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此心安處是吾鄉(1)
第165章此心安處是吾鄉(1)
一場讓世界矚目的正義之舉,最終演變成一場天涯大逃亡。
VJ的負責人對保羅說,逃不是說我們心虛、我們有錯,而是為了活着,活着才能爭取更多的權利、自由,才能證明自己。他們用信用卡預訂了二十多班從港城飛向世界各地的航班,最後坐哪架飛機離開,視情況而定。從酒店去機場怎麼走,在機場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他們一遍遍地假設,一遍遍地排除,每個人的情緒都緊繃得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保羅卻有些不夠敬業,他淡定得反常,好像他不是劇中的男主角。他甚至找來一張世界地圖,在上面把二十多個地方標出來,拉着諸航討論。
“從這裏向北,再開幾個小時的車就是個漁港,那兒有個中世紀的燈塔,是當地有名的景點。那兒的冬季特別漫長,從九月到來年的五月,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大雪把路封住,外地人是沒辦法過去的。那兒好像是很安全,可是我不會開船,不會捕魚,肯定會受排擠的,所以……”他用筆在那個標記上打了個叉,抬頭對着諸航一笑,“這事不能隨便,說不定我下半輩子就全耗那兒了,等於我的第二故鄉。”
諸航沉默地看着他手中的筆指向第二個標記:“這兒是加勒比海里的一座島嶼,開發商在上面建了個度假村,不是鬧海匪嗎,幾年都無人敢問津。開發商最近在低價拋售,我手裏的錢倒是可以買套別墅,可是一個人住在那,連個說話的鄰居都沒有,我擔心我會變成啞巴。”
他在那個標記上也打了個叉。“周師兄,”諸航張開手掌,按住地圖,“別說了。”
保羅不解地擰了擰眉后,瞭然地一笑。“豬,即使你不小心說漏了嘴,我也不會怪你。我想讓你知道我在哪兒。”
然後過年過節通個電話、傳幾張近照,有假期時邀請對方過來小住?這邏輯有問題。不管是之前潛在河底的周師兄,還是現在站在風口浪尖的保羅,他們的關係都不應該是“再見”,“不告而別”更適合他們。上一次,周師兄讓周文瑾因車禍死在三藩市的海底,在溫哥華擄走她,他只是斷了一條通往羅馬的大道,這一次,他則是把通往條條羅馬的大道都斷了,他不得不行走在羊腸小徑上,小徑左側是懸崖,右側是峭壁,後面還有追兵。他再如何小心,都走不到羅馬了。諸航可以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會怎樣,在一個獅群里,一頭驕傲的獅子受傷了、殘了,或者老了,它會默默地走開,找一個地方靜靜地看着日升月落,等待上蒼的召喚,這是它們以生命來維持的尊嚴、體面。周師兄在犯規。
“你兒子七歲還是八歲了?”見諸航不接話,保羅換了個話題。“過年虛八歲。”諸航把地圖疊起來,用那本《帶我回去》壓在上面,眼不見心不煩。周師兄還真的在看這本小說,看過的那頁細心地夾着張書籤。
“我可以請他吃個飯嗎?”怕她擔心,保羅連忙保證,“安全問題你不要擔心,我來安排。”
諸航想拒絕,看着他拚命抑制的急切眼神,她把已到喉嚨口的話慢慢地咽了回去。
但諸航還是不太放心,她把這事告訴了欒逍,如果欒逍說帆帆不能去,她便找個理由委婉地推了。欒逍聽完她一番話,有五分鐘沒有出聲。“他既然誠意邀請,我想可以接受。”欒逍的聲音很低,卻讓諸航感到他是字字都慎重考慮過。他又給諸航分析了下,“目前的情形他恨不得拚命降低存在感,即便他傻,VJ的人也不傻,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生一點事的。”
“我也覺得他不會傷害我們。”把她擄去特羅姆瑟那次應該不叫傷害,只是他……諸航自我解嘲地一笑。
這個世界上真正可怕的不是那些殺人放火的罪犯,而是一些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帶來什麼後果不負任何責任的人,他們聽不進別人的勸阻,也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面對他們,只能沉默。沉默像冷水一般迅速滲入一切,而一切又在沉默中黏糊糊地溶為一攤。
“他應該很快就要離開了吧!”欒逍像是在自言自語,鏡片后的眼眸不着痕迹地鎖住諸航的面容。
諸航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他就像是一場颱風,離開后,港城的天氣就會好起來了。”欒逍微窘,這個比喻不恰當,港城今天就是萬里無雲,風暖融融的。幸好諸航沒注意這些,跟着附和:“是啊,學生們也能定下心來上課。”
“被學生為難壞了吧?”欒逍知道諸航的課上,學生們整堂都是黑客這黑客那的。
“彼此彼此。”諸航禮尚往來也調侃了下他。
很多人形容女子用得多的詞是:漂亮、可愛、甜美、嫵媚、嫻靜、優雅,偶爾也會用到個性和特別,欒逍看着諸航,此刻他想到的都並不是這些,而是尊敬、震撼。尊敬她對舊友的珍視,震撼在這一團雜亂之中,她還能維持可怕的清明。保羅對她,只是處得好的一個學長嗎?
請帆帆吃飯,保羅真的用心了,他冒險變裝走出帆船酒店去了海邊一家餐廳。餐廳位於水下六米處,用抗水壓、透明的丙烯酸酯材料製作屋頂和四壁,坐在餐廳里,看得到外面的魚群倏忽來去。燈光下珊瑚礁色彩艷麗,如樹枝在風中輕輕擺動。
帆帆到底還是個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眼睛眨都不眨。諸航很是羞愧,來港城好些日子了,她都沒帶帆帆去下迪士尼和海洋公園。
“他小的時候,我沒抱過他。現在我想抱卻抱不了。”保羅遺憾的樣子讓諸航發笑。“以後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可以抱個夠。”
“會有那麼一天嗎?”保羅凄然地問道。
“當然。”諸航低下眼帘,看着桌上的菜單,一陣陣酸楚泛上來,噎着了喉嚨似的,說不出話。
“好吧,那我先來學着怎麼做個溫和的叔叔。”
保羅給帆帆拉椅子,幫他鋪餐巾、點果汁,魚一點點地剔去魚刺,蘸好佐料,再放到他的餐盤裏,烤好的龍蝦,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吃法,湯端上來,自己用手指試試碗的邊沿,確定溫度適宜,才端給他。每一道菜,由什麼原料做的,有什麼特別作料,有着什麼典故,他都輕聲細語地給帆帆講解。帆帆今天穿着胸前印有一個立體圖案的白色T恤,下面是明黃色的中褲,小孩眉清目秀,又有禮有節,保羅看向諸航,中肯道:“豬,帆帆不像你,像他父親。”
諸航向帆帆介紹保羅,說是媽媽以前讀書時的學長,在國外工作,這次來港城出差。帆帆對這位學長叔叔印象很好,聽他提到父親,忍不住搶先發問:“叔叔您也認識我爸爸?”
“認識很久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保羅心情複雜地端起酒杯。
“我爸爸記性很好,他一定記得叔叔的。”帆帆一臉認真。
怎麼會不記得?這些年,諸航會刻意把他遺忘,卓紹華只怕每時每刻都在想方設法地關注着他,雖然不會對諸航提起。那個男人,沉穩、睿智、冷靜、剛毅,什麼能逃得了他那銳利的雙眼呢?
帆帆很懂餐桌禮儀,吃飯時不發出聲音,盡量不說話。這頓飯吃得很安靜,媽媽和學長叔叔吃得都很少,但帆帆感覺很愉快。
保羅送了一套德國的水彩顏料給帆帆,他也沒有忘記戀兒那份。“這個雕塑叫《我聽見了幸福》,請幫我轉交給妹妹。”他對帆帆說。
帆帆看着手裏的雕塑,是一個雙手背在後面的小女孩,小臉微微仰着,眼睛閉着,嘴角上翹,快樂是那麼明顯,以至於看到雕塑的人,心情也跟着上揚。“媽媽?”他抬頭看向諸航,不知道可不可以收下這兩份禮物。
“長輩賜,不可辭。”保羅故意用嚴厲的口吻說道。
“收下吧!”諸航摸摸帆帆的頭。這樣太通人情世故的周師兄,讓她難以招架。
三人出了餐廳,保羅建議散會兒步再回去。天色已晚,天空幽深而明凈,遼遠的藍幕下,星光一閃一閃的。
保羅牽着帆帆的手,問他喜歡什麼樣的玩具,愛看什麼書,得知帆帆看過《論語》,他停下腳步,蹲在帆帆面前:“你知道《論語》裏面的‘父母在,不遠遊’嗎?”
“知道,後面還有一句:遊必有方。意思是如果你一定要出遠門,必須要有一定的去處,好讓父母知道,少點擔心。因為有些人胸懷大志,有大事要做,父母不願意用孝道來束縛於他。《論語》裏的孝道不只是講孩子對父母的孝,也是講父母對子女的情。”
“你是一個好孩子!”保羅像是腳蹲麻了,身子晃動了下,好不容易才站起,他親親帆帆的髮際,嘴角泛起苦澀。突然,他加快了步伐,把諸航和帆帆遠遠地拋在腦後。
“叔叔他?”帆帆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擔心地看向諸航。
“叔叔他只是想家,想他爸爸媽媽了。”遊必有方,如此直白,如此簡單,周師兄今生只怕再也做不到了。
保羅回頭時,雖然光線很不好,但諸航還是看出他眼角的濕意。他將諸航和帆帆送上出租車,手搭在車門上,在諸航耳邊悄聲道:“明天晚上九點,飛津巴布韋。你可以來送我嗎?”
諸航嘴巴半張,眼瞪得溜圓,他被她震驚的樣子逗樂了。“提前兩個小時來吧,以後,我們見一面少一面了。”
諸航:
成功曾經問過我,假如帆帆是自然受孕的,你們還會選擇要戀兒嗎?我當時是用“你是不是妒忌啦”這樣子的反問開玩笑似的應付回答了下,但後來我還是認真地想了想這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沒有假如”。
我和成功的性格用南轅北轍來形容不為過,可是我們不只是兄弟,還是朋友,這份友情會一直持續到我們生命終止的那一天。成伯伯總向我父親抱怨成功不如我,其實他這是在謙虛,成功唯一讓他遺憾的是沒有從軍。成功不僅智商高,情商更高。很多人看到他最後娶的人是單惟一,都大跌眼鏡,我卻覺得他是如願以償。
應該是更早的時候,他在他心裏就為他未來的另一半畫了幅肖像。那些年,他看似流連花叢,女友一個個地換,事實上,她們都不是她,他不可能用心對待,誰走誰來,他不會在意。他也曾遇到過讓他動心的女子,他尊重她們、愛護她們、欣賞她們,但他還是不會娶她們。我始終認為,如果那個人一直不來,成功肯定就會這麼過下去的。
他是個非常堅定而又極愛惜自己的人,一點委屈都不願受。幸好,單惟一終於讓他等來了。單惟一是張可以讓他肆意潑墨的白紙,她對他有着近似對神明的崇拜還有忠誠,她視他為天,他讓她蒙上雙眼,把生命交到他手上,她絕不猶豫。也許我們會覺得單惟一傻,沒有自我,可是誰也不能質疑這不是因為愛。有的愛熾烈,像火焰;有的愛溫和,相敬如賓;有的愛忘我,如單惟一,而這正是成功所要的。
成功的性格應該是天性使然,他的父母是很恩愛的夫妻,他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陽光燦爛,不曾被烏雲籠罩過,我想可能是因為他太聰明、太挑剔。就像一個很有追求的釀酒師,什麼酒都不能讓他滿意,最後他感到最好喝的竟然是一碗白開水,這是生活的本味。
和成功一比,我似乎是個沒追求的人。無論是另一半還是事業,我都不曾強烈地構思過,我只是盡全力去做。但是這樣隨遇而安的我,卻偏偏遇到了你。那個簡陋的大雜院,你拉開門出來,肚子明明高高地隆起,你卻一點也不像個孕婦,動作那麼輕盈,神情俏皮得像個孩子……我就這麼看着、看着,無法挪開視線。我不知該用什麼詞來描繪我們的相遇,想來想去,唯有“天意”。
卓紹華
××年3月16日於午夜
“媽媽!”眼前晃動着一隻小手,諸航抓住,閉了閉眼睛,這才回過神來。“媽媽在回味爸爸的信。”
信是昨晚給的,媽媽這反射弧也太長了。“我們該走了吧,一會兒辯論賽要開始了。”帆帆催促道。
諸航看了下時間,下午三點。從K大到機場,不堵車的話,一個小時內能到。想七點到機場,就得六點出發,還有三個小時。
K大每月會舉辦一次辯論賽,來鍛煉學生的思維和口才應變能力。公告是昨晚貼出來的,帆帆看到了,就要求過來觀看。諸航一看辯論的題目——黑客有沒有存在的必要,臉立馬黑了,這些熊孩子還真是樂此不疲。
辯論賽放在小禮堂,正方和反方同學都是一身正裝以示鄭重,禮堂內的氣氛也很莊嚴。
K大學生會很會辦事,特地把第二排的位子留給了寧大來的老師們。帆帆坐得很端正,小手平放在雙膝上,眼睛炯炯地看着檯子。坐在他旁邊的是欒逍。
正方同學一上來就兵臨城下:黑色,不僅見不得光,它還吸收一切光源。黑客雖然擔了一個“客”名,卻無法掩飾它黑暗的本來面目,黑客的存在是計算機時代的畸形產物。反方同學顯然比正方同學淵博了點,他從容地反駁,甚至還用上了黑格爾的名言:存在即合理。黑格爾所謂的合理是指合乎理性、合乎絕對精神。任何自然或事物,它的存在可能不合乎人理,但絕對合乎天理。正方同學言辭錚錚,天理實際上也是人理,包含人的價值判斷、道德判斷,借了天的名義而已。反方同學不緊不慢道,黑格爾所說的存在不僅指自然或事物,還包括最普通、最抽象的共相,如果黑客的存在不合理,為什麼至今都沒杜絕呢?
這句話得到了全場的掌聲,台上出現了一小會兒的沉默。諸航又看了下時間,過去四十分鐘了。
“媽媽,辯論不精彩嗎?”從進來到現在,媽媽看了三次表。
“精彩呀……呃,你聽得懂嗎?”辯論賽是用英文辯論的,裏面夾雜着大量生僻的單詞,諸航聽得都有些吃力。
“聽不懂。”帆帆很是坦誠。
諸航啞口無言,聽不懂還聽得這麼嚴肅。壞傢伙很會裝哦!
“我這是對哥哥、姐姐們的尊重。”
諸航懂了,結果不重要,態度很重要,如此一對照,她好像不夠尊重辯手們。“壞傢伙,媽媽知道啦!”翻了個白眼,諸航挺直了腰,專註地看着前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