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中國文學常識》(6)
中世紀文學(二)
五七言的古律詩,經齊至唐的大盛時代,許多作者對之便有些厭倦了。在此種陳舊的詩式里,他們覺得很難完全表白出他們的情思而使之異常的動人,於是他們便開闢了另一條新路走,這條新路便是所謂“詞”的一種新詩體了。
一
五七言的古律詩,經齊至唐的大盛時代,許多作者對之便有些厭倦了。
在此種陳舊的詩式里,他們覺得很難完全表白出他們的情思而使之異常的動人,於是他們便開闢了另一條新路走,這條新路便是所謂“詞”的一種新詩體了。這種新詩體,其導源遠在蕭衍(公元5世紀之後半至6世紀之前半)之時。衍的《江南弄》: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曜彩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躕。
論者已推之為“詞”之先驅了。到了公元7世紀之後半,李景伯、沈佺期諸人作《回波樂》;相傳大詩人李白亦作《桂殿秋》《清平調》《菩薩蠻》《憶秦娥》諸新調,“詞”之一體始漸漸地形成。如《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及《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俱為“絕妙好詞”。如非白作,亦必為一很偉大的詩人所作。此後,此種新詩體時時有人試作。然所作究不多,且亦不甚重要,故未能即引起很大的影響。
到了唐之末年,即公元9世紀之後半,“詞”始大行於世。至五代之時(10世紀),則它差不多要佔奪了五七言古律詩的地域了。當時的重要詩人,除了羅隱、司空圖、杜荀鶴諸老詩人外,其餘的人,都甚致力於此種新詩體。在上者如李曄(唐昭宗)、李存勗(後唐庄宗)、王衍(蜀主)、孟昶(后蜀主)等亦善為詞,至於南唐二主,李璟(嗣主)、李煜(後主),則直為兩個偉大的詞人,所作可冠於那時的一切詩人之上。前於他們的,則有溫庭筠;在他們治下的詞人則有:韓偓、皇甫松、韋莊、牛嶠、毛文錫、和凝、牛希濟、薛昭蘊、顧夐、鹿虔扆、魏承班、李珣、歐陽炯、閻選、孫光憲、張泌、馮延巳等。他們大都不善於作五七言的舊體詩,有的簡直連一首這類的舊體詩也不曾遺留到後世來。試以李煜為例:他的舊體詩《渡中江望石城泣下》: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思量。
較之他的詞《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暮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任何人都知道其間相差至遠。這二首內的凄惻眷戀的情感原是一樣的,然因《渡中江望石城泣下》穿了舊的詩衣,便不覺得有什麼動人處,《浪淘沙》用了新詩體,便覺得深情凄楚,感人至深,此正是他善於以新體詩而不善於以舊體詩來表達他的婉曲悲切的內情的一證。其餘的詩人,至少有一部分是與他的情形相同的。
二
李曄(唐昭宗),生於公元867年,為唐懿宗第七子,以公元889年即皇帝位。是時,朱全忠勢力方盛,曄雖為天下主,實則在全忠的旗影下度苟生偷活的生活而已。至公元904年,他遂為全忠所殺。他善作詞;如《巫山一段雲》:
蝶舞黎園雪,鶯啼柳帶煙。小池殘日艷陽天,苧蘿山又山。青鳥不來愁絕,忍看鴛鴦雙結。春風一等少年心,閑情恨不禁。
似為他未經憂難時所作。至如《菩薩蠻》:登樓遙望秦宮殿,茫茫只見雙飛燕。渭水一條流,千山與萬岳。
遠煙籠碧樹,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歸大內中。
則為他度困苦生活時的作品。
李存勗(後唐庄宗),生於公元885年。其先本為西突厥人,唐懿宗時賜姓李氏。公元923年,起兵滅梁,即皇帝位。他精曉音律,與伶人暱游。在位四年,以公元926年,為他們所殺。他的詞,如《如夢令》: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鳳。長記別伊時,和淚出門相送。如夢如夢,殘月落花煙重。
之類,深情妮婉,使人渾不記得這是一個武人、一個人籍於中國不久的西突厥的武人所作的。
蜀主王衍及后蜀主孟昶,自作之詞不多。然當時中原大亂,文士不渡江而往依南唐,即西至蜀而歸於王氏及繼其後的孟氏。所以當時西蜀的文學,稱為極盛。
南唐嗣主李璟,字伯玉,生於公元916年,而以公元961年卒。他的詞傳於今者僅三首,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及“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攤破浣溪沙》二首中語)諸句,甚為後人所稱,自足為當時詞人之一領袖。
南唐後主李煜,字重光,璟之子,生於公元936年。他的天才較其父為尤高;善屬文,工書畫,妙於音律。嘗著《雜說》100篇,時人以為可繼曹丕之《典論》,又有集10卷,今皆不傳。傳於今者僅詩詞50餘首。然僅此數十首之詩詞,已足使他成為一個不朽的大詩人。宋興師滅南唐,煜降於他們,被遷住於宋都,終日愁苦,以眼淚洗面。宋太宗甚忌之,公元977年,他遂為其所殺。他的詞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在江南的歡樂繁華的生活中的作品,第二部分是降宋后的悲苦寂寞的生活中的作品。第一部分的作品可用他的《浣溪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為代表,這是他的“慢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蹋馬蹄清夜月”的時代的出品,這是他黃金時代的生活的反映;然他的天纔此時尚未臻於成熟。詞的內里尚未具甚深摯的情緒。直到了他的生活的第二期,即囚禁的悲苦時代,其作品才如曜於秋光中的蘋果林,靜躺於夕陽中的黃金色的熟稻田一般,無人不驚詫其美麗與其豐實的內容。我們試讀他的《憶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搗練子》: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以及《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等等,殆無一首不使人凄然而表深切的同情於他的。無疑的,當時的最大詩人之號,舍他外實無人足以當之。
前於李曄而在公元9世紀的前半出現的大詩人有溫庭筠。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太原人,與李義山齊名,時稱“溫李”,上面一章已經講起過他。這裏專敘他的詞。他的詞才思艷麗,韻格清拔,且所作甚多,可算為最初的一個大“詞”家。如《憶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及《菩薩蠻》:
小山重壘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
之類,可為他的代表作。大抵他的此種作品皆詞意婉靡而別有一種特殊的情調,所敘的皆不過是兒女的柔情與離愁別緒之類,自然不如李煜之偉大,然他對於後來一般作詞者的影響卻極大。
又有韓偓,略後於溫庭筠,嘗左右李曄,甚得其信任,卒被朱存忠所忌而出官於閩。他的詞的情調,亦甚類於庭筠。
又有皇甫松,約與偓同時,亦甚有詞名。
入五代時,即10世紀之開始時,向為詩人的集中地的中原,因變亂的頻頻,而其詩壇頓現冷落之狀。老詩人羅隱等,俱四散避地於兵戈未及之區。
新體詩的大作家韋莊及牛嶠因亦遷居於蜀,開蜀中詩壇的隆盛的先聲。
韋莊,字端己,杜陵人,以公元894年(即唐昭宗乾寧元年)得進士。
授校書郎,轉補闕。李詢為兩川宣諭和協使,辟他做判官。他以中原兵亂相尋。遂依王建,建闢為掌書記。后建立國,以他為平章事。但他亦未嘗無故鄉之思念,在他的《菩薩蠻》之一: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里可見之。他的詞,好的很多。《女冠子》二首: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牢斂眉。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其一)昨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其二)明白如話,而蘊情至深,是詞壇里不易得見的好作品。
牛嶠,字松卿,一字延峰,隴西人。以公元878年(即唐懿宗乾符五年)第進士,歷官尚書郎。王建鎮蜀,以他為判官。及建立國,嶠為給事中。他的詞也不脫當時一切詞家的喜用婉靡的情意與艷麗的詞句的習慣,唯《定西番》一詞:
紫塞月明千里,金甲冷,戍樓寒,夢長安。鄉思望中天闊,漏殘星亦殘。畫角數聲嗚咽,雪漫漫。
其情調為特異。
當時留居於中原的詩人,自不能說沒有,然實無甚著名者。甚善於作新體的“詞”者,不過和凝一人而已。
和凝,字成績,鄆州須昌人,生於公元898年,以公元955年卒。後唐天成中為翰林學士,知貢舉。入晉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入漢,拜太子太傅,封魯國公。周初,仍為太子太傅。他所作詩文甚富,有集100卷,自篆於版,模印數百帙,分贈與人。文集之自印行,似以凝為第一個人。他的詞亦甚艷麗,如《薄命女》:
天欲曉,宮漏穿花聲繚繞。窗里星光少。冷露寒侵帳額,殘月光沉樹杪。夢斷錦幃空悄悄,強起愁眉小。
可為一例。
蜀中文學此時極盛,詞家尤多。中原詩壇,好像已搬遷到那邊去。當時詞家之著者有毛文錫、牛希濟、薛昭蘊、顧夐、鹿虔扆、魏承班、尹鶚、毛熙震、李珣、歐陽炯、閻選等。
毛文錫,字平珪,事蜀為翰林學士,后歷文思殿大學士、司徒。他的詞可以《醉花間》:
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還相趁。昨夜雨霏霏,臨明寒一陣。偏憶戍樓人,久絕邊庭信。
及《紗窗恨》:
新春燕子還來至,一雙飛。疊巢泥濕時時墜,涴人衣。后園裏看百花發,香風拂繡戶金扉,月照紗窗,恨依依。
為代表。
牛希濟,為嶠兄子,仕蜀為御史中丞,降於後唐,為雍州節度副使。他的詞可以《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澹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為代表。
薛昭蘊,為蜀侍郎。
顧夐,初為蜀茂州刺史,后官至太尉。
鹿虔扆,為蜀永泰軍節度使,加太保。
魏承班,為蜀太尉。
尹鶚,為蜀參卿。
毛熙震,為蜀秘書監。
李殉字德潤,梓州人,有《瓊瑤集》。
歐陽炯,蓋州華陽人,為蜀門下侍郎平章事。
閻選,為後蜀時之處士。
他們都是可歸在一派之內的,他們的詞意都是靡麗而婉微的。寫天然景色的美妙如畫,是他們的特長;他們的短處則在情調太相同了,不易使人分別出某個作家的個性來。如:
恨身飜不作車塵,萬里得隨君。(歐陽炯《巫山一段雲》)秋雨連綿聲,散敗荷叢里。那堪深夜聽,酒初醒。(李珣《酒泉子》)
弱柳萬條垂翠帶,殘紅滿地碎香鈿,蕙風飄蕩散輕煙。(毛熙震《浣溪沙》)
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鹿虔扆《臨江仙》)這一類的文句,俱能細膩地婉曲地表達出自己的深摯的情緒,描出無人曾畫描過的景色,自是他們的不朽之一點。
又有孫光憲,亦可附於這一派。他字孟文,陵州人,為荊南高從誨書記,歷檢校秘書兼御史大夫。他的詞甚有名於當時,可以《漁歌子》之:泛流螢,明又滅,夜涼水冷東灣闊。風浩浩,笛寥寥,萬頃金波重疊。
數句為代表。
南唐文章之盛,在當時亦不下於西蜀。二主詞華照耀,如旭日之麗天,當時無可與匹敵者。其臣下更有張泌、馮延巳等,亦為詞壇之傑出的將星。
張泌(一作佖),字子澄,淮南人,仕南唐為句容縣尉,后官至內史舍人。他的詞亦為情思靡麗而描寫婉膩之作。如《南歌子》:柳色遮樓暗,桐花落砌香。畫堂開處遠風涼,高卷水精簾額,襯斜陽。
及《江城子》:
浣花溪上見卿卿,臉波秋水明,黛眉輕。綠雲高綰,金簇小蜻蜒。好事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可以為例。
這時有趙崇祚者,嘗選自溫庭筠以下至張泌諸人之作,為《花間集》10卷。這一派婉膩靡麗的新體詩作家的重要作品大抵已總集於這部書里了。所以我們或可稱他們為“花間派”。唯馮延巳之作,亦近於此派,乃不見收於趙崇祚,不知何故。
馮延巳,一名延嗣,字正中,廣陵人,初在南唐為翰林學士,後進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有《陽春集》1卷。他的詞以《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里,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墮。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
一首最為人所稱。然如《蝶戀花》之數句:窗外寒雞天欲曙,香印成灰,坐起渾無緒。庭際高梧凝宿霧,捲簾雙鵲驚飛去。
及《憶江南》:
去歲迎春樓上月,正是西窗夜涼時節,玉人貪睡墮釵雲,粉消妝薄見天真。人非風月長依舊。破鏡塵箏,一夢經年瘦。今宵簾幕颺花陰,空餘枕淚獨傷心。
等,亦為不弱於《謁金門》之作。
三
趙匡胤奪了周祚(960年),次第削平諸國,中國復成了統一的局面。此後各方文士便復集中於京師。新體詩的作者益多。自大臣至武士,無不能為詞;公私席會的樂歌是詞,優妓所學的歌唱亦是詞;歷三四個世紀而不衰;其盛況甚類於前數世紀的五七言詩。
老詞人入此時代者,有歐陽炯諸人。但此時代中的重要詩人,乃后數十年始有出現。
最初出現者為晏殊。殊字同叔,臨川人,生於公元991年,卒於公元1055年。康定間(1040年)拜集賢殿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卒謚元獻,有《珠玉詞》1卷。晁無咎言:“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閑雅。”
劉貢父謂殊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大抵此最初的宋代大詞人,自不免多少受有些前代的影響,也許如劉貢父所說,他所受影響以馮延巳為最深。然他的詞與延巳的,其色彩及情調卻俱不相同。如他的《清平樂》:紅箋小字,說盡平生意。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
延巳詞絕無此閑易。
與他略同時的詞家,重要的有范仲淹及宋祁二人。
范仲淹,字希文,吳縣人,生於公元989年,官至樞密副使參知政事,以公元1052年卒。他的詞不多,然如《御街行》: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澹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
等,深情婉曲,可謂為不朽的名作。
宋祁,字子京,安州安陸人,生於公元998年,卒於公元1062年,官翰林學士承旨。他的《玉樓春》:東城漸覺風光好,轂縐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盛傳當時,他因此被大詞人張先稱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
略後於晏殊,有大作家歐陽修、柳永、張先相繼而出。
歐陽修,字永叔,廬陵人,生於公元1007年,卒於公元1072年。官樞密副使,參政知事,后以太子少師致仕,有《六一詞》。他在當時,以提倡古文得大名。然他雖在古文裏所現出的嚴肅的孔教徒的護道的臉孔,而在他的詞中,卻完全把他的潛在的、熱烈的詩人真面目現出了。有的人常把他的許多極好的作品,雜入《花間集》或馮延巳的《陽春集》中,以為非他所作,使他完成他的嚴肅、冷酷的護道者的面目,然此種手段殊無謂。在許多公認為他的作品的《六一詞》中,他的天真的詩人的一副面目仍是完全的顯現出。
如《採桑子》: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如《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如《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此詞或入《陽春集》,李清照稱是《六一詞》)
如《臨江仙》: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旁有墮釵橫。
無一首不表現一個浪漫的、善感的詩人的歐陽修來。誰還記得他是一個以護道自命的大古文家!
張先,字子野,吳興人,生於公元990年,為都官郎中,有《安陸詞》。
他享壽甚長,至公元1078年始卒。他的詞甚有聲於當時。宋祁嘗往見之,一將命者道:“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蓋因他的《天仙子》:水調數聲持酒聽,午睡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悠悠空記省。沙上並禽池上瞑,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鏡。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中有此數語。
柳永在當時,詞名較歐陽修及張先尤盛。時人嘗謂:“有井水飲處無不知歌柳詞者。”其流傳之廣遠,大約可與唐之“元白”的詩相類了。柳詞之所以能有此廣大範圍的讀者、歌者,完全在他的詞脫下了“花間派”的衣衫,而自創一格,能勇於運用白話與淺顯的文字。這一點是他的最大特色。他初名三變,字耆卿,崇安人。以公元1034年(即景祐元年)第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有《樂章集》3卷。他之又一特色,在於善作長詞,在他之前,詞家大都善於小令(短),而不善於慢詞(長),自他起來后,慢詞才大行於時。如他的《晝夜樂》: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及《鶴衝天》:
閑窗漏永月冷,霜華墮悄悄下,簾幕殘燈火。再三往事,離魂亂,愁腸鎖,無語沉吟坐。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則個。從前早是多成破,何況經歲月相拋摔。假使重相見,還得似當初么?悔恨無計,那迢迢良夜,自家只恁摧挫。
俱能婉曲地在長的詞句里,細細地表達出一種深摯的情緒,且用了“恁地”“則個”“也”“么”諸口話入詞,使它更易為時人所領悟。他的詞流行得廣遠,豈是偶然的!典雅派、正統派的批評家雖常在譏誚他,然而所謂正統派的詞人哪一個可比得上他的偉大!
與他們同時的作家有晏幾道、王安石。
晏幾道為殊的幼子,字叔原,曾監潁昌許田鎮,有《小山詞》,黃庭堅嘗評之道:“叔原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精壯頓挫,能動搖人心。”他的《臨江仙》:
夢后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采雲歸。
可為他的一個代表作。
王安石字介甫,臨川人,生於公元1021年。神宗時,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舒國公,加司空。以變法圖強,受守舊者最強烈的攻擊與譏誚。以公元1086年卒,有詞1卷。他的詞可以《清平樂》:雲垂平野,掩映竹籬茅舍,闃寂幽居實瀟洒,是處綠嬌紅冶。丈夫運用堂堂,且莫五角六張。若有一卮芳酒,逍遙自在無妨。
為代表。
略後於他們的作家有大天才的蘇軾。軾以散文,以舊體詩著盛名於當代,而他的詞也有大影響於同時代人。軾字子瞻,眉山人,生於公元1036年。初官翰林學士,紹聖初(1094年),安置惠州,徙昌化,以公元1101年卒於常州。軾的詞,人謂多不諧音律;晁無咎則謂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陸遊謂:“東坡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陳師道謂軾乃“以詩為詞”,然如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孫吳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是,笑我生華髮。人間如寄,一尊還酬江月。
以及:
荷簣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操》)諸句,乃直似在作論文。這可算是引古文以入詞,與柳永之引口語入詞,正成一絕妙的對照。此種粗豪恣放之作,後來辛棄疾的一派受其影響至深。《吹劍續錄》曾記一段笑話: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比柳耆卿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按紅牙拍,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此未免嘲誚過甚。實在他的詞亦不盡為“大江東去”之類,如《卜算子》: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楓落吳江冷。
之類,其描寫亦甚細膩婉曲。
論者歸之於蘇軾門下的詞人,有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陳師道及程垓等,而以秦七(觀)、黃九(庭堅)為最著。《詞苑叢話》言:秦少游自會稽入京見東坡,坡云:“久別當作文甚勝。都下盛唱公山抹微雲之詞。”秦遜謝。坡遽云:“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秦答曰:“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坡云:“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慚服。
實則不僅秦觀受柳永影響,即黃庭堅亦受有他的影響;不過觀所受的柳永影響乃在所謂“銷魂當此際”的一方面,庭堅的則在於引用口語的一方面。
庭堅字魯直,分寧人,生於公元1045年,為起居舍人,以公元1105年卒,有《山谷詞》。如他的《沁園春》: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見,百方做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添憔悴,鎮花銷翠減玉瘦香肌。奴兒又有行期。你去即無妨,我共誰向眼前。
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箇分離。地角天涯,我隨君去,掘井為盟無改移。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
直較柳永為尤近於白話而大類元人的曲子。但庭堅之詞,亦有甚琢飾典雅者,不盡為此種。
秦觀字少游,高遊人,生於公元1049年。以蘇軾薦,除太學博士,遷正字,兼國史院編修,后遭黨禁被流放,以公元1100年卒,有《淮海詞》。他的詞,在當時為最正則的,所以稱許者極多,得名過於軾及庭堅。晁無咎言:“近來作者皆不及少游。”蔡伯世言:“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辭情相稱者,惟少游而已。”試引其詞數首為證: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寢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憶仙姿》)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滿庭芳》)
此種秀雅之詞自較“大江東去”及“假使重相見,遠得似當初么”為更易得文士們的歡迎了。
晁補之及張耒諸人,詞名皆不及秦、黃之著。
補之字無咎,鉅野人,為著作郎,亦坐黨禁被流放。陳質齋謂其詞“佳者”固未遜於秦七、黃九。
張耒字文潛,淮陰人,以直龍圖閣知潤州。晚年主管崇福宮。
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彭城人,為秘書省正字。
程垓字正伯,眉山人,為軾之中表兄弟,有《書舟雅詞》。垓的詞,如《酷相思》:
月掛霜林寒欲墮,正門外催人起。奈離別如今真箇是!欲住也留無計,欲去也來無計。馬上離魂衣上淚,各自個供憔悴。問江路梅花開也未?春到也須頻寄,人別也須頻寄。
之類,是顯然受有柳永之影響的。大抵所謂“蘇門”的這幾個人,在詞的這一方面,實際並沒有受到蘇軾的什麼影響,所以歸之於“蘇門”,原是委屈了他們;倒是柳永的影響,在他們之中頗可顯着地看出。蘇軾的影響是直到后數十年才在辛棄疾、劉克莊諸人里發現出來的,他們才可算是真的“蘇派”。
略後於蘇軾的著名詞人,有毛滂、周邦彥、賀鑄。
毛滂字澤民,江山人,為杭州法曹。嘗作《惜分飛》一詞,贈妓瓊芳:淚濕闌乾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雲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蘇軾見而賞之,因此得名。後來他知武康縣,又知秀州,有《東堂詞》。
賀鑄字方回,衛州人,生於公元1063年,卒於公元1120年。元祐中通判泗州,後退居吳下,自號慶湖遺老,有《東山寓聲樂府》。張耒謂:“方回樂府妙絕一世。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攪嬙施之袂,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當時頗傳唱他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台花謝,瑣窗朱戶,惟有春知處。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此詞最後一句“梅子黃時雨”,極為時人所讚賞,故或叫他為“賀梅子”。
周邦彥對於後來的影響,較賀鑄、毛滂為大。這因為他懂得音律之故。
他字美成,錢塘人,歷官秘書監,進徽閣侍制,提舉大晟府,后徙處州卒,有《清真集》。他善於作慢詞,有的時候辭句很典雅,有的時候也雜入些口語。劉潛夫謂:“美成頗偷古句”;陳質齋也說:“美成詞多用唐人詩語,檃括入律。”實則此種的剽竊“成語”“舊意”,本為大多數詞人的通病,固不僅他一人如此。現在舉《六丑·薔薇謝後作》一詞以見他的作風的一斑: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家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更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鴻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四
公元1126年,北方的金人,起兵侵入宋境,攻陷汴京,擒了宋徽宗、欽宗二帝北去。此後中國內部擾亂了好幾年。宋室終於不能再在北方立足,便遷都於臨安,即所謂“南渡”。中國又成了如公元5世紀時南北朝分立的局面,直到13世紀的後半,才再得統一。這事影響於文學很大。一方因異族之入主中國中部,破壞舊的典雅文學,而產生了新的口語文學,造成將來戲劇、小說的創作;同時因這個大變動,文人的情緒極受刺激,引起不少作家的愛國的熱情。大部分的作品,便棄去了向來靡麗婉約的作風,而向壯烈、慷慨激昂的路走去。第一個大詩人,應這個呼聲而起的,便是辛棄疾。
辛棄疾字幼安,歷城人,初在劉豫處,后南來投宋,為浙東安撫使,加龍圖閣侍制,進樞密都承旨。他出入兵間,甚有才略;他的詞也慷慨豪恣,如他的為人。如《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燈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及《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可為一例。他的作風甚似蘇軾,大概所受於軾的影響是很深的。
繼棄疾的這種作風的有陸遊、劉克莊及劉過諸人。
陸遊字務觀,山陰人,生於公元1125年。少年時具熱烈的愛國心,甚思有所作為。后至蜀為范成大參議,自號放翁,最後為寶章閣侍制,以公元1210年卒。在他的詞裏,我們也可看出他的悲壯的氣概,如《夜遊宮》:雪晚清笳亂起,夢遊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桃園憶故人》:
中原當日,山川震,關輔回頭煨燼。淚盡兩河征鎮,日望中興運。秋風霜滿青青鬢,老卻新豐英俊。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
及《謝池春》:
壯歲從戎,曾是氣吞殘虜。陣雲高狼煙夜舉。朱顏青鬢,擁雕戈西戍。笑儒冠自來多誤。功名夢斷,卻泛扁舟吳楚。漫悲歌傷懷弔古,煙波無際。望秦關何處?嘆流年又成虛度。
可以為例。在他的五七言詩里,我們更可常常地看出他的這種壯烈的情緒。
劉克莊字潛夫,莆田人,官龍圖閣直學士,有《后村詞》。他的作風與辛、陸甚相似,於《玉樓春·呈林節推》:年年躍馬長安市,客里似家家如寄。青錢喚酒日無何,紅燭呼盧宵不寐。易挑錦婦機中字,難得玉人心下事。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洒水西橋畔淚。
一詞可見之。
劉過,字改之,襄陽人(一雲太和人),有《龍洲詞》。他曾客於辛棄疾處,故作風也甚相似,讀他的《清平樂》:新來塞北,傳到真消息,赤地居民無一粒,更五單于爭立。維師尚父鷹揚熊羆,百萬堂堂;看取黃金假鉞,歸來異姓真王。
可見。
經過宋南渡的大變動的,尚有一個偉大的女流作家李清照。她字易安,是格非之女,嫁給趙明誠,有《漱玉集》。但她雖經這個大變動,在她的詞裏卻不甚可見什麼痕迹。她的作品並不多,然幾無一首不好的。她不善作五七言詩,所專致力的乃是詞。如《壺中天慢》:蕭條庭院,又斜風細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
如《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
如《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之類,無不盛傳於人口。朱熹說:“本朝婦人能文者,惟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
魏夫人為丞相曾子宣妻,亦善作詞,如《菩薩蠻》:溪山掩映斜陽里,樓台影動鴛鴦起。隔岸兩三家,出牆紅杏花。
綠楊堤下路,早晚溪邊去。三見柳綿飛,離人猶未歸。
之類,意境也甚高。但李易安固不僅為婦女中之能文傑出者,即在各時代的詩人中,她所佔的地位也不能在陶潛、李、杜,及歐陽修、蘇軾之下。
自南渡之後,江南的地方,又漸漸地恢復了歌舞昇平的盛況;雖然有辛棄疾、陸遊之流,不欲苟安於小朝廷的局面,然而大多數的詞人又都已心滿意足地曼聲唱着閑歌艷曲,迴向典雅婉和的大路走去了。這一派的詞家最多,朱敦儒、康與之最先出。
朱敦儒字希真(一作希直),洛陽人,為兩浙東路提點刑獄,后告歸,有《樵歌》3卷。汪叔耕言:“希真詞多塵外之想,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詞綜》)在《漁父》:搖首出紅塵,醒醉更無時節。生計綠蓑青笠,慣披霜沖雪。晚來風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
一詞裏,我們可見其作風一斑。
康與之字伯可,南渡初以詞受知高宗,官郎中,有《順庵樂府》。論者以他比於柳永。沈伯時說他“未免時有俗語”。
此後詞人之最著者有范成大、姜夔、史達祖、高觀國、盧祖皋、吳文英、蔣捷、張炎、陳允平、周密、王沂孫等。又有女流作家朱淑真。姜夔與吳文英對於後來詞壇尤有很大的影響。
范成大為偉大的田野詩人,他的五七言詩甚著名,我們在他的詞裏也可見他的閑適的作風之一斑。《眼兒媚》:酣酣日腳紫煙浮,妍暖破輕裘。困人天氣,醉人花氣,午夢扶頭。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轂紋愁。溶溶曳曳,東風無力,欲皺還休。
他字致能,吳郡人,生於公元1125年,卒於公元1193年。曾出為帥,又入為資政殿學士,有《石湖集》。
姜夔,字堯章,鄱陽人,流寓吳興,不第而卒,有《白石詞》。他善吹簫;自製曲,初則率意為長短句,然後協以音律。范成大評他有“裁雲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他的《暗香》: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可算為他的代表作。
史達祖字邦卿,汴人,有《梅溪詞》,姜夔稱他的詞“奇秀清逸,融情景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花菴詞選》)如《萬年歌》:兩袖梅風,謝橋邊岸痕猶帶陰雪。過了匆匆燈市,草根青發,燕子春愁未醒,誤幾處芳音遼絕。煙溪上采菉人歸,定應愁沁花骨。非干厚情易歇,奈燕台句老,難道離別。小徑吹衣,曾記故里風物。多少驚心舊事,第一是侵階羅襪。如今但柳發晞春夜,來和露梳月。
可見一斑。
高觀國字賓王,山陰人,有《竹屋痴語》。陳唐卿說他的詞“要是不經人道語”。如《菩薩蠻》:
春風吹綠湖邊草:春光依舊湖邊道。玉勒錦障泥,少年遊冶時。
煙明花似綉,且醉旗亭酒。斜日照花西,歸鴉花外啼。
可為一例。他與史達祖二人都是很受秦觀、周邦彥的影響的;他們作品的情調都近於周、秦。
盧祖皋字中之,永嘉人(一雲邛州人),為軍器少監,有《蒲江詞》。他的作風也是承襲“典雅派”的,與史、高二人俱甚注意於用很鮮巧的辭句,例如《烏夜啼·離恨》:
柳色津頭泫綠,桃花渡口啼紅。一春又負西湖醉,離恨雨聲中。
客袂迢迢西塞,余寒剪剪東風。誰家拂水飛來燕,惆悵小樓空。
吳文英字君特,四明人,有《夢窗甲乙丙丁稿》。尹惟曉謂:“求詞於吾宋,前有《清真》(周邦彥),後有《夢窗》。”(《花菴詞選》)不僅當時人如此推許,即後來詞人,也多以他為“正統派”之宗匠的。但有一部分人卻反對他,如張炎說:“吳夢窗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折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此實對於一般所謂“典雅派”的大多數作家的最確切的評語,不僅吳文英一人如此。他的詞,可以《唐多令》: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
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及《風入松》: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瘞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鶯。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
黃蜂頻撲鞦韆索,有當時縴手香凝。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為代表。
蔣捷字勝欲,吳興人,宋亡不仕,有《竹山詞》。他的作品,有一部分是纖巧的,是屬於正統派的,如: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送春歸,客尚蓬飄。昨宵谷水,今夜蘭皋,奈何雲溶溶,風淡淡,雨瀟瀟……(《行香子》)有一部分是粗豪的,是屬於“蘇辛一”派,所謂“別派”的,如:甚矣君狂矣!想胸中些兒磊碗,酒澆不去。據我看來何所似:一似韓家五鬼,又一似楊家風子……(《賀新郎》)然後者所作不多。
張炎字叔夏,為宋宗室之後。宋亡后,流落播遷,游於四方,所交皆遺民逸士,故他在公元1279年宋亡以後所作的詞,辭意隱約而一往情深,亡國之痛鬱結於紙背。集名《山中自雲詞》(一名《玉田詞》),鄭思肖為作序。如《玉漏遲》:
……幽趣盡屬閑僧,渾未識人閑落花啼鳥。呼酒憑高,莫問四愁三笑。可惜秦山晉水甚卻向,此時登眺清趣少,那更好遊人老。
及《春從天上來》:
海上回槎,認舊時鷗鷺猶戀蒹葭。影散香消,水流雲在,疏樹十里,寒沙難問錢塘。蘇小都不見,擘竹分茶更堪嗟。似荻花江上,誰弄琵琶。煙霞自延晚照,盡換了西林窈窕紋紗。蝴蝶飛來不知是夢,猶疑春在鄰家。一掏幽懷難寫,春何處?春已天涯減繁華,是山中杜宇,不是楊花。
都可約略見到他的這種隱約而熱烈的悲痛。
陳允平也是一個宋的遺民,字君衡,號西麓,明州人,有《日湖漁唱》。
他的作風可於《唐多令》:
休去采芙蓉,秋江煙水,空帶斜陽一片征鴻。欲頓困愁無頓處,都著在兩眉峰。心中寄題紅,畫橋流水東。斷腸人無奈秋濃。回首層樓歸去懶,早新月掛梧桐。
見其一斑。
周密字公謹,濟南人,僑居吳興,自號弁陽嘯翁,宋亡后也不出仕,有《草窗詞》(一名《州漁笛譜》)。他也屬於正統派的,與張炎同為當時最著名的詞人;他的作品可以《點絳唇》:午夢初回,捲簾盡放春愁去。晝長無侶,自對黃鸝語。絮影蘋香,春在無人處,移舟去。未成新句,一硯梨花雨。
為例子。
王沂孫字聖與,號碧山,又號中仙,會稽人,有《碧山樂府》(一名《花外集》),常與張炎等相酬和。
在這時,詞已成了舊體,又有新體的詩所謂“曲”的漸行於時,且已有人以“曲”來作劇本了。所以自蔣捷以下諸人,他們的後半生,都不獨是宋代的遺老,且也成了詩國的遺老了。
朱淑真,為李清照后的一個女流大作家,她的五七言詩與詞都很好。她是錢塘人,境遇很悲慘,嫁了一個很壞的丈夫,終日抑抑不歡,所以她的詩詞中多蘊含著愁苦之音。當時人集她的作品,名之為《斷腸集》,這名正可以反映出她的生平。她的詞可以《謁金門》:春已半,觸目此情無限。十二闌干倚遍,愁來天不管。好是風和日暖,輸與鶯鶯燕燕。滿院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
及《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此詞或以為非她所作)為代表。
五
自1126年南北朝對立之後,北朝的文士,有一部分遷到南方。但異族的金朝,在當時也頗知提倡文學,於是到了後來,作家也產生了不少。單說詞,可稱為作者的,前後有吳激、劉迎、王寂、李俊民、韓玉、趙秉文、党懷英、段克己、段成己及元好問等。
吳激字彥尚,建州人,為米芾之婿,使金被留。
劉迎字無黨,東萊人,有《山林長語》。
韓玉字溫甫,有《東浦詞》。
王寂有《拙軒詞》。
李俊民有《庄靖先生樂府》。
趙秉文字周臣,與元好問俱以古文著名。
党懷英字世傑,有《竹溪集》。
段克己字復之,河東人,有《逐齋樂府》。
段成己為克己弟,字誠之,有《菊軒樂府》。
元好問字裕之,秀容人,為北朝最大的作家,有《遺山樂府》。
段克己、成己及元好問俱經見過蒙古(元)滅金的悲劇的,他們入元都不出仕,在當時也是詩國的遺老,與張炎、周密他們一樣。
此後,入元時,詞的新興作家未嘗沒有,然已無復有清新的氣韻與動人心魄的描寫了。代之而興起,為13、14世紀的文學中心者,乃為戲曲。一般所謂詩國的遺老及遺少,固然不屑動筆去寫那種新體裁的作品,然而新起的作家卻風起泉涌的出來,佔領了當時的這個新文壇。這將在以後另述。
六
上面所敘的都是關於10世紀以來的詩之一新體所謂詞的;我們承認中世紀裏的“第二詩人時代”,其重心乃在於這種新體詩。然而五七言的古律詩,在這個時代——10世紀至13世紀的後半——也未嘗無重要的作家值得使我們敘述一下的。大抵在五代及宋初之時,五七言古體詩的地位,確曾被新體的詞占奪了一時;到了梅堯臣、蘇舜卿、歐陽修、蘇軾、黃庭堅諸人出時,一方面詞固在開展他的勢力,一方面五七言詩也在澄煉他的內質,另改了一種新面目,以維持他的威權;所謂“宋詩”,即後人給他的特殊名號。曹學佺謂宋詩:“取材廣而命意新,不剿襲前人一字。”雖然所謂宋詩之全部,不能當他的這種讚美,然而大多數的作家卻可以說是如此的。
宋詩的最初期,有楊億、錢惟演、劉筠等十餘人,以晚唐的李商隱為宗向,其詩琢飾纖靡,號為“西昆體”。然不久即為石介、梅堯臣諸人所推翻。
與他們同時而不受其染的有王禹偁、徐鉉、寇準、韓琦、潘閬、林逋、石介諸人。
王禹偁字元之,濟州鉅野人,為翰林學士,出知黃州,徙蘄州而死,有《小畜集》,他的詩頗受有杜甫的影響;然知他的《畲田調》:北山種了種南山,相助力耕尚有偏。願得人間皆似我,也應四海少荒田。
平易如口語,已開了後來宋詩的風氣之先。
徐鉉字鼎臣,會稽人。初仕南唐,后入宋為檢校工部尚書。馮延巳說:“凡人為文,皆事奇語。不爾,則不足觀,惟徐公率意而成,自造精極。”由此已可見其作風之如何。
寇準字平仲,華州下邽人,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有詩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謂他的詩:“含思凄婉,綽有晚唐之致。然音韻特高,終非凡艷所可及。”如《春雨》:
散亂縈花塢,空濛暗柳堤。望迴腸已斷,何處更鶯啼!
可為他的作品的一例。
韓琦字稚圭,相州安陽人,官至右僕射侍中,有《安陽集》。
潘閬字逍遙,大名人,為滁州參軍。
林逋字君復,錢塘人,結廬西湖孤山,不娶,以梅、鶴為伴,賜號和靖先生。其詩平澹邃美,梅聖俞謂“詠之令人忘百事”。如《湖村晚興》:滄洲白鳥飛,山影落晴暉。映竹犬初吠,弄船人各歸。水波隨月動,林翠帶煙微。寺近疏鍾起,蕭然還掩扉。
可為一例。他的《山園小梅》中之數語: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尤為時人所傳誦。
石介字守道,兗州奉符人,為太子中允,人稱之為徂徠先生。他是正統的古文家,一面攻楊億等之靡麗詩及駢文,一面又攻佛、老、韓愈所提倡的古文之復興,他很有功績。
梅堯臣、蘇舜卿及歐陽修繼他們而起,開創了宋詩的局面。
梅堯臣字聖俞,人稱宛陵先生,宣州宣城人,生於公元1002年,卒於公元1060年,為尚書屯田都官員外郎。他在當時詩名極大,為11世紀前半的最大詩人,他少年時即以詩知名,此期的詩,為清麗閑肆平淡,至後半生,則其詩涵演深遠,氣力剛勁,間亦琢剝以出怪巧。龔嘯謂他:“去浮靡之習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於諸大家未起之先。”(《宛陵先生集》)誠然,“西昆體”之滅絕他是與有大力的。在《河南張應之東齋》:昔我居此時,鑿池通竹圃;池清少游魚,林淺無棲羽。至今寒窗風,靜送枯荷雨。雨歇吏人稀,知君獨吟苦。
及《田家》:
高樹蔭柴扉,青苔照落暉。荷鋤山月上,尋徑野煙微。老叟扶童望,羸羊帶犢歸。燈前飯何有?白薤露中肥。
可見其作風之一斑。
蘇舜欽字子美,梓州桐山人,生於公元1008年,卒於公元1048年。他在當時與梅堯臣齊名,號為“蘇梅”。劉克莊謂其歌行:“雄放於聖俞,軒昂不羈,如其為人。”大抵他與梅堯臣都是於古樸中具灝落渟畜之妙的,但梅則深遠閑淡,他則超邁橫絕,此為二人不同處。他的詩有“會將趨古淡,先可去浮囂”之句,此可為宋詩諸作家的共同宣言。他的作風可於《若神棲心堂》:予心充塞天壤間,豈以一物相拘關。然放一物無不有,遂得此身相與閑。上人構堂號棲心,不欲塵累相追攀。冷灰藁木極潰敗,雖有善跡輒自刪。予嘗浩然無所撓,與予異指亦往還。卷舒動靜固有道,期於達者誠非艱。
一詩見一斑。
歐陽修的詩較梅、蘇為富腴,情調從容而敷愉,然不如他的詞之蘊有深情,如《曉詠》:
簾外星辰逐斗移,紫河聲轉下雲西。九雛烏起城將曙,百尺樓高月易低,露裛蘭苕惟有淚,秋荒桃李不成蹊。西堂吟思無人助,草滿池塘夢自迷。
可為一例。
與他們同時的,還有邵雍,著有《伊川擊壤集》。他的詩平淡閑適,大部分無深摯的情緒,且喜說道理,成所謂“理學派”的詩的始祖。我們讀他的《擊壤集》,差不多到處可以遇見類似格言或教訓文的韻文,如《生男吟》:我今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為人父,鞠育教誨誠在我,壽夭賢愚繫於汝。我若壽命七十歲,眼前見汝二十五。我欲願汝成大賢,未知天意肯從否。
此簡直不能復稱之為詩;但也間有好詩。他的影響很大,如理學家周敦頤、張載、程顥等都是他的嫡派,其他如司馬光、富弼也與他同調。這一派的詩,淡易清和而毫不沾染華艷氣,是可稱許的,然有時則太淡了,淡如白水之無味,有時則以詩為說“道理”的工具,成了有韻的格言,這都是他們的大病。
繼續梅堯臣諸人之後的有王安石,蘇軾、蘇轍兄弟,孔武仲、平仲、文仲兄弟,以及鄭俠、王令、米芾、張耒、晁補之、秦觀、沈遼、徐積等。黃庭堅也與他們同時,但他對於後來的影響卻最大,開創了所謂“江西詩派”
的一個潮流;與他同時的陳師道、韓駒、晁沖之,都是受他的感化的,南渡以後的諸大詩人如陸遊之流,也都甚受他的影響。
王安石少年時的詩,一往直前而無含蓄,晚來始見深婉不迫,如《金明池》:
宜秋西望碧參差,憶看鄉人禊飲時。斜倚水開花有思,緩隨風轉柳如痴。青天白日春常好,綠髮朱顏老自悲。跋馬未堪塵滿眼,夕陽偷理釣魚絲。
可為一例。
蘇軾的詩豪邁奔放如他的詞,且氣象洪闊,鋪敘宛轉,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等都曾多少的受其感化。如《雨晴后》: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海棠真一夢,梅子欲嘗新。拄杖閑挑菜,鞦韆不見人。殷勤木芍藥,獨自殿余春。
及《送晁美叔》:
我年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君來扣門如有求,頎然病鶴清而脩。醉翁遣我從子游,翁如退之蹈軻丘。尚欲放子出一頭,酒醉夢斷四十秋。病鶴不病骨愈虯,惟有我顏老可羞。醉翁賓客散九洲,幾人白髮還相收。我如懷祖拙自謀,正作尚書已過優。君求會稽實良籌,往看萬壑爭交流。
可為一例。
蘇轍字子由,為軾之弟,當時也甚文名,時稱“二蘇”,然他的天才實不如兄。
孔武仲字常父,臨江新喻人,與兄文仲、弟平仲並有文名,時稱“三孔”。他們的詩都甚豪邁,今取平仲的《元豐四年十二月大雪郡侯送酒》詩為例:
平明大雪風怒嗥,屋上捲來亭下高。更深更密皆能到,所在紛紛如雨毛。堆床壓案掃復聚,取筆欲書冰折毫。鬚眉沾白催我老,自頸以下類擁袍。此時只好閉門坐,右手把酒左持螯。奈何岏據聽事,千兵跆籍泥如糟。強登曹亭要望遠,紙傘掣手不可操。黑陰遮眼鋪水墨,寒氣刮耳投兵刀。飢腸及午尚未飯,更搜詩句無乃勞。幸有使君憐寂寞,亟使兵廚分凍醪。余雖不飲為一釂,兩頰生春紅勝桃。醉眼瞢騰視天地,螺蠃螟蛉輕二毫。勿令小暖氣便壯,自笑世間皆我曹。
鄭俠字介夫,福清人,以進《流民圖》,反對王安石的變法得大名。他的詩亦疏朴老直,今以《苞苴行》為例:苞苴來,苞苴去,封書裹信不得住。君不見箕山之下有仁人,室無杯器,以手捧水,不願風瓢掛高樹。
王令字逢原,廣陵人,卒時年僅二十八,他的詩亦古拙,例如:秋夕不自曉,百蟲齊一鳴。時節適使然,鼓脅亦有聲。爭喧鼠公盜,悉窣虵陰行。獨有東家雞,苦心為昏明。(《宋詩鈔》)米芾,字元章,太原人,徙居襄陽。善畫山水人物,自成一家,書亦勁奇;他的詩亦為時人所稱。蘇軾謂:“元章奔逸絕塵之氣,超妙入神之字,清新絕俗之文,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盡。”(《宋詩鈔》)他的作品,今舉一例:六代蕭蕭木葉稀,樓高北固落殘暉。兩州城郭青煙起,千里江山白鷺飛。海近雲濤驚夜夢,天低月露濕秋衣。使君肯負時平樂,長倒金鐘盡醉歸。(《甘露寺》)
張耒的詩受白居易的影響為多,甚閑適蘊藉,例如《秋日》:隕葉鳥不顧,枯莖蟲莫吟。野荒田已獲,江暗夕多陰。夜語聞山雨,無眠聽楚砧。敝裘還補綻,披拂動歸心。
晁補之與秦觀的詩,俱為甚受蘇軾的感化者;補之文調灝衍而拗拙,例如:無心看春只欲坐。偶騎馬傍春街行。可憐愁以草得暖,一寸心從何處生。(《漫成呈文潛》)
觀的作風則宛麗渟泓如其詞,例如:睡起東軒下,悠悠春緒長。爬搔失幽囀,款欠墮危芳。蛛網留晴絮,蜂房受晚香。欲尋初斷夢,雲霧已冥茫。(《睡起》)當時稱他二人及黃庭堅、張耒為“蘇門四詩人”。
沈遼字睿達,錢塘人,與兄遘,俱有詩名,常與王安石等相唱和。
徐積字仲車,楚州山陽人,亦以詩名,事母甚孝,卒時謚為節孝處士。
文同字與可,梓州人,與東坡為中表,善畫。其詩清肅,無俗學補綴氣。
黃庭堅自號山谷老人,時人嘗以他與蘇軾並稱。他的詩自成一家,雖隻字半句不輕出,同時詩人及後人都甚受其感化。凡宗向於“江西詩派”的作家皆師承之。“江西詩派”的末流,其詩句至於拗拙之極而不能讀,此病在庭堅尚不甚著,例如:
海南海北夢不到,會合乃非人力能。地褊未堪長袖舞,夜寒空對短檠燈。相看鬢髮時窺鏡,曾共詩書更曲肱。作個生涯終未是,故山松長到天藤。(《次韻幾復和答所寄》)狂卒猝起金坑西,脅從數百馬百蹄;所過州縣不敢誰,肩輿虜載三十妻。伍生有膽無智略,謂河可憑虎可搏。身膏白刀浮屠前,此鄉父老至今憐。(《題蓮華寺》)
呂居仁作《江西詩派》,所列者自庭堅以下凡26人,然其中除陳師道、晁沖之、韓駒外,並無甚著名之作家。
陳師道,字履常,一字無己,號後山,彭城人,為秘書省正字。其詩為直受黃庭堅的影響的;例如《答黃生》:我無置錐君立壁,舂黍作糜甘勝蜜。綈袍不受故人意,樂餌肯為兒輩屈。割白鷺股何足難,食鸕鷥肉未為失。暮年五斗得千里,有愧寒檐背朝日。
晁沖之字叔用,初字用道。少年舉進士,在京師豪華自放。后遭黨禍,棲遁於具茨之下,號具茨先生。他的詩氣勢洪闊而筆力寬餘,論者謂陸遊可以繼其後。
韓駒字子蒼,蜀仙井監人,嘗從蘇轍游,其詩甚整煉,不吝改竄,有寄人數年復追取更定一二字者。
宋南渡之後,詩人有沈與求、王庭珪、汪藻、孫覿、葉夢得、張元幹、張九成、陳與義、劉子翚、程俱、吳儆等,而以葉夢得與陳與義為最著。
沈與求字必先,湖州德清人,南渡后嘗參知政事,有《龜谿集》。
王庭珪字民瞻,安福人,有《盧溪集》。
汪藻字彥章,德興人,有《浮溪集》。
孫覿字仲益,以嘗提舉鴻慶宮,故自號鴻慶居士。
葉夢得字少蘊,吳縣人,南渡後為江東安撫大使兼知建康府。他經過南渡的大事變,然其詩仍蕭閑疏散,不甚受此大事變的影響,例如:澗下流泉澗上松,清陰盡處有層峰。應知六月冰壺外,未許人間得暫逢。(《憶朱氏西澗》)
張元幹字仲宗,永福人,有《蘆川歸來集》。
張九成字子韶,開封人,學者稱之為橫浦先生。
陳與義字去非,號簡齋,汝州葉縣人,官至參知政事。其詩甚工,當時有盛名,劉后村謂:“元祐后詩人迭起,不出蘇黃二體,及簡齋始以老杜為師。”(《后村詩話》)如《秋夜》: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漢明。莫遣西風吹葉盡,卻愁無處著秋聲。
及《中牟道中》:
楊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馬忽相猜。如何得與涼風約,不共塵沙一併來。
可為他的作品的一例。
劉子翚字彥沖,學者稱之為屏山先生。
程俱字致道,開化人,為中書舍人,其詩蕭散古澹。
吳儆字益恭,為朝散郎,學者稱之為竹洲先生。
繼他們之後的有陸遊、楊萬里、范成大三大家,皆受“江西詩派”之影響者,又有號為“永嘉四靈”之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四人,為反抗“江西派”而主張復晚唐之詩風的。其他詩人更有尤袤、陳造、周必大、朱熹、陳傅良、薛季宣、葉適、樓鑰、黃公度、裘萬頃等。
陸遊與范成大、尤袤、楊萬里俱為“江西派”詩人曾幾的弟子,所以多少受些黃庭堅的影響,但他能別樹一風格,表白出他自己的創造的性格。他意氣豪邁,常欲有所作為,所以灝漫熱烈的愛國之呼號,常見於他的詞與詩,而在詩中尤其顯躍,例如:
半年閉戶廢登臨,直自春殘病至今。帳外昏燈伴孤夢,檐前寒雨滴愁心。中原形勝關河在,列聖憂勤德澤深。遙想遺民垂泣處,大梁城闕又秋砧。(《秋思》)
他的詠寫“田野”的詩也甚著名,例如:避雨來投白版扉,野人憐客不相違,林喧鳥雀棲初定,村近牛羊暮自歸。土釜暖湯先濯足,豆吹火旋烘衣。老來世路渾諳盡,露宿風餐未覺非。(《宿野人家》)
楊萬里字廷秀,吉州吉水人,為秘書監,嘗自號其室曰“誠齋”。他的詩,自言始學江西,既學後山、半山,晚學唐人,后忽有悟,遂謝去前學而後渙然自得,時目為“誠齋體”。他亦善於描寫田野景色,例如:一晴一雨路乾濕,半淡半濃山疊重。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疏處有人蹤。(《過百家渡》)
其他各詩也閑澹多自得語,例如:雨歇林間涼自生,風穿徑里曉逾清。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檜徑曉步》)
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語晚晴。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寒雀》)
范成大為詠寫田園的大詩人。楊萬里於詩無當意者,獨推服成大之作,例如:
已報舟浮登岸,更憐橋踏平池。養成蛙吹無謂,掃盡蚊雷卻奇。
(《積雨作寒》)
柳花深巷午雞聲,桑葉尖新綠未成。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曉日看蠶生。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兒童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
靜看檐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見窘,催喚山童為解圍。
秋來只怕雨垂垂,甲子無雲萬事宜。獲稻畢工隨曬穀,直須晴到入倉時。(以上《四時田園雜興》)之類,都是未經人寫過的景色。
徐照字道暉,永嘉人,詩學晚唐,然頗多好的,例如:初與君相知,便欲肺腸傾,只擬君肺腸,與妾相似生。徘徊幾言笑,始悟非真情。妾情不可收,悔思淚盈盈。(《妾薄命》)徐璣字文淵,從晉江遷永嘉,為長泰令。
翁卷字靈舒,亦永嘉人。徐照等因卷字靈舒,亦各改字為靈暉(照)、靈淵(璣)、靈秀(師秀),“四靈”之號即因此而起。
趙師秀,字紫芝,嘗出仕。
他們都喜作五言律體詩。師秀嘗言:“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末如之何矣。”所以他們對於“江西派”的長詩甚致不滿。
尤袤在當時詩名雖與陸、范、楊並盛,然其詩存於今者不多。
陳造字唐卿,高郵人,自號江湖長翁,陸遊、范成大俱甚稱許他。
周必大字子充,一字洪道,廬陵人,為樞密使右丞相。
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徽州婺源人,為煥章閣待制。他是南宋大理學家,雖自稱不能詩,然如:
擁衾獨宿聽寒雨,聲在荒庭竹樹間。萬里故園今夜永,遙知風雪滿前山。(《夜雨》)
之類,並不弱於當時諸大詩人。
陳傅良字君舉,居溫州瑞安,習經世之學,其詩蒼勁。
薛季宣字士龍,永嘉人,其詩質直暢達。
葉適字正則,也是永嘉人,其詩用工苦而造境生。
樓鑰字大防,自號攻媿主人,鄞人,其詩雅贍。
黃公度字師憲,莆田人,洪邁謂其詩:“精深而不浮於巧,平澹而不近俗。”(《知稼翁集》)
裘萬頃字元量,豫章人,其詩也有閑適之趣。
略後於他們的大家,有劉克莊、戴復古及方岳。
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莆陽人,在當時為最負盛名之詩人。初為建陽令,後為福建提刑。他的詩初為受“四靈”派之影響,后則自成一家,例如:夜深捫絕頂,童子旋開扉。問客來何暮,雲僧去未歸。山空聞瀑瀉,林黑見螢飛。此境惟予愛,他人到想稀。(《夜過瑞香庵作》)戴復古字式之,天台黃岩人,負奇尚氣,慷慨不羈。嘗學詩於陸游,復漫遊於四方。以詩鳴江湖間50年。
方岳,字巨山,新安祁門人,為吏部侍郎。其詩主清新,工於鏤琢。
這時代的女流作家朱淑真,亦善為五七言詩,音甚楚苦,然如《馬塍》: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護田。蠶事正忙農事急,不知春色為誰妍?
之類,亦具閑澹的趣味。
劉克莊死後數年,蒙古由北方侵入南方,宋室便為他們所破滅。許多詩人都不忍見異族之成南方的主人,或隱遁于山林,或悲楚地漫遊於四方,或則以死來泯滅一己的悲感。這些詩人之著者,有文天祥、謝枋得、謝翱、許月卿、林景熙、鄭思肖、真山民及汪元量等。
文天祥字履善,廬陵人。南宋末年為右丞相,至蒙古軍講解,為所留。
后得脫逃歸,起兵為最後的戰鬥。兵敗,復為他們所執,居獄4年,終於不屈而死。
謝枋得字君直,號疊山,信州弋陽人。南宋亡后,嘗起兵圖恢復。兵敗,隱於閩。元累次徵聘,俱辭不就,後為他們所迫脅,不食死,有《疊山集》。
謝翱字皋羽,長溪人,自號晞髮子。嘗為文天祥咨議參軍。天祥被殺,他亡匿,漫遊於各處,所至輒感哭。此時之詩情緒絕沉痛悲憤,例如《游釣台》:
百台臨釣情,遺像在蒼煙。有客隨槎到,無僧依樹禪。風塵侵祭器,樵獵避兵船。應有前朝跡,看碑數漢年。
許月卿字太空,婺源人,宋亡后,深居一室10年而卒。
林景熙字德陽,號霽山,平陽人,宋亡不仕,著《白石樵唱》詩集。
鄭思肖字憶翁,號所南,福州連江人,宋亡后,坐卧不北向,他的詩清雋絕俗,例如:
石竇雲封隱者家,一溪流水繞門斜,滿山落葉無行路,樹上寒猿剝鮮花。(《訪隱者》)
真山民不知其真名,但自號山民。其詩澹贍,張伯子謂他為“宋末一陶元亮”。
汪元量字大有,號水雲,錢塘人。宋亡后隨王室北去,後為道士南歸。
其詩愴惻,如《幽州歌》:
漢兒辮髮籠氈笠,日暮黃金台上立。臂鷹解帶忽放飛,一行塞雁南征泣。
在這裏所蘊蓄着的是多少的亡國淚!
北朝的五七言詩作者,亦有多人。吳激,與蔡松年齊名,時稱“吳蔡”,二人詩並清麗。
其後則有党懷英、李純甫、楊雲翼、趙秉文、雷淵諸人。
党懷英的詩較他的詞為著名。
李純甫字之純,號屏山,弘州襄陽人,縱酒自放,喜為詩。
楊雲翼字子美,樂平人,官至資善大夫,與趙秉文齊名,時稱“楊趙”。
趙秉文字周臣,磁州滏陽人,號閑閑老人,有《滏水集》,其詩亦甚有名。
雷淵字希顏,應州渾源人,師李純甫,尚氣節。
此後則有王庭筠、王若虛、李獻能、元好問等,而以元好問為最著。
庭筠字子端,河東人,號黃華山主。
若虛字從之,藁城人,有《滹南遺老集》。
獻能字欽叔,河中人。
好問年弱冠,即被稱為元才子,后官至翰林,金亡,不仕。著《遺山集》,編《中州集》。其詩沉鬱悲壯,筆力極雄健。為當代之盟主,且亦為元代諸作家之冠。
七
在這“第二詩人時代”,散文並不見得發達,除了所謂“古文”的作家之外,其他重要的歷史家及論文傢俱不多見。這時哲學的著作很多,然比之公元前4、5世紀的周、秦諸子則遠有遜色,思想且不論,即以文章而論,周、秦諸子的乃是很優美的文學作品,這時代的諸哲學家的卻極難有什麼可以算為“文學的”之著作。但在這時代的後期,卻有用口語寫的幾種小說出現,此於後來中國小說的發展甚有影響,當於下一二章內論之。
這時代的歷史家,最初有劉昫,他是後晉時的一個宰相,曾編了《唐書》一部,但這部書卻不能算為文學的。以後,有宋祁、歐陽修不滿意於他的這部書,又另編著了一部同性質的書,人別名之為《新唐書》。歐陽修又自己獨著了一部《五代史》。此二書雖是他們用古文家的筆來寫的,然而在敘述里並不見有什麼動人的地方。略后,有司馬光,著了一部《通鑒》,仿《左傳》的編年體裁,敘戰國至五代的事,是一部極專心的大著作。再以後,便沒有什麼值得提起的史書了。
古文的運動,本起於中唐時韓愈、柳宗元諸人,他們欲撲滅自六朝至那時的駢儷的文體,而復歸於純樸古雅。在當時即成了文學上的一支海流,然卻並未有絕大的影響與優越的地位。宋初,楊億諸人尚從事於麗靡的文。後來石介、尹洙、柳開、穆修諸人起,才推倒了楊億等而宣傳韓柳的古文。歐陽修繼之而鼓吹,而古文始大行於文壇。曾鞏、王安石以及蘇洵、蘇軾、蘇轍之父子三人皆為受他的影響而興起的。自此以後,古文遂成了散文的正統體裁,作者不絕。在文壇上,佔領了極優越的地位。南渡以後,古文作家之著者有王十朋、呂祖謙、陳亮、朱熹、葉適、謝枋得等。北朝亦染受此種風氣,古文作家之最著者,有趙秉文、党懷英、王若虛及元好問。這個運動,最大的功績在摧毀了不自然而雕琢過度的駢文的權力,而其病則在以“古”
為尚,以摹學所謂太史公、揚雄的文字為高,不知向獨創的路走去;而以文學的尺來估量他們的作品,也使我們不敢恭維他們有什麼偉大的成績。所以他們雖在文學史上成了一個大潮流,我們卻不能給他們以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