦後盤起,光潔的額頭,溫婉的笑容,那眼眸還是那般清澈嫻靜,如湘西山中的溪流。
她現在是銀行營業部經理,工作壓力非常大。
幾張照片中,她都是笑容淡淡,像遠山、像靜水,瞧不出真實。
他沒讓朋友調查她的家庭,他不敢知道她是否過得幸福。任何一個結果,他心中都不太好受。
從來都不知,她與他是這般的近。也許曾一次次擦肩而過,可是他都沒看到過她。
他們已經二十三年不見了。
第一次見到她,她十八歲,她的秀麗讓他震驚,她有一張小小的瓜子臉,皮膚白皙,一雙天然細長的清眸,眉毛像畫出來一般,穿件水藍的無袖裙,站在一家蠟染店門前,向遊人介紹。
那是他大三的暑假,幾個同學約了去鳳凰古城玩。
他買了一幅蠟染畫,畫上是位背着竹簍的苗族女子。幾次搬家,那幅畫不知丟哪了。
她和他只說了兩句話,他卻像已經認識了許多年,或者是等待了她很多年。
“老公,吃早餐了。”卓陽端着大托盤,敲了敲玻璃門。
他把杯中最後一口咖啡咽下,嘆了一聲,拉回思緒。
餐桌上,色彩豐富,麥片粥,火腿煎蛋,烤得焦黃的土司,鮮榨的果汁。
卓陽遞給他一碗粥,看看外面,皺着眉頭,“真受不了這天氣,又干又冷。老公,我想去泰國玩幾天。”
“有人陪你去嗎?”泰國最近的局勢不太穩,幾個黨派斗得很厲害。
“我想你陪我。”
“我要工作。”
“就知道你會這樣講。”卓陽嘟嘟嘴,“其實我想去,現在也去不了。大哥家裏的事,我不能不管。大嫂又給我打電話了。”
“說什麼?”晏南飛抬起頭。
“上次拍的那個帶子送過去后,大哥雖然什麼也不說,但沒事就讓勤務兵把錄像機打開來看。大嫂想讓我把小帆帆抱去他家,讓她和大哥也抱抱。”
“那諸航呢?”晏南飛語氣不由地加重了,眉頭蹙着。
卓陽冷冷地斜了他一眼,“這關她什麼事。”
“笑話,帆帆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想要孩子,卻不要孩子媽媽,天下有這樣的事嗎?”晏南飛砰地把湯匙扔在桌上。
卓陽一愣,“你怎麼回事?那個醜丫頭害紹華背了那麼大個處分,把大哥氣得差點發心臟病,你還替她打抱不平?”
“紹華是個成熟的男人,做出什麼事,還要別人替他承擔責任?”
“紹華是我家的孩子,我了解他,他肯定是被她算計了。”
“紹華是個軍人,算計有那麼簡單嗎?”
“不管這些了,反正我就看那個鬼丫頭不順眼。到底有沒有父母教,一點不知羞恥——老公?”
卓陽吃驚地看着晏南飛臉都青了。
“我換衣服去部里了。”晏南飛拉開椅子站起來。
“你沒吃早飯呢!”卓陽指着還滿碗的麥片粥。
“涼了!”
“外面零下四度,不吃早飯會冷的。”
晏南飛沒應聲,換上上班的衣服,臨出門時,對卓陽說:“帆帆的事,你最好徵求紹華和諸航的意見,他們才是帆帆的父母。如果大哥大嫂真的想念帆帆,給紹華講一聲,紹華知道怎麼做。”
“幹嗎呢,口氣這麼硬?”卓陽納悶了。
晏南飛不理,咚地帶上門走了。
到了部里,上電梯時,恰好遇到卓紹華,他今天來聽對騰訊和奇虎兩家公司網絡大戰的處理彙報。
他先出聲招呼,晏南飛點了下頭。
電梯裏有其他人,兩人沒什麼交談。出電梯時,晏南飛把卓紹華叫到了辦公室。
“諸航和帆帆都好嗎?”晏南飛把門掩上。
“挺好的。”卓紹華笑了笑。
晏南飛沉吟了下,問道:“紹華,帆帆都這麼大了,似乎他外公外婆都沒來過?”
“他們比較遠,天氣又冷。”
“這到也是。諸航是獨生子女嗎?”晏南飛在卓紹華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不是,還有個姐姐。”
“你見過?”晏南飛心刷地提到了嗓子眼。
“姑夫,我該上去了。會議是九點開始。”卓紹華低頭看了下手錶。
晏南飛無奈地笑,拍拍他的肩,“對小諸包容點,她還小。”
卓紹華定定看他一眼,拉開門。
秘書進來,告訴晏南飛今天陝西省和山東省的四個投資方案部里要會辦,會議由他主持。
這四個方案已經會辦過一次,有一個涉及到軍工產業,部里特別重視。
秘書把四個文件夾放在他桌上,泡上他每天必喝的烏龍茶。冬天喝烏龍茶,才是他的最愛。
拉開抽屜,諸盈的照片又躍入了眼帘,剛剛懸着的心又摔了下來,疼得十指顫慄。
諸航和她有點相似,諸航卻不像她這般恬靜,眉宇間多了點英氣和俏皮。
當她知道諸航和紹華相戀、生下小帆帆,她有沒心累?有沒流過淚?
他閉上眼,想像那張清麗的面容。
鳳凰古城很小,步行即可。他和同學在沱江吊腳樓參觀時,面對着秀麗的沱江山水,有一個同學情不自禁吹了聲口哨。
“不要在塞子裏吹口哨。”一扇小木窗里探出她的身影,豎起手指,要他們噤聲,“苗家人傳說在屋子裏吹口哨,會招鬼。”
“哈,這麼唯心。”同學滿不在乎地說道。
“入鄉隨俗呀!”她文靜地笑笑,縮回身子。
他不知哪來的勇氣,跑過去喊住她,“請問你是導遊嗎?”
她臉一紅,點了下頭,“我只是業餘的,不很專業。”
“沒關係,我們不需要專業的,你只要帶我們吃好玩好就行了。是不是?”他回頭朝同學擠了下眼。
他們是群背包客,向來反感導遊的指手畫腳。同學會意地抿嘴樂,“是啊,但是收費不能太貴。”
“嗯!”她認真點頭。
她自我介紹,她叫諸盈,家就住在鳳凰鎮,是高二學生,下學期讀高三了。
說話時,天空飄來一塊烏去,一串串雨珠把沱江濺起圈圈漣漪。她撐開一把碎花的雨傘,踮起腳替他遮着雨。他比她高足足一個頭。
她帶他們在沱江泛舟,參觀沈從文故居,去看奇梁洞,在西門峽漂流,去吃娃娃魚,喝土家擂茶。
他們住的是民宿,早晨推開窗,便會看到她站在院中,和房東說著鳳凰方言,美麗而又快樂的時光就從那一天開始。
他們一起呆了四天,他們的下一站是張家界。
她頂着烈日,去車站給他們買票。太陽把她的臉烤得通紅,她的後背被汗水濡濕了。
他站在她身後,突然結巴地說道:“少——買一張票,我——不走。”
“呃?”她訝然地回過頭,看到了他眼中比陽光還灼熱的情意,慌亂地把臉別向另一邊。
他找了個非常非常蹩腳的理由,讓同學好好地取笑了一通,不過,也沒太為難他。
他留下了。從民宿搬去了她的家,她成了他一個人的導遊。
她媽媽身體不好,爸爸陪着去省城看病,她一個人在家。
有天晚上,兩人在沱江放燈,她說對着燈許願非常靈驗。他問她許的什麼願,她說我希望能去南京讀大學。
他心中一動,捧起她的臉,吻了下去。
“姑夫,我走了。”會議結束,卓紹華過來道別。
“現在就回家?”他問。
“不,我回部里。”
“周末,我去看帆帆。幾天不見,變化肯定又多了?”他沒有孩子,但見到粉嘟嘟的嬰兒,心就軟了。
諸航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有帆帆可愛嗎?
心口疼得發脹。
“周末帆帆要去打預防針的。”說起帆帆,卓紹華俊朗的面容泛起了笑意。
“那挺疼的,小帆帆要哭了。”
“他很少哭。”只有諸航在時,他有時會耍賴、撒嬌,哭得淚水縱橫。
“像你!”
卓紹華笑笑,走了。
晏南飛深吸一口氣,揉揉眼睛,走到窗外。
怎會下雪呢?下霜的隔天,應該放晴的。天氣怪了,天空陰沉着,大片的雪花席捲着整個都城,視野內,一切都模糊了。
汽車出了大門,下意識地他打了下方向盤,車向回家的相反方向駛去。
收到資料的第二天,他就來過了。
臨近年末,她經常加班。他看過她和同事一同出來,向地鐵口走去。
他沒有驚動她,只遠遠地看着。
心不規則地狂跳,說不清是悸動還是忐忑。當她經過他的車前,他能聽到自己的血液在倒流。
有種愛像指甲,剪掉了還能重生,無關痛癢。
有種愛像牙齒,失去之後永遠有個疼痛的傷口無法彌補。
他於她,是指甲還是牙齒?
“雪這麼大呀!”同事輕呼,忙豎起衣領。
諸盈畏寒地抿上嘴,拉上風帽。這一天都呆在行里,不知道天氣變化這麼大。北京今年的冬天,雪密了點,前幾次都是下雪,瞧着漫天肆揚的雪花,明天溫度不知降幾度呢!
“瞧,雷克薩斯。”同事碰了下諸盈的手臂。
“哪裏?”諸盈四下張望。
“暈了,你不會不認識吧?”同事朝路邊一輛黑色的車呶了下嘴。
諸盈笑了,同事大驚小呼的,她到沒覺着那輛車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只認識轎車、公共汽車還有地鐵。”
“你太落伍了。諸盈,你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該添輛車了。要是有車,這種天氣你就不會在外面凍得像塊冰。”
諸盈捂着鼻子,兩人是迎着風走,風冷得真像刀子般,吹在臉上生生地痛。“我要讓妹妹出國留學,暫時不考慮這事。”
“你可真是個好姐姐。時間過得真快啊,還記得你妹讀中學時,你帶她到處參加編程比賽。那時學編程,培訓費可不低。少說也花了五六萬吧!”
“錢賺來就是花的,只要她有出息,我願意。”
迎面駛來一輛車,對着兩人響了幾聲喇叭。
同事激動地直揮手,“我老公來接我了,我讓他不要來的,他還是來了。諸盈,那我先走啦!”
諸盈擺擺手,眨去眼睫上的雪花,聽到手機在口袋裏響着,呵了呵手,掏了出來。
“姐,晚上又開會了?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沒接。姐夫今天也加班。”諸航的聲音像脆豆子般,一串似的往外跳。
“那你和梓然吃飯了嗎?”諸盈停下腳,張望兩邊的店鋪,想着能買點什麼吃的帶回家。
“我們叫了外賣。呵呵,我還煮了點粥,給姐姐當夜宵。你現在哪,我去接你?”
諸盈窩心得渾身都曖融融了,航航真是懂事,“姐在行里吃過盒飯,不餓。馬上就到地鐵口,天冷,不要亂跑。”
“嗯,那我在家等姐姐。”
諸盈拿下手機,屏幕上沾了點水汽,她愛惜地用圍巾拭了拭。
“諸盈?”風中送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
她下意識地回頭,讓同事羨慕不已的雷克薩斯車門邊,站着一個男人。漫飛的雪花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臉。
“諸盈!”見她站住,男人向前走了幾步。
她看見他落滿雪花的雙肩、茂密的頭髮、溢滿羞愧與心疼的雙眼。心口像中了一槍,一時間,什麼意識都沒有了。手掌攥緊手機,彷彿要把它捏碎般。
她不知道該說好久不見,還是說你認錯人了。
其實,他的變化不太大。不然那天在火車站,她也不會在相隔二十三年後還能一眼認出他來。只是從前那張青澀的俊容如今多了歲月的痕迹,讓他變得更加成熟、儒雅,而曾經單薄的肩,現在寬厚如偉岸的山脈。彷彿依過去,就足以擋住外面的風風雨雨、流水年華。
“諸盈,雪太大,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嗎?”晏南飛懇求地看着她。
她回過神,儘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只是淡淡點了下頭,又轉過身去。家中航航和梓然在等她,那才是最重要的。這個所謂的故人,早已是過去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諸盈!”晏南飛擋住了她的去路,“如果——如果你不願意坐坐,那麼讓我送你回去。”
“為什麼要送我?”諸盈冷冷地問。
“天氣很冷,我——也想和你說說話。”晏南飛不敢直視諸盈清冽的眸光。
“這不是北京歷史上第一場雪,這個溫度也不是北京的最低溫度,這條路,我走了近十年,我一直都好好的。為什麼今天要因你而改變呢?”而他們之間,又有什麼可說的?
二十三年,能有什麼掩埋不了?
“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我只是想——”晏南飛急得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你想什麼,我需要知道嗎?”諸盈緩緩閉了下眼睛,越過他,徑直向前。
晏南飛默默地跟上。
她也沒有厲聲讓他走開,自顧走着,當他如街上同行的路人。走下地鐵口,她刷卡進站。
他顯然在北京是從不坐地鐵的,被擋在了關卡前。慌亂的他竟然像個少年般一躍跳了進去,追上她。
站台上稀稀疏疏的人流,多數有人同行,頭挨着頭,低聲輕語。她目不斜視地站着,專心等車進站。
“對不起,那一年我沒有遵守承諾。”他不自然地低下頭,臉和脖子都脹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