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綉帳已闌離別夢(3)
第111章綉帳已闌離別夢(3)
“姑娘,這天底下的事,每一樁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一些,便註定要失去另一些。而有人甘願犧牲一些,換取他認為值得的,也是人之常情。”
海棠如是對她說。
錦瑟信,的確是蘇墨的犧牲換來了她聲名的延續,可是她卻不信,他就這樣撒手人寰,將她一個人留在世上。
哪怕是她親自去蘇墨的陵寢看過,親眼見到了陵前為他所立的石碑以及已經封閉的地宮,她依舊是不信。
他素來知道她最怕孤獨,他不會捨得只留她一個人在世上,經歷這漫長而孤寂的餘生。
海棠擅醫,在廚藝上也是一把好手,在她的照顧之下,錦瑟身體好得很快,只月余時間,便已與常人無異。
蘇黎亦常來探她,但卻時常見不到她。自從她身體好起來之後,便每天早出晚歸,他鮮有能見到她的時候。他知道她在忙什麼,抑或,他知道她在找誰。
這日落了場小雨,錦瑟傍晚時分自外面返回時,身上已經濕透了,走進院子裏時,卻赫然發現檐下立了個人。
蘇黎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從外面回來,春寒料峭,她這樣濕着回來,凍得嘴唇都烏青了,卻依舊渾然不覺,見了他,有些詫異:“你怎麼會在這裏?”
外敵入侵,朝堂紛亂,他本應忙得不成樣子,不該出現在此處。
蘇黎頓了頓,沒有告訴她自己已經一連來了多日,唯今日,是選了傍晚的時間出宮,這才終於得以見上她一面。
“你先去換身衣裳。”他沉聲道。
錦瑟聞言,便走進去,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才又出來,他依舊站在檐下,靜靜望着密密的雨簾。
她站在廳內看着他的背影,一個恍惚,就失了神。
他跟蘇墨的身形,真是很像。可若是蘇墨,怎會用背影對她?
似乎察覺到她在身後,蘇黎忽然開了口:“錦瑟,你來。”
她回過神,緩緩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側。
“我今天來,是接你進宮的。”他忽然道。
錦瑟聞言,忽然轉身就往屋裏走,蘇黎伸出手來,一把拖住她的手腕:“他將這天下與你一併託付於我,如今他已經死了,我怎能任你這般渾噩下去?”
“他真的死了嗎?”她凝目望着他的眼睛,輕聲問道。
蘇黎眼眸暗沉,冷聲道:“是。”
她立刻回道:“我不信。你敢打開他的陵墓,讓我進去看看嗎?只有親眼看見他的屍身,我才信。”
他低頭看着她,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錦瑟忽然就笑了起來:“我這前半生,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從不敢恣意妄為。可是如今,我既然得到重生的機會,那便要真真正正為自己活一遭。皇宮,從來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蘇黎卻依舊將她握得緊緊的:“只要你願意,宮牆對你來說,可以如無物,你可以隨意出入,我絕不約束你半分。我只是……希望你在身邊,我想跟你說話的時候,就能來看看你。”
“那他呢?”她看着他,怔怔地,“他現在,能和誰說話呢?”
他眸光倏地收緊:“他已經死了!”
“他沒有。”她輕輕搖頭,另一隻手,緩緩撫上自己的心口,“我感覺得到,他還在。”
那天之後,一切與從前無異,唯一的差別是,錦瑟發現自己被限制出城了。她走到城門口,所有的行人都來去自如,只有她會被擋住,不得踏出一步。
她不進宮,蘇黎不強逼,但是卻不允許她踏出京城一步。
偌大京城,忽然就化作牢籠,她有足夠自由,卻依然被困鎖。
蘇黎再來出宮來看她的時候,要見她就容易了許多,每每來到這座小院,總是能看見她坐在院中的身影。
“跟我回宮,可好?”每次來,他總會問一遍。
而每一次,錦瑟的答案也都是相同。
“你之前說,只要我願意,宮牆對我來說可以如無物。如今,只因我不肯進宮,便用了個更大的牢籠來關我。倘若我真的進了宮,你說過的話,也可以不作數吧?”
“我對你說過的話,幾時有過虛假?”
錦瑟倏地站起身來:“那之前在瓊谷說過的話,你都不記得了么?”
他亦轉眸望她:“當日情形與今日根本不可相提並論!當日我只願你能過一段平靜幸福的日子,所以才放手。你明知當日所言皆是言不由衷,又何必在如今拿出來壓我?”
錦瑟微微有些僵住,末了,卻苦笑起來:“可我當日所言,卻句句從心,無一虛假。”
蘇黎驀地捏住她的手,眸光堅毅:“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她望着他,沉默許久,忽然深吸一口氣,道:“天下與我,你選哪個?”
他眼神倏地一冷:“如今,我已不需在二者之間做選擇,二者我皆要。”
“不,你要選。”她靜靜看着他,“你還記得那依族被滅的因由嗎?‘天下志’的秘密,你難道不想知道嗎?”
蘇黎驀地冷哼一聲:“你以為我當真會信世間有此物?”
“有,當然有!”錦瑟微微昂着頭,“你莫非忘了,我曾在那山中生活了幾年。那依族最大的秘密,終於也被我所知。你平生最大志向,不就是想讓中原五國一統嗎?有了此物,你便能實現畢生所願。如此,你還是執意選我嗎?”
他靜靜看着她,良久,嘴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的笑意:“你不是想知道我會選哪個,而是,你根本不相信我會選你。你篤定你用此物來交換,我必定會放你離去。那麼我告訴你,不會。即便沒有‘天下志’,我也會傾我畢生之力,實現五國大統!”
“那如今正雄踞清江南岸的仲離大軍呢?”錦瑟前所未有地咄咄相逼,“是你親自將他們帶領至那裏,可如今他們卻成為你最大的困境。你要如何脫困?若是他們再渡過清江,那青越之勢就岌岌可危,到時候你連青越尚且保不住,還說什麼五國大統?”
錦瑟萬萬沒有想到,她這句話說出來,竟一語成讖。第二天,仲離大軍渡過清江的消息就傳回了京城,並且迅速在百姓之中流傳開來,一時之間,滿城驚惶,人人自危。
清江可謂是青越抵禦外敵入侵的最後一道天然屏障,如今,仲離軍隊竟然已經越過清江,那青越的形勢,就真的是急轉直下了。
這樣的情勢下,蘇黎幾日沒有再出宮看錦瑟,而錦瑟卻偏偏在此時,收到了一封來自仲離的信。
海棠不知錦瑟收到了什麼信,只知道看完信,她整個人都呆掉了,捏着信紙坐在院中許久,滿目憂心。
自她醒來之後,海棠第一次看見她這般的神情。
“怎麼了?”任她自己安靜了片刻之後,海棠終究還是走了過去,探問道。
“是綾羅來的信。”錦瑟如今對海棠已經完全信任,並不避忌,因此直接將信紙遞給她。
海棠展開一看,卻是一封有些古怪的信件,無頭無尾,只是叫錦瑟去她那裏,說有要事相托。
“綾羅不會無緣無故寫這樣一封信給我,一定是出事了。”錦瑟焦慮得坐立不安,片刻過後,便下了決定,“我要去找綾羅。”
自小與綾羅在一處長大,雖然她也被欺瞞了十幾年,但綾羅的性子,她其實還是非常了解的,這封突如其來的信,絕對不是一個好預兆。
錦瑟說完,忽然抬眸看向海棠,低聲道:“海棠,你有沒有辦法帶我離開這裏?”
海棠聞言,臉上閃過一絲無奈,蹙了蹙眉,道:“現如今,我們周圍都是皇上的人,單憑我一己之力,根本沒法帶你走,除非,有人能從旁協助。”
錦瑟心緒凌亂,聞言,卻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沉思片刻,腦中忽然浮現出一人來:“陸離!”
翌日,晌午時分,錦瑟出了家門,乘了一輛馬車,直奔陸離的府邸。
陸離這個閑散侯爺並不在府上,管家將錦瑟迎進去,候了沒多久,陸離便回來了。
他應當是聽說她來之後才趕回來的,一進花廳便嚷嚷起來:“娘子,你終於想着來瞧我了!”
時到今日,他依舊沒有把當初喊她的稱呼改過來,錦瑟也沒工夫計較,只低頭無奈一笑。
陸離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探頭打量了一下她臉上的神情,忽而嘆道:“娘子竟不再如從前那般消瘦,當真好看!”
錦瑟微微一怔,腦海中想起的,卻是在瓊谷之時,她曾經對蘇墨說過,哪怕是她不在了,也希望他能好好進食。而如今,卻是他不在她身邊,所以她也會按照約定那般好好進食,等他回來。
陸離見她的模樣,知道她是為蘇墨的事情傷心,便低嘆了一聲:“是我不好,竟勾得娘子傷懷。”
錦瑟聞言,便順道:“那你要如何補償?”
“你要我如何補償?”陸離忽然就笑起來,挑眉看向她。
“我要離開京城。”錦瑟認真道。
陸離一怔,旋即便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你就是為著這件事才來找我?真真是萬箭穿心、痛不欲生啊……”
“陸離!”錦瑟微微蹙起眉來,“我是認真與你說。”
聞言,陸離又低笑起來:“娘子,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靖安侯,雖說富可敵國,卻依舊要看皇上的臉色說話。唉,我明知他緊張你,不會放你離去,若是助你,豈非明目張胆與皇上作對?若是皇上怪罪下來,我可擔當不起啊!”
錦瑟等的就是他這句,立刻答道:“我會給你一個天大的功勞,足以讓你功過相抵。”
陸離微微挑了眉,興味盎然:“哦?要知道現在的情形,唯一能打動皇上的功勞,就是能夠大敗仲離,還青越完整河山。不知娘子有何妙招,能夠讓我如何功過相抵?”
錦瑟看着他,忽然道:“陸三分,你之所以叫陸三分,是因為你佔得天下三分財,可是天下百姓卻皆以為你佔去九分。三九之間,尚有六分,你可知,這六分財在何處?”
聞言,陸離終於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認真看向錦瑟。
“若得這六分財,或為己用,或作誘敵深入之用,皆可扭轉當前青越所面臨之劣勢,你說,是不是?”
陸離忽道:“你知這六分財在何處?”
錦瑟點了點頭:“是否足以讓你功過相抵?”
陸離心中驚詫,卻又因此而感到興奮,眼神都亮了起來:“莫非,那依族傳說之中,可得天下的‘天下志’,竟不是什麼兵法和治國良策,而是財富?”
天下財十分,而那依族若佔六分,那也的確可算得上盡得天下,因為普天之下,那是無可匹敵的財富!
錦瑟卻是微微舒了口氣,彷彿終於得到解脫一般,看着他道:“現在,你幫不幫我?”
頓了片刻,陸離便微笑起來:“娘子欠人情愛,卻還之以天下之財,這般豪邁,陸某身為男兒,又豈有不幫之理?”
三個月後。
當錦瑟和海棠穿過戰線,終於抵達蘇然和綾羅隱居避世的那個小村莊時,已經是春暖花開,桃花遍地。
然而在這裏,錦瑟的心,卻一夕間傷殆成灰。
那座位於碧水之後,灰瓦白牆的屋子裏,已經空無一人,塵埃遍地。
而她,只是在鄰居家,找到了一個牙牙學語的男孩,看到她時,男孩烏黑的眼珠里寫滿了好奇,卻沒有一絲懼怕。
那是像極了蘇然的一雙眼睛,眼裏的神情,卻像幼年時的綠荷。
錦瑟根本不敢多看,背過身,已是淚濕眼角。
海棠輕輕拍了拍錦瑟的肩,低聲道:“這一切,大抵都是命中注定,你也別太傷心。”
錦瑟卻搖了搖頭:“是我的錯,是我害了綾羅……我明知道蘇然心裏想着的是姐姐,卻自欺欺人——”
“你以為她會不知道么?”海棠忽而輕嘆了口氣,道,“身為女子,日日陪在自己身邊的男人究竟愛不愛自己,怎會沒有察覺?蘇然愛上的究竟是她那張臉,還是她那個人,其實她清清楚楚。也許,也不過是像你一般,自欺欺人罷了……其實他們兩個人都是在自欺欺人,終有一日,會有一個人先崩潰,而另一個人,自然也沒有別的退路。”
錦瑟凝淚,無言望向遠方。
“她既然預先給你寫了信,可見,就是早已在籌謀與蘇然同歸於盡。其實依她的性子,肯騙自己這麼久,應該已經是極限了。會走上這條路,其實是她自己選的,你不必自責。”
錦瑟聽完,眼神卻更加凄惶。
綾羅……死了。
她先殺死了蘇然,然後,選擇了自盡。
從前,綠荷就在她懷中死過一次,如今,綾羅終於徹徹底底地離開。
從此,無論是綠荷,還是綾羅,她都再也見不到了。
海棠輕嘆了口氣,看向眼前的小男孩,上前將他抱了起來,又回到錦瑟面前,將錦瑟指給那孩子看,哄着道:“來,叫姨娘。”
錦瑟微微一頓,終於緩緩收回視線,再度看向了男孩。
男孩看着她,許久之後,才模模糊糊地吐出那個稱呼:“姨娘……”
錦瑟心頭愈發難過,終於伸手將他抱進懷中,撫着孩子的臉,終於忍不住低泣起來。良久之後,她才止住哭泣,低聲道:“尋兒,叫娘親,我是你娘親……”
已失去雙親數月的孩子,看了她許久,才終於又喊了一聲:“娘親。”
錦瑟望着孩子,終究含淚微笑起來。
海棠在旁邊看着,終究是舒了口氣:“接下來,你打算去哪裏?”
錦瑟回過神來,深吸了口氣,看向她,微笑道:“找個安靜的地方,等他回來。你說,哪裏才是他回來之後,能找到我的地方呢?”
海棠聞言,眼神微微閃爍了片刻,方道:“你既然執意要等,那不如尋我師兄去吧。他在金麗國安平鎮有一家藥鋪,卻因他常年遊歷在外而無人打理,你若是願意,倒是可以帶着這孩子,去那邊安頓下來。”
錦瑟聽她言語間,似乎不會再與自己同行,不由得道:“那你呢?”
“我?”海棠輕笑一聲,轉頭看向遠方,“我要去找個好人家,然後,把自己嫁出去!”
錦瑟微微一怔,海棠又轉過頭來看着她,笑道:“我不會像綾羅那麼傻,拼着魚死網破地去愛一個人。若我愛的那人,心中所念不是我,那我便選擇退而求其次,尋一個心中有我之人,許他個一生一世。你覺得如何?”
她們所愛之人,大概是同一個吧?錦瑟心頭微微一震,頓了許久,方低聲道:“我覺得……你一定會幸福。”
聞言,海棠揚聲笑了起來:“多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