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2)
第14章山有木兮木有枝(2)
他既然已經說出那樣的話來,她又何必繼續扮乖巧無辜,反正她的本性都被他看在眼裏,索性怎麼高興怎麼活。
蘇黎臉色果然便更難看了,末了卻只是冷笑一聲:“他日你別後悔就是。”
“有什麼好後悔的?”錦瑟伸了伸腿,道,“他日我若是無端端被連累砍了頭,哭還來不及呢,哪有時間後悔去!”
此言一出,蘇黎臉色自不必說,小杜的神情也微微緊張起來:“王妃,話不可亂說。”
“嗯,對對。”錦瑟忙不迭的點頭道,“興許會是另一種結果,我今日若乖巧一點,王爺說不定會封我作——”她沒有出聲,單單做了“皇后”二字的口型,才接口道:“是不是,王爺?”
“宋錦瑟,出去。”蘇黎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淡淡的開口。
“這是我的大帳!”錦瑟想了想,道,“不過王爺既然開了口,妾身又豈敢不從?”
說完,她朝神色緊繃的小杜笑了笑,轉身走出了大帳。
蘇黎氣得臉色發白,小杜朝着他瞅了又瞅,終於壯着膽子道:“王爺,奴才斗膽說一句,王妃變得如此肆無忌憚,可都是您自找的。”
蘇黎冷冷瞪了他一眼,小杜忙又道:“可是,為什麼奴才隱隱覺得,王爺就是想看到王妃這個樣子呢?”
“滾!”蘇黎冷冷罵了一聲,然而臉色卻極其不明顯的緩和了些許,小杜看在眼裏,嘻笑着給他倒水去了。
錦瑟一出大帳便後悔了。
外面實在是冷得厲害,而且因為皇帝已經率眾人前去圍場,營地里只剩了寥寥侍衛與宮人,愈發顯得蕭條。
錦瑟更難受的是這些宮人見到她時,無一不是帶着欲說還休的笑。連綠荷見了她出來,也湊過來問道:“小姐,王爺還沒起身呢么?”
錦瑟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是啊,還睡得跟死豬似的。”
綠荷其實並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因此上下打量了錦瑟一番,又道:“小姐看起來精神頭不錯呢!”
錦瑟心裏的愁哪裏是她瞧得見的。她嘆息着抬頭看天色,忽然想起了什麼一般,道:“給我找匹馬來,我到附近轉轉。”
綠荷縮了縮脖子:“你不怕冷?那件大氅呢?”
那件大氅……錦瑟也縮了縮脖子。雖然她的確是很捨不得那份溫暖,可是蘇黎說出那番話來之後,她哪裏還敢穿?
騎上馬背,一路寒風如刀子般割在臉上,錦瑟不管不顧的跑了東面和東北方向的那座山,都沒有找見自己心中那座好逑崖,忽而想起蘇黎受傷的南山來。小杜說南山隱蔽,說不定就是那裏?
南山果然隱蔽,錦瑟費了極大的神才終於尋到一條上山的路,卻早已被荒草覆蓋。然而奇怪的是,那荒草上卻有新鮮的印記,似乎最近才有人走過這裏。
也許就是蘇黎昨夜留下的痕迹?錦瑟一面想着,一面打馬上前。
路真是難走極了,快走到山頂時,因為山上積雪不化,路面也結了冰。錦瑟不敢再騎馬,便下馬步行。
那路上被人踩踏過的痕迹卻一直沿至山頂,難道蘇黎昨日一直走到了山頂?可是,他私底下與大臣會面,大可不必走到這上頭來吧?
錦瑟心頭驀地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然而已經行到此處,再要無功折返,她真是不甘心,索性便一條道走到黑。
終於爬上山頂,眼前驀地開闊起來。
那條崎嶇小路盡頭是一塊開闊的平地,積了厚厚的雪,一路蔓延至懸崖邊,彷彿無邊無盡。
錦瑟踩着雪,小心翼翼的走到懸崖邊上,心神驀地凝住了。
南山地勢竟這樣高,將周圍眾山都壓在腳下。她站在這裏,極目所望,是四周巍峨的高山,是東面奔流的大川,霧隱之中,飄渺而磅礴。
君臨天下。
錦瑟腦中驀地閃出這四個字,將自己都嚇了一跳。可再仔細一眺,卻果覺如此。站在極高處,一覽眾山,可不正是君臨天下的感覺?
她站在那裏,看得出神,連冷都忘記了。
身後卻突然傳來一絲異動,錦瑟從深深的震撼中回神,驀然回頭,眼前卻彷彿突然一亮。
茫茫雪地之上,正有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姿態優雅的朝她奔來。
那是,明月!
直到明月奔至她身前,錦瑟仍然沒能回過神來。
明月似乎認得她,低了頭不斷蹭着錦瑟,待錦瑟抬起手來摸它時,它伸出舌頭來舔了舔錦瑟的掌心。
錦瑟忍不住笑起來,不過一瞬,卻已經斂容。
明月在此,也就是說蘇墨,他也在這裏?
明月轉了身往來時的路走,錦瑟稍一遲疑,跟了上去。
北面樹林之中,有一小片被清掃出的空地,燃着一個小小的火堆,火堆四周是幾株散佈的樹樁,其中一個樹樁上,正坐着一個人。
錦瑟遠遠的便瞧見了他。
那人靜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看着火堆,良久,見那堆火似乎小了些,便拿起旁邊的酒囊,灑了一些酒上去。火焰立刻便高漲了起來,然而不過是片刻。他卻似乎已經滿意了,將酒囊送到唇邊,忽然又頓住,轉而往地上灑了些,這才仰脖喝下一大口。
明明還是風姿卓越,俊若謫仙的那人,卻彷彿已經不是錦瑟認識的他。
明月大步奔跑過去,在他身邊站定。
蘇墨偏頭看了明月一眼,站起身來,摸了摸明月頸上的鬃毛,語氣平靜淡然:“去哪兒了?”
明月哼哧了兩聲,彎下了頸子。
站在遠處的錦瑟頓時無遮無掩的出現在蘇墨視線中。
蘇墨動作忽然一滯,微微眯起了眼睛,彷彿想要看清楚遠處站的那人是誰。
錦瑟獃獃的望着他,心裏的難過忽而排山倒海的襲來。
蘇墨繞過明月,要朝她走過來時,錦瑟忽然轉身,往來時的路跑去。
一直跑回到懸崖邊,望着眼前愈發模糊的景象,她才發現自己的臉很疼。
身後驀地傳來腳步聲,帶着不疾不徐的沉穩,卻那樣不容置疑的停留在她身後,隨後,她被他轉過了身子。
錦瑟還想掙扎,頭上的風帽已經被人取下,自懸崖下方吹起來的風直灌入她脖子,彷彿一瞬間就凍僵了她,再要掙扎已是不能。
蘇墨摘下她的風帽,只看了一眼,便鬆開了捏在錦瑟肩頭的手,重新為她整理好風帽,遮住寒風。
錦瑟任他作為,看着他平靜沉穩的容顏,終於開口道:“你來這裏做什麼?”
蘇墨收回自己的手,嘴角淺淺勾起笑意,眼中已是桃花點點:“此處風景獨好,不是么?”
“這裏,是不是好逑崖?”他轉頭看向腳下風景,錦瑟卻仍然一直盯着他的臉。
蘇墨嘴角的笑意似是擴大了幾分:“這般壯麗闊達的風景,冠以這三個字,似乎太小氣了些。”
“可是這名字是你取的。”錦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般壯麗闊達的風景,在那時,也比不過我姐姐。是不是?”
她始終望着他,殷殷等待他給出回答。
蘇墨終於無奈低笑出聲:“太久遠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得了。”
錦瑟雖失望,卻又覺得沒什麼好失望:“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確是容易令人忘卻許多本該記得的事。”
冬日午時的陽光照射在雲霧繚繞的山頭,霧隱終於漸散,遠處青山的輪廓開始清晰起來。極遠的地方,有一片一馬平川的水澤之地,那裏,就是圍場。
蘇墨微微眯着眼睛遠眺,許久方才輕笑一聲:“錦瑟,你還小。也許往後你會懂,這世間再沒有什麼事,重要得過自己活得逍遙。”
錦瑟不懂他說這句話的含義。她只知道他來到這裏,他沉默獨坐林間,他將酒灑到地上,都足以證明,她曾以為他已經忘記的那些,他根本都還記得。
“後天我會再來這裏。你,會來嗎?”錦瑟低聲道。
蘇墨微微挑眉看了她:“這裏景緻雖好,可實在太過危險。若失足掉下懸崖,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聞言,錦瑟微微前傾了身子,往腳下的懸崖望去,只見怪石峭壁,一路延伸至看不見的地方去。
蘇墨猛地拉了她一把,將她拖離懸崖幾步。
錦瑟驀地揚聲笑起來:“便是掉下懸崖我也要來。姐姐就交給我這麼一個遺願,我總得為她達成了,才不辜負我們今生姐妹一場。”
她揚起臉看着他,眸子晶晶亮亮,一如多年前的模樣。
錦瑟回到營地時,狩獵大軍已經早在她之前返回,這對她而言,唯一的意味便是父親也已經返回。於是錦瑟趕緊下了馬,低着頭匆匆往自己營帳走去。
不料剛剛行至中途,迎面便忽而來了一行人,正好與她面對面撞上。
為首那個,一襲月白色綉金龍的袍子,頭戴束髮紫金冠,腳蹬明黃龍踏,英眉鳳目,端鼻薄唇,優雅俊朗,風姿特秀。而他身後,正站在蘇墨,蘇黎,以及宋京濤並幾位重臣。
錦瑟有些呆住,怔怔望着那人與蘇墨有些相似的眉目,腦子裏竟然一片空白。這人長得跟蘇墨像,可蘇墨正站在他身後,那他是誰?
蘇黎大概是因為強忍着背上的傷痛,臉色不大好看,見錦瑟獃滯站在那裏,臉色更是沉得滴水,大步走上前來,一把拉了錦瑟:“今日跑去哪裏了?見了皇兄還不行禮?”
錦瑟聽到他說的話,又觸及父親深沉如水的目光,赫然回過神來,忙的低身行禮:“臣妾叩見皇上。”
皇帝蘇然,眉目間一片溫潤平和,見狀溫言道:“這便是老三家的王妃?”
“是。”蘇黎回了一聲。
宋京濤亦忙的站了出來:“老臣教女無方,以致御前失儀,請皇上恕罪。”
蘇然卻微笑起來:“宋侯此言差矣。在家從夫,出嫁從夫,如今怎樣管教寧王妃,已經該是老三操心的問題。朕倒想看看,老三你怎麼說。”
其實錦瑟實在不覺得她一時失儀是什麼大事,更何況皇帝微笑平和的模樣根本不似要為難她,可偏偏蘇黎擋在她身前,竟然思忖良久依然沒有回答。
錦瑟有些按捺不住,悄悄伸出手去戳了他一下。
蘇黎驀然回頭,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哈哈。”皇帝身後,一蓄着長鬍子的老者笑出聲來,“皇上又何必為難寧王?寧王還年輕,又是新婚燕爾,難免對王妃上心着緊一些,寵還寵不過來,哪裏捨得拿那些規矩條框的去壓王妃?”
這可真是天大的瞎話,錦瑟心裏默默念了一句,卻還是不得不為這話中曖昧的意思微微漲紅了臉。
蘇黎看了一眼那老者,方淡笑道:“多謝趙閣老為小王解圍。”
“哪裏哪裏。”那趙閣老撫着長須應了一句,卻又道,“只是疼愛王妃固然要緊,寧王卻總該拿捏個分寸,像昨夜對張統領的處罰,似乎便重了些。”
錦瑟恍然大悟。皇帝和這閣老原來是在這裏等着蘇黎!
“閣老。”皇帝淡淡喚了一聲,“朕已經說過此事交由三弟決議,不需多言。”
那趙閣老果不再多言。
蘇黎微微思量片刻,便道:“臣弟亦已想過,昨夜一時怒上心頭,給張統領定下大罪,實在是不該。既然今日閣老也開口為他求情,那便降其官職,貶為副統領吧。”
皇帝低聲笑了起來,指着蘇黎對蘇墨道:“朕就說這小子果真是長大了,如今竟懂得憐香惜玉,生怕給他這小王妃帶來什麼麻煩。”
蘇墨也笑,眉宇間的不羈恣意飛揚:“這實在是好事。以後三弟若有什麼事惹惱了皇兄,皇兄豈不是又多一條治他的法子?”
“這點朕倒是不擔心,因為老三一向規矩,性子也沉穩。”皇帝笑道,“倒是阿墨你,若你能像老三疼寧王妃這般疼惜一個女子,以後便定不會再鬧出什麼讓母後頭疼的事來!”
聞言,蘇墨退開兩步,只是搖頭,卻不再開口,示意自己無辜。
眾人皆笑起來,惟錦瑟躲在蘇黎身後,不冷不熱的瞪了蘇墨一眼。
隨蘇黎回到帳中,他臉色果然瞬間就陰沉下來,轉而望向她,冷聲道:“你今日去了哪裏?”
錦瑟看着他,先是眨了眨眼,隨後才道:“王爺,今日這件事,你實在是怨不得我。皇上要保他的人,自然有千百種法子,就算不拿我說事,也自然找得到別的借口,誰叫他是皇上呢?”
蘇黎望着她,良久,竟然緩緩勾起了嘴角。
錦瑟心頭驀然升起不祥的預感。
下一瞬,蘇黎忽然開口道:“小杜,傳安定侯!”
父親!
錦瑟萬萬沒有想到,在蘇黎這令人驚駭的野心之中,竟然會有父親的一份!
然而安定侯卻異常平靜:“錦瑟,如今你既已知道所有,為父也不再瞞你。從今往後,你需得好好陪在王爺身邊,凡事都要以王爺為先,切勿再胡作非為,讓王爺困擾。”
錦瑟根本還未從震驚中回神,聞言卻只是拉着父親的袖子:“爹爹,你抽身吧。這些富貴權勢我們都不要了,解甲歸田,你辭官,我們一起歸隱,好不好?”
蘇黎有多大的野心她不管,可是若其中牽涉了她生生父親,教她如何能坐視不理?
聞言,蘇黎眉峰微動,抬眸看了錦瑟一眼。
“錦瑟!”宋京濤驀地按住錦瑟雙肩,對她搖了搖頭。
錦瑟咬唇看着他良久,突然便哭了。
蘇黎微微一怔,凝眸望向她。
錦瑟卻只是看着父親:“為什麼你要讓自己牽涉其中?當今聖上是個昏君嗎?天下黎民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嗎?還是這家國天下不該屬於他嗎?不是,通通都不是!你們如今所作為的一切,通通都不過是為了他的一己私慾!”
錦瑟抬手指向了蘇黎,流着淚顫聲道:“憑什麼就為了他的一己私慾,要讓這麼多人為之冒險,為之陪葬?”
“住口!”宋京濤驀地怒喝一聲,揚起手來,“啪”的一聲,重重一巴掌扇在錦瑟臉上。
那一掌力氣實在是大,錦瑟控制不住的跌坐到地上,左臉幾乎頃刻便腫了起來。
蘇黎猛地站起身來:“宋侯!”
宋京濤緩緩收回手,微喘着氣看着錦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