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3)
第167章此心安處是吾鄉(3)
所以才那麼瘦到脫形,所以面頰上有着不正常的潮紅,所以他……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掀起了“二月風暴”。他的羅馬已經淹沒在海里,他不需要大道,不需要小徑。葉孤城夢破了,他的夢也破了。最後,他只想給自己畫一個句號,他要把這個句號畫圓畫漂亮。他給她送藍色鳶尾,給爸爸寄賀卡,他來到港城,他賭她會認出他,然後他見到了她,他要她去機場送別,他預感到機場會有什麼在等着他,不是機場也會是別處,港城離家很近了……他嘴巴翕動着,那個唇語是“回家”。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統統遠去,他想要的只不過是“回家”。也只有以這樣的方式,他才能踏上回家的歸途。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
其實,他也害怕死亡,也留戀這個世界,可是他的路走到盡頭了。諸航想起他聽到火警警報時抱着頭無處躲藏的樣兒,U盤被她扔進馬桶后絕望灰暗的表情,眼淚默默滑過她的臉頰,聚集在下巴尖上,晶瑩剔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人死如燈滅,塵埃落定,一切都付諸流年。他短短的人生,榮耀過,高尚過,虛榮過,迷茫過,炫目過,也算活得跌宕起伏、精彩紛呈。
“你會帶他回家嗎?”梅娜不放心地問。
諸航慘然一笑。港城演藝界有個傳說,梅姑深愛過華仔,華仔會不遠千里去探她的班,會買花去聽她的演唱會,會在深夜飛車去陪她喝酒、聽她傾訴,甚至在她過世后,他為她扶棺,可是他沒有娶她,因為他對她沒有愛,只有珍視和尊重。人的一生,可能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個人,一些事,和愛無關,卻無法棄之不管。
欒逍坐在諸航的身邊,他今天穿白襯衣,柔黑的發梢掃在領子上,露出一點點潤白的脖頸,那黑白極其協調又素凈,清清淡淡地在那裏,就像他的坐姿,看似隨意,卻已然入定。
“今天精神好點了嗎?”他對她很關心,神情間是掩飾不住的焦慮。諸航微微低下頭,修長的手指環繞着紙杯,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手指僵硬,手背上青筋暴突。“好多了。欒老師,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欒逍詫異她突然的疏離:“什麼事?”
“帶我去見李南大校。”她抬頭看着他,目光冷靜。
欒逍淡定的神情再也撐不住,肌肉抽動了兩下。
“我知道他在港城,我知道你就是夜劍裏面那個著名的狙擊手高嶺,我知道卓紹華首長把你借調到536,並不只是為保護我的安全,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任務就是等待周文瑾的出現並射殺他。”
三十六計第一大類勝戰計之第一計“瞞天過海”,第四大類混戰計之第一計“釜底抽薪”,應該說都成功了。夜劍果然是把鋒利無比的劍,一旦出鞘,見血封喉。局面變得光怪陸離,方向陡變,曾經道貌岸然的A國、E國和D國都連忙夾起了尾巴,而旋渦中央的港城卻奇特地置身事外,立於安全之界。李南親自打來電話作的彙報,他不是表功,他是向卓紹華要人。
“欒逍的任務已圓滿完成,後面,他直接隨我回夜劍,是不是?”
卓紹華捏了捏鼻樑,從夜劍到達港城起,這一周,他沒離開過GAH,一天了不得睡四個小時。身體已經表現出不合作的抗議,可是腦神經卻還是緊繃著,一秒都不肯鬆懈。“是!”
“他被你借去的這幾個月,職責內、職責外,都表現傑出,是不是?”
這個李大個子到底要說什麼?“是!”
“那麼,你不能就這樣讓他回夜劍,你得有所表示,立功、晉陞都可以,他不挑。男人不能太小氣,會讓人瞧不起的。是不是?”
卓紹華嘆息,李大校不從商簡直是商界的巨大損失。“你呢,要不要順便也一塊升一升?”
“我升職,在情理之中,不升,我也不會嘰嘰歪歪,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是個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
“我敬重海納百川、虛懷若谷的人,李大校的升職不在我職權範圍內,但是我一定會以私人名義在李大校回京時送上鮮花一束。”
搶在李南咆哮前,卓紹華掛上了電話。任務完成,負責“二月風暴”的工作人員今天都準時下班了。夜色如胭脂,一點點在窗外塗抹開來。四周,是安靜之外的另一種靜謐,時間凝固下來的厚重感覺。
一道閃電掠過窗邊,隱隱的雷聲一步步隨驟起的疾風送到了耳邊,這大概是北京初夏的第一場雷陣雨,不知能不能落下來。港城那邊倒是天天有雨,他是從天氣預報看到的。
他和諸航一個多月沒聯繫了,他知道她是謹慎,做任何事都會首先考慮對他會不會有影響。他為她受過兩次處分,一次是生帆帆,一次是她在特羅姆瑟時。沒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樣誇張,但她真是有點緊張的。她是空降從軍,和從軍營慢慢磨鍊出來的軍人不同,對有些事的看法、處理方式,都帶有一點隨性。他沒想過去糾正她,只要不違背原則,他願意讓她保持自我。
周文瑾死了,她在現場親眼目睹,應該驚呆了吧,她會怎樣理解這件事?
早在三年前,幾處情報網陸陸續續被破壞,相關人員無故失蹤、離奇死亡,上面就提出了“狩獵計劃”。有些病症,治表不治里,是得不到根治的。諸航不知,當年周文瑾在升級軍中檔案防護系統時,偷偷備份了一套帶去了A國。“二月風暴”不過是他故技重演,只是上次很隱秘,這次很高調。“狩獵計劃”名單上的第一位就是周文瑾。
周文瑾……卓紹華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書卷味很重的青年,他剛從國外學成歸來,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緊張。自己問他是否認識其他和他一般優秀的計算機人員,青年說他有一位學妹,叫諸航,是個計算機天才。那時,諸航剛生下小帆帆不久。卓紹華看着青年清俊的眉眼,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地看看他。第二次見面是在射擊場,諸航被成瑋捉弄了下,他怕她心裏面鬱悶,帶她去打槍。剛好,青年也在那裏訓練。青年可能是察覺到了諸航和他的關係不一般,在車上當著他的面,顯擺自己和諸航師兄師妹之情,諸航難堪得都不知怎麼接話。第二天,青年竟然直接衝進他的辦公室,責問他對諸航做了什麼……沒有硝煙的戰爭就是從那兒打響的,怨恨、羞惱、絕望在心裏埋下了種子,隨着歲月瘋長,然後一步步就這麼背離了軌道。
過去的五年,青年好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他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他知道青年仍然在意諸航,這種在意並不是因為愛,而是自己曾經青澀的那段時光回不去。在那段時光里,他是真正的周文瑾,他青春、陽光、自信,關於人生,他有許多計劃,關於愛情,他有着美好的期待。
如果他要找上諸航,將會以什麼方式?擄掠這樣的遊戲,高手只玩一次,因為他知道對手並不弱。寧大人質事件一出,自己以一個軍人敏銳的嗅覺,嗅出空氣中飄浮的異常粒子,便向夜劍借調欒逍來寧城。他承認他有私心在裏面,可是只有欒逍陪在諸航身邊,他才能勉強放心。
“二月風暴”的行動是他佈置的,在機場射殺保羅是他的命令。這個世上是沒有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只是少了一點細緻入微的體察。以諸航的聰慧,她都會分析出來的,可能也會理解他身在其位的職責所在。
只是有些事,理智上會說服自己理解,可是情感上有道坎,卻怎麼也跨不過去。那個人叫周文瑾,那個人是她最純真的風花雪月,那個人給過她一段美好如清晨的時光。他以這樣的方式離去,又一次把他留給她的記憶上漆、着色、保鮮,一遍遍地提醒着她,他來過,他存在過,他不准她遺忘。
雨下下來了,瓢潑大雨遮蔽了萬物,雷鳴聲響在屋頂上空,雷雨天那種土地散發出的腥氣和經受雨水肆虐的植被的青澀味,從窗縫裏滲進室內,然後,呼吸也潮濕了。
秦一銘推門進來:“首長,您今晚不能再待在辦公室了,您得回去好好休息。”
對,好好地洗個澡,吃點清淡爽口的,好好地睡個覺。可是他說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不着急回去,先送我去個地方。”那是晏南飛的地址,隔壁小區住着諸盈。
雷陣雨來得急,走得也快。車開到半路,雨停了,風住了。要不是地面上有積水,很難讓人相信剛才曾有過那番狂風疾雨的場面。
晏南飛開門時,愣了愣,下意識地朝後面看了看。“航航還沒從港城回來?”
“還要在那邊待幾天。”卓紹華聞到室內有煙味,還有一縷他小姑卓陽愛用的號稱用九百九十朵玫瑰才能提煉出一滴的香水味,目光掃過茶几上相對擺放的兩隻咖啡杯,他一時間尷尬得無地自容。“晏叔……”
李大帥和卓明一起退下來后,李大帥樂呵呵的,今天釣魚,明天養花,後天跟人學京劇,日子過得充實而又高雅。卓陽卻是非常失落、空虛,她不敢對卓明說什麼,只得找歐燦傾訴,話里話外抱怨得很,聽得歐燦耳朵都磨出了繭,恨不得看到她就躲。誰也想不到她竟然會找上晏南飛,當初他倆離婚時,她的決然、冷漠,後來怎樣折騰,晏南飛一直表現得包容、大度,所以就連堅決站在卓陽那邊的歐燦,也無法挑晏南飛什麼刺。作為卓陽的侄子,雖然晏南飛是諸航的父親,卓紹華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
晏南飛攔住他即將出口的歉意:“我和卓陽是沒有什麼關係了,聽她說幾句話,我還是有這個時間的。但是我對她說,下次過來找我請預先電話聯繫,我不可能時時有空,而且這麼晚,也不是很方便。我們的年紀不會讓別人多想,可是熟悉的人看到,會讓孩子們難做人。”
小姑走的時候一定是灰溜溜的,她來這兒,本來就是自取其辱。卓紹華連耳朵都滾燙了。“下次她要是打電話,晏叔就說沒空吧!”
“我想她應該不會再來了。”晏南飛平淡道,“你別多想,她找我不是說她後悔了,她想和我複合。她那麼驕傲,那樣的事她做不來。我和她好歹做過多年夫妻,談不上最懂她,我應該也是很懂她的。她只是想找個懂她的人說說話。”
這個醒悟會不會太晚,會不會太可悲?但這卻是不可磨滅的事實,路,只要走過都會留下印記。他們會,諸航和周文瑾也會。
“在一起的那幾年,我們也是有過好時光的。不過,現在的時光更好。”晏南飛笑了起來,“你是喝咖啡還是喝茶?”
卓紹華拘謹道:“如果可以,我想喝點酒。”
晏南飛一挑眉,打量着卓紹華。“行,我陪你,只是下酒菜寒磣。”
“沒事,我不講究。”卓紹華解開上衣上方的紐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過來時,晏南飛把酒和菜已經擺上了。酒是42°的五糧液,菜是一碟午餐肉,一碟水煮毛豆。“毛豆是駱佳良晚上送來的,梓然突然說想吃,他找了幾個大超市才買到。”
卓紹華笑了,拿起酒瓶倒酒:“高考的孩子得罪不起。”
晏南飛臉上浮起一絲悵然:“航航高考時,不知道有沒有想吃什麼,不知道有沒有買到,那時候物質不像現在這樣豐富。”
卓紹華端起杯子與他的碰了碰:“諸航要是小時候在您身邊,您不知會把她寵成什麼樣。”
晏南飛神往道:“我一定是個沒原則的父親,哈哈,但是航航不會有現在這般出息。諸爸諸媽還有諸盈、駱佳良,他們把航航教得非常好。”說到最後,聲音低了,往事還是不宜多提。
“晏叔現在依然是個沒原則的——外公。”卓紹華故意拖長了聲音,這話匣子一開,晏南飛整個人都飛揚起來:“戀兒上次來北京,我們不知相處得有多好。那孩子太可愛了,粉糰子一樣,我們坐地鐵時,我給她講故事。每當她聽不懂的時候,都會那樣獃獃地望着我,神情茫然天真,模樣懵懵懂懂。可是遇到她擅長的事,她又特別有主見。有一次,她在沙發上拼圖,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提供了許多寶貴的意見,可惜都是錯的。她看都不看我,一心一意地按自己的想法拼。”
卓紹華仔細聆聽着晏南飛說的每個字,竟有些着迷了。
諸航你知道嗎,這麼可愛的戀兒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因為相愛決定再要的那一個孩子,有一天,當我們老了,她也會有屬於她的孩子,我們就會像晏叔這樣,成為沒原則的外公、外婆。
諸航,你願意陪我到老嗎?
酒不知喝了幾杯,手機響起的時候,卓紹華起身去陽台接聽,四四方方的房間突然晃動起來,他這才發覺自己好像喝多了。
還是那個李大個子,這是不達目的不罷休啊,奸商!“李大校,你的提議,我們可以明天再討論嗎?我頭現在有點暈。”他儘力拽住殘留的清明,口齒清晰道。
電話那端,李南吼聲如雷:“你暈死也不關我的事,我告訴你,你老婆她瘋了!”
“你才瘋了,你全家都瘋了。”諸航毫不示弱,以暴制暴。
“你沒瘋,會大白天的跑過來向人要具遺體?”李南嫌棄地蹙着兩道濃眉,闊目圓瞪,任誰遇到這事都覺着很詭異。
諸航逼到他面前,個子矮他一截,氣勢卻一點也不遜色。站在門外的欒逍悄悄帶上房門,裏面一旦開火,他如在場,會很不好辦,幫誰都不是。
“你別迴避我的正題,我再問一遍,保羅死了沒有?”
“死了!”李南強忍着心頭的怒火。
“你確定是不是死透了?不會變成殭屍?也沒機會復活?”
李南直撫手臂,他被她說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驚悚片看多了吧!”
“回答我的問題。”諸航咄然地瞪視着他。
李南攥緊拳頭:“諸中校,我是不打女人,可是把我逼急了,在我眼裏,人是沒有性別區分的。是的,他死得不能再透,估計重新投胎都難。”
“遺體檢查過沒有,確定肌膚里沒有埋晶片什麼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