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露無聲夜欲闌(1)
第7章冷露無聲夜欲闌(1)
錦瑟三朝回門之日,啼笑皆非的事情發生了。陪伴新婚寧王妃回門的並非寧王,而是寧王胞妹,青楚公主。好在錦瑟向來也做過不少啼笑皆非的事,因此倒並不在意,只是宋京濤臉色實在不大好看。錦瑟雖然有小小畏懼,更多的卻是坦然。事情發展至今並非她能掌控,最多,她也只是說了兩句推波助瀾的話。
時辰尚早,錦瑟帶着青楚走進書齋時,余潛正領着她兩個幼弟念《禮記》,而宋恆則坐在南窗之下,沏了一壺香片,神情清遠的望着窗外的景緻,又似在細聽屋中孩童的念書生。
青楚在看見他的一霎便剋制不住自己了,不顧余潛和錦瑟幼弟驚詫的神情,徑直走到了宋恆面前,昂着臉,不無歡喜的道:“我總算找到你了!”
宋恆迴轉臉來,當先看到的卻是站在門口的錦瑟,溫和一笑之後,方才抬頭看向自己面前站着的嬌俏少女,臉上的笑卻極其自然的散去,站起身來朝她點了點頭。
錦瑟還從來沒有見過宋恆與旁的女子相處是哪般情形,因此今日存了心來看好戲,更何況青楚看向宋恆的眼神,愛慕分明,毫不掩飾。
“那日偶遇,我問你是誰,你為何不答我便走了?若不是三嫂恰好識得你,我不知要費多大的力氣才尋得到你!”青楚臉上漾起微紅,抬眸望着宋恆。
宋恆聽了,視線卻飛向了門口。錦瑟慌忙躲到門外,避開宋恆的視線。
她親手捧着這一出好戲上演,卻似乎並不關心這出好戲的過程,只想着宋恆必定沒法全身而退,心裏樂得開了花,轉身回自己園中補覺去了。
沒想到一覺睡起來已經是下午時分,其間竟一直沒有人來打擾她!錦瑟想起青楚,心頭頓時有些不妙的感覺,慌忙起身梳洗了去找宋恆。
兩個弟弟已經下了學,書齋里只有宋恆一個人,正挽起袖口悠閑自得的洗着茶壺。
“青楚呢?”錦瑟四下看了一圈,沒有發現青楚的身影。
宋恆晾好茶壺,又不緊不慢的拭乾手上的水漬,方才答她——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你離開沒多久,她也走了。宋恆收拾停當,轉身往書齋外走去。
錦瑟頓時大驚,忙的追上前去:“怎麼那麼快就將她打發走?我還想着有朝一日你飛上枝頭,會來好生感謝我一番,今日特意連綠荷都沒有帶回來。你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麼?”
宋恆停住腳步,微微挑了挑眉看向她——我只是告訴她我心裏已經有人了。
錦瑟先是怒,而後驚,再後來便笑得有些勉強了:“你……你不會……”
宋恆倏爾微笑起來,伸手揉了揉錦瑟的發頂——委屈你了。
錦瑟登時便傻了眼,再一次嘗到了作繭自縛,欲哭無淚的滋味。
宋恆宋恆宋恆!
錦瑟幾乎是被宋京濤遣送回寧王府的,用晚膳的時候心裏還一直念着宋恆的名字,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了,以消自己心頭之恨。
雖然是她先想着招惹他,可是他的回招也太狠了些。宋恆不好惹也就罷了,錦瑟就怕那青楚公主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在這件事情上不會善罷甘休。
她這邊正味同嚼蠟的扒着碗裏的飯,外間忽傳通報:“王爺到——”
錦瑟被那拉長的聲音嚇了一跳,一口飯噎在喉中,上不來也下不去,嗆得滿面通紅,忙的去找水喝。等到她喝完水緩過勁,蘇黎已經站在屋子裏,臉色不豫的看着她。
錦瑟連忙朝着他笑:“王爺回來了,可曾用過晚膳沒有?綠荷,給王爺添副碗筷。”
“宋錦瑟。”蘇黎眸似寒星,聲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本王不理你從前是怎樣過活,從今往後,你既是我寧王府中人,凡事就都得按着本王的規矩來,若你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莫怪本王不給安定侯情面!”
錦瑟聽得一愣,還在想自己那些出格的事情中究竟哪件招到了他,卻又聽他道:“還有,青楚是本王唯一的胞妹,他日你再敢如此戲弄她,本王定教你悔不當初。”
果真應了宋恆的話,錦瑟覺得很委屈。然而眼見着蘇黎轉身便離開了她的屋子,大有從今往後都不再踏入半步的架勢,她心裏又着實歡喜,連那絲委屈也忘記了,重新坐下來給自己添了一碗飯。
然而錦瑟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竟大大低估了青楚“不好惹”的程度,也大大低估了這位公主驕縱任性的程度。
錦瑟沒有猜錯,自那日以後,蘇黎果真再沒有踏入她的園子一步,錦瑟不用再想盡方法應付他,日子自然過得樂不可支。
這一日,宋恆遣人給她送來一壺桂花蜜釀,香氣撲鼻。錦瑟自從上回誤飲長河落日,已經很久不敢碰酒,今日聞到那蜜釀的香氣,忍不住饞了起來,讓綠荷準備了幾樣小點心,來到花園之中飲酒賞花。
蜜釀實在香醇,錦瑟迫不及待的便連飲了三杯,剛想喚綠荷一起過來嘗嘗,卻見綠荷只是望着前方,長長的嘆了口氣:“又來了。”
錦瑟順着她的目光一看,果真是又來了。
其實她真的不關心蘇黎的日子究竟是怎樣過的,偏偏有人非要以為她其實很關心,時不時的就晃到她面前吐露一番。
禮卉裊裊娜娜的自遠處走近,今日倒是難得的向錦瑟行了禮:“王妃安好。”
錦瑟胡亂點了點頭:“側王妃不必多禮。”
禮卉果然不多禮,起身便徑直坐到了錦瑟對面的位置上,將擺在桌上的幾樣小吃打量了一番,順手拈了一塊糕點放進口中,隨即便皺緊了眉頭:“王妃成日裏就吃這些么?真是難吃得緊。蓮兒,將昨兒王爺賞的金瓤如意糕取些來,既是好東西,也該給王妃嘗嘗才是。莫讓王妃覺得王爺冷落了她。”
錦瑟忍不住拿絹子掩了嘴,強忍住心頭的好笑,方道:“側王妃有心了,只是側王妃日日服侍王爺,自然勞苦功高,王爺賞的東西,我既無功,又豈敢領受。”
禮卉對這幾句話似乎很受用,輕輕哼笑了一聲:“說起來,王爺一連多日都宿在我那裏,王妃心裏不會埋怨王爺吧?怎麼說我也已經跟了王爺一年多,比之王妃剛進門,王爺難免會偏心一些,還請王妃理解。”
錦瑟忙不迭的點頭:“自然,自然。更何況側王妃又是如此溫柔體貼,大方得體之人,哪裏是我這樣的粗鄙之人可比的。”
禮卉臉上的笑這才完全綻開來,微微昂了下巴道:“那是自然。”
綠荷已經有些憋不住了,忍不住將頭轉向一邊,深深的吸了口氣,卻突見管家匆忙而來,忙道:“胡管家,出什麼事了?”
胡管家朝錦瑟與禮卉行了禮,這才道:“宮裏傳來消息,說皇後娘娘身子不好了,王爺的意思是,請王妃與側王妃進宮探視一番。”
錦瑟聽了,便知皇後娘娘必定是大不好了,心頭頓時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很快便回園中換了裙衫,帶着綠荷進了宮。
錦瑟只在初進宮時見過皇后一回,依稀還記得那時皇后的模樣,可是等到進了翊坤宮,見到躺倒床榻上骨瘦如柴的人時,心裏忍不住一抽。不過短短几個月,這個一國之母竟然病到這步田地!
皇后已經沒多少意識了,聽到旁邊的宮女說寧王妃前來探視,只模模糊糊的應了一聲,便又暈了過去。一旁的宮女紅着眼睛走到錦瑟面前:“寧王妃,皇後娘娘如今身子虛弱,不能招呼寧王妃了。”
錦瑟點點頭,又往床榻上看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了翊坤宮。
錦瑟並不喜歡皇宮,因此離了翊坤宮便徑直原路返回,並未打算多做停留。沒想到經過御花園時,卻迎面就遇上了青楚。
因想到回門那日的事情,錦瑟心頭多少還是覺得有些內疚,還在猶豫改怎麼開口與青楚說話,青楚卻已經揚着笑臉走上來:“三嫂也進宮了呀?怎麼不來找我玩呢?”
錦瑟見她似乎已經全然不記得那日的事情,不由得鬆了口氣,這才笑道:“我剛剛探視過皇後娘娘,正想在這御花園裏散散步,沒成想就遇上你了。”
青楚便上前挽了錦瑟的手,道:“正好母后前兩日也在念叨三嫂,說三嫂好久沒進宮向她請安了,三嫂就隨我一起去壽康宮走一遭吧,省得母後生氣。”
太后念叨她?錦瑟有些錯愕。如果她沒記錯,太后對她應該是避之不及吧?
錦瑟心頭雖然狐疑,卻還是跟着青楚來到了壽康宮。
沒想到太后並紫曦等人卻皆不在宮中,說是去了佛堂為皇後娘娘祈福。青楚拉了錦瑟一起坐下,長嘆了口氣:“皇后嫂嫂這一場病,可真讓母后操心不少。”
沒見到太后,錦瑟心裏其實是輕鬆的,聽了青楚的話,卻又想起病榻上的皇后,忍不住微微蹙了眉。
青楚從奉茶宮女手中接過茶盞,遞到錦瑟面前:“不過,皇后嫂嫂定然會吉人天相,三嫂也莫要多想了,先潤潤喉嚨吧。”
錦瑟點點頭,心不在焉的端起茶來抿了一口。
自一陣詭異的黑暗中清醒過來時,錦瑟是身處在一間陌生屋子裏的,而青楚正背對着她站在屋子中央,聽見她清醒的聲音後方才轉過頭來。
錦瑟一看青楚的神情便知不對,這丫頭先前原來一直在與她做戲。此時此刻,青楚眼中的冷傲與狠絕足以讓錦瑟明白自己處境不妙。
“三嫂。”青楚仍舊如此喚她,可是聲音聽起來已經讓人極不舒服,臉上的神情也是似笑非笑,“你知道嗎?那日你的教書先生宋恆與我說,他心裏有人了,那個人就是你!”
錦瑟心裏再次將宋恆詛咒了幾萬次,對着青楚卻笑得坦然:“你誤會了,他是誆你的。”
“我猜也是呀。”青楚微微嘆了口氣,“可萬一我猜錯了,該如何是好?”
錦瑟一聽心中便大喊不妙,還沒來得及開口,青楚已經又道:“三嫂,你嫁給我三哥,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吧?我記得你們是在成親當晚就圓房了呀!”
錦瑟一驚,開始不動聲色的將手往後縮,卻已經遲了。青楚一把捉住她的手,拉開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錦瑟手臂被她抓得生疼,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青楚卻只是望着她手臂上那粒鮮紅的守宮砂笑:“三嫂,你可知欺騙太后,罪同欺君?”
錦瑟心下一驚。
她從沒有想到這個秘密會被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知曉,其間的利害關係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被青楚這樣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心裏終究還是忍不住顫了顫。若真的被太後知曉這件事,會怎樣她不敢說,沒有好日子過卻是必然的。
想到這裏,錦瑟忙道:“你誤會了,這是胎記,自小便有的。我已經嫁給你三哥,自然是他的人,這還有假?”
“是嗎?”青楚淡淡鬆開手,“那我就找個婆子來給三嫂驗一驗好了。”
錦瑟頭中嗡的一聲,終於知道這丫頭當真是不好惹的,於是也不再裝傻充愣:“那你究竟想怎樣?”
青楚微微一笑,道:“三哥娶了你這麼久,卻都不碰你,想來,你也不是那麼重要。而宋恆既然說他心裏的人是你,若見到你受苦,會很難過吧?”
錦瑟警備的望着她,青楚卻忽然取出一顆藥丸來,不由分說的塞進了錦瑟嘴裏,強迫她咽了下去,方才拍手笑了起來:“京城之中有個玲瓏苑,三嫂可聽說過?聽聞進出其間的人都是非富即貴,定然,也不會委屈了三嫂你。”
錦瑟登時如同被人敲了一悶棍,眼前彷彿一黑。
蘇家的人,都是瘋子!
熏香繚繞,高床軟枕。
錦瑟絕望的躺在這間溫香錦繡的房中,一動也不能動,更可怕的是她身上的衣衫已經不知去向!先前青楚喂她吃下的不知道是什麼葯,現在她身上半絲力氣也無,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偏偏頭腦卻又是清醒無比的,如此才是最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口突然傳來約三四人的腳步聲,伴隨着一個中年女子討好帶笑的聲音:“李公子,屋裏這姑娘是今天才來的,那模樣生得可真是標緻,只是這性子羞怯,不愛說話。公子瞧瞧可滿意?”
房門被推開來,隨後,一年約二十七八,富家公子模樣的人踏入了房中。
錦瑟眼中映入那人滿意帶笑的嘴臉時,絕望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她之前還不相信青楚真的敢做出這樣的事,如今卻不由得她不相信了。虧她還向來都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如今看來,分明是倒了八輩子大霉!
那中年女子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公子滿意就好,如此,奴家就不打擾公子良宵了。”
房門被人從外面關起來,那李公子微微一撩袍子下擺,在床榻邊坐了下來,滿意的看着錦瑟笑:“果然生得不是一般標緻,叫什麼名字?”
錦瑟連怒目而視的力氣都沒有,緩緩閉上了眼睛。
“還真是羞怯!”李公子笑着,伸手撫上了錦瑟的臉。
玲瓏苑管事慧娘好容易為那李公子尋到一個他滿意的姑娘,這才鬆了口氣,緩緩搖着團扇回到自己屋中,剛剛坐下,門口又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海棠奪門而入,神色微灼:“慧姨,那姑娘你不能動。上次二爺在我那裏時,就是這姑娘闖進門來。二爺與她是相識的!”
聞言,慧娘登時臉色大變:“二爺相識的人?可她是青楚公主送來的!”
海棠道:“先且不論那些,還是先阻了那李公子再說吧!”
慧娘忙的帶了海棠一路往錦瑟所在的那間房趕去,來到門口,聽得裏面只有絮絮的說話聲,不由得鬆了口氣,輕輕叩響了房門。
“誰?”李公子不悅的聲音傳來,片刻之後,房門打開了。
屋子裏,錦瑟原本已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此刻,心不由得提得更高。
門外,慧娘忙不迭的賠笑:“李公子,錯了錯了,奴家真是老糊塗了,原本是有另一位姑娘安排給公子的,卻錯將公子領來了這裏。”
“錯便錯了,本公子滿意得很,就她了。”李公子說罷便要關門。
慧娘不敢得罪貴客,頓覺頭疼,身後的海棠卻驀地伸出手來,攔住了將要合攏的房門,輕笑道:“倒不是慧姨有心為難李公子,只是裏面這位姑娘,已經有主了。”
那李公子驀地冷笑一聲:“你倒是說出她這個主來我聽聽,莫非我便會被他鎮住不成?”
海棠無奈的呼出一口氣,道:“我知李公子是尚書府出身,可是裏面那位姑娘的主,卻是宮裏頭的出身,公子便不必奴家明言了吧?”
聞言,李公子面色果然微微一變,片刻之後,面子上到底還是有些過不去,冷哼了一聲:“慧姨,你若多犯幾回這樣的錯,這玲瓏苑只怕也不要開了!”語罷,他便拂袖而去。
慧娘猛地鬆了口氣,然而一想到青楚公主,便又苦了臉:“海棠,你可莫要坑害你慧姨,快給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法子,方才不是已經與慧姨說了么?”海棠淡淡一笑,翩然而去。
屋內床榻之上,錦瑟聽了外間人之間的對話,先前猛然鬆懈的一顆心,不由得再度升起一陣不詳預感。
不多時,有人進屋來,熄滅了屋中明亮的燈火,只餘一只蠟燭還燃燒着,屋裏驟然陷入一片昏暗。
又一個時辰過去,錦瑟只覺彷彿已經過去了一年那麼久,門口才終於再次傳來腳步聲。
有人進了屋,隨後緩步來到了床榻邊。
錦瑟的臉陷在床榻帷幔之中,站在床邊的人根本看不清。然而床邊那人的身形,錦瑟卻可以藉著昏暗的燭光朦朦朧朧看見。
蘇墨!
先前門外那兩人所謂兩全其美的法子,竟然就是如此么?
蘇墨在床邊站了片刻,隨後緩緩坐到了床上,錦瑟的心幾乎快從喉嚨跳出來,卻忽然聽他輕笑了一聲:“海棠,你又與我作什麼怪?”
窗外驀地響起女子一聲輕笑:“我再作怪也飛不出二爺的手掌心,難不成今日送二爺一份厚禮,二爺還擔心會出什麼么蛾子?”
蘇墨伸出手來,探上了錦瑟的臉。
他掌心溫熱,因為自小養尊處優,連繭子也沒有留下多少,錦瑟察覺到他手指淡淡劃過自己的面部輪廓,恨不能立刻就生出力氣推開他或是叫喊出聲。可是任憑她拼盡全力,卻仍舊不能如願分毫。
“果然是份厚禮。”他聲音低醇,卻已經不是對着外面的人說話。
蘇墨緩緩俯身下來,停留在錦瑟頸側,輕輕一嗅,聲音中便已經染了淡淡的邪氣:“鈴蘭,很少女兒家用這種香氣。”
錦瑟心頭一震,感覺着他的呼吸掠過耳畔,心裏的恐懼驀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