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縱有笙歌亦斷腸(4)
第96章縱有笙歌亦斷腸(4)
“我不回去。”錦瑟忽然就道,“我只是偶感風寒,裴先生一兩劑葯便可醫得好,這來來去去,一路顛簸,反倒折騰人。”
聞言,陸離立刻換了一副爛泥扶不上壁的目光看着她,外加各種眼色提醒,錦瑟就是當看不到。
蘇墨卻似乎並不關心錦瑟怎樣,掩嘴又咳了幾聲,才對陸離道:“天氣熱,你趁着此時出發,倒還涼爽幾分。”
陸離無奈的撫額嘆了口氣,果真便起身離去了。
他一走,那邊的裴一卿便走了過來,撩袍子坐下:“王爺,宋姑娘。”
蘇墨點了點頭,道:“那些村民病情如何?”
聽他這樣問,錦瑟心頭咯噔一跳,抬起頭來,緊張地看着裴一卿。
“紛繁複雜。”裴一卿喝了兩口粥,道,“雖然到現在還沒有疫症的情形出現,但只怕也快了。這天氣一直這樣熱,那些沒被尋到的屍首必然已經腐爛,只怕不消半月——”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卻察覺到錦瑟的目光,這才轉眸看着她,見她面色不佳:“宋姑娘染了風寒?”
錦瑟卻不答,只道:“裴先生,我可以幫忙,替你打下手嗎?”
裴一卿淡淡一笑:“這樣的事,哪裏敢勞煩姑娘。若是海棠還在,由她來做是再好不過的。”
錦瑟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蘇墨眸光自她臉上掠過,沉眸不語。
良久,錦瑟才終於輕聲道:“我也不會做什麼大事,不過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裴一卿雖然婉拒了錦瑟,然而用過早膳,錦瑟跟隨他去到破廟時,他還是極自然的指揮起錦瑟做事來。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熬藥,她一個人守幾十個藥罐子,忙得停不了手,呼吸之間全是葯的苦味,卻還是堅持下來,熬好了葯,又一一送去給病人,倒是解脫了裴一卿那兩個小醫僮。
一上午下來,錦瑟手上便被燙傷了大大小小十幾處,到了下午又要熬夜間的葯,如此下來便一整天都呆在葯廬之中,她只覺得自己身上也全是藥味,連夜風都吹不散。
回去的路上裴一卿給了她一小盒擦燙傷的葯,錦瑟一面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手上抹,一面回頭去看那座破廟,道:“裴先生,這些人都身染重病,難道要一直躺在這破廟中?”
“用來安頓他們的大屋還未蓋好,如今不過是暫且安頓。”裴一卿答了,又道,“從明日起,我要前往附近的幾條村子為村民瞧病,不知宋姑娘怕不怕辛苦?”
錦瑟搖了搖頭:“我願同裴先生前往。”
裴一卿點點頭:“我讓醫僮令揀了兩劑葯,一副是宋姑娘的,一副是攝政王的,宋姑娘給自己熬藥時,莫忘了將攝政王的葯也熬好。”
錦瑟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熬藥自然要費些時辰,她回來得又晚,等到葯熬出來,蘇墨的房門已經緊閉,似乎已經躺下休息了。
她喝下自己的那碗葯,眼見着蘇墨那碗就要涼了,終於端起來,敲了敲蘇墨的房門。
過了許久才聽見裏面有響動,一陣咳嗽聲以後,房門打開來,蘇墨披了發,身着寢衣,果真已經睡下,見是她,臉上並無些許神情,轉身回到床邊坐下。
錦瑟默然跨進門,將葯擱在屋中那張簡易的木桌上,道:“趁着還溫熱,你喝了葯再休息吧。”
蘇墨抬眸看她,只見她微微垂了頭站在一邊,也不再多說什麼,彷彿就等着他喝完葯,她再取了空碗出去。
他們上一次單獨相處時,就是蘇墨離開仲離前一晚,那旖旎似夢境的一夜。至今錦瑟想起那一夜,仍舊不知道自己究竟中了什麼魔,可是那天晚上,他的態度卻是那樣清晰,哪怕是後來她因睏倦而睡去,也能察覺到他擁着自己溫言細語。
後來她也曾恐懼,怕再見他時,那夜的事會被提及。卻萬萬沒有想到,兩人再見,卻已經是隔了海棠的死。她再不用擔心他會因為那夜的事而糾纏不清,因為他根本已經不再理她。
她心中並無悲喜,只是空。明明胸腔只有那麼點大,一顆心卻空得無邊無際。
海棠臨死前對她說,蘇墨心中所系只有她,言辭之中大有請錦瑟珍惜相待之意。而錦瑟也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在蘇墨心中的位置,大概是有些不同的,可如今想來,卻只想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又忍不住覺得遺憾。若海棠仍活着,知道她自己才是蘇墨心中所系,大抵,會很快活吧?
可是海棠已經不在了,她無從知曉,錦瑟也無從探尋。
錦瑟靜靜地等待蘇墨喝葯,可是他卻始終沒動靜,她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葯涼了。”
蘇墨淡淡垂下眼去:“不用了。素來只有海棠知曉我服藥的習慣,不是她煎的葯,我喝不下。”
錦瑟抿了抿唇,頓了許久,才終於勉強一笑:“那麼打擾了,你休息吧。”
語罷,她伸手取了那碗已經涼透的葯,轉身就離開了蘇墨的房間。
她心頭是有負疚,可那負疚是因為海棠,對蘇墨,她實在沒有負疚的必要,只不過因為他是海棠心心念念牽挂的人,她心頭才會有一些異樣的情緒翻湧。
錦瑟默默地倒完葯汁藥渣,回到自己房中,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第二日一大早,天還沒有亮,她就跟着裴一卿踏上了前往鄰村的路。
隔壁幾條村子的情形與陸家村差不多,也有一群人因為水災的原因患了各種病,因人手不足,無論是京中下來的御醫還是民間郎中,都無暇顧及這樣的小村莊,唯有裴一卿隔幾日探訪一回,對眾人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福音。
而跟隨裴一卿走這一遭過後,錦瑟才深切體會到這一回的水患有多嚴重,眼見着那麼多的人流離失所,是她從來未曾經歷過的震撼。
十日過後,當她跟着裴一卿踏上第六個村子,卻驚聞村子裏已經有好幾個村民先後染疾病逝,而眼見着裴一卿沉重的神色,錦瑟知道,他最擔心的事情終究來了——瘟疫!
整個村子幾乎立刻便被控制起來,卻已經晚了,不消兩日,附近的村子接連傳來有人身染瘟疫而亡故的消息。
如此情形之下,不少醫者自發前來疫區醫治防疫,即便如此,裴一卿卻比以前更加忙碌,連帶着錦瑟也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一天要跑兩三個村子,走得越多,便越發驚覺此次疫情的嚴重,同時,藥材也出現了短缺的情況。
裴一卿每到一個村子,總會召集所有醫者,討論藥材的問題,卻始終得不到解決的法子。錦瑟心頭的擔憂並不比誰少,尤其是想到裴一卿說過,若海棠在,定能想出法子解決這個問題,心頭負擔便更重。
“姐姐……我是不是醫不好,要死了?”
大約是錦瑟的臉色實在是有些凝重,面前等着她送葯的男孩有些虛弱地開了口。
錦瑟驀地回過神來,忙笑着撫了撫他的頭:“自然不是,你和你的那些小夥伴,都會好起來的。”
“可是……我聽爹爹說,你們的藥材……不夠用,我們很快就要沒有葯醫了……”
錦瑟心中難過,依然微笑:“不會的,醫治你們的藥材很快就會送來,你不用擔心。”
“姐姐,我爹爹會採藥……你需要什麼藥材,告訴我爹爹……他會去山上採的……”
錦瑟伸手將他扶起來,將葯碗送至他唇邊,一邊喂送一邊道:“嗯,所以說,你一定會好起來的,記住每天要好生喝葯,不許嫌苦。”
男孩喝完葯,乖巧地點了點頭。
錦瑟便從袖中取出絲絹,打開,露出裏面包著的蜜餞。這是前些日子陸離遣人給她送來的,在當下的環境中,她哪裏還有心思吃零嘴,便都留了下來,哄孩子們吃藥,倒是很有成效。錦瑟取了一顆放進男孩口中,道:“今日你乖,這便是獎賞。明日若還這麼乖,還有賞。”
男孩歡喜地將蜜餞含在口中,點了點頭。
錦瑟收了葯碗,目光觸及碗底的藥渣,耳旁回想起男孩方才說的話,腦海中似乎有個什麼念頭飛快地一閃而過,她卻抓不住。
無奈搖搖頭,站起身來,那個念頭卻突然猛地一閃而回,生生霸進她腦海!
啪!
錦瑟手中的藥盒倏地落到地上,裏面的空碗登時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驚得好些病人都朝這邊看過來。錦瑟卻什麼也不顧,轉身提裙就跑了。
“裴先生!”她飛快地奔到裴一卿所在的地方,氣息未穩便拉了他的袖口,氣喘吁吁道,“我知道去哪裏尋藥材!”
裴一卿立刻轉過臉來:“什麼?”
錦瑟努力地平復自己的呼吸,焦急道:“那依山,是一座百草園,那裏……很多珍奇藥材,應有盡有……綿延起伏的山林里……都是藥材!若派出大量人手,日夜兼程快馬加鞭,不用十日便可來回,一面採集一面運送,必能緩解藥材短缺之急!”
裴一卿先是怔了怔,待回過神來,向來清冷的眼神之中竟浮起喜意:“來人,立刻給知府送信!”
錦瑟按住自己的心口,看着他,終也露出了笑意。
當錦瑟隨着裴一卿再次回到陸家村,已經又是半個多月以後。蘇墨攜本地官員勘察河道地形未歸,好在此時疫情終於得到控制,而短缺的藥材也都得到了補充,裴一卿始終凝重的神情至此方才緩和了些許。加上汛期漸過,村民們的屋舍也正式投入新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錦瑟卻絲毫沒有得到輕鬆,疫情雖得到控制,疫症患者中沒有康復的仍大有人在,因此她每日依舊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常常一天下來,只有兩個多時辰可以休息。
這一日照例又是忙到夜深,偏偏還遇上兩個無論怎麼也不肯安睡的小鬼頭,錦瑟哄了許久,終於將他們安頓好,這才起身離開。
走出大屋,被外間風一吹,忽然就異常睏倦,彷彿這一個多月來積累的疲累通通襲上來,竟再不能走動一步。
錦瑟心頭嘆了口氣,順着牆根坐下來,只想着休息片刻再回去,沒想到一坐下,便連眼睛也幾乎睜不開了,不消片刻便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
夜間的風本是寒涼的,然而這一夜,她睡夢之中卻異常溫暖。
翌日卯時,錦瑟幾乎準點醒來,一睜開眼便迅速起身,只想着該熬藥了,卻在準備梳洗時,才驀地驚覺自己竟身在一個似曾相識的房間裏,方才躺的那張床,溫被軟枕,根本不是她房中那張冷硬的磚木床。
再細細一回想,才記起自己昨夜在葯廬外睡着的情形,誰把她帶到這裏來的?
桌上散亂的放着一些摺子,並硃砂毛筆,錦瑟心頭一跳,上前揀了一本摺子打開,果然是京中官員呈給蘇墨的摺子。
他回來了?
她正躊躇,手中的摺子還未來得及放下,房門忽然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一個多月的親力親為,風餐露宿,蘇墨黑了,也瘦了,臉上的神情卻依舊沒有多大變化,見她站在那裏,只淡淡道:“醒了。”
錦瑟低低應了一聲,也不多說多問,側身便從他身邊走過,準備出去打水梳洗,剛剛踏出房門,卻就嚇了一跳——蘇墨旁邊本就是她之前的房間,可是此時此刻,旁邊卻是一堆坍圮的廢墟,她的房間去哪裏了?
“房子那一角坍了,還好你昨夜不在那屋中。”蘇墨略略解釋了一句。
錦瑟回頭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手上竟受了傷,見她看過來,便不動聲色地負了手。錦瑟微微一頓,點點頭之後,這才離開了屋子。
在葯廬一忙就忙到晌午,錦瑟好不容易能喘口氣,揀了個饅頭,就着茶水填肚子時,廬中光線忽然一黯,有男子高大的身影掀簾而入。
久未露面的陸離一見錦瑟就連連驚叫起來:“娘子,月余不見,你怎麼憔悴成這般模樣?外頭那些人都吃上了米飯,你怎的還是啃這糙面饅頭?”
“這饅頭還剩着,我便隨意揀了吃,能填飽肚子就成。”錦瑟驟然見到他,並沒有什麼重逢的驚喜,吃完饅頭之後懶懶解釋了一句,這才將他打量了一番,發現他竟還是一個月前玉面英姿,翩翩佳公子的模樣,不由得挑了挑眉。
陸離似乎很是嫌棄她這樣的不講究,抱怨道:“這葯廬里全是苦藥味,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呆下來的。”語罷,拉起她的手來打量,便又嫌棄了一番:“熬藥熏得手都黃了,你還挺自得其樂。”
“你不在的時候,我更樂呢。”錦瑟收回手,毫不客氣地回道。
“真是沒良心啊。”陸離頃刻間便又是一副西子捧心之狀,“虧我昨夜見你那間屋子坍塌,只以為你被埋在裏面,當下恨不得將那間屋子都給掀了,將你救出,你卻這般對我!”
錦瑟嘴角微微一抽,不知為何,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蘇墨負傷的手,只淡淡應了一聲:“是么?”
陸離微微冷哼了一聲,道:“不過好在我冷靜,很快便析出你應該不在裏頭,不然吶……”他頓了頓,別有深意的望着錦瑟:“攝政王的手,只怕已經廢了。”
錦瑟驀地朝他勾了勾唇角,滿不在乎地道:“嗯。”
陸離還要說什麼,錦瑟已經不耐煩地推搡着他往外走:“我又要熬藥了,你不是嫌棄這個味道么?快些走吧,別在這裏啰嗦,耽誤我工夫。”
當天夜裏,錦瑟並沒有離開藥廬。她住的那間屋子既然已經塌了,那還不若就在這葯廬之中安頓,倒也省去許多麻煩。
第二天,裴一卿忽然遣了人來,接手了錦瑟熬藥的任務,一時閑下來,錦瑟反倒有些不習慣,在葯廬中守了片刻,索性走進大屋,陪那些尚未痊癒的孩子玩耍。
那些孩子皆由她照顧,又時常在她那裏討到一些零嘴,故而都對錦瑟喜歡得不得了,再加上她各種玩樂法子層出不窮,逗得那些孩子很是開懷。
蘇墨帶着幾個官員走進這間大屋時,錦瑟正帶着幾個孩子比賽抓石子,其中一個孩子輸了,很是不服氣,朝着錦瑟嘟了嘟嘴,錦瑟看他一眼,忽然回了他一個大大的鬼臉,滑稽極了,幾個孩子頓時都鬨笑起來。
蘇墨身後的幾個官員亦都忍俊不禁,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
錦瑟驀然回頭,見到門口站着的那幾人,立刻便微微紅了臉,迅速收拾起石子,將幾個孩子送回自己的鋪位。
蘇墨等人前來既為探視,也是安撫,關懷問了眾人的病情,又在屋中呆了片刻,便又各自有事情忙,待要離去之時,蘇墨卻忽然頓住了腳步。
錦瑟正呆在屋中最裏頭的角落,跟一個孩子說話,那孩子纏着錦瑟要她帶自己出去玩,錦瑟想了許多的招,都沒能將她安撫下來。
身後驀地傳來一人的腳步聲,錦瑟身子微微一僵,愈發低下頭來安撫那女孩,剛剛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她的頭,卻在半空之中被人握了去。
錦瑟手心冰涼,蘇墨將她握得很緊,微笑了對那女孩道:“錦瑟姐姐累了,需要休息。你好好養病,明日我讓人做了木馬,送來給你玩。”
“真的?”小姑娘幾乎立刻就被吸引了,睜着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
蘇墨伸出另一隻手的小指來,那女孩歡天喜地地與他打了鉤鉤,這才肯放錦瑟離去。
而屋中的官員和其他村民,見蘇墨握着錦瑟的手沒有再鬆開,紛紛低下了頭不敢多看,不懂事的小孩子們卻紛紛拍手起鬨,曖昧地笑。
錦瑟微微咬了唇,一直隨着蘇墨走到外面,才低低說了一句:“放手。”
蘇墨卻置若罔聞,仍舊握緊她往前走。
錦瑟剛想用力掙開他,目光卻忽然觸及他手上那些大大小小,尚未癒合的傷口,身子便禁不住微微一僵。
她怔忡的片刻,蘇墨忽然頓住了腳步,轉身看着她。
他神情依舊很淡,卻還是緊握着她的手:“錦瑟,海棠臨死前,有沒有說過什麼?”
她立刻變了臉色,下一瞬,便移開了目光。
蘇墨伸手扣住她下巴,逼着她與自己相視,循循善誘一般:“告訴我,海棠臨死前,說了什麼?”
錦瑟被迫看着他眼眸之中的一汪深邃,心頭忽然湧起莫名的難過。
明明她就篤定自己不欠他什麼,為何,海棠最在意的人非要是他?
與他之間的恩怨糾葛已經夠多了,從前她尚可勉力將那些紛亂的糾葛劃分清楚,可是,自海棠死後,所有的一切忽然又都亂了套。
錦瑟前所未有的恨起自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