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適的北大哲學課·壹》(2)
序
我們今日要研究中國古代哲學,有兩層難處。第一是材料問題:周秦的書,真的同偽的混在一處。就是真的,其中錯別字又是很多。若沒有做過清朝人叫做“漢學”的一步功夫,所搜的材料必有很多錯誤。第二是形式問題: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的記載。《莊子》的《天下篇》,《漢書藝文志》的《六藝略》《諸子略》,均是平行的記述。我們要編成系統,古人的著作沒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方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方哲學史的人,不能構成適當的形式。
現在治過“漢學”的人雖還不少,但總是沒有研究過西方哲學史的。
留學西方的學生,研究哲學的,本沒有幾人。這幾人中,能兼研究“漢學”的更少了。適之先生生於世傳“漢學”的績溪胡氏,稟有“漢學”的遺傳性;雖自幼進新式的學校,還能自修“漢學”,至今不輟;又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兼治文學哲學,對於西方哲學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研究中國古代哲學的難處,一到先生手裏,就比較容易了。
先生到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哲學史,才滿一年。此一年的短時期中,成了這一部研究中國哲學的大作,可算是心靈手敏了。我曾細細讀了一遍,看出其中幾處的特長:第一是證明的方法。我們對於一個哲學家,若是不能考實他生存的時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來源;若不能辨別他遺著的真偽,便不能揭示出他實在的主義;若不能知道他所用辯證的方法,便不能發現他有無矛盾的議論。適之先生這部作品中此三部分的研究,差不多佔了全書三分之一,不但可以表示個人的苦心,並且為後來的學者開無數法門。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遠在老子、孔子之前,是無可疑的。
但要從此等一半神話、一半政史的記載中,抽出純粹的哲學思想,編成系統,不是窮年累月不能成功的。適之先生認定所講的是中國古代哲學家的思想發達史,不是中國民族的哲學思想發達史,所以截斷眾流,從老子、孔子講起。這是何等手段!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古代評判哲學的,不是墨非儒就是儒非墨。且同是儒家,荀子非孟子,崇拜孟子的人,又非荀子。漢宋儒者,崇拜孔子,排斥諸子;近人替諸子抱不平,又有意嘲弄孔子。這都是鬧意氣罷了!適之先生此編,對於老子以後的諸子,各有各的長處,各有各的短處,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是很平等的。
第四是系統的研究。古人記學術的,都用平行法,我已說過了。適之先生此編,不但孔墨兩家有師承可考的,一一顯出變遷的痕迹。便是從老子到韓非,古人劃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家等的,一經排比時代,比較論旨,都有遞次演進的脈絡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見不到的。
以上四種特長,是較大的,其他較小的長處,讀的人自能領會,我不必贅說了。我只盼望適之先生努力進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編成一部完全的《中國哲學史大約》,把我們三千年來一半斷爛、一半龐雜的哲學界,理出一個頭緒來,給我們一種研究本國哲學史的門徑,那真是我們的幸福了!
中華民國七年八月三日蔡元培